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2中篇小说卷-预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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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莉

    【1】

    王腊狗对丁宗望动杀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仇恨酝酿了几辈人,到王腊狗身上,就只差个火引子点燃。

    沔水镇的人都知道王腊狗祖上是富过的。王腊狗的曾祖父王连舫当年是五龙盘踞沔水镇的五龙之一。王连舫15岁就入了红帮,拜把拈香喝雄鸡血酒盟誓之后奔武当山学了三年功夫。下山回到沔水镇就干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在襄河上劫夺了清廷皇粮。从此王连舫便成了沔水镇的一个人物。王连舫开了一家鲜茧庄,别的茧庄只敢和浙江、江苏的生意人来往,王连舫敢和日本三井洋行做生意,他自然就发得很快。发了之后他又开了一家规模极大的商行,专门经销英国亚细亚洋行的铁锚牌、僧帽牌洋油。那时候是清朝道光二十五年,江汉平原还不知电为何物,煤油灯正由城镇朝乡下流行。我国那时候还远远不能够自产煤油,洋油便占领了整个市场。王连舫晚年时已经富得流油,娶了三妻四妾,做了深宅大院。当王连舫拥香偎玉,羊羔美酒地享乐时,丁家的人则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拱肩缩头,举着英美烟草公司的试吸香烟,苦苦请求行人免费试吸。那时丁家只有一家保和药铺一家广货店,两个儿子做生意,其他儿子念书,好歹只算得上一户小康人家。

    没料到的是,香烟居然悄悄地在取代着旱烟和水烟。某一日,一个纤夫吸罢丁家赠送的香烟之后,随随便便扔掉了烟头。烟头引燃了王家在襄河边的油库。这座容量为100吨的油库烧红了沔水镇的整个天空。王连舫僵立在矶头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大火,当最后一缕火焰熄灭后,王连舫往后一倒,死了。

    轮到了王腊狗的祖父辈。这一辈有兄弟四个,一个嫡出,三个庶出。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骤然地失去了靠山,未免惴惴然惶惶然。四兄弟要数嫡出的王家雄最为柔弱。丁家就老是把愁容满面走过街道的王家雄请到店子里安慰。一来二去,王家雄就吸出了香烟瘾。再过一时,嫌香烟瘾不够劲,又吸上了鸦片。三个庶出的兄弟见王家雄吸鸦片,咽不下这口气,也拿家产出去吸鸦片。一个没有进项的人家平添四支烟枪,一个宅院能吸几年?那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的时候,烟土价格还算稳定,一两云土,三元银洋,贵州黑是二元二。这就更像一把钝刀,生生地慢慢地把个王家割死了。在卖掉宅院的前一天,王家雄的妻子抱着唯一的儿子逃出了家门,在沔水镇附近的菜农手里买了几亩菜地和一间草屋躲了下来。王家不仅卖掉了宅院,后来还卖掉女人和孩子,王家四兄弟整天躺在烟铺上不起来,连烟泡上在烟枪上都等不及,就用开水吞服,最终毒死的毒死,饿死的饿死,尸首全用破席卷着抛到了野山冈里。

    丁家却发旺起来了,读书的有一个在同治年间中了举,丁家门庭里竖起了举人的铁旗杆。做生意的财源茂盛,老刀牌香烟、哈德门及红锡包香烟均是供不应求,风行江汉平原乃至更远的地方。丁家读书人劝生意人见好就收,于是,就没有发展店铺,而是拿钱去买田置地。这样,王家雄的遗孀孤儿便沦为了丁家的佃户。

    王腊狗的父亲为丁家种了一辈子的菜,死于伤寒病。

    王腊狗的母亲在生下王腊狗半年之后去给丁家当奶妈,专奶丁宗望,奶了三年。第三年的那个深秋,失足跌入丁家的井里头淹死了。

    王腊狗的父亲死母亲死,丁家都出面主持了葬礼,给了王腊狗祖孙二人一笔生活费,还提议让王腊狗和丁宗望一块儿学武健身。

    沔水镇的人都说丁家还蛮讲仁义道德,劝王家奶奶接受丁家的善意。王家奶奶对众人说:“好!”

    王家奶奶在送王腊狗去丁家学武时,将孙子拥在怀里,说:“腊狗哇,你一定要好好学!一定要学得比丁宗望那小杂种好!丁家哄得住众人哄不住我,你娘是他们害死的。我们这地方的井是夏天用的,夏天富人用井水镇西瓜镇绿豆汤。深秋时节没人用井,你娘不会去井边,是丁家害死的!”

    王腊狗记住了奶奶的话。王腊狗一天天长大记住了奶奶更多的话。王腊狗长得虎眉豹眼,和他曾祖父一个模样,奶奶恨不得削下自己的肉喂他,让他强壮。王腊狗果然拳脚功夫比丁宗望学得好。王腊狗一运气可以捏碎一块寸厚的楠竹,丁宗望运气只能捏破楠竹。师傅还是偏爱丁宗望,训斥王腊狗刚猛有余,阴柔不足。王腊狗知道师傅师娘是丁家养着供着的,他不怪他们,他只恨丁宗望。

    每当练完了武功,王腊狗要去挑大粪挑白菜的时候,他就暗暗对着在花园里读诗书的丁宗望发誓:我要杀了你!

    【2】

    沔水镇城南住着一姓杨的大户人家,老爷与丁宗望的父亲先后中举,有个宝贝女儿名叫杨安素。安素小姐从小性格活泼,能说会道。加上时代已是民国,新思潮如雨后春笋到处萌芽,安素小姐就放了脚,上了学堂读了书。

    王腊狗上午挑菜送丁家,遇上安素小姐放午学;从丁家吃了午饭出来,又遇安素小姐去上下午的学。大约有两年的光景,王腊狗和安素小姐在一条穿过桑树林子的黄泥小路上天天相遇。王腊狗是个英俊小伙子,学武功学得气宇轩昂,他奶奶又给他里里外外穿得干净整洁,虽说是下人,也是个沔水镇少有的一等一的下人,许多有钱人家的少爷还不及他一半的人材。安素小姐并不厌恶王腊狗,开始是朝他笑笑,后来还和他打个招呼,说:“腊狗,武功学得到家了吗?”或者说:“腊狗,你真有力气哩。”

    王腊狗回家就把这些情形复述给奶奶听。奶奶说:“千金小姐爱上漂亮小伙可是自古就有的事。”

    奶奶的话使王腊狗展开了想象的翅膀,自以为安素小姐对自己是有情有义的。

    安素小姐哪里知道自己的新潮思想新潮言行会让一个下人想入非非呢?她早就喜欢上了丁家少爷丁宗望。丁宗望方头大耳,嘴唇厚阔,不算漂亮却稳重憨实,书又念得好,又一身武功。安素小姐没有哪一处不满意丁宗望的。

    杨家一来提亲,丁家就欣然允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都是正当年。订下婚事不久,择了个黄道吉日就成了亲。

    丁宗望娶杨安素在沔水镇是一段人见人夸的好姻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对王腊狗却是一记晴空霹雳,他私心里认定安素小姐是迫于钱势,无可奈何出嫁的。她到底违背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拒绝不了少奶奶位置的诱惑。王腊狗不怨安素小姐,女人嘛。他恨丁宗望。

    丁宗望成亲的那一天,王腊狗的眼珠子都瞪绿了。丁宗望没有把王腊狗当下人,让他在厨房喝喜酒;而把他当作师弟在堂屋大厅里坐了正席。

    一端起酒杯,王腊狗眼前尽晃动着那条桑树林子的黄泥小路,晃动着安素小姐朝他微笑的笑靥。喜酒吃到一半王腊狗装醉,摔碎了酒杯,跑回家,操起菜刀,咔嚓一声就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

    “好!”奶奶说,七十二岁的王家奶奶将拐杖在地上乱戳。

    王腊狗将自己的血抹进酒碗里,一口气喝了。

    没有人注意王腊狗。没有人注意王腊狗的指头缺了一个。细心的师娘发现了。细心的师娘还发现王腊狗送菜时呆呆望着丁家少奶奶。

    师娘就告诉了师傅。

    师傅说:“不会吧,他一个佃户一个下人还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师娘说:“话不能这样说。腊狗虽是宗望的师弟,那是因为他拜师晚一些,论年纪,腊狗比宗望还大两岁,男大当婚嘛。”

    师傅说:“腊狗穷是穷点,人材还是不错,志气也不小,将来不会受苦的。”

    师娘也这么看王腊狗。师娘在洪湖乡下有个沾亲带故的侄女,样样都好就是小时候害了一场天花,落下了一脸的酱色麻子。师娘有心将侄女配给王腊狗。

    师傅夫妻二人是客居丁家,提亲的事就拜托了丁家老爷。介绍姑娘情况的时候,唯独没有提脸上有麻子。师傅夫妻心想,自己的侄女的家境比王腊狗的好多了,麻子又算什么?

    丁家老爷派管家去给王家奶奶提亲。

    王家奶奶说:“好。”

    王家奶奶心里计算的是:丁家的恩惠都接受,让孙子借丁家丰满羽毛,然后再反咬丁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提亲时,管家不知道姑娘是麻脸皮,就没对王家奶奶说,王家奶奶告诉孙子时,当然也就没说。

    王腊狗虽然穷苦,成亲这天还是十分热闹风光的。一是新娘子的嫁妆丰厚,二是丁家好事做到头,人力物力财力都支援了不少,师傅穿戴一新,做了个气派的主婚人。

    王腊狗做新郎这一天心里还是比较滋润的。戴着大红花,满面笑容迎送亲友,显得格外英俊。

    夜深人静,洞房花烛,王腊狗服侍奶奶睡下后回到新房,闩紧房门便抢上前迫不及待扯下了新娘子的红盖头。王腊狗愣住了:新娘子是个麻脸皮!

    新娘子却不知就里,猛一看自己的丈夫是如此体面的俊小伙子,真正喜出望外,一双眼睛禁不住就脉脉含上了温情,望着王腊狗眼珠都不转。

    王腊狗双拳捏得咕咕响,怒目喷火气血翻涌。丁家欺骗了他!丁家塞给了他一个麻皮!丁宗望一副蠢相却娶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王腊狗仪表堂堂却要和一个麻皮女人过一生!丁宗望丁宗望,我要杀了你!

    “你怎么啦?”新娘子送过来一盏茶,无限爱怜地站在王腊狗面前。

    王腊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他掀翻茶杯,吹灭花烛,把新娘子按在了床上。王腊狗用红盖头盖住新娘子的脸,将所有仇恨都发泄在麻脸新娘身上。麻脸新娘实际是个十分懂妇道的姑娘家,可是被王腊狗弄得实在忍不住,不由叫出声来,草屋外听房的年轻人听得不亦乐乎。

    但是,当听房的人们散尽了之后王腊狗也悄悄出了门。王腊狗在奶奶的房门外磕了三个头,扔下几乎被他撕碎的新娘,离家出去了。

    【3】

    王腊狗当了兵。

    王腊狗摸着黑,在襄河边偷了一只鲜鱼划子,顺水划了八十里,在脉旺嘴上岸,投奔了王劲哉的一二八师。

    王劲哉原是杨虎城部下的西北军。“西安事变”之后,蒋介石明里拉拢王劲哉,提升他为一二八师师长,暗里却把他划归汤恩伯管辖。汤恩伯一接手便要调他的四个团到河南,以此削弱他的兵权。王劲哉一看情形不对,拉着一二八师偷渡长江,到湖北自立为王了。王劲哉一头钻进湖北的湖河港汊芦苇深处休养生息,屯兵买马,无论谁想动他他就打谁;国民党、共产党、日本人他都打,有一条,就是不打老百姓。

    王腊狗在沔水镇不知听说了王劲哉的多少传奇故事。这世界上如果说有王腊狗佩服的人,除了奶奶之外就是王劲哉了。他要学王劲哉的狠气。

    王腊狗当兵要打谁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是杀掉丁宗望,抢过杨安素,休掉麻脸女人,光复王家祖宗的基业。所以,王腊狗学枪法、学格斗都分外地刻苦卖命。仅仅三个月,王腊狗已练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枪法,至于拼刺刀、肉搏那更是打遍全团无敌手。

    七六八团团长李保蔚单独召见了王腊狗。

    “王腊狗吗?”

    “是!”王腊狗行了个军礼,身板挺得笔直。

    “你是哪里人?”

    “报告团长,老籍陕西,父辈起落户湖北沔水。”

    王腊狗是地道湖北籍贯,但他从士兵们口中得知王劲哉师长是陕西人,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你为什么来当兵?”

    “报告团长,一是家里穷没饭吃,二是敬服王师长威名。”

    “你还挺会说话嘛。”李保蔚团长面皮白净清瘦,以擅长攻心闻名一二八师。

    “王腊狗,你表现得非常出色。作为嘉奖,本团长允许你提一个要求。”李团长是想探探王腊狗有无野心。

    王腊狗既没有要求升官,也没有要求赏钱,更没有贸然提出带兵杀回沔水镇。王腊狗非常聪明。他说:“报告团长,我是冲着王师长威名来从军的,三个月了我还没见过王师长,我只想看看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

    李保蔚团长答应了王腊狗的要求。

    王腊狗去见王劲哉那一日他肯定终身难忘。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晚霞红艳艳金灿灿,远处的襄河,近处的水塘都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遍地是绿中透黄的茅草,风一吹,呼啦啦仰头倒去,一片连一片倒去,一直到天的尽头。王劲哉就从这波澜壮阔的背景中走向王腊狗。王劲哉一身戎装,两眼精光闪闪,一双圆口黑布鞋。

    王腊狗膝盖一软,跪下了。

    “你就是王腊狗?”

    王劲哉粗大的山里汉子嗓门震得王腊狗耳朵嗡嗡作响。

    王劲哉的随从将趴在地上叩头的王腊狗提了起来。王腊狗克制不了莫名其妙的惶恐,战战兢兢说:“是。我是王腊狗。”

    噼啪——王劲哉甩了王腊狗两个耳光。说:“哪像咱陕西人的后代!”

    王腊狗像被迎头浇了瓢凉水,一下子清醒了,惶恐也随之消失了。他两腿一碰,说:“报告师长,我是陕西人的后代!”

    王劲哉打量了王腊狗一番,说:“很好。很好。”说着抬手一枪击落了一个士兵头上顶的茶碗。这个士兵不动声色地又放了一只茶碗在头上,王劲哉朝王腊狗努了努嘴。

    王腊狗忽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死活就在此一举了。王腊狗举枪瞄准扣动扳机,茶碗应声而飞。

    “很好。”王劲哉说。

    王劲哉说:“听说你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

    王腊狗说:“报告师长,为的是想看看英雄人物。”

    “少年意气。”王劲哉笑了起来,说,“少年意气啊!你读过书吗?”

    “报告师长,没有。”

    “那你知道我们中国有几个名人?”

    “报告师长,我只知道您。”

    王腊狗有着穷苦孩子为生存搏斗的那种狡黠。

    王劲哉又一次被恭维逗笑了。

    “不不不,”他说,“中国地大物博,到处藏龙卧虎,我王劲哉算什么?我告诉你,现在中国有三个半名人,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汪精卫,半个才是我王劲哉。”

    王腊狗说:“是,师长。”

    不过,那时候王腊狗的确不知道毛泽东、蒋介石和汪精卫。

    王劲哉挥了挥手,王腊狗以为接见结束,却看见拖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穿的也是国民党军服。

    王劲哉对他的一班卫兵说:“拉下去活埋了。”

    卫兵们一怔,竟都有几分踌躇。

    被绑的人大叫起来:“王师长,误会!王师长,你高抬贵手,我们都是一家人哪!”

    王劲哉对叫喊无动于衷,扫了卫兵们一眼,转向王腊狗。

    “王腊狗。”

    “到!”

    “把他拉下去活埋了。”

    “是!”

    王腊狗毫不犹豫地拎起那人的衣领拖走了。

    “小兄弟,我是四十九师师长李精一的参谋,我是来办公事的。请不要杀我,小兄弟,我和你无冤无仇……”

    那人一路向王腊狗求饶,王腊狗却脚步都没放慢一拍。他想这肯定是和刚才打枪一样,试探他的忠心。

    王腊狗将那人推进早已挖好的坑里,动手掀土,他一锹一锹掀着,心里总以为王师长会大喝一声:停下!

    当土埋齐胸脯时,那人的头脸全都是猪肝颜色了。那人眼珠凸突出来,盯着王腊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劲哉,凶残的狗杂种!还有你,这个小杂种,得不到好死的—”

    没有命令叫停下,王腊狗将最后一锹土甩到了那丛黑头发上。

    王腊狗大踏步走进王劲哉的师部,说:“报告师长,埋了。”

    王劲哉阴沉着脸说:“他和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为什么埋他?”

    “报告师长,军令如山,师长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王劲哉点点头。王劲哉让王腊狗稍了息,亲手递给他一块点心。这是一种叫“羊羹”的日本甜食。王腊狗平生头一回吃,觉得甜得不得了。

    【4】

    就这样,王腊狗留在了王劲哉身边。

    王腊狗跟随王劲哉打了几场仗,打出了一身贼大的胆。

    和鄂豫边区新四军打只是小打,争地盘。和国民党金亦吾打是大打,两千多人马一下子杀过江,一口吃掉了金亦吾的五个团。金亦吾一状告到了蒋介石面前,蒋介石来电责问王劲哉为什么打金亦吾。这个时候王腊狗已经知道蒋介石是何许人也。他十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师长给最高长官回电:我没有打金,只是赶走了金。

    蒋介石的回电分明是恼怒了:你明明打了,怎么说未打!

    王劲哉更是怒不可遏,拍桌打椅回电:我之所以说未打,是顾及上级面子。今既说我打了,我就是打了!如继续扣发我师薪饷,我还要打!

    王劲哉与蒋介石的抗争使全师官兵胆战心惊,一时间风传蒋介石要调五个师前来吃掉王部。但最后终究是蒋介石委曲求全,补发了一二八师薪饷,将一二八师划属第五战区李宗仁领导,脱离汤恩伯。王腊狗由此眼界大开。

    后来和日寇打的就是一场血战了。这便是名垂史册的陶家坝大捷。盘踞沔水镇的日军从武汉市调来了一个甲种兵团和几个混成中队,由日军大佐古贺指挥,向王劲哉发起进攻。在这之前,王劲哉多次袭击皇协军汪步青一师,在襄河上一再阻击日军运粮船队,将“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实在是惹恼了日军。

    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王劲哉在陶家坝碉堡内坐镇指挥,一刻没离电话台。光是陶家坝白刃战就杀死日军四百多人。王劲哉操了刺刀,亲自参加肉搏。王腊狗紧紧跟随着师长,好多次解了师长的围,干掉了偷袭师长后背的日本小鬼。王腊狗在这一仗中真是杀红了眼。战斗结束后,他在一片焦土上游逛,密布的弹坑,烧焦的大树,炸平的暗堡和摊摊血迹才使他感到了战争的可怖。

    王腊狗不愿意自己害怕什么,他克服恐怖的办法就是去观看日军收尸。他站在一栋高宅的废墟上,居高临下看着灰溜溜的日本人割下尸体的头,在夏日的熬热中轰赶着绿头苍蝇,将头颅用石灰腌在一只又一只的木箱里。果然,王腊狗就不害怕了。

    几场战斗下来,尤其是陶家坝白刃战之后,王腊狗得到了王劲哉的赏识和信任,当上了王劲哉的随从副官。

    很快,杀掉丁宗望的机会就来了。

    王劲哉派王腊狗独自一人秘密潜入沔水镇,接应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的一个通信员。王腊狗在得到命令后,兴奋得一夜难眠,作了一个杀掉丁宗望的周密计划。

    同样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王腊狗换上了渔人的装束,坐鲜鱼划子回到了沔水镇。吃了三年军粮的王腊狗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凭冲动办事,不再把爱憎摆在脸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王腊狗轻悄悄地在沔水镇周游了一圈,他看望了奶奶和他的那间茅草屋,长久地徘徊在屋外,猜测那麻皮女人的去向。他还特意去看了丁家的府邸。他满怀恨意地发现日本的轰炸机并没炸断丁家举人的铁旗杆。

    天亮的时候,王腊狗往头上扣了顶斗笠,在好吃街吃了一碗米粉八根油条,顺手掏了一把餐馆的灶灰抹在了脸上。

    王腊狗在大街上走了几趟,认出了许多熟面孔,却无一人认得出他。在确信没人跟踪之后,王腊狗溜到肖石头的剃刀剪子铺里接应了共产党的通信员。

    通信员在铺子里已经买了三把剪刀,正在挑选第四把,若王腊狗再不来,通信员就准备撤退。党委只给了通信员买四把剪刀的钱。店铺里进出的人不少,有皇协军,还有日本娘们。老板肖石头对每一个进店买货的人都鞠躬行礼。通信员也是普通渔民打扮,但在左脚脖子上缠了一条红布,斗笠边上别了一朵白纸花。

    王腊狗认准了红布条和白纸花之后就上前拍了拍通信员的肩,说:“还在戴孝?”

    通信员回答:“是的还戴。”

    王腊狗又说:“你的脚怎么了?”

    通信员回答:“鱼刺扎了,包了一下。”

    王腊狗说:“王老板让我叫你回去。”

    “那走吧。”通信员跟着王腊狗离开了剃刀剪子铺,王腊狗说,“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通信员却不是十分理睬王腊狗,低声道:“问名字做什么?问名字是违反工作纪律的!而且你来得太晚,我在买第四把剪刀。”

    王腊狗仗着王劲哉的宠,哪受得了一星半点的气,说:“鬼叫你买剪刀来?我晚点来是在甩掉尾巴。”

    “有尾巴?”通信员大惊,连连往后察看。

    王腊狗嘲弄地笑起来,说:“原来共产党这么胆小呀。”

    通信员脸色垮得很难看,斥责王腊狗说:“别乱说!这是在什么地方嘛!”

    王腊狗斜眼瞅着通信员,很高兴这个人长着马脸翻唇,不招人喜欢。王腊狗领着通信员朝襄河相反的方向走去。

    通信员警惕地停住了:“我们不过河了?”

    “今天不过了。”王腊狗说,“今天天色晚了,走夜路不保险。另外我当兵三年没回家,今晚想回家看看老人。”

    “那怎么行?”通信员额头上的筋暴了老高,说,“组织上指定我们今天必须过河!我必须连夜见王劲哉!”

    “王劲哉师长。”王腊狗纠正道,他认为没必要连夜过河,他坚持要今晚回家看老人。

    通信员急得跳脚,再三强调组织的命令。王腊狗真是太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的共产党通信员了。他说:“那你把信交给我,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通信员简直感到王腊狗无法理喻,要面呈王劲哉的密信岂能随便交给他。

    “你到底是不是军人?”

    王腊狗自豪地说:“当然是。”王腊狗有力地握住通信员的胳膊,几乎是架着他跟着自己走。说,“我会把你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的。我不带你过河,你就见不着要见的人。”

    通信员又不敢在大街上有声有色地据理力争,只得嘀咕着国民党的坏话,被王腊狗领到了丁宗望家。

    【5】

    丁宗望一家上十口人正围在堂屋的红木八仙桌前吃饭。坐上席的是丁家老爷,老爷显然是在这三年里得了偏瘫之类的病,面部五官一律歪斜,是由老太婆和一丫鬟左右伺候着。丁宗望是当家人的模样了,尽管还是穿着紧扣风纪扣的学生装,头发却往后梳去,油晃晃一头气派的乌发。安素从一个苗条的柳树儿变成了一颗粉里透红的圆润的鲜桃,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偎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梳着滑溜的小分头,长得和安素一样的富贵堂皇。王腊狗狠狠盯了丁家众人几眼,眼睛就气得生了一层雾,模糊了。三年来他王腊狗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吃着军粮,而丁家全家厮守,添丁加口,牛肥马壮。

    丁家最初一刻没人认出王腊狗。仿佛从天上掉下的两个破烂肮脏的渔民使丁家全家人十分奇怪。丁宗望立即站起来问道:“二位光临寒舍,有何见教?饶三,摆饭。”

    饶三是丁家的厨子,应声跑来答道:“好的摆饭。”

    安素这时“啊”了一声,她说:“是腊狗!”

    王腊狗一听这声音胸中忽地发了热,眼前也云开雾散了。

    “是我。”王腊狗说。王腊狗给丁家老爷跪了一跪,叫道:“老爷。少爷。”

    丁宗望过来扶起王腊狗,说:“叫什么少爷,还是叫师兄嘛。”

    安素说:“腊狗,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王腊狗垂着眼睛,无比温顺地说:“少奶奶,我在跑船,贩鱼,拉纤。今儿想家乡想不过了,拉了个同伴一块儿来看看东家。”

    安素握着小拳头擦了眼中的泪。丁宗望重又招呼人摆出一张桌子,上菜上酒。连连说难为你还记着我们。丁家上上下下都是认识王腊狗的,都因碍着麻皮女人的事,没人敢问他是否回过家。王腊狗也有心不提。装出饿极的穷苦人样子馋馋地吃喝,一边胡乱应付大家的问话。只有丁家老爷一直痴痴呆呆望着王腊狗不出一声。在丁宗望送父亲回卧房休息时,丁家老爷突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当心他!”

    丁宗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想王腊狗有什么值得当心的,又不是陌生人,昔日的佃户王腊狗,东家一直照顾周到的王腊狗。

    丁宗望真的就没去当心王腊狗。

    吃饱喝足后进了客房。通信员关紧门窗就和王腊狗吵了起来。

    “我要走!我必须走!”通信员蹙眉叉腰在房间踱来踱去,说,“他们这种人家是你党的依靠对象,可是我党的革命对象,是我们的敌人,我决不能在敌人家里寻求保护。”

    王腊狗说:“你不能走。沔水镇是沦陷区,你躲在敌人家里才最安全。”

    “我不可能像你那样奴颜婢膝!”

    “妈的×,谁奴颜婢膝了?我不过是哄他们。”

    “哄谁?我看见你是怎样哄那个臭妖精了!”

    “安素不是臭妖精!我告诉你她不是,这一家都是但她不是!”

    “你完了王腊狗。”通信员已经从别人的称呼中知道了王腊狗的名字,而王腊狗对通信员一无所知。

    通信员痛心疾首说:“你居然还迷恋着资产阶级的少奶奶!我看她是一堆臭狗屎!我母亲生下我一个月就被迫给地主儿子当奶妈,我是九死一生,我母亲也是九死一生,我与剥削阶级不共戴天!我决不住在他家,你要住你住,明天我们再联络。”

    通信员的身世与他的如此相似不禁使王腊狗一阵恍惚和动摇。他差点要和通信员一块儿走掉。他觉得他俩好像亲兄弟,都仇恨丁家,那他干吗要拿他当火引子烧毁丁宗望?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当通信员拉开门闩时,王腊狗抢上前逮住了他的衣领。

    “要走可以,把信给我。”

    “头可断血可流,要我交出信是万万不可能!”

    王腊狗将通信员拧得像只水桶,晃荡着,说:“不交出信那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去家里看一眼就回来。你要是走了,我们到各自的上峰那里都保不住脑袋。你要是一走了之坑我这一次,我将来一定要抓到你,活剥你的皮!”

    通信员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侮辱,涨红了脸,双手乱挣乱抓,说:“别胡闹!我是两党合作的使者!两党懂吗?党!”

    王腊狗扔下通信员,吩咐厨子饶三帮忙看着,就说回家看看去。安素给了一包小孩穿的旧衣裳让王腊狗带回去,王腊狗不知包袱里是何物,夹上就走了。

    从丁家出来,王腊狗没有回家。他佯装回家朝郊外走了一段路,瞧瞧四下无人,扭头返回了镇中心。他自然是非常地想念奶奶,但他更懂得奶奶对他的期望。杀了丁宗望再去见奶奶那才是最好的。

    王腊狗偷偷找了沔水镇维持会副会长赵洋人。赵洋人本名当然不叫洋人,只因年轻时留学日本,娶了个日本女人回国,自己也穿和服蓄仁丹胡须,因此轰动了沔水镇,人人都称他为赵洋人了。赵洋人是日本的女婿,日军对他是又亲热又重用。安素给王腊狗的包袱在叩响赵洋人的门后,被赵家狼狗扯了去,由于高度紧张,王腊狗竟忘掉了包袱。一个让他联想到他有了儿子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失去了。否则,说不定王腊狗会改变他的主意。那么,王腊狗的一生当然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6】

    在王腊狗与赵洋人密谋的时候,丁宗望与共产党的通信员有了一次接触。原因是通信员想逃走,饶三一把扯住他高声喊了起来。丁宗望便过来查看出了什么事。

    通信员提着鞋子,光脚站在地板上。饶三自豪地说:“他想悄悄逃走,我发现了。”

    丁宗望说:“你为什么要走呢?”

    通信员根本不屑理睬丁宗望,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蔑视。丁宗望却不明白这一点,继续用好客的语气说:“家里如果招待不周,请海涵。可也用不着生这么大气呀,您穿上鞋,回房歇息好吗?”

    饶三在一旁狐假虎威,吼道:“穿上穿上,规矩一点。我家主人待你这么好,怎么像有毛病一样怪里怪气。”

    丁宗望呵斥道:“饶三,少教养!”

    饶三争辩说:“就是嘛,有这副犟劲,使到日本小鬼子那里去,对自己同胞又硬又臭什么意思!”

    通信员突然说话了:“你怎么断定我对日本小鬼子不硬不臭?”

    丁宗望一听这话心中便知道此人是有点文墨的人,就支开了饶三,对通信员揖了一揖,说:“不论您是纤夫渔民,还是哪方豪杰隐士,我们丁家都真诚欢迎。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丁家是愿为国家为民众出点力尽点心的。您就放宽心住在这儿吧。王腊狗我们从小就同兄弟一般,您是他的朋友,当然就是一家人了。”

    “我和王腊狗不是什么朋友。”通信员说。通信员穿上了鞋子,望着丁宗望微笑一下,说,“你还有点中国人的良心。好吧,我住下了。”

    王腊狗静悄悄地溜回了丁家。他径直钻进房间,飞快脱掉衣服睡在通信员身边。王腊狗急促的呼吸使通信员觉察到了危险。

    “王腊狗!”通信员喝道。

    王腊狗假装从酣睡中被惊醒,唔唔唔地应了一声。

    “你心中有鬼!王腊狗,你到底去哪儿了?”

    王腊狗依然唔唔唔着翻身又睡去。通信员跳起来,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王腊狗怕通信员在这关键的时候跑掉,就装出彻底被惊醒的样子,一骨碌坐起来,说:“天亮了吗?”

    通信员说:“你一定是告密了!”

    王腊狗说:“我赌个咒,谁告密谁遭天火!”

    通信员说:“那你是回家看你奶奶了?”

    王腊狗说:“是啊。”

    “你奶奶身体可好?”

    “还好哇。”

    “可你奶奶已经去世了呀?”

    “啊!”王腊狗这一惊非同小可,满脸神情就已暴露出没有回家的事实。

    通信员神速地向王腊狗脸上击出一拳,然后转身就跑。王腊狗晕头转向跌在地上,大叫:“抓住他抓住他!”

    丁家的门有好几重,还有看门的大狼狗,通信员没能跑掉。狗吠人喧,丁家全家人都急忙起了床。丁家老爷和丁宗望坐在堂前。仆人们扭着通信员,通信员扭着王腊狗。王腊狗肿着半边脸朝丁宗望嚷嚷:“我奶奶人呢?我奶奶人呢?”通信员也朝丁宗望大喊:“快放我走!王腊狗是汉奸!”

    丁宗望只有使劲拍桌子,手掌都拍红了才让一厅的人静下来。通信员简直要哭了。他只好快刀斩乱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共产党新四军的通信员,有一封重要信件要面呈王劲哉。他是王劲哉的人,奉命来接应我,可他将我送到了这里,自己去告了密。快!快让我走!否则你们全家要遭殃的。”

    通信员一番话惊世骇俗,丁宗望只觉得耳朵都震麻了。仆人不约而同松了手,望着矮小的通信员像见了一个怪物。王腊狗赶快扑上去拖住了通信员。说:“他瞎说!师兄,他瞎说!他欠我赌债想赖掉!帮我捉住他!”

    丁宗望不知道信谁的话为好。通信员在尽力摆脱王腊狗,也大叫要丁宗望帮忙。丁家老爷在这关键时刻发了话:“王腊狗你松手!这小伙计可以走,但说出个道理证明王腊狗告了密。”

    通信员说:“我说他奶奶死了他相信,这证明他先头外出没有回家。”

    王腊狗悔恨地骂道:“你这狡猾的狗杂种,老子——”他把“毙了你”吞了回去。

    丁宗望忽然心眼一透亮,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快快让他俩都走!”

    众人一忽隆拥了王腊狗和通信员就往外推。大门口的狼狗突然吠起来。紧接是士兵咔啦咔啦的跑步声。

    老厚的松木大门被叩响了。赵洋人在门外说:“丁家快开门,皇军包围了你家,要查查良民证。”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王腊狗。王腊狗的事情办成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反而格外镇静。

    “瞅我干什么?谁晓得他是共产党谁遭天火,谁告密谁遭天火。”

    日本人亲自敲门了,哇呜哇呜大喊。丁宗望应道:“来了来了,正起床呢。”

    小孩哭了起来。女人们都争着去厨房掏锅灰往脸上抹。混乱之中通信员把丁宗望拉到一个角落,撕开裤子膝盖上的补丁,取出了一张纸,不由分说塞进丁宗望怀里,说:“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丁宗望像接到了一团炭火,烫得直跌脚,双手往外直推,可是大门开了,通信员早就不在面前了。

    日本兵涌进了一屋子,晃着刺刀,“八格牙鲁”地乱叫。丁家主仆十七八口人全被赶出了躲藏的角落,集中在堂屋中间。成年人每人脖子上架了一柄刺刀。

    良民证是人人都有的。赵洋人便依照他与王腊狗的契约揪出了丁宗望,让丁宗望说出哪个是共产党。丁宗望怀里揣着那封信和日本人咫尺之隔,魂魄哪还在身上?他光是牙齿打磕,说不出一句话。赵洋人抬手几个耳刮子,丁宗望的鼻血喷涌而出,但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日本兵的刺刀就往丁宗望的肉里锯了一下。丁宗望索性闭上了眼睛,他怕得要命但还是知道今儿说了实话也是死,不说实话也是死,何苦出卖别人?

    王腊狗和通信员挤在一块儿。他不怕这阵势。他少说杀过十个日本人,杀得日本矮子屁滚尿流,他还能怕他们么?他观赏着日本人折磨丁宗望,眼里闪动着兴奋急切的光芒。通信员无意中看了王腊狗一眼,悟到了王腊狗的全部阴谋。这狗日的国民党兵匪——通信员无声地咒骂着。

    【7】

    王腊狗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过低地估计了共产党。他不想想,穿过沦陷区给国民党一位残暴多疑的师长送一封共产党鄂豫边区党委首脑人物陶铸和杨学诚的亲笔信,共产党会派一个普通的人吗?若是个普通人,王腊狗早就赢了。可通信员不仅仅只是个坚强的共产党员,而且还是个感觉异常灵敏的属于小灵通之类的人物。

    王腊狗和赵洋人的协议是他提供一个共产党和一家通共匪的豪绅,赵洋人要做的是杀掉豪绅逮捕共产党,但信件归王腊狗。王腊狗说服赵洋人的话是:“掌握了一个共产党高级通信员,还愁弄不到十几封几十封重要信件?”赵洋人同意了。赵洋人暗中是很想巴结王劲哉的。

    丁宗望始终不肯承认并指出混在家里的共产党,赵洋人明明知道却有心不说,日本人的眼睛开始红了。“死啦死啦!”日本兵狂叫起来,刺刀又锯了一下,皮肤锯破了,血顺着刀刃缓缓流下来,丁宗望“啊”了一声,热尿濡湿了双腿。

    “住手!”通信员大吼之后,从人群中蹦了出来。这情景很像多年之后的电影场面,但当时共产党的通信员的确是高喊了“住手”并挺身而出。

    通信员对日本人说:“我是共产党员,王腊狗也是。我们俩是同伴。就我个人来说,我欣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陷害无辜的老百姓。您能听我讲一讲今天的事吗?”

    通信员没用赵洋人,自己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日本人首先是惊讶,再就是有了对本国语言的亲切感,就好像我们俗话所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样。日本人流露出宽容之色,说:“请讲。”

    通信员便一五一十讲了他们与丁家的关系,细节很真实,一听就知道是事实。日本人连连点头,撤下了丁宗望脖子上的刺刀,王腊狗着急了,正转动着各种念头,日本人过来一把揪住了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王腊狗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左一声“我操你日本人的老娘”,右一声“我操你日本人的姐妹”地骂。赵洋人为了替王腊狗掩饰,翻译成“我请求太君听我说”。谁知日本人一路从东北打过来,中国人的骂是挨得不少,别的中国话确实有许多不懂,这“我操……老娘”之类是听懂了,还经常私下学学呢。所以,赵洋人也挨了一耳光,被推到一边不予信任了。

    事情发展成这般光景是王腊狗万万没料到的。容不得他考虑,泼皮的天性就使出来了。王腊狗在地上滚来滚去,说:“他是共产党通信员。我不是共产党。我是一二八师当兵的。他身上有封重要的信。他是来和丁宗望联络的。”

    王腊狗顾不上自己的师长王劲哉了。他感到如果不加重这个通信员的罪,自己就有可能被通信员打垮,白送一条性命在日本人手里。

    同时,王腊狗叙述信件的细节也很真实。日本人就转向通信员要信件。

    通信员还是用日本话说的:“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有关信件的事。但这是机密,不宜在民宅谈论。”

    日本人又接受了这个建议。哗地收回了刺刀。还允许丁宗望回房间换了一条干净裤子。日本人对丁宗望说的是“你的有嫌疑”,又通过赵洋人宣布丁家回头必须给皇军送去五百斤米面和三百斤猪肉。王腊狗听了沮丧到极点,看来日本人只想敲诈丁家一点军粮罢了。

    在从丁家到日军警备司令部的一路上,基本没人讲话。日军对此行的收获是比较满意的,满意之余在思谋如何得到共产党的密信。赵洋人感到老大一个没趣。通信员视死如归,庆幸信已托给丁宗望。丁宗望捡回一条命,一心指望家里早点来赎他出去。王腊狗心情败坏透了,只想千万别丢了自己这条命。一行人各怀心思,在沔水镇的大街上默默行走。大街的尽头出现了碉堡和铁丝网,探照灯忽悠忽悠照过来又照过去,远处传来哨兵咳嗽的声音。这时,通信员猛一弯腰,撕下裤子上的补丁,飞快放进了嘴里。日本兵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明白过来:“他把密信吃了!”

    队伍顿时乱了。日本兵蜂拥而上来逮通信员,通信员一边大嚼一边拼命躲闪。通信员的意图是想一举两得,一是希望丁宗望乘乱逃走,二是让日军对信件死心。丁宗望却又惊呆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观望着,为通信员干着急。王腊狗倒是反应敏捷,趁机往小巷里一闪,几蹿几蹿就逃掉了。

    发现王腊狗逃掉后日本兵更加恼羞成怒,他们把通信员仰面朝天按在地上,用刺刀撬开了他的嘴。通信员说:“嚼碎了吞掉了。”他张大口给日本兵看,一脸的嘲弄。

    日本兵就报告日本军官说信件被嚼吃了。日本官跨跨跨几步走过去,仿佛很随意地抽出了战刀,在空中优雅地舞着。通信员说:“日本鬼子,从我们的国土上滚回去!”战刀渐渐垂了下来,忽地一划拉,通信员一声凄厉的惨叫,肚子被剖开了。探照灯正好照过来,粉红的温热蠕动的五脏六腑好像一盆刚上桌的菜。

    丁宗望连忙闭上了眼睛,泪水却禁不住地流满了脸膛。

    【8】

    王腊狗没敢去看奶奶。他抄小路一路狂奔,在襄河边偷了一条渔船,在黎明前逃回了王劲哉身边。

    这天天气不好,阴霾得怕人。王腊狗在走进王劲哉师部的时候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不应该再回到王劲哉这里。可他去哪儿呢?他无处可逃。他既不愿意为日本人做事也不愿意给共产党做事。他习惯了一二八师。通过这次失败,他认识到自己远没学到王劲哉的智谋。他还要学习他。他只得走进了师部。

    王腊狗报告说接应失败,有人跟踪了共产党通信员,日本鬼子抓住了他俩,趁通信员吞吃信件引起混乱的机会,他逃了回来。

    故事已经被王腊狗编得既简单又圆满,脸上挨通信员揍的狠狠一拳也成了日本鬼子的罪证。王腊狗报告得十分详细。报告完毕之后还请求师长处分。

    王劲哉说:“算了。共产党为了一封信差点折了我一名心腹,倒是应该来慰劳慰劳你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吧。”

    “谢谢师长!”王腊狗衷心地说。

    这一关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王腊狗好好地休养了几日,重又开始策划如何杀了丁宗望。丁宗望是非杀不可了。从前是几辈人的怨恨,现在又添新仇。丁宗望活一日他王腊狗就危险一日,就提心吊胆一日,只有杀了丁宗望他才能恢复舒心的日子。王腊狗别无选择了。

    王劲哉前脚送走王腊狗,后脚就召来了侦察处的人。王劲哉布置了一个高度保密的任务:把王腊狗的沔水镇之行一点一滴都了解清楚。

    【9】

    一个人为一封信把命都送了,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揣着信走进了日军警备司令部的大门。丁宗望在换尿湿的裤子时曾想把信藏在房间什么地方,但又考虑到不能在家里埋下个祸种,就将信放在了衣服口袋里,准备见机行事。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使丁宗望完全忘记了信的存在。甚至当他亲睹通信员惨死的时候都没意识到信就在自己身上,只意识到了死亡的恐怖,日本鬼子的残忍。

    谁都以为丁宗望只是象征性地被抓一下,敲丁家几个子儿。所以,日本兵只拍了拍丁宗望的肩,说:“走吧。”就推着他进了牢房。

    丁宗望在牢房里蜷缩了好久才醒过神来,手一插进口袋,触到了信纸,只差没惊叫出声。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毁掉它,良心却又过不去,他总不能让一个人白死,让一个人死不瞑目吧?第二个念头是看看它,看了再作计划。

    牢房里有好几个人,还有个妇女。这是那种简易的牢房,牢门是碗口粗的树干做成的栅栏。牢里臭气冲天,看守的士兵经常背对牢门而坐。

    丁宗望利用种种掩护条件,在牢房里偷偷看完了信。这信不看犹可,一看丁宗望就生出了中国人的志气。信是新四军的陶铸、杨学诚写给一二八师王劲哉的,倒没谋划什么机密军事行动,就是劝王劲哉与共产党团结抗日。信写得情义恳切,慷慨激昂,用词遣句之中可见才华横溢。丁宗望本是个读书人出身,读了这样的好文章哪能不感动。

    丁宗望当即就决定将信背下来,然后再毁掉信纸。日后送信只要人到信就到了,没有一点危险。这个主意既妙又迂,只有像丁宗望这样好读书的夫子才想得出这种办法。

    主意一定,丁宗望丝毫不敢懈怠,盘膝面壁一坐,就用心默记起来。同牢房的人不是以为他有精神病就是以为他在练功夫。

    一个上午,丁宗望已经将信背得烂熟于心。然后,学了通信员榜样,吃掉了那张薄薄的毛边纸。午饭时候,突然冲进一伙日本军官,提了丁宗望出去,搜了身,剥下他全身衣服洗了个澡,澡毕给了他一套囚服,送到了另一间牢房。丁宗望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口地念“阿弥陀佛”,感谢菩萨有眼,让他又从死亡边缘逃了回来。

    新牢房比较整洁,同牢人也都有些礼貌。丁宗望一问,原来都是政治犯。送牢饭的是饶六指,沔水镇的老厨子,饶三的叔祖父,一见丁宗望移到了政治犯牢房就抹起泪来,说:“这里的人都没活着出去的呀。”

    “不要紧的。”丁宗望说,“我家东西送到后他们就会放人了。”

    “送到了。丁少爷,你家粮食猪肉清早就拉来了。”

    丁宗望说:“那就耐心等一等吧,人家总得要办个手续。”

    日子过去了两天,看守哗啷啷打开大铁锁,叫道:“丁宗望出来。”

    丁宗望“哎”了一声,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看守见了不耐烦,说:“提审一下带包裹干嘛!”

    一瓢凉水浇在头顶,丁宗望只好浑身乏力地去了审讯室。

    又过了两天,又提审一次。每次总是问他与共产党通信员及王腊狗的关系,最后总要问及信件在哪里?丁宗望也总是说:“信么?不是那人吃了么?”

    第三次提审是又等候了好几天的事。丁宗望已经气愤之极。不等龟本队长开口,他就质问起来。

    “请问龟本队长,我家的东西早就如数送来,为什么您还不放我回去?我家祖祖辈辈在沔水镇经商、种田,治家严谨,为人清白,从不与社会各色党派帮派有丁点瓜葛,这在沔水镇是尽人皆知的。为什么龟本队长还让我身囚黑牢,使我及我的全家人蒙受耻辱?”

    龟本就是刀挑通信员的那个日本军官。他戴副眼镜,胖墩墩脸庞,时常带点微笑,动作举止慢条斯理。丁宗望明知他是只笑面虎,但他实在太气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毫无凭据地囚禁百姓呢?

    龟本哈哈大笑,说:“问得好问得好!你一问我就明白了你还在按过去的观念过日子,还不知道现在的天下是谁的天下,现在的山河是谁的山河,现在的道理在谁手里。那是应该清醒一下的。”

    丁宗望当即就被带到了刑讯室。刑讯室是间昏暗低矮的屋子,没有窗户。室内一只大炉子,炉火正红,上面烧着几只烙铁和铁签。另有一条大条椅十分醒目,上面血迹斑斑,搭着铁链和绳索,地上是一堆砖头,丁宗望理会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虎凳了。皮鞭,木桩,木棍,几盆肮脏的辣椒水,散了一地的竹签。刑讯室原来是这般零乱不洁和简陋,丁宗望的屈辱感几乎不下于恐怖感。行刑手是中国人,外地口音,剃个青皮头。一边绑丁宗望一边吭吭吐痰,趁监督行刑的日本兵喝水的工夫,在丁宗望耳边说:“别怪我。我会里轻外重的。”

    行刑手的职责是打五十皮鞭。他若真打,五十鞭可以打死人,半真地打也要皮开肉绽全身翻花。正像他说的,他使用了打的技巧。皮鞭一下一下挥得噼啪脆响,落到身上却不重。日本兵只数次数,并不懂行。丁宗望又将学过的气功使用了上来,尽量放软肌肉,泄尽皮肤下运行的阳气,耷拉着头,像个死人,让鞭子就像打在棉花上。

    五十下打完,丁宗望衣衫尽碎,遍体伤痕。不过伤都在外表,内里却无一点损害。这时龟本又来问他密信的事,丁宗望还是先前一套话。

    牢房里的难友替丁宗望分析,说这次用刑之后定然会放他了。一个少爷受这种苦哪有不说实话的?还不说那就真是无话可说了。

    难友中有一二八师三团的一个副官,陶家坝战斗中受伤之后被日本兵抓获的。还有一个教师,自称是共产党,老是编发印刷抗日小报,已多次坐牢了。这两人最有治疗鞭伤的经验,在饶六指送饭时托他带来一些野草树根,嚼碎了敷在丁宗望伤处,丁宗望又暗自运了气,伤势就迅速好转了。而这二人由此也看出了丁宗望是个会家子,对他又尊重了几分。

    丁宗望每天都以为牢门会为他打开。军人和一个老百姓较什么劲呢?

    一个晚饭时刻,饶六指送来了许多饭菜,菜里头还埋了几块炸排骨。饶六指在递给丁宗望时抓住了他的手,说:“丁少爷,多吃一点,好做个饱死鬼。”

    丁宗望一追问,饶六指便又眼泪潸潸,说是给龟本送饭时听他们说今晚枪毙全部政治犯。

    果然,天一黑,隔壁牢房的六个政治犯全部被带走了。这边牢房马上骚动起来,哭的笑的在墙上写遗言的乱成一团。丁宗望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他木然地坐着,认为自己死得毫无道理,太冤枉了。

    为他疗伤的两个人过来坐在他身边,鼓动他说:“你会武功,干吗要等死?栅栏是木头的,试一试弄断它,警备大院也不大,路又熟,一冲不就冲出去了!”

    丁宗望说:“就是冲出去了怎么办?他们还不是知道我家。”

    “跟我们走嘛!到一二八师去嘛!日本人不敢惹王劲哉嘛!”

    一下子提醒了丁宗望。他可不是正要见王劲哉!

    处决了头批政治犯的行刑队还在回来的路上。这边丁宗望已经在发功。丁宗望学武功二十年,根基本来就不浅了,加之生死关头,全凭这一搏,所以他全神贯注,凝望着碗口粗的木栅栏,将一股股真气运输到双腿双脚上,当他“嗨”地一吼飞脚踢门的那一刻,一双赤脚竟是石头一般惨白发亮。

    木栅栏中间的两根应声而断。犯人一哄而出,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人撞倒,踩了个半死。

    沔水镇从没出现过越狱的事情,日军压根就没有一丝准备。一群亡命的犯人奔到警备司令部大院子门口时,院子门口的卫兵还觉得非常有趣,朝院子内的游动哨兵大声问道:“你们干吗像轰牲口似的?轰他们去哪儿?”

    【10】

    沔水镇对丁宗望来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跑进小巷里头,日本人哪里找得着他。

    丁宗望领着一个副官一个教师七弯八拐,转眼就到了襄河边,跳上一条船,叫醒船老板。船老板一见是丁家少爷,二话没有,扯起锚,张开帆,顺风上路了。一路上没遇上任何波折,天刚蒙蒙亮,脉旺嘴就到了。

    船靠码头之后,副官坚决要请大家过个早。包括船老板一行四人就上了岸。岸边有个小集市,贩鲜鱼就是要赶个早,所以集市上已经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了。地上到处是活蹦乱跳的鲜鱼,几家饭馆子挂着灯笼,酒铺子挑出了酒幌子,腾腾的热气从饭馆子一阵阵扑出,肉包子的香味和鱼腥味混成一团怪温馨的富裕渔家的味儿,闻着就叫人安稳乐和。

    丁宗望这才觉得脚疼,大家一看,右脚整个乌紫肿大了。丁宗望叫了声“疼”,走路都走不动了。

    副官安置大家坐在饭馆子里,要了四斤鲜肉大包,切了五斤透味烧腊,配了馆子里所有的几样小菜,如花生米啦,宝塔菜啦,酒也上了一壶,鳝糊米粉也上了几碗,花花绿绿,热气腾腾摆了一桌。

    大家举杯敬了丁宗望一盅,丁宗望到此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活着出来了!”

    “活着!”大家说。几个男人都抹了一把死里逃生的泪。

    王劲哉秘密接见了丁宗望。

    丁宗望一个细节一句话都不遗漏地回忆了这一段经历。整整讲了大半天。王劲哉自始至终声色不动。

    “你说你背会了那封信,还记得吗?”王劲哉问。

    “记得。好文章怎会不记得。”

    丁宗望不仅流利地背诵了一遍陶铸、杨学诚的信,还自告奋勇默写了出来。

    晚饭是王劲哉请的。在王劲哉卧室里,几碗好菜,两人对酌,月牙儿就挂在窗外的杨树梢头。王劲哉说:“我是极少极少请一个人在卧房吃饭的。丁先生,我佩服你。我赏识你。你是民族的英雄!”

    丁宗望说:“不敢当。将军过奖了。”

    但丁宗望心中的确万分激动。和王腊狗一样,他这一辈子是永远也忘不了与王劲哉见面的这一刻情景了。沔水镇的传说把王劲哉塑造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阎罗形象,这个神话一般的人忽地就活生生站到了自己面前,是个军仪威严整肃,字字重似千金的军官。丁宗望甚至有点庆幸这一次的遭遇,不然,他这一辈子哪能进到兵营,哪能与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共饮!哪能看到这千军万马领头人小窗边的月亮?兵营的月亮真是和沔水镇的不一样啊!那么孤高清亮冷冽。后来丁宗望在暗处观看了王劲哉对王腊狗的处理,就更加加深了对王劲哉的印象。原来男人还有这么个世界!

    王腊狗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又与往日一样开始勤学苦练,完全是个好兵好军官的典范。王劲哉传他传得很随意,王腊狗一丝戒备也没有。

    “报告。”

    “进来。”

    侦察处的一个侦察员在屋内。王劲哉说:“让他告诉你一个消息。”

    侦察员说:“我在沔水镇活动了一个星期。了解到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派出的通信员,在接头后被出卖,日寇剖肚开膛杀害了他。”

    “他死了。”王腊狗沉重地说。

    接下来是沉默。王劲哉抽烟,侦察员及屋子里其他人都将手按在手枪柄上,沉默地望着王腊狗。

    王腊狗嗅出了危险,“师长!”他说,“师长,还有事吩咐吗?”

    “有。”王劲哉说,“记得我的训条吗?”

    “记得师长!”

    “大声背一遍。”

    “是,师长。”

    王腊狗立正挺胸,目光平视前方,背道:

    “我是爱国人,爱国人是我。

    我是良心人,良心人是我。

    我是劳动人,劳动人是我。

    我是勤苦人,勤苦人是我。

    杀少人,救多人。

    杀坏人,救好人。

    实行勤苦,绝对听命令。

    吃饭不做事的人,是国家的罪人。

    营私舞弊的人,是国家的敌人。

    抗战四年,失国土大半,羞愧万分。

    王劲哉宁死不当亡国奴!

    当了汉奸的人,儿子儿孙不能在人前说话。

    听我们师长的话,服从我们师长的命令。

    绝对能打胜仗,绝对能打敌人。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掀起全民抗战,争取最后胜利!”

    王腊狗背完,大汗淋漓,惊惶不安紧盯着师长。

    王劲哉说:“背是背得不错,做到了没有呢?”

    王腊狗何等聪明一个人,顿时明白事已败露,连忙跪下求饶。说自己确实是尽了全力想拿信回来,可共产党的通信员就是不给。陷害丁宗望是故意的,因为他和丁家有世仇。王腊狗又一字一泪讲述了与丁家的恩恩怨怨。王劲哉一支接一支抽烟,以少有的耐心听着王腊狗的故事。王劲哉的耐心使王腊狗胆大起来。最后说:“用一个共产党的通信员做饵子报我的深仇大恨有什么要紧?我想师长不也讨厌共产党吗?我就只恨没能诳出信来。”

    王劲哉喝道:“狗屁胡说!来人掌嘴!”

    王腊狗的脸颊顿时像发面一般,在两个彪形大汉的巴掌下一点一点红肿起来。直到鼻孔嘴角都流出了血,王劲哉才抬手示意停下。

    王劲哉走近王腊狗,端详他一会儿,叹息道:“都说你聪明,其实你好愚蠢!做了汉奸害死同胞的人理应处死,我念你救过我的命,给你一条生路:三天之内,你去杀一个日本小鬼,提头来见,让他替你抵一条人命。否则,你就抵命。”

    王腊狗匍匐在地,后悔得不行,他为什么回来?这么傻!他怎么是王劲哉的对手呢?

    丁宗望在厢房里看着这一幕,内里三层衣服都汗湿透了。

    【11】

    离脉旺嘴八十多里地有个龙家湾。孤零零一座小村庄却花木繁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女人生得个个水灵。这种情形持续有百来年了。江汉平原这一带有句话,就是:脉旺的棉花沔水的鱼,红潭的稻米龙家的女;吃红潭的饭,咽沔水的鱼,穿脉旺的衣,搂龙家的女,要当皇帝(我)也不去。日本鬼子侵入江汉平原之后,当然也就知道了这段典故。经常就有三三两两日本小鬼偷偷离开据点来龙家湾找花姑娘。

    王腊狗在龙家湾湾前的芦苇丛中潜伏了两天两夜,挨冻受饿。终于在第三天杀了一个日本小鬼。前来龙家湾的日本小鬼一行四个人,王腊狗不敢动手,他跟踪着他们,瞅准有一个独自进了一户人家,他便从后门摸进去。王腊狗非常有运气,这个日本小鬼正在后面厨房劈柴。王腊狗拨开厨房后门时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的日本脸,日本脸上居然洋溢着爱意,笨拙而又殷勤地在中国农家劈木柴。王腊狗等到他转成背面时,一个饿虎扑食,三下两下干净利索地割下了日本小鬼的头,包袱裹巴裹巴,溜回了芦苇丛。

    当王腊狗潜伏在芦苇丛中受苦的时候,丁宗望终于鼓起了勇气找王劲哉替王腊狗求情。

    “王师长,打他骂他一顿就行了,让他一个人去杀日本小鬼太危险了。让他回来吧。”

    王劲哉说:“你一个堂堂男子,哪来的妇人之仁?况且他一直要杀你呀。”

    丁宗望说:“咳,没念书的庄稼莽汉一动脾气就说杀呀砍,哪能呢?再说,他要杀我,我便杀他,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以仁服人的好,我们待他一家都不错,这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王劲哉摇头苦笑,军人的悲哀由衷而生:“我们国家的男人就是这种样子,希望在哪里呢?我在为谁打仗啊!”

    “好了好了,就当我没说。”丁宗望无法理解王劲哉,但他不愿意惹他不愉快。丁宗望说:“王师长啊,您又没有派人押着王腊狗,他一个人还不早就跑掉了。”

    “他敢!”王劲哉说,“他动了逃跑的念头也不敢跑!三天之后非回到我面前不可,除非他要死不要活。丁先生,我莽撞地给你一句预言如何?”

    丁宗望忙说:“请讲请讲。”

    王劲哉说:“你虽家道殷实,虽勤俭劬劳,虽文才武略,可你保不住你的家业。”

    “为什么?”丁宗望到底年少气盛,很是不服气。

    “为什么?凭你这个性格就保不住,况且时下外侮内战,国家前途莫测,国不立,安有家?”

    “恕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持家理事已有三年,家事一切都顺当。”

    “好。那就记住我王劲哉今天的话吧。”

    丁宗望又觉心里虚落落的,说:“斗胆请王师长指条路。”

    王劲哉爽快地说:“你就此留在军中,抗日保国。你的家小日后必逢凶化吉。”

    原来是王劲哉想留住自己,丁宗望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我还没想到过要当兵呢。”丁宗望一笑,以为此事就算一笔带过去了。

    第三天清晨,王腊狗回到驻地,手里拧着一颗日本小鬼的人头。王腊狗不是没闪过要逃跑的念头,但他不能再一次弄巧成拙。他坚信王劲哉在他周围布下了看不见的罗网,只要他逃,一粒子弹就会穿透他的心脏。王腊狗还年轻,大仇未报,奶奶还在日夜等待他,他决不能此刻就死。

    不过事实上王劲哉根本没派人照看王腊狗。他对王腊狗的心理掌握得一清二楚,用不着派人。

    王劲哉看也没看人头一眼,唤过狼狗叼了出去。

    “那么,王腊狗,你的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王腊狗“啪”地行军礼,振作精神,说道:“谢师长大恩。”

    “不过,就这样了事,也未免太简单,军中将士会对我心生不满,说我姑息养奸。”

    王腊狗身子一矮,跪下去再也立不直身,只是不住气叩头。他又一次后悔,后悔自己没趁机远走高飞,又自投了罗网。

    王劲哉踢了王腊狗两脚,说:“你好歹不分,认敌为友,卖身投靠,害死我同胞,这简直就是瞎了眼。既然瞎了眼,就该挖掉。好在你还认得路,回到了我一二八师,那就留一只眼吧。”

    马上就上来两个人,拉出王腊狗绑在树干上。王腊狗最后用完整的双眼扫视了一周连天的茅草和耀眼的太阳,扫视了几年前的那个血红黄昏,他在这块地方仰望着王劲哉的情景。他怕极了王劲哉,他还痴心妄想学习王劲哉,王劲哉是你能学到的么——王腊狗!王腊狗在失去一只眼睛的前一刻终于认输了,懂人事了,明白人是有高低贵贱的了。他的眼中凸出一珠很大很圆的泪。

    一柄雪亮的匕首在王腊狗脸上飞快扭了一扭身子,一颗噙泪的眼珠“嗒”地掉在地上。王腊狗惨嚎一声,就晕了过去。军医立即包扎了王腊狗的伤处。在担架抬离师部时,王劲哉拦住担架。他在王腊狗头上抚摸了片刻,吩咐军医说:“好好照顾他。”

    一个月后,独眼王腊狗出勤了,他被调到军需处做副处长。王腊狗从此寡言少语,锋芒全无,见了王劲哉就打战。但他把所有的账都算到了丁宗望身上。

    我一定要杀掉丁宗望,王腊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发誓。

    【12】

    王腊狗吃了这一次大亏,便长了许多智慧。他暂且把誓愿深埋在心里,一方面休养生息,另一方面深谋远虑。设想了将来复仇的种种方案。他再也不是毛头小伙子,再也不会有前次的失误前次的冲动。万没料到的是,第二次机会突然出现了。

    右眼瞎了才半年,王腊狗在襄河边突然碰上了丁宗望。

    那是一个细雨迷蒙的中午,在一段荒无人烟的堤边,王腊狗押着三船军粮逆水缓行,丁宗望在岸边正要爬上一叶孤舟。站在船尾朝河里撒尿的王腊狗忽然和十步开外的丁宗望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惊呆了。

    凭王腊狗过去的机灵莽撞劲儿,只要掏出枪一梭子过去,简单到只是举手之劳,他的心愿便了了。

    可王腊狗拔枪之际想到了许多问题:丁宗望怎么在这里?在这里的背景是什么?丁宗望一个阔少,如何孤身一人?真的只是一个或者附近有埋伏?丁宗望出现在一二八师地盘上,是否与王劲哉有关系?杀了他王劲哉会怎样?

    就在王腊狗思绪纷纷的片刻间,船已走远,丁宗望也返身消失在防波堤那边。

    事情有时候非常复杂,节外生枝,有时候又非常简单,一是一,二是二。丁宗望在一二八师客居了半年,王劲哉一再表示出希望丁宗望从军的愿望,丁宗望却一直支支吾吾。有一天却说出了一套“父母在,不远游”及“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话来。王劲哉冒火了,在丁宗望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赶快滚蛋!别让老子再见到你这土豪劣绅!”

    丁宗望对王劲哉的突然翻脸毫不意外,半年时间,他已经非常了解王劲哉的暴戾性格。他不怪王劲哉,所谓兵匪兵匪嘛,军人就是匪气十足的。丁宗望被王劲哉踢出门后就没再回头,一个人离开了一二八师,在龙家湾躲了一天,不见王劲哉派人追杀,心里明白自己与王劲哉甚为默契:他只要自己滚蛋,自己也就静悄悄滚了。于是,丁宗望就租了一条小木划子,准备过河后再想办法偷偷回家。这个时候,丁宗望是只孤雁,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没人认识他是谁。这个时候,王腊狗若果断地给丁宗望一枪,丁宗望就将永远失踪。永远成为一个失踪之谜,世上只有王腊狗一人掌握着这谜底。

    第二次机会就这么过去了。事后王腊狗做了一番精心调查,调查结果使他倍觉悔恨。他宽慰自己第三次机会将很快来到的。谁知从此之后,一晃几年他都不再有缘接近丁宗望,连听都听不到关于丁家的一丝一毫消息。

    这是一九四一年,抗日战争正打得艰苦卓绝。参战各方的领袖及一些将领自然是高屋建瓴,将敌友看得一清二楚,底下却有许多糊涂兵,弄不清谁是谁非,忽儿与这支队伍打又忽儿与那支队伍打,在兵荒马乱中疲于奔命,累得都差点不认识自己,许多希望许多梦想无形中就给撇在了一边。王腊狗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除了明确知道“誓死不当亡国奴”之外,对于皇协军,对于维持会的维持大队,对于新四军的游击队以及土匪苏振东,都闹不清与自己所在的一二八师是什么关系。王劲哉下令打他们,王腊狗们就去打,王劲哉下令与他们讲和,王腊狗们就去讲和。一来二去,王劲哉的人马就有了三万多人,编成了十个旅。却是累坏了王腊狗。王腊狗在白庙、沙湖、彭场、通海口、胡家台等地来回地打仗讲和,讲和打仗,一眨眼就是春去冬来,一眨眼又是冬尽春来,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并且过去得没多大意思:一会儿打人家脸,一会儿又朝人家笑。小孩过家家一样,真不知有什么意思。

    一二八师有个旅长叫古鼎新,驭下不严,所部两位团长的副官玩弄了民女,吃餐馆老不给钱。王劲哉知道了,命令那两个团长杀了各自副官,又命古旅长杀两个团长,古旅长想到头不就是杀自己了。他就没杀团长,集合了官兵,声泪俱下控诉了一番王劲哉的凶残暴戾,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滥事杀戮,然后领兵叛离,投靠了日本酋木野板司令。

    古旅长控诉王劲哉的时候,王腊狗正在古部办点公事,听了古旅长的话,抚今追昔,深有同感。站在他身边的程团长说:“王处长,你忘了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王腊狗说:“当然没忘。”

    程团长说:“今天是古旅长捡回了我一条命,我是再也不跟王劲哉了。有本事的军人,到哪不是打仗吃粮。他又不是我爹娘老子,说杀就杀!”

    王腊狗说:“就是。他也太狠了。”

    程团长说:“那就叛了他吧。”

    “现在就叛?”

    “对。”

    “可我还有一笔钱埋在师部,还有包裹。”

    “有多少钱?有多少古旅长会补你多少,包裹里有几套衣服几件首饰,古旅长也会给你。”

    “好吧。”王腊狗说,“那就叛了。”

    当时王腊狗忘了问程团长叛了王劲哉加入谁的队伍,他一提起王劲哉就忘了其他,当初他是冲着王劲哉的英雄气概投奔的他,后来才明白王劲哉是他的克星,在王劲哉手下,他王腊狗此生此世大仇难报。王腊狗很高兴有一个人挑头,一大批人叛离,他夹杂在其中,王劲哉就不会注意他了。

    古部出发后,王腊狗问一个士兵大家往哪开?士兵说不知道,跟着前面走呗。王腊狗又去问程团长,程团长说沔水镇,去投酋木野板司令。

    “日本人?”王腊狗大惊。

    “日本人怎么啦,还不是打仗吃粮。”

    王腊狗心里就犯了病。他可不愿当汉奸。中国人的队伍多着呢!干嘛跟日本小鬼,总归不是一个宗族,人家来是欺负你的嘛。王腊狗口里没说这话,心里却亮堂,想找古旅长讨了钱和包裹后就悄悄溜掉。

    古鼎新脸上肌肉一横:“钱?我欠你什么钱?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给你钱?他妈的,王劲哉调教出来的人都是黑心!”

    “好好。”王腊狗说,“好好。”

    王腊狗退下来,在附近找了部电话,将古鼎新的叛变投敌报告了师部。自己独自一个人揣着两支枪,五颗手榴弹躲进了一户农家。

    农家只有一个中年寡妇带着幼年的儿子过活,丈夫当土匪战死了。小村子在千里沉湖的深处,日子还算平静,寡妇也还有几分人材,王腊狗就自告奋勇做了上门女婿。

    三个月后,王劲哉中了古鼎新的计,被日寇生擒,全军随之瓦解,此变震惊江汉平原。王腊狗半年后才知道。

    王腊狗为王劲哉叹息了一番,又为自己庆幸。用不着再怕王劲哉,也用不着躲藏了,他对寡妇说了声:“我走了。”掖了枪就离开了沉湖。

    【13】

    后来,抗日战争又持续了两年,接着又打了四年的解放战争。在五年的战争岁月里,王腊狗始终像只恋家的狗在沔水镇附近转悠。今儿加入共产党的新四军十五旅,明儿又加入了陈八爹的抗日救国团。因为新四军主力部队北撤,而王腊狗不愿北撤。

    日军投降之前,王腊狗不敢回到沔水镇,摸黑进镇过一次,自己家门上一把锁,丁家大门也是一把锁,都躲兵荒去了。

    抗战胜利后,王腊狗心想可以回家了。可一进镇就被古鼎新的人认了出来,好一阵追杀。

    王腊狗在这个部队那个部队浪来浪去,完全成了个兵痞子。反正他靠一手好枪法打仗吃粮,总之他就是待在江汉平原上不挪窝。人家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王腊狗倒成了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新四军许多首长知道有一个王腊狗。后来解放军许多首长也知道有个王腊狗。战士们编了一些关于王腊狗的顺口溜。王腊狗听了也不恼。

    “是的。”王腊狗说,“我就是没觉悟,只想回家。”

    就是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杀掉丁宗望。

    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赢得了解放战争。共产党的高级将领纷纷扫除征尘,会聚北京,准备举行开国大典。

    王腊狗对他的顶头上司说:“古鼎新败了,那我要回家了。”

    人劝他:“你是解放军战士,不能说回家就回家,得有个纪律。”

    王腊狗问:“还有仗打不?”

    人说:“基本没有了,解放了,是新中国了。”

    “这不结了?”王腊狗理直气壮,“我是军人,有仗我应该打;没仗了,我想走还不行?我不当兵了还不行?”

    人告诉他:“擅自脱离部队今后就没有待遇的。”

    王腊狗笑了,说:“好,待遇给你们,我不要。”

    三十多岁一脸胡须的王腊狗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兵的穿上军装拿起枪就是兵,脱了军装交出枪就是民,哪有不当兵还发饷的,这饷怎么筹?笑话。

    瞅了一个空子,王腊狗脱下军装卸下枪,扬长而去了。

    战事一停,沔水镇的老百姓纷纷还乡。但老百姓闹不清楚往后到底还打不打仗,所以虽然是黑压压一片往家园里涌,人人都还是心有余悸。

    王腊狗是特意等到天黑了回家的,战争已经把他锻炼得异常警觉。他家的茅草屋已经倾斜了,靠几根柳条木支撑着。家门口已没有了几年前他潜回来时的没膝荒草。雨后的坑洼让锄头推得非常平整。磨刀石是白天用过的,泛着青光卧在窗户底下。晒衣服的竹竿和架码齐整地拢在一块,红紫油亮,没一点儿灰尘。王腊狗知道奶奶是个极讲清洁的人,这都是奶奶收拾的。十年过去,奶奶该有八十岁了。八十岁的老人是怎么度过这乱世的呢?王腊狗见景生情,这么一想,心里酸得没办法,哭了。王腊狗蹲在自家门前,竭力压低声音哭着,他觉得自己没脸进去见奶奶,在外边混了十年,既没报仇又没发财还丢了一只眼睛。王腊狗唯一只有哭。王腊狗回家时的满怀高兴统统化成了悲哀,他捂住脸,咽气吞声地流着泪,就是没有勇气敲门。

    蓦地大门开了,门里头人影一闪,一盆开水泼了过来。幸亏王腊狗身手敏捷,“嗖”地弹起身子躲到一边。扑哧一声门口泛起冲天灰雾,里头大门随着就要关上,王腊狗兔子一般蹿了进去。王腊狗老兵痞子,何等的人物,上去就擒住了泼水人的胳膊,不料背后凉风袭来,王腊狗暗叫不好,头一歪,肩上挨了一棒。好在这一棒劲道不大,王腊狗回手一抓一拖,拿棒人就踉跄着到了跟前。

    “狗杂种!”王腊狗占了主动,便腾出了口,骂道,“哪来的狗男女霸占了我家的房子!”

    泼水的女人失声叫道:“你是王腊狗吗?”

    王腊狗说:“谁?你是谁?”

    女人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点灯点灯,快!”

    灯一亮,麻脸皮女人揽着一个男孩出现在王腊狗面前,王腊狗咝咝倒抽凉气,他真是没想到麻女人有这种骨气,只是看了夫婿一眼,就活活守寡十年。相形之下,倒是自己气短,跑掉了又主动回来了。

    “奶奶呢?我奶奶呢?”王腊狗恼火地说。

    “她老人家去世了。”麻女人自然是理直气壮的,况且她看见王腊狗只剩一只眼睛,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这是她活守十年感动了天地鬼神得到的报答,如今他夫妻俩扯平了。王腊狗的恼火冷漠使麻女人强收起满腔热情,摆出了个不卑不亢的神态。

    她说:“奶奶在两年前的正月间去世了,高寿七十八,无病无痛睡过去的。”

    王腊狗说:“留了话给我吗?”

    “留了。让你儿子告诉你!”

    这一下王腊狗吓了好大一跳。他后退一步,目光粘在半人高的男孩身上无法挪开。

    麻女人推了推男孩,说:“捡娃,叫爸。”

    男孩倒听话,眉头疙瘩在一块一百个不情愿,嘴里叫道:“爸。”

    王腊狗的脸忽地发烧了,他不答应不好,答应也不好。忽隆一个十岁的儿子站到面前,他心里真正是五味翻腾了。儿子!他掂着“儿子”的分量,想:王腊狗原来还有个儿子!

    “妈的,”王腊狗朝麻女人说,“我饿了。我还没吃夜饭哩。”说完这话,王腊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叫秋桃。

    “别慌,秋桃,先给我一口水喝。”

    麻女人一愣,哇呜哭了,一边哭一边飞快为王腊狗倒茶水端板凳。

    王腊狗腰里绑了几只口袋,有只口袋专门是给奶奶捎的吃食,有洋糖发糕和烧鸡。麻女人立刻切出两碗在灶上热了。一家三口人点着豆大的菜油灯,围着桌子热热乎乎吃了。吃了几口,捡娃就对王腊狗前嫌尽释,赶前赶后地叫起“爸”来。

    睡觉的时候,秋桃从枕头底下掏出剪刀扔在了一边,又在灯前很费劲地解她那绑了几层裹脚布的胸部和下身。王腊狗用自己带回家的刺刀替秋桃利索地挑断了布条条,两口子就好了。

    没几天,丁家从武汉回到了沔水镇。杨安素见了王腊狗就呸呸直吐唾沫。杨安素老了,瘦得枯柴一般,穿得也不再是遍体绫罗绸缎,也就是个很普通的黄脸婆娘。王腊狗觉得世道真是变了,自己的老婆比杨安素好看几倍。至少是肉乎乎的抱怀里舒服。王腊狗决定,要杀丁宗望就把他老婆也一块儿杀了。

    【14】

    刚解放有一阵子比较混乱,旧政权垮台了,新政权没有经验,光忙着熟悉情况,建设领导班子。大街上就招招摇摇出来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像卖艺的、算卦的、做媒的、强打恶要的商贩、包揽诉讼的师爷、吃了不给钱的流氓、打赖架诈钱财的地痞。王腊狗就想借这乱劲偷偷摸去戳了丁宗望。

    麻脸秋桃不让。

    秋桃有妇人之仁。说:“丁老爷是我们的大媒。”

    王腊狗说:“你以为他这媒做得蛮好?”

    秋桃不愿往事重提。说:“自从我过门,就看见丁家一直帮我们,奶奶去世若不是他们帮一口棺材,奶奶要睡草席。”

    “丁家就是笑面虎!”王腊狗强烈的仇恨使他从不为丁家的笑容所动。

    秋桃说:“笑面虎就笑面虎吧。话要说起来也还是怪你王家人不争气,吃喝嫖赌抽鸦片,金山银山也空了,富裕是要勤扒苦作的。”

    “放狗屁!”王腊狗跺脚反驳道,“放狗屁!我流血流汗枪林弹雨打江山十年,不勤不苦?到头来我落得了什么?他丁家照样吃鱼吃肉,店铺生意兴隆。他家做了什么?就会跑兵荒。”

    夫妻俩争论得昏天黑地,观点依然各不相同。最后王腊狗揍了老婆一通,才算平息了斗嘴。

    王腊狗把磨刀石搬进屋里,霍霍地磨他从部队带回的几把大小不同的刺刀匕首。

    秋桃找了个去襄河洗衣服的借口,把丈夫蛮不讲理的杀人计划透漏给了丁家。

    从此,丁宗望出门总是带着三个人,一左一右一后,王腊狗暗中窥伺半个月,硬是没法下手。有一天,三个人在一条小巷子里堵住了王腊狗。是夜晚,王腊狗又喝了酒,虽一身武艺,三脚两拳下来还是让人扳过了胳膊,腰间挂的,怀里揣的刺刀匕首一股脑被缴了去。三个人没打王腊狗,只用他自己的匕首在他鼻尖上晃来晃去,说:“你听好,王腊狗,放明白一点,如今解放了,是新社会,你要是再动杀人的念头,我们就报告政府抓你坐大牢。只要丁家有人伤了一根毫毛,你儿子的小命就完了。听清了没有?”

    王腊狗的酒是早吓醒了。听了这一席话,梗着脖颈说:“老子当兵出身,好带把刀玩玩。老子没想杀人!谁想杀人谁家遭天火!”

    三个人说:“那就好。那就好。都是沔水镇街上的人,说话不能瞎说的。”说罢,放了手,几个纵身就不见了。

    王腊狗回到家里,万分颓唐,跪在奶奶的灵位前不肯起来。哭泣道:“天哪!我王家运气就这么差么?我一辈子等一个机会就等不到么?我果真就斗他丁宗望不过么?为什么为什么!”

    秋桃在一旁劝丈夫:“算了。命中有的终是有,命中无的莫强求。”

    “我不信命!”王腊狗吼道,“我不信!”

    一二八师师长王劲哉命多好,相面先生说他是标标准准的龟相,大贵大福的相,命中注定是个开国元勋。怎么样呢?还不是栽在一个叛徒手里了。

    秋桃说:“不信命可以,不信世道变了不行啊!你在旧社会都没能成功。现在新社会哪成得了。你看政府多厉害,那些街上的流氓地痞闹了几天,这不就在收敛了?我们一老一实种菜过日子吧!”

    王腊狗明知自己只有种菜了,但他就是死不了心。干脆向丁宗望挑明了要和他打一架,并发誓说这一架之后,丁王两家恩怨全消,从今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再不发生任何瓜葛。

    丁宗望应了战。他也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一劳永逸。

    王腊狗丁宗望的这一架类似于西方的决斗。他们请了两个在沔水镇德高望重的人做见证,写了文书,说明师兄弟学武一场,如今要比个高低,这一架若打死人,各人死了往各家抬,永不怨恨。在文书上,王腊狗咯吱咬破指头按了个血手印。丁宗望微笑着按了个普通手印。

    日子到了。这一天天气很好,果然是秋高气爽。太阳升到一竹竿高时,丁王二人按时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地点是见证人找的,在沔水镇最僻静的福音堂后面,一大片杉树林子中间有块圆形草地,是当年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出来的。

    丁王二人都打了绑腿,扎了腰带,一副行武的短打扮,往草地上这么一站,林子里就有人鼓掌。本来他们两个都是想秘密地打的,无奈沔水镇这地方完全无密可保。消息由见证人悄悄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再由亲朋好友告诉各自的亲朋好友,这一日来看热闹的人不下三十,路上还有陆续赶来的人,搞得大街上空气神秘而紧张,都嘁嘁喳喳问:在哪儿在哪儿?

    按事先约定好的,由见证人检查了二人身上是否藏有暗器,没有。见证人郑重得像体育比赛中的裁判一样,大声宣布:“开始!”林子中的人声顿时肃静。

    丁王二人同时拉开了马步,握紧了双拳。

    王腊狗自恃当兵十年,武功没荒废一日,还学了许多旁门左道的招式,哪有揍不死丁宗望的。况且半辈子积累的力量就在此一搏了!列祖列宗都在上观看着:他准定揍死丁宗望。

    丁宗望却有把握揍死王腊狗。他知道王腊狗一切情况王腊狗对他却一点不了解。丁宗望也没有一日荒废武功,而且师傅后来又传给了他一套看家本领,即气功点穴术。丁宗望对气功十分喜好,如今练得炉火纯青,曾点过闯进店铺持枪抢劫者的死穴。那是国民党溃败之前,一个国民党军官干的下作事。那军官被丁宗望在侧颈一点,当时便倒地而死。所以丁宗望绝对有把握战胜王腊狗。但他不准备杀他,只准备点他的瘫穴,丁宗望情愿养这个无赖一辈子,只要他不再害人。

    最初的试探过去了,王腊狗首先扑将上来,丁宗望也当仁不让地挥拳击去。

    一个师傅教的武功很不好对打。两人一接火,就形成了过招的局面。一个攻打,一个拆解。换言之也是一样。王腊狗一急,上了些旁门功夫,丁宗望便使出了气功,轻轻地就将王腊狗的攻势化解了。王腊狗心里一怔,知道大事不好,索性撇开了武功的招数,瞅个空子冲上去拦腰抱住了丁宗望。两个肉身一贴,你捶我咬,变成了普通的打架。一下子王腊狗就咬破丁宗望的肩,丁宗望也抓破了王腊狗的背,两人血糊糊在地上滚来滚去。打了足有一个时辰,谁也没死,却两败俱伤。到底丁宗望从小营养好,体力强,又学过气功,尽管没王腊狗那拼命的野蛮劲,但渐渐地占了上风。王腊狗胳膊肘和膝盖底下的麻穴都被丁宗望点了。因为两人贴得太近,点的劲道不足,王腊狗没被麻酥,不过也一会儿“哎哟”叫一声,垂下一条胳膊,一会儿“哎哟”跪下一只腿。

    观众已经挤满了杉树林,树干上也爬上了人,都听说这是打死架,便兴奋得不得了。多数人都为丁宗望呐喊助威。也有一部分穷人同情王腊狗,扯着嗓门为他助威。

    这里打得正热闹,蓦地冲进一队人马,朝天开了两枪。人民政府的纠察队赶到驱散了人群,抓起了王腊狗丁宗望。王腊狗打得眼红,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就奋力挣扎,高叫见证人,要他们出面说话。

    两位见证人出示了文书,对纠察队长解释说:“这是打的消恩灭仇的死架,请不要干涉。”

    纠察队长扯过文书三下二下撕了,严厉地宣告:“现在是人民政府的新社会,一切都应该由政府管理。谁要打死了人就得抵命,任何契约都不生效。”

    结果王腊狗丁宗望被政府抓去关了十天。两个见证人强制义务劳动一星期,一天背砖十小时。

    这一次王腊狗总算彻底死了心。

    【15】

    想象不到的是,心如死灰的王腊狗伤还没养好,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土改工作队进驻了菜园乡,日夜召开大会小会,宣传党的土改政策,宣讲改变土地所有制的意义。

    王腊狗不去开会。他曾见过许多高谈阔论的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心如死灰。他两耳不闻窗外事。

    土改工作队员不计较王腊狗的态度,主动上门做思想工作来了。土改队员启发王腊狗:“腊狗同志,你看你终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了菜却都送给了人家。你一家住着破草房,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为什么呢?”

    王腊狗就像给人当众打耳光一样十分难堪,没好气地说:“为什么?没本事呗。我这个人就是没本事,活该受穷好不好?”

    土改队员说:“怎么是你没本事,你种了那么多菜。”

    王腊狗说:“菜是人家的,田是人家的。我有本事我就去开店做生意了。”

    “那不好。那是剥削人的思想。”土改队员耐心地诱导,“田凭什么是别人的不是你的呢?”

    “这还用问。人家买的,人家有地契。”

    “不对,不公平嘛,应该谁种田谁得田嘛。”

    王腊狗笑了。“别瞎扯淡!那还不乱套了,我到处去种田到处去种田,那我不田产万贯了?”

    “你这个同志哟。”土改队员也笑了,说,“没文化的受苦人说话就是实打实。”

    头一次来的队员没擦亮王腊狗眼睛,第二次上门的队员就是个更能干的人。他这么给王腊狗分析:“我们暂且抛开一切买卖租佃关系不谈,按人和田的比例说。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个种田人,有十个坐着吃租的人。一百亩田却有八十亩在那十个人手里。若是这八十亩田全分给种田人,这样好不好?”

    王腊狗这次一听就懂:“好哇!好是好,只能想着,谁也做不到,人家有地契。”

    土改队员说:“我们可以烧掉地契嘛。”

    王腊狗吃一惊,眼里就闪起亮了。“人家哪会让你烧地契,藏得深深的呢!”

    “所以,就是要斗地主,要抄他的家,要把土地夺回来!”

    “你们告诉了人民政府吗?”

    “同志,共产党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有一项基本任务,就是要发动农民,消灭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让贫苦农民做土地的主人。”

    王腊狗将信将疑地从病床上爬起来,走出大门观看外面的形势。只见村里人喧狗吠,到处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土改工作队员和几个最穷的农民在一块雄赳赳走来走去,指指点点,说是准备搭司令台斗争土豪劣绅。王腊狗问土改工作队员:“我种的丁家的地,我能斗丁宗望,烧他家的地契吗?”

    土改队员说:“当然能。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呀。”

    “噢,”王腊狗一蹦三尺高,乐得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

    王腊狗用白布裹着受伤的胳膊,带病投入了土地改革运动。

    沔水镇和全国广大农村情况不太一样。沔水镇四周的土地富饶肥沃,菜农们只要勤劳勤俭专心种菜,生活就会过得下去。因为大多数地主都和丁宗望同样,都在镇子上有店铺有厂子,那是赚钱的重点项目。买块田一是当作不动产,二是吃点不要花钱的新鲜蔬菜水果。此外能收多少钱就收多少,也没去挤太多油水。因此,土地改革就不很顺利,许多农民发动不起来。他们怕得罪东家,不肯到东家家里去分财产。王腊狗一个当过兵的人,搞这种大规模革命非常得心应手,很快就因表现出色被选为贫协副主席。

    丁宗望无可躲避地成了王腊狗的刀下鱼肉。开千人控诉大会那天是王腊狗亲自带人去揪的丁宗望。他率领着几十个穷苦农民,握了红缨枪,往丁家大门口一站。丁宗望便卑躬屈膝迎了出来。

    “丁宗望!”王腊狗叫道。

    丁宗望应声:“在”。

    “抬起头好好看着我!”

    丁宗望抬起头来,说:“师弟。”

    王腊狗用足气力,一个大巴掌扇了过去,丁宗望的狐皮帽滚出了老远,脸颊上现出了五个红爪痕。

    “告诉你,丁宗望,你压迫剥削了我一辈子,现在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丁宗望被押赴会场。王腊狗又一次没收了丁家剩下的财产,包括吃饭的细瓷碗盘。杨安素被王腊狗逼在房间角落里,全身皮肉都被揪紫了。杨安素脾气犟,一味朝王腊狗吐唾沫,王腊狗恨不得强奸了她,但有土改工作队员在一旁,王腊狗没敢。

    斗地主分田地的斗争在沔水镇进行得轰轰烈烈。丁宗望的家产顷刻间冰消雪化了。他的父母在抗战胜利的那年双双亡故。此刻仆人散尽,只剩夫妇俩带着三个孩子。丁宗望遭此大劫自然悲痛,但他生性豁达,知书晓理,所以还挺得住,劝妻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千秋万代的财产。过去我们享受了好日子,现在人家要享受是应该的。”

    在处理丁宗望时,分歧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丁宗望比较开明,虽家产豪阔,也算不得罪大恶极。

    王腊狗坚决反对。他以及他的几个同志认为丁宗望罪大恶极。

    有人质问:“丁宗望哪件事做得罪大恶极?”

    王腊狗说:“在对待我王腊狗上就够罪大恶极!王腊狗撸起衣服,露出斑斑伤痕。”

    有人又说:“丁宗望并没有血债。”

    王腊狗说:“有血债!”

    在讨论枪毙人选的关键时刻,王腊狗兜出了抗战时期共产党通信员的死,王腊狗说是由于丁宗望的出卖而被日本小鬼剖胸开腹死的。

    这么大的事是必须有证人的。王腊狗说:“饶三是证人。”

    饶三此时已被王腊狗从丁宗望的厨房里解放出来,分了许多衣物钱财。

    工作队去调查饶三,饶三说:“是。”他为王腊狗作了伪证。

    工作队长用红笔将丁宗望的名字画了一个×,丁宗望就属于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被判了死刑。

    王腊狗非常欣赏那个血红的×。

    【16】

    丁宗望去参加公判大会时还面含微笑,一路与人打招呼。到了会场后台,上来人给他一个五花大绑,绑好后往后背心插了个死刑标志。然后踢他一脚,说:“待会儿挨斗老实一些,总是吃一个花生米,又不砍头。”

    丁宗望全身僵硬坐在那儿发愣了。不一会儿,该枪毙的几个土豪劣绅陆续被押到,一上绑插标志,个个就嚎哭起来,哀求的下跪的叩头的许愿还有财产要交的等等,真是丑态百出。丁宗望想了想明白是王腊狗搞的鬼,便冷笑了。王腊狗一辈子都在找机会杀他,次次都落了空,这次终于得逞了。也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呵!

    工作队长过来,停在丁宗望跟前,纯粹出于好奇地问了一句:“咦,你怎么不哭?”

    丁宗望说:“哭什么?天大的冤枉哪是哭得清的。”

    工作队长说:“你说我们冤枉了你?”

    丁宗望说:“不是您,但有人。”

    工作队长说:“别给我来这一套,没人冤枉你。自古至今,血债都要用血来还的!”

    丁宗望说:“可我没有血债。”

    一些工作人员见丁宗望死到临头还理直气壮,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工作队长当然不愿在一个土豪劣绅面前理屈词穷,他直指要害处,说:“还说没血债!那新四军通信员是谁出卖给日本人的?”

    “是王腊狗。”丁宗望毫不犹豫地说,神态自然,不像撒谎。众人都一惊,都吼他:“你别胡说!别乱咬!乱咬人还是枪毙你!”

    丁宗望说:“枪毙我是一回事,王腊狗又是一回事。他是出卖过新四军通信员,我有人证物证。怎么成了我出卖?我死也不能担这汉奸的罪名!”

    工作队长气咻咻说:“好好,我倒看他有什么人证物证。”

    立时就叫人从台下会场上叫来了饶三,饶三一见丁宗望就撑不住了,扭头死活要跑。丁宗望说:“饶三当时是我家厨师,他在场,他可以作我的证人。”

    饶三抓住工作队长说:“我不作他的证人,我也不作王腊狗的证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说完跳下台子发足狂奔,谁也追不上他。

    大家就商量说先不要丁宗望上台,带到一边去审审他再说。

    大会开始,丁宗望果然就没上台,被工作队带到一间小屋里审问。

    丁宗望一直不讲王腊狗那段丑事是有他的考虑的,首先是怕逼急王腊狗,其次是怕王腊狗的同志们不相信,反而自找麻烦。这种时刻他顾虑全消,拼着一死,便把当年一段惊险故事详详细细讲了出来。

    人一般都有感觉真话和谎话的本能。工作队长听完,说:“照你这么说,你还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

    丁宗望忽然受到了启发,忙说:“对对,我送过陶铸杨学诚的信。”

    工作队长见牵扯出了自己党内的高级首长,觉得事关重大,匆匆去请示了镇委书记、镇长和省里来的特派员。特派员原本是鄂豫边区党委的一个成员,知道信的事,也知道通信员被日寇杀害的事,还知道王劲哉最后看到了信,据说是个老百姓背熟了信之后口述出来的。

    “走,快去见见!”特派员说。

    王腊狗在帮助主持公判大会。押上场的土豪劣绅中间不见了丁宗望使王腊狗吃惊不小,他赶忙到处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人告诉他,说丁宗望只是暂时带开受审,他惹恼了工作队长。王腊狗放心了。

    会场上人声鼎沸。受害的穷人一个个声泪俱下,上台控诉,有的还出示了血衣。群众高呼口号,群情激奋。王腊狗领呼口号,嗓子都快哑了。

    这时候,在离会场不远的一间小屋里,丁宗望正在背诵陶铸杨学诚给王劲哉的信。有两个人同时在做笔录,特派员目不转睛望着五花大绑背插死囚标志的丁宗望。

    丁宗望背诵的信文如下:

    劲哉师长勋鉴:

    五月六日手书,昨日敝部四团队始由天汉转来,展读之余,敬悉先生于“九·一八”以来,即力主团结抗战;“七·七”事变后又率部南下,为保卫国土而英勇战斗之史实,钦佩无以。贵部与敝部同在敌寇控制之区域内,坚持抗战,共以解放中华民族伟大事业为己任,此诚所谓目标相同者也。自武汉弃守后,在鄂中广大平原上,号召民众,开展敌后游击战争,真正打击敌寇者,仅贵部与敝部已耳。吾等以身许国,坚持抗战,抛掷头颅,流洒赤血,固所愿也。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与敌周旋,不见上峰有一枪一弹之接济,一兵一卒之补充,犹遭受意外之物议,不获见谅于人。先生云困难若此,国人又若此,引为悲痛,敝部亦有同感。吾人处境相同,艰难困苦,被人曲解亦同。今后为打破环境,完成任务,克服困难,粉碎一切曲解计,紧密团结,精诚合作,实为必要。

    上月在天门,贵部与敝部四团队武装冲突,真实情形,至今不详,料系出于误会,可断言也。敝部素以团结抗日党派、抗日军队、抗日人士共御外侮为怀,昭信全国,并以此教育部属。萁豆相煎,分裂抗战,使敌寇拍掌叫绝,乘隙进攻,使损人利己和妥协投降者利用机会挑拨离间,向为敝部所深恶痛绝。天门误会一事,祈无芥蒂,希以民族事业为重,共策前途。倘不是图,兄弟阋墙,纷争不已,使贵部与敝部同归于尽,鄂中千百万民众将何所依托乎?谨呈区区,敬候明教,并致敬颂勋祺。

    陶铸杨学诚

    五月二十八日(一九四〇年)

    特派员听完就说:“松绑。”并亲手摘下了死刑标志。

    尽管还没有调查落实,在场的工作队员都认为信文是真实的。一个小镇的地主兼资本家,无论如何也编不出这种信来。

    死刑标志一摘除,丁宗望的身心都放松了,这时他又想起了几个证人:替日本人做饭的饶六指,一二八师师长王劲哉。

    时隔九年,丁宗望才第一次清楚地知道陶铸杨学诚是什么人。陶铸是当年鄂豫边区新四军路西指挥部指挥长,杨学诚是同时期的政委。都是共产党极重要的官员。

    丁宗望由衷地说:“他们的文章写得可真好!”

    特派员说:“你还真能背书啊。”

    丁宗望说:“发蒙时读的《三字经》我还会背哩,只要是好文章。”

    “行了!”特派员正色说。丁宗望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阶级成分,不敢再多话了。

    王腊狗真正是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他杀不了丁宗望,这辈子就是杀不了!

    最后倒霉的是王腊狗,因为他抵死不承认是他出卖通信员,饶三又逃得无影无踪,加上他参加过抗战,当过解放军,政府便没抓他坐牢杀头,成分却定了个坏分子。在他日后的有生之年中,经常和地富反坏一起挨批挨斗。

    王腊狗悟出了丁宗望之所以一次次大难不死,就是因为他读过书,会读书,会背书。于是,王腊狗将全部心思和精力转移到了儿子身上。他的大儿子捡娃取学名叫王耀祖,老二取名王耀宗,老三是个女儿,也正正规规有个学名,叫王英发,也上学堂认字念书。

    在王腊狗和他的麻皮老婆秋桃的苦心培养下,他们的三个孩子书都念得极好,但不知长大后会怎样。

    《中国作家》1992年第2期。

    点评

    《预谋杀人》被看做新历史小说,与以往的历史叙事呈现迥异的方式和风格。故事从抗战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主人公王腊狗经历了这一时期全部的重大历史事件,这些重大事件在小说中呈现出一种虚化的状态,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背景存在,人物的选择和命运才是小说的核心内容。王腊狗的一生围绕复仇,个人的恩怨和革命故事相互纠缠,一方面颠覆了以往对革命者的叙述,另一方面也呈现了历史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小说通过传奇性故事,呈现出了民间的、个人的伦理和价值在历史变革时代仍然是个人命运的主宰力量之一,历史的构成是多维的。这是小说对历史叙事的突破。抛开重大历史事件,王腊狗的个人遭遇也值得玩味。复仇最终没能实现,一辈子也没能杀掉仇人,之前的一切努力,一次次机会的错失,为报仇带来了个人困境,他的遭遇也构成了人生命运的一种写照。

    (王秀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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