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封信-第一百封信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回上海的前一天,朵云磨磨蹭蹭,近晚饭时分才进家门。没出嫁的女儿,这里永远是她的家,即使她在台北有套房。

    大门没锁。

    “妈?”

    天花板的灯,跟20年前一样昏黄,照着老房子里的破旧厨房,妈妈坐在椅子上讲电话,一面还在纸上记着。转头看到她,点点头。每个月给妈妈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这房子早该整修了。她换上拖鞋,像小时候那样拖着脚沙沙走上前。

    “好,我知道了,好,不用客气。”

    “跟谁讲电话咧?”

    妈妈看她,露出笑容,“冬瓜汤煮好了,有笋干排骨肉,九层塔炒蛤仔,再炒个菜就可以了。”

    独居的妈妈,厨房还是像过去那样,收拾得整整齐齐,味道也一样让朵云流口水。她没下过厨房,只有不爱读书的妹妹学到了妈妈的几分厨艺。

    朵云很少回家,总说工作太忙。刚回国那些年,妈妈很热心帮她介绍对象,这几年偃旗息鼓了。“啊我看你是不想要嫁。”终于有了这层领悟,朵云耳根清净了。

    母女对坐吃饭,两人都有心事,无话。从小,朵云的话都是跟爸爸说的,她一直是爸爸的女儿,妈妈是属于弟妹的。妈妈总是忙,在上班之余忙着洗煮,忙着给他们置办上学需要的衣物,看到房间杂乱,“枪打过似的”念两句,爸爸责罚他们时,劝两句。一个逆来顺受、温柔贤惠的妈妈,只有在赶走爸爸时,显露了硬气。忍辱负重,都是为了孩子。她听小阿姨说,为姐姐抱不平。

    朵云恨忍辱负重的妈妈。妈妈应该跟她说的,她们应该站在同一阵线留住爸爸的。朵云一想到过去,脑子就乱,平日的逻辑分析全派不上用场。当年,伤口太新,她不敢提;现在,一切都埋得太深,难以挖掘。如何去诉说惨绿少年时被残酷背叛的事,当主线支线所有爱恨交缠到理不清,抽出一条线头全是解不开的结。这么多年,她只有几个月前在上海酒馆,对一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吐露过故事的一部分,说完走出店来,在路边哇地吐得一地。反胃,深深的。

    因为无从说起无话可说,她尽量多吃点菜,妈妈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思,难得女儿回来陪着吃饭,两人默默把饭菜一扫而空。

    朵云帮着把桌子收拾干净,准备洗碗,妈妈来帮她系上围裙,妈妈的手有点抖,“别打破碗。”

    “小看我。”

    “你一辈子也没洗过多少碗。”

    “我才几岁,还一辈子咧。”朵云笑。

    “你也不小了。”妈妈眉心深轧两道沟纹。

    “我一个人很好。”她笨拙地戴上长长的橡胶手套。

    “朵云,”妈妈顿了一下,“明天几点的飞机?”

    “中午。”

    “能改吗?”

    “为什么?”

    “刚才那个电话,是彭素琴。”

    朵云一惊,面无表情。爸爸,死了?

    “你爸爸生病了,你最好去看看他。”

    “我不去。”

    “朵云,你爸爸得了老年失智,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你。”

    彭素琴从半年前开始打电话给妈妈。一开始,妈妈很错愕,20年过去,现在有什么话可说?彭素琴叫她大姐,说爸爸病了,两年前确诊,这半年恶化得什么都忘了,老邻居和老同学都叫不出名字,看照片只认得朵云。当年他带了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里的朵云读高中。最近常问起朵云,什么时候放学回家?

    朵云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死命掩住嘴,像被闯入者掩住,透不过气。

    “明天,一起去吧,去看看。”

    朵云没法出声,只是摇头。

    “到这时候,没什么好计较了,我都愿意去看看,你做人家女儿的,怎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那时候,给他写了多少信,劝他回头,”朵云哑着声音很快地说,“他不回头,不回头也就罢了,却连一封信都没……”深深的挫伤和失意如潮水涌上,仿佛昨日重现。

    妈妈长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朵云哐当哐当洗起碗,水花溅得地板湿了一摊,一个日式蓝底金边的厚圆盘,刚才盛着香喷喷笋干排骨肉的,手一滑,在槽里裂成两半。

    一封信,哪怕只是一封回信,解释给她听,这一切是为什么。或许她可以理解,或许她在长大后可以理解。然而,爸爸只是冷酷地保持沉默,对女儿的哀告恍若未闻。没有比拒绝沟通更无情的了。

    爸爸记得她,只记得她。忘掉了弟弟、妹妹,忘掉了妈妈,甚至连枕边人是谁都叫不出来。但是记得她,朵云,My lady。

    朵云陪妈妈看电视,在电视访谈笑闹的喧嚣里,她们跌入各自深深的静默。一个愿意去看望,因为他记得;一个则正因为他忘了,遗忘,让所有恩仇提早结束。

    朵云回到房间,精疲力竭,只想倒头大睡。这个房间在她搬走后,成了妹妹一人的闺房,上下铺换成一张席梦思,妹妹出嫁后就一直空着。房里摆的都是妹妹的东西,她的旧时衣物被放进纸箱,塞到床底下。环顾四周,只有床上摆的小熊宝宝是她的,穿的毛线背心是她亲手织的,颜色从靛蓝褪成灰蓝了。书桌上那个缺了一角的圆镜也是她的,读书累了时,她会照照镜子挤青春痘。还有,圆镜旁的那一大束信件,看来,也是她的。她胸口剧烈起伏,无法再往前。不用数,也知道有九十九封。

    不知道过了多久,朵云终于有勇气在书桌旁坐下来,抽出一封信,听少女朵云絮絮地诉说。随意读了两三封,信的内容熟悉又陌生,带着文艺腔,十几岁女孩对爱情的理解,义正词严黑白分明,不明白感情有那么多暧昧不明的灰色地带。

    爸爸:

    记得那年的秋天吗?您接受仁恕中学的聘书,从南部来到了这个小镇。您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老实人家租了顶楼搭建的房间,每天除了上课,总是关在房间里看书,或是在阳台上吹口琴,鸽子曾在您身上落下粪便。有一天,有人敲开您的门,是房东要女儿送上来一架旧的电风扇,您穿着有破洞的汗衫,脸都红了。那个小姐比您大一岁,在户政所上班,她说喜欢听您吹口琴,您鼓起勇气说可以教她。结婚的嫁妆里,有一对日制的口琴,装在一个衬着深红色绒布的盒子,就摆在您的书房里。您有多久没吹了?什么时候,跟妈妈再合吹一首?

    爸爸:

    什么是爱?我只知道,您跟妈妈结婚时许下了爱的誓言,要相守一生。这一生,才过了一半呢!当护士把我抱给您时,您激动地流下泪来,您跟妈妈说,您会一辈子守护这个可爱的angel。爸爸,我都还没长大呢!我们一家四口对您的爱,难道不及她?您是镇上最受欢迎的英文易老师,她不过就是一个找不到工作没有男朋友的女人。爸爸,谁都看得出她配不上您,也不会像我们一样爱您直到永远。什么样的女人,会介入别人的家庭,残忍夺走别人的先生和爸爸?难道您竟可以为那样一个女人,不再爱我们?

    少女朵云怎么会料到,之后她将一路追寻,只为能像彭素琴和爸爸那样,义无反顾地去爱。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让她愿意舍弃一切只求不放手,她会如在天堂吧。然而,爱情的花朵含苞却没能绽放,一个个在枝头徒然变软蔫掉。手里的信笺如鹅毛缓缓坠地,悔恨的浪头,瞬间将她淹没。

    喃喃的诵读声,把她从浪头里救出来。男人坐在书桌前,一手摩着大腿,一手拿着一封信,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喃喃读出声来。他突然抬头看进朵云的眼睛,那眼里有抑不住的激动。我正在读一封我写给你的信,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朵云伸出手去,抓到的是身上的毛巾被。妈妈一定进来过了,给她熄灯盖被。妈妈总是这么不动声色。以为她是背叛者,没想到她还是拦截者。放在爸爸桌上的信,是不是都被她抢先一步拦截了呢?

    朵云坐了起来,拧开台灯,开始一封封重读少女朵云的信,她记得写这些信时的艰难,在还未能经历爱情时,试图去跟大人说爱情。少女朵云所描绘的感情乌托邦,她没能亲身经历;少女朵云斩钉截铁要爸爸放弃的,可遇不可求。你若能爱,为何不爱?这一刻,她强烈思念起老余,如海般深的绝望,让整个人都微微战栗。

    “离开那个女人,否则我拒考!”这是少女朵云激愤的赌誓,把最宝贵的未来押上,第九十九封信。然而,这却不是最后一封。在这信的后头,还有一封,上头写着“给女儿朵云”。

    高雄,赤烈炎酷的太阳,她跟妈妈坐进一辆冷气坏掉的出租车,下车时,大腿在椅子上留下两道湿印子。她不记得来过高雄,这个南部大城看来十分繁华,店招灯箱密密麻麻。车子拐进一条陌生的巷道,停在一个陌生的门前。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来开门,“大姐,朵云,请进请进。”在前头带路、曾经固执刻在朵云心版上一堵攻不破城墙般的倔强脊背,被时光烤软了,像面包般发酵膨胀。

    小小的客厅里,老人双脚缩起在藤椅上,正在啜一根花生棒冰,他的头完全秃了。时光对朵云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她有一时的昏眩。

    “你看谁来了?”彭素琴过去轻抚老人肩头,老人打量她们母女,瞪大眼睛。

    “是朵云啊,你不是一直说要找朵云?”

    “朵云?”老人的声音沙哑,多年教师生涯早让他声带长茧,现在他迟疑又充满期待地问,“朵云什么、什么时候放学?”

    朵云听到有人在抽泣。多么可怕,多么可怕的铭记和遗忘。房间里四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挨受自己的苦酒,苦酒只能自己去饮,谁能替代谁?我的爱,我一生的至爱。

    朵云:

    20年了,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但是当彭小姐开始打电话来,求我劝你去看他时,我疑惑了。他病得这么重,却只念着你,或许是因为你跟他的结还未解开?我知道你恨他,你的爸爸,我更知道你爱他,一直都爱。在这些信里,我看到你对他深深的爱,当年读信时我忍不住流泪,不是为了作为妻子的自己,而是为了你。

    你的第一封信,向我揭示了先生背叛的秘密,我立刻把它藏起。我希望能给自己一点时间,作出正确的抉择。或许我也暗暗希望,你爸爸不过是一时糊涂,只要不点破,一段时间后,他就能迷途知返,这个家又能回到从前。然而,你就像你爸爸一样,认定了目标绝不放弃,你的信一封接着一封,我每日胆战心惊,就怕哪天信真的被你爸爸看到了,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然而,信越积越多,你爸爸也越行越远。我知道,他不会回头了。这时,我想要维护的是这个家庭的完整,我也不希望分手的必然结局影响了你的学习。

    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为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的秘密,而它,也跟你的信一样,是关于爱情。朵云,妈妈必须跟你坦白,早在你爸爸有彭小姐之前,我对他的爱情就消失了。我对他失去了激情,在一起只是习惯、义务,我觉得很压抑,也很内疚。知道他再恋爱时,我有被背叛的愤怒,但也隐隐感到解脱。我不需再背负这种不爱的重荷了。长久以来,我是那么不快乐,感觉不到作为女人的快乐。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怯弱,不想失去这个家,不想失去你们,我早就让他自由了。他自由,我也自由了。

    所以,朵云,不要恨你爸爸,他不过是自私地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我也是自私的。孩子,妈妈在这里恳求你的原谅,希望你也能自由。

    妈妈

    原载《小说界》2015年第5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章缘,女,台湾台南人,旅美多年,现居上海。曾获台湾多项重要文学奖,包括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首奖、《中央日报》文学奖首奖等。

    作品入选海内外文集,包括《新华文摘》、英译《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精选》(赵丽宏主编)、《联合文学》20年短篇小说选、尔雅年度小说选三十年精编、中副小说精选、台湾笔会文集、九歌年度小说选、Bridges Around the World: A Global Short Story Anthology(美国)、The Border as Fiction: Writers of Taiwan(加拿大)等。著有短篇小说合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过》《越界》《双人探戈》《不伦》,长篇小说《旧爱》《蚊疫:纽约华人的中年情事》,随笔《当张爱玲的邻居:台湾留美客的京沪生活记》。

    创作谈

    章缘

    我基本上是个短篇作者。短篇小说在台湾,被认为是纯文学里含金量特别高,对语言艺术和叙事技巧特别讲究的体裁,几乎所有名家都从短篇开始,并持续写作了大量的短篇,长篇竟成为点缀。由于发表园地对字数的限制,台湾的短篇一般都在五六千字左右,作者要把故事说完整,必须着力于凝炼文字和营造气氛。在大陆,作者有数倍的文字余裕去经营故事,短篇通常情节较复杂,感觉是奔中篇而去了。

    长居上海后,我的短篇越写越长,也写起了中篇,一方面是有这样的文学环境,一方面是受到艾莉丝·门罗的启发。早在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数年,我就是她的忠实读者。她的作品细腻描摹现实人生的片段,深刻挖掘人性,充满暧昧迷离的光影。她虽被誉为当代短篇大师,作品往往有多个支线和人物,其实更贴近中篇。据她自述,写这么长的短篇是因为要说的故事比较复杂,但又没有时间写长篇,她并没有放弃对象征隐喻的运用,叙事跳跃变化,这些都是短篇最吸引人的特点。

    我觉得理想的中短篇小说,除了故事要饱满,语言和技巧上都要有足够的变化,并能营造出暧昧的人性幽光。《九十九封信》正是在这种信念下的尝试。以朵云的故事为主线,上海的马克和台北的老余为副线,三个人,三种面对欲望的态度,有如一组镜像,映现对方和自己。其中描摹最多的是朵云和父亲的关系。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对朵云而言,父亲的外遇其实是对她的背叛,从此不相信爱情。作品中有较多关于性爱的描摹,不为吸引眼球,只是探索单纯肉体的接触,是否能通向心灵?灵肉如何交手,欲望如何生灭,什么才能带给人最深沉的抚慰?像朵云这样的白领女性,不敢恋爱,敢于做爱,这其中固然有其心病,但也反映了现代女性对身体的一种主宰权。而故事中女儿向往爱情,感叹真爱难寻;妈妈相信爱情,不妥协于名存实亡的婚姻。难怪有评者认为这其实是从女性身心出发的作品。身为作者的我发现,虽破例写了那么多性爱,最后写出来的还是纯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