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树根走进一家敬老院,找到一个叫欧职刚的男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原来姓欧呀,身上流淌着欧氏血液。这使我对一个陌生人感到莫名的亲切。那个陌生人站在一棵榕树下,痴痴呆呆盯着叶子。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那失去记忆的头脑里是否会偶尔想起他的孩子?他能想到他的孩子来找他,把他带到山野里去生活?他什么都想不起了,谁也不认识了。这让我无比感慨,认出我的母亲死了,而活着的父亲却失去记忆。他们的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对尘世,对亲情,他们一同失去感觉,没有爱,没有恨,世界呈现出同样陌生的面孔。他什么也记不住了,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哦,不,活着就是意义!
在欧职刚的档案里,我读到他是下乡知青,却没有找到关于那个清晨的记录。他们一定是为回城而把我抛弃吧?电影里大多是如此演绎。不,不是这样,太糟糕了,这不符合我的想象。那我所想象的人生又是什么呢?我不敢回答自己。
我和杨树根带着骨灰和欧职刚回到村庄。我把骨灰撒入伤疤河。母亲一定没想到三十多年前,她的孩子漂泊在这条河上,三十多年后她的骨灰撒在河里。她与她的孩子在同一条河流里存在,不同的是,她的孩子活着,而她化为虚无。这是生命的必然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父母没有责怪我把欧职刚带回家,觉得那是我必须做的。他们热情地接纳这个失忆的男人,似乎他从来都是家里的一员。失忆的父亲如同一个小孩,每天端坐在家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太阳,抑或趴在地上看蚂蚁,偶尔被相互追逐的猫和狗吓得放声号哭。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就带着他走出村外,最后总是来到河岸边,坐在那里一同望着河水,心头漫过一股清流。那该是父子间特有的情感吧。尽管他感受不到,我却觉得自己是那么真实,似乎迷路多日终于找到归途。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眼里偶尔闪着光,似乎想起过往。这令我倍感兴奋,想他该恢复记忆,成为一个正常人。那么他定然会在某个时刻,讲起那段掩埋在岁月里的往事吧?我猛地一惊,似乎发现另一个自己,虎视眈眈地盯来。
父亲洞悉我的内心,动起治好欧职刚的念头,每天给欧职刚熬药,还跑到城里抱回一大堆医学书。每每望着父亲上下忙碌,心里的感动和感激慢慢地被愧疚所覆盖。父亲,这个把我从河里捞起来的男人,现在又在铸造着我的另一条生命。原来人不止有一条命呀!我忽然明白积压在心底的是什么,不由泪流满面。
原载《民族文学》2016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安殿荣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杨仕芳,男,广西三江人,1977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在《花城》《山花》《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著有小说《白天黑夜》等4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