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过得怎么样？”我问。
“这周？今天才周四。我今天过得还可以。斯蒂芬给我发了一份多重回归分析的辅导教程，排序堆比教科书里好懂一点。”
斯蒂芬是罗茜在墨尔本念博士时的同学，对于刮胡子总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曾陪伴罗茜参加了教员舞会，当时我和罗茜还没有开始交往。我觉得他很讨厌。但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把我们的对话引向适合爱丁堡产后抑郁量表的语境范围内。
“单独一天的感受是无法体现出你的整体幸福水平的。每一天情况都各不相同，观察一周的感受才是比较有意义的指标。平时我们都会说‘今天过得怎么样’，但实际上，‘这周过得怎么样’才是更有意义的问题。我们应该培养出一种新传统了。”
罗茜笑了笑：“你可以每天都问我过得怎么样，然后再取个平均值。”
“是个好主意。但我也得找个起始点，要不就今天吧。自上周四同一时刻起，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情让你感觉应付不来？”
“既然你问到了——还真的有一点。我早上起来觉得糟糕透了。我的论文写不完；还有吉恩；还有辅导员——我觉得她是被戴维·博伦斯坦弄得太紧张了；我还得去一趟产科；还有那天晚上，我觉得你有点在向我施压，非要让我想清楚几个月以后的事情。这真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了。”
我忽略掉她使用的基本量词：一点。不是很多。
“你是说你无法像往常一样应对自如？”
“我很好。”
零分。
“你有没有因为某些事情而失眠？”
“我又把你吵醒了吗？我就知道我睡觉不安分。”
从不安分到不安分，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似乎最好插入一个与量表无关的随机问题，可以让我的意图不那么明显。
“你有信心我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吗？”
“当然了，唐。你呢？”
即兴反应让我犯了难。我决定忽略掉罗茜的问题，继续问下去。
“你最近经常哭泣吗？”
“我以为你没有注意到。就是昨天晚上，我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压向了我，而你又和戴夫出去了。但是这一切都不会影响你成为一个出色的父亲。”
只有一次。
“你感到难过、痛苦？”
“没有，我应付得来。只是有些压力。”
没有。零分。
“毫无来由地感到焦虑或担忧？”
“可能吧，有一点。可能有的时候是我处理得不好。”很奇怪，这是罗茜第一个显示出某种抑郁风险的答案，她却微笑起来。也许有时量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此题的得分减去50%。一分。
“感到害怕或是有点恐慌？”
“我已经说过了，只有一点。我真的没事。”
一分。
“可能你只是为了某些没必要的事情在为难自己。”
“哇哦，你今晚的感觉很敏锐啊。”
我将她的回应解码，我认为她是在说我理解对了——所以这题的答案为是。满分。
她站起来，拥抱了我。
“谢谢你，你太可爱了。那时我们在讨论我要不要休息，我以为我们不会——”
她开始哭了起来！第二次，比一周的调查周期晚了几分钟。
“你想吃晚饭吗？”我问。
她突然笑了起来，情绪转换之快让人无法相信，“只要不是豆腐就行。”
“是以后都不想吃了吗？”
“比一分钟前想了一点。”我又得到了一个拥抱，但罗茜的话也在暗示我，整体来看在这一周，她对事物的期待值比之前少了一些。
最后一个问题有点微妙，但我之前已经打下了提问基础。
“你有没有想过要伤害自己？”我问。
“什么？”她大笑起来，“我才不会因为多重回归或是一帮20世纪50年代思维的行政浑蛋就抹了脖子的。唐，你真好玩。赶快给我做晚饭去。”
我认为罗茜的行为可以算是有笑容，能够看到事物有趣的一面，但考虑到一整周的情况，分值应该有所降低。
九分。得分在十分及以上可被认定为有抑郁风险。莉迪娅的担忧可能是对的，但科学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我走进厨房，罗茜大声叫道：“嘿，唐，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你有时真的会给我惊喜。”
第二天晚上，吉恩于7点38分回了家。
“你迟到了。”我说。
他看了看表，“八分钟。”
“没错。”这对于晚餐的质量不会有影响，但我的日程表不得不随之修改。作为屋子里唯一一个受到影响的人，这感觉让人有点失望：罗茜和吉恩可能根本察觉不到任何的变化。让吉恩和我们住到一起极大地提高了这种变动再次出现的可能性。
罗茜还在书房里，是个跟吉恩单独谈谈的好时机。
“你刚刚去和英奇喝酒了？”
“是的，她可真迷人。”
“你想要勾引她？”
“当下，活在当下，唐。我们不过是两个自由的成年人，享受彼此的陪伴。”
理论上说，他说得没错。但我也要防止吉恩在他的列表上添上立陶宛这一新国籍。原因有二：
第一是来自戴维·博伦斯坦的指示。为了保住吉恩的学术休假机会，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一要求，简直就是胁迫。院长要求吉恩不得染指博士生们，但我不确定这一要求是否涵盖了23岁的研究员。尽管从法律层面上看，教授和年轻的研究员甚至是学生发生关系并不违法，只要这位性爱对象达到了法定的年龄，且该教授不参与对此人的学术评估。
第二个原因在于，如果吉恩能够过上禁欲的生活，克劳迪娅就有可能原谅他，而他不能得到满足的性欲也会驱使他回到克劳迪娅身边。我曾经设想吉恩会因为婚姻失败而感到沮丧，而我和罗茜就要肩负起安慰他的责任。然而时至今日，我从未在吉恩身上看到任何沮丧的情绪。我因此也要面临另外一项人类困境，若不拿出点行动，则永远得不到解决。
接下来的一周，我把莉迪娅的问题交给潜意识去解决。这样的孵化期对于创造性思维很有好处。周六晚上，在结束了与母亲的常规网络通话后，我开始了另外一项交往互动。
向您致敬，克劳迪娅。
我敲了这条信息过去，并没有直接发起通话请求，因为她很有可能正与病人在一起。我的同理心设定已达最高值，这要感谢我独立的浴室兼办公室、慢跑和手中粉红色的蜜柚玛格丽塔酒。我的日程已经更新，前一天晚上也把嫩芽儿的轮廓画到了第七周的墙砖上。
你好，唐。你还好吗？克劳迪娅回过来。
我已经改变了对于社交套话的看法。如今，我意识到这些话对难以展开人类交往的人来说，其实是些好帮手。
非常好，谢谢。你怎么样？
很好。尤金总缠着我，其他都很好。
我们应该用语音——效率更高一点。
这样就很好，克劳迪娅写道。
聊天更方便，我说话要比打字快多了。
我们还是用文字吧。
墨尔本天气怎么样？
我正在悉尼，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一个新的朋友。
你已经有够多朋友了，肯定不需要更多的了。
这是个特殊的朋友。
客套话容易让我们误入歧途，是时候说重点了。
你和吉恩应该复合。
谢谢你的关心，唐，但太迟了。
并没有。你只是离开了一小段时间。你在这段关系中投入了许多。还有尤金和卡尔。吉恩的不忠是不理智的行为；比起离婚、婚姻破裂，还有找到潜在新伴侣所付出的代价，改变不忠的行为只是小事情。
我写了很多。文字的一大优势就是别人无法打断你，我的观点很快就占满了好几个窗口。同时，克劳迪娅的一条信息也发了过来，这要归功于Skype的异步处理能力。
谢谢你，唐。我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但我得走了。你跟罗茜怎么样？
很好。你想跟吉恩聊聊吗？我认为你应该跟他聊聊。
唐，我不想显得太过唐突，但我是个临床心理学家，而你又不擅长人际交往。可能让我独自处理这件事会更好。
一点都不唐突。但我的婚姻很成功，你的却失败了，所以我的方法显然更高效。
差不多过了20秒，克劳迪娅才回复我——很显然网络连接有点慢。
可能吧。我很欣赏你做出的努力，但我真的得走了。还有，千万别把你成功的婚姻看作理所当然的。
克劳迪娅的头像变成了橘色，我还来不及发出我标准化的告别信息。
我从未把我的婚姻看作理所当然的东西。经过一周的孵化期，我决定把莉迪娅难题告诉罗茜，并以此为契机就育儿问题听听她的看法。我试着在晚餐期间展开讨论，当然吉恩也在场。但由于我不能提及操场事件，我的意图就受到了明显的误读。罗茜认为我提起育儿问题是在暗示她应该暂缓医学博士项目。
“我要是个男人，很快要当爸爸了，可能就不需要谈这些了吧。”
“从生物学角度看，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我说，“对男性而言，生产过程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他完全可以同步工作或是看棒球赛。”
“他可最好别干出这种事。理论上说，我只需要休息几天。而你呢，打几个喷嚏就休息了一周。”
“预防疾病传播。”
“是啊，是啊，我知道，但这完全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我只需要算一算在不推迟整个学年的情况下，我可以休息多久。”
吉恩给出了一条更为有力，甚至有点干扰性的分析：“无论正确与否，但一位男士如果不因此休假，大家就会认为是他的伴侣在全权照顾孩子。你是希望唐休假吗？”
“当然不是，我也不希望唐单独和孩子待在家里……”
我从未设想过照顾孩子的情景，我甚至都没有设想过嫩芽儿出生之后我们的生活会怎样。但罗茜对于我作为父亲的能力评判似乎与莉迪娅的不谋而合。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表情的变化：“对不起，唐。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想你也同意，你不会是主要带孩子的那个人。我告诉过你——孩子会跟我在一起的。”
“这种情况可能很难被学校批准。你跟辅导员谈过了吗？”
“还没有。”
我曾经跟院长提起过罗茜要带孩子去学校的想法，他当机立断拒绝了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再一次告诫我，不要把这条建议的来源说出去。
罗茜对吉恩说：“唐无论如何也不能休假，我们得有份收入。所以我才希望能快点结束这个项目，这样我就能找份工作，不必依赖别人生活了。”
“唐不是别人，他是你的伴侣。这才是婚姻运转的关键。”
“你倒是清楚。”罗茜赞美了吉恩在婚姻方面的学识，但接着又向他道了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还没有时间想清楚。”
这是个提起莉迪娅难题的好机会。
“或许你需要寻求一些专业人士的帮助。”
“斯蒂芬一直在帮助我。”罗茜说。
“在育儿方面？”
“不，不是育儿方面。唐，我现在简直要同时应对50个问题，没有一个是有关孩子的，毕竟还有八个月的时间。”
“32周。差不多是七个月。我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对我们成为父母的适配性进行评估。通过一些外部评审机构。”
罗茜笑了：“可能为时已晚。”
吉恩也笑了：“我看唐从骨子里就是个方法派。新项目上马之前，他肯定会做一大堆研究，对吧，唐？”
“没错。我们可能需要一次很短的面谈。我来安排时间。”
“我完全不反对你去找个人谈谈，”罗茜说，“你能想到这一点其实是件好事，但我能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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