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你干妈要来啦。
干妈?我咋从来没听说过我有干妈?干妈又是谁呢?
父亲说,你干妈就是干妈,还没有你时就认下的。
我把冰凌花从嘴里掏出来,攥在手里,攥出了滴滴答答的水声,愣愣的望父亲。
父亲说,淮海战役就要胜利的那一天,国民党军队的残兵败将丢盔弃甲,从徐州往西南方向逃窜。他和副班长带着一个加强班紧“咬”不放。那天的清晨,他们追到一道小山沟。山不大,也不高,山沟也就二三百步。山沟里有丛丛干枣树和枯藤条,两边的山坡却平平滑滑,视线很好。一只苍鹰在上边盘旋。他说,奶奶的,这哪里是藏人的地方?副班长说,别大意失荆州,还是小心为妙。他哈哈笑了,笑副班长小心过火。他其实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心里麻痹了,以为兵败如山倒,那些败兵哪还有招架之力?
父亲说,突然一声巨响,一颗手榴弹在前边爆炸了,紧接着还有一阵枪声。他扑倒在地后,看见副班长已经是血肉模糊。他慌忙爬到他身边,摇他。副班长很吃力的睁开眼,朝他咧咧嘴。他把耳朵贴过去,辨出了副班长说话的意思。副班长说,胜利了,也还有危险,谁知会不会失去呢?我不行了,我还有家,我家里这儿不远,叫独山头,媳妇叫冷菱花。她要是有喜了,叫她把孩子拉扯大。要是没有喜,就改嫁吧。副班长还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是,后人别忘了是前人栽的树,就好了,别把树给砍光了。副班长死了,带一脸的遗憾,死在解放前夕。
父亲说,他从此有一种负罪感,是他的麻痹造成了这一不可弥补的损失,他的麻痹害死了副班长。
父亲说,他找到了独山头,找到了副班长的家,找到了冷菱花。副班长的家穷哇,一檐到地的茅草庵子,满屋灰黑,四壁透风。
父亲说,他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后来回来了。他答应她让他的第一个孩子认她做干妈。
父亲说,干妈烧的山芋粥真好。干妈的家乡盛产山芋。但是,干妈家没有山芋,她是从别人的地里捡的。
父亲望着亮晶晶的冰凌花,说,你干妈要来啦,她唯一的儿子在修梯田时死了。
干妈果然来了。她瘦削的身体使我立即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她挽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那是她的孙子。他妈改嫁了。
干妈带了一口袋山芋。干妈亲自下厨。干妈烧的山芋粥果然好吃。我吃了三碗。
干妈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吃相,微笑着,说,这孩子有出息,吃相雅着哩。
干妈还说,别小看这山芋粥,过去还吃不饱呢。
干妈又说,但愿以后天天有山芋粥吃。
我对干妈的话似懂非懂,疑疑惑惑的看他。
以后,干妈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来,都带着她的小孙子,都带来一口袋山芋。
干妈最后一次来是在父亲去世的那年冰凌结花的时节,她照旧带着她的小孙子,带来一口袋山芋。她默默地来到父亲的坟前,扒了个坑,埋下几枚山芋蛋。然后令孙子跪下,自己也跪了,嘴里念叨,大哥你是好人。你不愧他。他死是他福浅。妹子不怪你,妹子永远不怪你。你咋就老像个事儿呢?妹子也没有福气……
第二年春天,父亲的坟前郁郁茂茂生出一大片碧绿的山芋秧。
眼下又是冰凌结花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干妈了,不知她如今生活得怎样,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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