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曾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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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给小城蒙上了面纱,疏落的街灯投下昏黄的光。我们几个哥儿们下了中班,和新结识的两位女郎疯狂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挎着她们走上大街。街上死一样的静,连条狗也没有。我们的光临无疑给小城注进了活力,我们的狂歌欢笑把街旁树上的黄叶都簌簌的震落下来。

    妈的,好痛快!

    ……我抬头向青天

    搜寻远去的从前……

    姓黄的女子有一副好嗓子,气煞程琳。

    “哈哈,滚他妈的蛋吧,从前!”

    阿流吼得像猪临刑时的惨叫,在大家前面又扭又跳又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总笑我一无所有……

    “哈哈哈哈哈哈……”

    “开门,开门,他妈的,老子要喝酒!”

    我们来到“来福酒馆”,阿流抬脚踢门。

    曾老板肯定吓坏了,半天没有动静。他碰上了我们这些惹不起的爷,也算他福气了,我们这些“煤黑子”每天都给他送钱。我们的小煤窑在小城的城郊,“来福酒馆”在小城的边缘,我们抬腿就到,我们都是喝了这顿不管下顿的主儿,我们的钱就这样被他源源不断的装进他的腰包。他敢不开门?他是没听出我们的声音,怕被强盗抢了,才不敢开门的。

    我说:“别踢门,慢慢叫。”

    阿流又吼:“慢个蛋,他不开门咱把他掀了!”

    曾老板一定听出了我们,他衣服不整的慌忙开了门,满脸堆笑:“得罪了,得罪了!”

    “你个王八蛋,搂着妞儿睡过去了怎的?要不是哥们儿有交情……来一桌,上好的,老子开支了。”

    然而他却不动。他的眼睛死死的停在姓黄的女郎脸上,嘴半张着,两只手垂在大腿两侧无所适从的微微动作。

    妈的,这小子!我在心里骂道。

    “怎么样?也想……哼,你他妈的,王八蛋,去,去,上菜!”

    曾老板“哎哎”两声,转身到了灶间。一个睡眼朦胧的女子起来帮忙。

    “来两瓶,汤沟。”我们要。

    “来了——”曾老板恢复了他往常的调门。

    乒乓乒乓,我们喝的来了劲儿。阿流坐在黄女郎旁边,东倒西歪地朝她身上靠。柳小姐朝我撇撇嘴。

    “你这孬猪,嘻嘻,来来,干一杯!”他们碰起杯来。

    整好了菜,曾老板在一边坐下,看我们喝酒。老板并不老,他才三十多岁,如果当白领,准是个英俊潇洒的人物,别看他腰里系着围裙,仍然风度翩翩。他虽然是看我们喝酒,眼睛却老是在黄女郎脸上停留。我还算识文写字,比那几个文明,我怕曾老板捅出漏子,惹烦了哥们儿,来个大拼杀,那就玩了完啦。于是,我起来拉他入桌。

    “来,喝两杯。”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卖酒不陪酒,诸位知道的;再说了,我不会喝,没有量。”

    “妈的,老子看得起你了,老子有钱,老子不让你请场,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阿流眼珠子红红的,啪地甩出一叠钞票。

    曾老板不敢不喝。他还真不是盛酒的家伙,几杯下肚,脸红得像猪肝,两只眼更是不停地看黄女郎的脸。

    ……小河亲过我的脸……

    黄女郎突然尖声唱道。

    “你他妈的怎么啦?”阿流一把扭住曾老板。

    曾老板重重地挨了两拳。但是他不敢回手,他知道我们这一帮子人的厉害,我们每天都下“地狱”,我们什么都不怕,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还是我顾全大局,我把他们劝开。我们这些人的脾气就是,一句话跳,一句话笑,捅刀子的事情过去就算,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就又喝酒,喝的天昏地暗。我问曾老板:

    “有什么心思吗?咱可都是哥们儿,心里装不得四两香油,也容不下半粒沙子,说出来就亮净了,免得有误会。”

    曾老板眼里像有了泪水。他嗨嗨的出了几口长气,到橱柜里拿来一包外烟,分散给我们,又打开火机,一一给我们点着,还添了两瓶酒,一样的汤沟。最后望着黄女郎,说:

    “看见这位女同志,勾起了我的往事……”

    “哈哈,你他妈的有艳遇了?说出来,哥们儿欣赏欣赏。”

    “其实,不是艳遇。”他收回目光,沉郁的低下头。

    “妈的,卖什么关子?老子直肠子,喜欢干脆。来,喝一杯,干,干净,不准剩酒!喝了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哎。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二十多岁,还没结婚,也没来县城开店,是俺队里的生产队长……哎哎,小静,添俩菜。”

    那位睡眼朦胧的女子端上菜来。阿流顺手揪了一把她的屁股。她脸红了红,扭头回到灶间。

    他真是个王八蛋。

    曾老板接着往下讲。

    “俺队不算穷,四百多口人,六百亩地,大小牲口够八犋,还有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另外办了个条笆厂。俺那儿编的条笆也到你们矿卖过。俺村靠微山湖,沟沟岭岭的到处都是条子,得天独厚。我刚当队长有两年,准备再用五年时间,把俺庄大变样儿,住房标准化,农工一体化,看病上学都不要个人掏钱,我有一整套规划呀,队里也正按我的计划往下发展。巧了,那年搞生产责任制,大包干,我的这一套就全泡汤了。我想不通。”

    “赵英是俺大队团支部书记,大队分她抓俺队。赵英的模样长得和这位女同志差不多,不过她的头发没烫,齐耳短发,很精神。她一脸天真,看上去很单纯,成天嘻嘻哈哈的。她和我不是一个队,也就是说是一个大队不是一个庄的人。你们不知道,我们那边庄子都不大,不过呢一庄连一庄,一溜长蛇阵,一个庄一个生产队,好管理。”

    “俺俩是同学。”

    “有一天,她找到我,一见面就干上了。她约我到庄后的小河边。那天有月亮,月牙儿就像村西的那口塘,光是黄盈盈的,黄盈盈的月光照在小河里,河水就像新上了一层漆;照在河边的条子丛上,条子丛就像铺了一层绿晃晃的塑料布。我们贴着条子丛转悠。”

    “她说,咱大队都分开了,就你,叫我咋回报?”

    “我说,你就如实说,俺队社员不同意。”

    “她问,是社员不同意还是你这个当队长的不同意?”

    “我说,就算我不同意,政策也说因地适宜,多种形式呀。”

    “她说,你呀你,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虽说是允许多种形式,你要是不承包,就是对抗政策。”

    “我生气了,就撞她,说我对抗政策我就对抗政策,你告去好了!”

    “她很委屈,我知道她委屈,俺俩关系那么好,她能告我吗?”

    “她都有哭腔了,说,你、你这是说的啥话?”

    “我说,就这话!”

    “俺俩默默地溜达着,好长时间,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走过的地方,只听见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去,有一只猫头鹰哇哇叫了两声。我头皮发麻。这家伙叫得真难听。俺那里有说法,夜猫子一叫就死人。它叫啥事儿啊?反正不会是好事儿。赵英的胆子比我小,她可能第一次听它叫吧,吓得两只手抱住我的胳膊。抱着抱着,她哭了,嘤嘤的。”

    “俺俩站住。”

    “我想抱着她,不过没有抱,只是扳住她的肩膀。我有点儿后悔,我不该顶她这么厉害,她也是为了工作啊。我想给她说软和话,但没有说,就象我想抱她没有抱一样,我很固执。”

    “那天真倒霉,我们见了鬼。后来我猜想,那不是鬼,是有人跟踪俺俩了,可当时就认为是鬼。俺俩转着转着,来到离庄子远一些的地方,已经靠了湖了。月亮底下,湖堤像一条巨蟒。说到这儿,我讲个小插曲。就在这条湖堤上,也是这一段,有一年俺公社的老乡长,他参加过铁道游击队,是俺大队人,没事了他到湖里逮鱼,路过湖堤时,见一条大长虫(大蛇)从湖里爬出来,你说它有多大?它爬上湖堤,头在堤这边,尾巴还在堤那边。大伙儿都说老乡长看花眼了,可他说是真的,不是眼花。是不是真的谁也没证实,老乡长到家就病了,一病不起,没多长时间就死了。你们说怪不怪?”

    “月亮就要落下去的时候,俺俩打算往回走。就在这时,我们前面有一截子乌黑的东西,像个人,又不是人,好像没有头,是个无头鬼。不是我往那方面想,是那个形状就像。俺那儿有很多无头鬼的传说,因为过去兵荒马乱的时候,这里荒草湖棵,这队伍那匪寇,你来我走,杀死的活埋的人无数,无头的冤鬼到处都是,就常常闹出动静来。不由你不信,那天的情况叫人无法不信。我觉得蹊跷,虽说害怕,还是想看个清楚,心里发毛又要弄个水落石出,就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那东西走过去。听不见脚步声,也看不见那东西动,可是你走吧,那东西就那个距离,不远不近,立挺的站着。我开始害怕了,赵英的心跳得咚咚的,我都能听见。她抱着我的腰,大气不敢出。我是男子汉,不能孬熊,硬着头皮,想离开,又不敢离开,怕被撵上,就站那儿看,看一会儿再往跟前凑两步。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到了河汊头。我拼出来了,就要几步跑过去,看个究竟。赵英拉着我,不让去。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眨巴眼,那东西不见了。哪里去了呢?藏条子棵里了吗?人哪,真是怪,越是心惊胆战的越是想追根问底。我到处找啊找,愣是没找见。”

    “没找见那心里才叫悬哪,才害怕哪。赵英抱着我,呜呜呜的哭出声来,她的腿老是抖抖索索的,要不是我给她当架子,她肯定站不住。现在想想,她也不仅是害怕,她的那颗心呀,嗨!”

    “俺俩回到庄上。这一夜,赵英没敢回她家,我也没敢提出送她,她就住在我家了。”

    “后来,她得了一场病,病的很厉害。我没去看她,我恼她。”

    “原因吗?唉,咋说呢?不用说,你们也猜得着,我被撤了职,生产队分田到户了,原来的牲口农具,大小机械,队里的集体财产分的分毁的毁,连条笆厂的副业也散了伙。我不忍心看着自己经手弄的家业土崩瓦解,就通过熟人来到县城,开这个饭店,承蒙各位赏光,弟兄们架势,我混得还行,比在队里强多了,强了不知多少倍。俺家乡的社员也都富了,手里有钱了,家里也拾弄了添置。可是我这心里呀,却越来越感到空虚。”

    “我接到过她的一封信,是病好之后写给我的。信是这样的,”曾老板迟迟疑疑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皮本本儿,手哆哆嗦嗦抽出两张纸。

    阿流刚才倒是老实了许多,两眼瞪着瞅曾老板讲他的故事,这会儿看曾老板掏信了,又急不可耐,一把抓过来,递给我。我嗔怪了他一眼。我看曾老板,意思是我可以念出来吗。曾老板朝我点点头。于是,我读起来:

    曾经:

    你能原谅我吗?我是不得已才向大队回报的。我挨了多少批评,你知道吗?大队的干部,还有公社的干部,把我尅得好凶。他们这些人,过去“割资本主义尾巴”也是比谁都坚决,现在还是那么信誓旦旦的样子,一贯正确的样子。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咱俩的关系的,连咱那天晚上谈话的内容都知道,一举一动都清楚。他们威胁我,要整你的材料,说你是反对党中央反对社会主义,要逮你。他们还侮辱我,说我那天跟你睡在一起,有不正当关系。天哪!这是无中生有啊,他们就是这样缺德!

    这真叫天有不测风云呀!

    曾经,我爱你,我和你相处那么多年,我知道你对党忠心耿耿,你从来没反过党啊。可是,能说得清吗?

    为了你,我什么办法都用了。我用了什么法,请你、请你千万不要问!总之,你虽然撤了职,还算平安,平安就好啊,曾经!

    我知道,你恨我。我病了,从那以后就病了,发昏了几次,你都没来看我。你恨我恨得有理啊!我真想死了算啦,活着干啥?我爱的人离我远了,恨我了,我也没资格再去爱他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老天作弄我,偏让我的病又好了。

    曾经,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让你蒙受耻辱。我也必须远离你而去了!

    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残酷……

    曾老板泣不成声。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斟,又饮;又饮,又斟。我按住他的手。

    雄鸡叫响第一声,我们歪歪趔趔的离开了“来福酒馆”。小城的灯光还是那样昏昏沉沉。靠城的矿工宿舍区已开始有人走动。

    黄女郎的歌喉哑了,几个人挽着她。我和柳小姐挎着胳膊,默默地落在后边。

    前面,一场闹剧拉开帷幕:有一个哥们儿的老婆杀上阵来。

    “你死了外葬了?下班不回家,找你到天明,你自在了,逛窑子去了。你叫塌方砸死吧!你叫瓦斯烧死吧!我也找一个叫你看看……”

    “妈的,王八蛋!”阿流的声音。

    我们过去,风风雨雨……

    这一夜,这过去的,统统滚他妈的蛋吧!明天已经到来啦。

    我和柳小姐最后一次长吻。

    我向她摇着手——

    “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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