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说成都-说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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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皇城坝明远楼(清末)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说是正午行礼,但从吃早饭时候,各街各巷的人众已一群一浪地向皇城涌来。

    好多人都以为这个皇城就是三国时候蜀汉先主刘备即位登基的地方。其实,它和刘备并无丝毫关系。它在唐朝时候,靠西一带,是有名的摩诃池,靠东一小块,是节度使府,大家耳熟能详的诗人杜甫,曾在这里陪严武泛过舟,还做过一首五言律诗。唐末五代,王建、王衍父子的前蜀国,孟知祥、孟昶父子的后蜀国,即就此地大修宫室苑囿,花蕊夫人做了宫词一百首来描写它的繁华盛景。但到南宋诗人陆游来游览时候,已说摩诃池的水门污为平陆,大概经过元朝的破坏荒芜,摩诃池更污塞干涸了许多。明太祖朱元璋封他第十一爱子朱椿为蜀王,特意派人给修一座极为雄伟的藩王府,据说,正殿所在恰就是从前摩诃池的一角。明朝末年,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国,藩王府是大西国皇宫。张献忠由于情势不妙,退向川北时,实行焦土政策,藩王府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而且十八年之久,成为虎豹巢穴。清朝康熙十几年,四川省会由保宁迁还成都,才披荆斩棘,把这片荒场,划出前面一部分,改为三年一考试的贡院,将就藩王府正殿殿基修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至公堂,(与藩王府正殿比起来,到底不如远甚。因为摆在旁边未被利用的一些大石础,比至公堂的柱头不知大多少倍,而至公堂的柱头并不小!)又将就前殿殿基,修成一座颇为崇宏的明远楼。史书和古人诗词所记载咏叹的摩诃池,更从明藩王府的西池,缩小到一泓之水,不过几亩大的一个死水塘。然而大家仍称之为摩诃池。犹之这个地方尽管发生过这么多的变迁,贡院也有了二百多年历史,而人民还是念念不忘,始终呼之为皇城,还牵强附会,硬说它是三国时候的遗址,都是一样不易解说的事情!光绪二十八年废止科举,开办学堂,三年才热闹一回的贡院,也改作了弦歌之所。从前使秀才们做过多少噩梦,吃过多少辛苦的木板号子,拆除得干干净净,使明远楼内,至公堂下,顿然开朗,成为一片像样的砖面广场。部分房舍保留下来,其余都改修为讲堂、自习室与宿舍。到辛亥年止,光是贡院的部分,就前后办了这么一些学堂:留东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优级师范选科学堂,通省补习学堂,甲等工业学堂,绅班法政学堂,通省师范附属高等小学堂,以致巍峨的皇城门洞外,长长短短挂满了吊脚牌。而且就在皇城门洞两边,面临两个广大水池,背负城墙地方,还修建了两列平顶房子:西边的叫做教育研究馆,东边的叫做教育陈列馆。

    还没有到正午,傅隆盛到底忍耐不住,拉起田街正,就随着人群向皇城走来。

    一过东御街,向北去的那条贡院街上,人更多了。因为由红照壁、韦陀堂、三桥这一路上来的人,比由东、西御街来的人多得多。并且越走越挤,走到皇城坝“为国求贤”石牌坊和横跨御河的小三桥跟前,人挤得更像戏场似的。

    皇城坝有三道石牌坊:正中向南一道,是三架头形式,横坊上刻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东边一道,正对着尚未成为街道的东华门,这石坊小些,刻着“腾蛟”两个大字;西边一道,大小与东边的一样,刻着“起凤”两个大字。东边的东华门虽未成为街道,到底还零零星星有几处人家,而且近年还开了一家教门站房,专住由甘肃、陕西而来的回教商旅。而西边的西华门,简直连街的影子都没有,从一片垃圾泥土荒地望去,可以看得见回教的八寺红墙。

    皇城坝在没有开办学堂之前,是一个百戏杂陈,无奇不有的场所。有说评书的,有唱金钱板的,有说相声的,有耍大把戏的,有唱小曲子的,有卖打药和狗皮膏药的,有招人看西湖景的,也有拉起布围、招人看娃娃鱼的,有掏牙虫兼拔痛牙的,也有江湖医生和草药医生。

    但是生意最好的,还是十几处算命、测字、看相、取钱不多、而招子上说是能够定人休咎、解人疑难、与人以希望的摊子。不过也就由于这些先生说话不负责任,才使皇城坝得了个诨名,叫扯谎坝,和藩台衙门外面那个坝子一样。

    自从开办学堂,在三道牌坊外面加了一道漆成蓝色的木栅栏。御河之内,又东西掘了两方水池,修了两列平房。空地无多,即使不由警察驱逐,这些临时摊子也不能不迁地为良。几年以来,这里已相当清静了。

    今天,——辛亥年十月初七日,这皇城坝一带,人又挤得像大戏场似的!田街正虽也六十出头的人,因为有一把气力,人也高一些,瘦一些,还累得;遂挤在前头开路,叫傅隆盛紧紧跟在背后。今天皇城的三个门洞都是敞开的,挤进门洞里面,坝子比较宽大;门洞旁边有两道很窄的石梯,可以通上城门楼,许多人没法进龙门(就是贡院的二门,门基比较高,从前考试时候,点名领卷在这里,故称为龙门),便跑到门楼上去眺望。不过,向龙门涌去的人还是不少。

    龙门的台阶上,站了一排穿青色服装的警察,又一排穿黄色服装的陆军。陆军拿的枪上,没有上刺刀,警察连枪都没拿,仍拿着一根黑漆棍子。拦住涌去人群,不让进去。几个声音喊说:“等行了礼后,同胞们再进去参观,现在还没行礼哩!有标记的代表,拿出标记来……可以进去!”傅隆盛、田街正连忙从怀里把白布条取出,在脑壳上挥着道:“我们有!我们有!”从龙门到明远楼,是一片横比直大得多的坝子;从明远楼到至公堂,是一片横直俱大的四方大坝子。前后坝子下面是青砖面地,上面是红彩天花,不仅堂皇,而且富丽。

    到这里的人已不很多。但是举眼一看,把发辫剪了的,十成中间便占了七成。拖着辫子的也有,却很少很少。其余,脑后只管没有发辫,显而易见,都是傅隆盛所发明的办法,不是盘在头上,便是撇在脑顶上。

    说到穿戴,更花哨了。有穿短打的,有一件长袍上面套一件窄袖阿侬袋,或一件大袖鹰膀的,甚至还有套一件高领缺襟背心的。有戴瓜皮帽的,有戴遮阳帽的,有类似戏台上家院帽而加一片搭搭的,也有洋人戴的那种有檐的燕毡帽,总而言之,好像开了一个帽子赛会。就中也还有穿洋装而不戴帽子的人。

    他们到此,也学着众人,把写了字的白布条拿来,斜系在左肩之上和右胁之下。

    人们各自找着熟人,一堆一堆地在广场中游动。傅隆盛在人丛中碰见了商会洋广杂货帮代表之一邓乾元,也碰见了赠送过布伞的吴凤梧。吴凤梧穿一身军装,也佩了一柄指挥刀,头发剪到后脑勺上。他身上并未系有标记,似乎不是代表。他从人丛中经过,步子跨得那么急,以致傅隆盛唤了他两声,他才回过头来,啊了一声,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一直向至公堂东阶上走去。

    傅隆盛很想跟去,可是至公堂露台上站了很多警察与陆军,正在向一群打算上去的代表吆喝:“同胞们,这里是礼堂,不要上来了!”

    “可是刚才我那个朋友又上来了呢?”

    “他是军政府的人,你没看见别个右膀上缠得有出入证吗?”由明远楼那畔来的人更多了。

    至公堂高高的前轩檐口外,撑出两面写有红汉字、画有十八个墨圈的大旗,是白大绸缝制的,在太阳光下闪出缕缕射眼豪光。

    至公堂凭中靠前、正对露台上那座雕花的、刻有“旁求俊”四个大字的石牌坊处,摆了一张大得出奇的桌子,上面蒙着白布。至于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便无法知道,因为从桌子到露台下面的石陛,既不算近,而又是从下面看上去的原故。

    由明远楼进来的人,并不全是各街各巷、各行各业、以及各界的代表,还有整队而来的学生。学生都意气扬扬地踏着正步,一直走到露台下,排列在代表们的前头。把顶好的地位全占了去。

    偌大的广场,已是人众济济。强烈的太阳透过染成粉红布匹(即所谓的天花)射到人身上,使得个个都面带喜色,个个都感到小阳春的暖气。傅隆盛的棉瓜皮帽已经戴不住,但是不便揭下,他深悔早晨不该犹豫,“倒是一剪刀把帽根儿剪掉的好!”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三声震耳欲聋的铁铳,很像就在明远楼那畔响了起来。

    接着至公堂内一派军乐悠扬。广场上人声立刻嘈杂,不管是不是代表,都争先恐后拥向前来,把列着队的学生都挤乱了。只管有人大喊:“文明点!文明点!同胞们,大家维持秩序!”谁管这些?谁不想逼近露台瞻仰一下都督的风采?顿时,至公堂下的广场也变成了大戏场,甚至比大戏场还加倍的热闹!军乐声中,至公堂背后的屏门洞然大启。一个穿军装的大汉,双手捧着一面三尺见方的红汉字旗子,首先走出。跟在后面走到桌子跟前的,便是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两人都穿着深蓝呢军服,戴的是绣有金绦的军帽,各人手提一柄挺长的金把子指挥刀。接踵走出的,是三十来个外国人,是上百数的、有穿军装、有穿洋装、有穿学生装、也有穿长袍马褂、有剪了发辫、也有未剪发辫,一时看不明白,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

    “万岁!万岁!大汉中国万岁!大汉万岁!中国万岁!”先从至公堂上喊起。一霎时,广场中间也雷鸣般响应起来。并且此起彼落,喊了又喊。在呐喊声中,还有拍巴掌的,有打唿哨的,有揭下帽子在空中挥舞的。傅隆盛、田街正以及邓乾元一般人,却戴着帽子又鞠躬,又作揖。秩序更加凌乱了!傅隆盛已经挤到石陛脚下,清清楚楚看见两个都督品排站在桌子跟前。朱庆澜身材高大,军装穿得很巴适;蒲殿俊和他一比,不特瘦小萎琐,就是穿著也不合身,上装长了些,衣袖更长,几乎连手指头都盖过了。似乎有人在司仪,听不清楚吆喝了一些什么。只见朱庆澜两腿一并,向着国旗,不忙不慢地把手举在帽檐边。蒲殿俊也随着举起手来,可是两只脚仍然站的是八字形,而且五根指头也得老开,似乎还有点抖颤。

    傅隆盛眯起水泡眼看了下,便凑在田街正耳边说道:“你觉得吗?正都督仿佛有点诧生的样子。”田街正也轻声说道:“这不叫诧生,这叫怯场。”

    “这们大个人,啥子世面没见过,还会怯场,也怪!嗯!兆头不好!”许多人都拥在两个都督身边。有向都督举手的,有作揖打拱的。洋人便一个一个来跟都督拉手。朱庆澜笑容可掬,蒲殿俊不惟不笑,反而一脸不自在。军乐悠扬。

    “万岁!万岁!大汉万岁!中国万岁!”傅隆盛大为诧异地向田街正说道:“你看,那不是路小脚吗?狗日的东西,又有他!”

    “我早看见了。还有周秃子,还有王壳子。他们这伙人硬是会钻!”傅隆盛摇头叹道:“我看军政府开张不利,要倒灶!”田街正忙用手肘在他腰眼里一捅道:“莫乱说!”傅隆盛大不高兴,拉着田街正回身便走。

    “你不等到礼完再走?听说正都督还要演说哩。”两个人从人丛中一直挤到明远楼,回头一看,至公堂前果有一个人在演说。却不是穿军装的都督,而是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要是广场里不那么乱哄哄地,也还可以听得见他说些什么。

    傅隆盛气呼呼地站在明远楼高台阶上,向至公堂方面把拳头扬了扬道:“老子从此不听你们的球说书!”田街正看见许多人在注视他们,遂把傅隆盛一推道:“走哟!你才在球说书!”越走越拥挤,挤到贡院街,几乎寸步难移。因为所有的人都朝皇城走,独他两个人走的是相反方向。

    挤到卡子房跟前,马回子的卤牛羊杂碎摊尚没有摆出来。傅隆盛上檐阶,舒了口气,把棉帽子揭下,也不怕人笑他还没剪帽根儿。一面拿一张布袱子揩额脑上的汗,一面向跟着走上檐阶的田街正叹道:“这样就叫改朝换代了,你信不信?”田街正笑道:“你又要说怪话了。”

    “不是怪话。光看样子,就不像。”

    “难道你看见过改朝换代?”傅隆盛大张着口,回答不出。

    皇城内外(清末)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还是一身旧式便装,仅止把头发剪短、齐到后颈窝的黄澜生,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城门洞。

    他进皇城去找颜伯勤颜老太爷商榷他功名大事时,“为国求贤”石牌坊内外的空坝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赌博摊子。这时节,这类摊子更多了;甚至蔓延到东华门的回回商馆门前,西华门的八寺巷口。当中的过道还留得相当宽。因为从外州县整队开进军政府去庆贺的同志军,一直到今天,还时不时地要排成双行,或者四行,着刀刀枪枪,拥着高头大马,打从坝子当中通过,虽然没有前几天那样首尾相接的盛概。

    每一个赌博摊子跟前,都聚有一大堆人。每一个摊子,除了骰子掷在磁碗中响得叮叮当当外,照例有呼幺喝六的声音,照例有赢家高兴的哗笑声音,照例有输家不服气的愤恨声音,同时照例有互相争吵,理论曲直的声音。

    军政府告示上只说军民休假十日,以资庆贺,并未叫人公开赌博,更没有叫人把赌博摊子摆在观瞻所系的军政府的大门前。但为什么会搞成这种模样呢?叙说起来却也简单。首先,在成立军政府之后,一连几天不安门警,允许人民随意进出参观、游览,表示大汉光复,与民同乐。成都人民的脑子里,老早老早就有一个观念,认为皇城硬是刘皇叔和诸葛军师住过的地方。从前是贡院时候,除了三年一试,秀才们得以携着考篮进去外,寻常百姓是难以跨进门洞一步的;后来改成了学堂,城门洞的铁皮门扉尽管大开着,但平常百姓仍然不能进去,门洞两边砖墙上,不是钉有两块粉底大木牌,牌上刻有“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吗?现在既然允许人们进去观光,谁能不想利用这个机会,看一看金銮宝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人来得多,自然而然把皇城内变成一个会场。会场便有会场的成例。要是没有凉粉担子、莜面担子、抄手担子、蒸蒸糕担子、豆腐酪担子、鸡丝油花担子、马蹄糕担子、素面甜水面担子(这些担子,还不只是一根两根,而是相当多的);要是没有茶汤摊子、鸡酒摊子、油茶摊子、烧腊卤菜摊子、蒜羊血摊子、虾羹汤摊子、鸡丝豆花摊子、牛舌酥锅块摊子(这些摊子,限于条件,虽然数量不如担子之多,但排场不小,占地也大;每个摊子,几乎都竖有一把硕大无朋的大油纸伞);要是没有更多活动的、在人丛中串来串去的卖瓜子花生的篮子、卖糖酥核桃的篮子、卖橘子青果的篮子、卖糖炒板栗的篮子、卖黄豆米酥芝麻糕的篮子、卖白糖蒸馍的篮子、卖三河场姜糖的篮子、卖红柿子和柿饼的篮子、卖熟油辣子大头菜和红油莴笋片的篮子;尤其重要的,要是没有散布在各个角落的装水烟的简州娃,和一些带赌博性的糖饼摊子,以及用三颗骰子掷糖人、糖狮、糖象的摊子,那就不合乎成例,也便不成其为会场。而且没有这一片又嘈杂,又烦嚣,刺得人耳疼的叫卖声音,又怎么显示得出会场的热闹来呢?两三天后,皇城门洞内换了一番景象。各州县的同志军来了。他们来庆贺军政府,他们尤其要“亲候”一下蒲先生(他们尚不熟习这个崭新的名称:都督)。但是蒲先生忙得很,一刻也难于离开他那间办公事的房间和那一间大会客室。会不到蒲先生,那就“亲候”一下罗先生也罢。罗纶当着交涉局局长,和同志军接洽,正是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愿欲。同志军大伙大伙地来,把观光的人同摊、担、提篮全都排挤到皇城门洞之外的空地上。

    皇城内没有什么看头,皇城外光是一些管吃喝的摊、担、提篮,也难于满足赶会场的人的心意,因而赌博摊子,应运而生。在警察兴办以前,这也是坝坝会中应有的一种顽意。头两天有不怕事的大爷出来试了试,几张小方桌上尚只悄悄密密跳着三三猴儿,要是警察来干涉,好对付,“跳三三猴儿嘛,小顽意,不算赌博!”不知道什么原故,自从独立,警察一下“文明”了,在十字街口站岗的警察兵,已经不像争路风潮前那样动辄干涉人;热闹地方,更其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两天之后,赌博摊子摆多了,三颗骰子变成六颗骰子时候,他们当中甚至有穿上便衣,挤到赌博摊来凑热闹的哩。

    黄澜生行近一个赌博摊子,从几个人的肩背缝隙间望进去。一张黑漆剥落的大方桌上,放了一只青花大品碗。上方的高脚木凳,巍巍然坐着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一顶崭新的青绒瓜皮帽,歪歪扣在脑壳上;松三把发辫,不是长拖在背后,而是紧紧盘在帽子外面。颧骨高耸的瘦脸,浮了一层油光光的鸦片烟气;尖下巴和陷得老深的脸颊,盖满了青郁郁的胡子碴儿。由于浓黑短眉下一双鹞子眼睛骨碌碌转着,把相貌衬托得越发奸险,越发凶恶。一件细面子黑羔子皮袄,并非好好穿着,却是敞胸亮怀披在肩头上;外面套的雪青摹本缎半臂,大襟上一溜串黄铜钮子,只在膈肢窝里扣上了一个。从汗衣到半臂的几层高领,全然分披在一段又粗又黑的脖子周围。这时,两脚蹬在方桌栓子上,从挽着龙抬头的袖口中,伸出的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里,搓着六颗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牛骨骰子。

    三几个似乎是他手下弟兄的精壮小伙子,也都歪戴帽子斜穿衣地拥在他的身前身后,一个个凝神聚气死钉着那些正在下注的赌客。

    一个戴破毡帽,穿旧短袄的装水烟的老头,正给那个摆赌汉子装水烟。

    两股灰白烟子从鼻孔里呼出,摆赌的汉子开了口,声音虽然有点嘶哑,但颇威严,俗话说的有煞气:“婊子养的,主意打定啦!押天门就押天门,押青龙就押青龙,快点!老子掷啦!”

    “我要押穿。”一个岁数不大、土头土脑的赌客,神魂不定地把十个当十紫铜元在桌子前方摆成一列,一头指着青龙方,一头指着白虎方。两方都胜,摆赌的赔他二百钱;两方都败,他的注,自然一卡子揽了去;一方胜,一方败呢?平过,没输赢。

    但是一般认真赌博的人都瞧不起这样赌法。他们宁肯输掉裤子,也要占个独门,这才是赌四门摊的品德。

    桌上已经摆了不少独门注。天门最旺。押角的没有,押穿的只那一个年轻人,注也不大。

    “婊子养的,又是穿!老子不打你龟儿这注。捡起来,爬开些!”摆赌的把眼睛一泛。

    不但几个帮手在助威吆喝:“爬开!爬开!”就那一般讲究赌品的人,也气鼓鼓地叫吼道:

    “输不起,就莫来!手气瘟的人,别带行带行:理应念作“带胁”,即连累之意。这句方言,至今尚流行于大部分四川地方。

    了我们!”那年轻人却不肯收注。说,大小也是一注。并且说,押穿、押角、押独门,看各人的欢喜,这是场合上的规矩呀。

    摆赌的愣起两眼骂道:“你欢喜下注,老子不欢喜打你娃娃的注,这也是场合上的规矩!你娃娃还嘴硬!”已经斗起口来,进一步就该动手。黄澜生大吃一惊,连忙抽身退出,向贡院街南头,加紧脚步便跑。

    一个沙嗓子突然在耳朵边猛喊起来:“嗨!走路不带眼睛么?撞翻了老子的东西,你赔得起!”黄澜生一凝神,才发觉自己的大腿正撞在一只相当大的乌黑瓦盆上。要不是两只大手把瓦盆紧紧掌住,它准定会从一条板凳头上打碎在地。光是瓦盆打碎,倒在其次,说他赔不起,是指的盛在瓦盆内、堆尖冒檐、约摸上千片的牛脑壳皮。这种用五香卤水煮好,又用熟油辣汁和调料拌得红彤彤的牛脑壳皮,每片有半个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灯片,半透明的胶质体也很像;吃在口里,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说了,而且咬得脆砰砰地极为有趣。这是成都皇城坝回民特制的一种有名的小吃,正经名称叫盆盆肉,诨名叫两头望,后世易称为牛肺片的便是。

    黄澜生又是一怔,急忙后退一步,偏又撞在一个卖和糖油糕与黄散的菜油浸饱的竹提篮上。卖油糕的老头不比卖盆盆肉的中年汉子火气大,只用没曾揩得很干净的油手,把他攘了下,痰呵呵地叫道:“慢点!慢点!打脏了你的狐皮袍子,怪不得我呀!”其实,黄澜生身上那件豆灰下路缎皮袍面子的后摆上,已着油糕篮子搽上了很宽一条油渍,不过他看得见的,只是前摆当大腿地方的一块熟油痕。

    卖盆盆肉的壮年汉子犹然气呼呼地鼓起眼睛在谩骂:“妈哟!老子刚摆下来,就遇着这个冒失鬼,几乎买了老子一个趸!红油的,盆盆肉!两个钱三块!三个钱五块!”还将一把计数目用的毛钱,从枣木钱盘上抓到左掌上,右手几根指头非常灵巧地抡着、数着。

    黄澜生定睛瞅着那汉子,心里怒气仿佛春潮一样,一股接一股直向上涌,耳根面颊都发起烧来。假使有个底下人——不管是年轻力壮的高金山,或是骨瘦如柴的罗升——在身边仗胆,即令不便再摆出官架子来派骂一番,至少也要开几句教训。眼看围绕在四周的,大抵都是不可理喻的下流社会的人,甚至还有几个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巡防兵。这不是较量高低的地方。如其不隐忍一下,准定还会遭到奇耻大辱。他猛然想到圣人的教训:“君子犯而不校”。

    又想到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他于是喟叹了一声,把一伙涌过来吃盆盆肉,兼带存心要看吵嘴骂架热闹事情的闲人,环顾一下,一言不发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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