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变》第八节,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原文此节标题为“八前所未有的大破坏——地上一切全变成了无”。
考之历史,成都城在宋朝,仅仅修葺过两次,并且都在北宋时候。宋末元初,元兵曾几次侵扰四川,两度占有成都,杀人之多,好像比巴西氐人李氏时代还厉害。据旧《成都县志》载:明朝人赵防作的《程氏传》,引元朝人贺清权的《成都录》说:“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又引《三卯录》说:“蜀民就死,率五十人为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积其尸;至暮,疑不死,复刺之。”于是赵防慨叹曰:“元人入成都,其惨如此!”《成都录》《三卯录》所记果实,真可谓惨绝人寰,明末清初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焉能比拟!《杨升庵遗集》亦有曰:“宋宣和中,成都杨景盛一家,同科登进士第十二人,经元师之惨,民縻孑遗,以百八十年犹未能复如宋世之半也!”杀人已如此,其于城市之破坏不顾,当然不在话下。何况终元之世九十几年中,四川省治在成都时少,在重庆时多,省治不在,则于修治城市,当然更不注意。因此,我们方明白明太祖洪武四年,傅友德平蜀之后,何以接着就令李文忠到成都来拊循遗民,建筑成都新城。这城大约是草率筑成,并不怎么结实,所以在二十二年,又命蓝玉到成都督修城池,因无详细记载,实不知道明初筑的成都城,到底有好大,而且是个什么形势。我们但知道终明之世,成都城曾大大修治过一次,并用砖石砌过。不过一定砌得不周到,北城那方,就没有砌砖石,以致后来张献忠攻打成都,便从这里下手,而将城墙轰垮了的。
大概明朝所建的成都城,其城墙圈子所在,当然不会超越罗城城基,或许还要小些。一则,成都人民经元兵屠杀之余,当然人口大减;二则,前后蜀宫苑废址腾出的很多,以蜀王藩府所占地比起来,不过其中之一角,其余空地,即在南宋时候已开为稻田菜圃,有江村景致,何况再经若干年惨毒的兵燹!地旷人稀,则所筑新城,当然不能甚大。现在我们要谈到它更大一次的变化,即张献忠的屠城史了。
张献忠于明末思宗崇祯十七年阴历八月初九日攻入成都,也即是清初顺治元年的阴历八月九日,当公元后一六四四年,迄至今一九四九年阴历八月,算起来实为三百零五年。三百多年,不算很短的时间,然而四川人至今谈起张献忠,好像还是昨天的样子,而且并没有什么演义小说为之渲染,只凭极少一些记载,而居然能够使他在人们的记忆中,传说中,像新生一样的遗留至今,单凭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其屠杀破坏的成绩。
关于张献忠的平生,和他与李自成,与摇天动、黄龙等十三家,如何起事作乱,如何流窜陕西、河南、山西、河北、湖北、四川,以及他死了之后,余毒流播于西康、贵州、云南、湖南、广西等省的经过和事迹,太复杂了,当然不能去说;即张献忠一股,两次杀到成都城下,以及他从川北杀到川南,从川东杀到川西,仅这一点,牵连也太广泛,不单属于成都方面,也不能说。不但此也,就是他在成都的行为,凡是和成都城市无直接关系的,还是不能牵涉,因为可说者太多,不说倒好,一说起来便不免挂一漏万。设若大家有意思要想多知道一点张献忠乱川的故事,而又不打算零零碎碎在正史去找的话,我这里且介绍几部在今日成都尚能买得到的书,以供浏览罢!一、费密著的《荒书》;二、沈荀蔚著的《蜀难叙略》;三、欧阳直著的《遗书》三种。此三部书的作者,都是明末清初的人,并且都是亲身经历战端,所记大都是直接见闻,极可珍贵。其次为:四、李馥荣著的《滟囊》尤详于摇黄十三家,系康熙末年成书;五、孙瘦石著的《蜀破镜》,六、彭遵泗著的《蜀碧》,皆嘉庆年间成书,材料虽然间接一点,但采纳遗闻尚多,而又特详于川西。还有:七、刘景伯著的《蜀龟鉴》,系道光年成书,出世最晚,而是采辑各书,照《春秋左传》例,纂成的一部张献忠乱川编年史。此外零零碎碎,记载张献忠逸闻的东西尚多,但都不成片段,只须看了上列七部,也满够明了张献忠在四川的一切。
我这里虽然不能多用笔墨来写张献忠的平生,但是他的简单履历总得给他开一个。
张献忠,陕西肤施县人,明神宗万历三十三年生,当公元后的一六○五年。出身富农,本身在县衙门当过壮勇,升到什长。二十三岁,即明思宗崇祯元年,当公元后一六二八年,就因犯事革职,而逃去与陕北的高迎祥、李自成,打起“反”字旗号。不过五年,便有了名,号称黄虎,自称八大王,慢慢就打出陕西,到了湖北,自己就成立了一个独立的队伍。从此与李自成时分时合。但结果还是胜不相谋,败不相救,各自打各自主意,而成为死对头。这中间,张献忠也曾惨败过几次,投降过一次,到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由山西向河北进攻时,张献忠又第三次从湖北西进,杀入四川的巫溪、大宁、平山等地,正月攻陷夔府,六月二十日攻陷重庆,八月初九日,便攻进了成都。
根据《明·通鉴》及各种记载说,当张献忠尚未陷夔府以前,四川情形已经不大好,当时成都县知县吴继善(明末清初有名诗人吴梅村的哥哥)、华阳县知县沈云祚(他的儿子就是著《蜀难叙略》的沈荀蔚)都曾上书或托是时蜀王的兄弟劝蜀王朱至澍,把宫中所储积的钱财拿出来,募兵打仗。但朱至澍一直不肯,托言是祖宗成法,藩王不能干预军政。及至张献忠由重庆西上,一路势如破竹时,朱至澍才拿出钱来,捐作军费,但已来不及了。成都一般有地位有钱的绅士,和闲职官员、蜀王宗人等,早已自行疏散,官眷军眷们也先已送到安全地带。沈荀蔚那时才七岁,也是这样在七月十四日,就同着老太太跑往邛崃县去的。蜀王朱至澍也打算偕同家室兄弟疏散到云南,却为那时的巡按刘之渤阻止,同时守城兵也哗闹起来,大概是:要死得大家死罢!而后朱至澍才留下了。这时,新任巡抚龙文光和总兵刘佳允恰带了三千兵马,由北道到来,大家才赶紧来做防守准备。及至八月初五日,张献忠已到成都城外,扎下了二十几个大营,守城兵已经与之接触了两次,方才发现城壕是干涸的。龙文光才赶快命令郫县知县赵家炜到都江埝去放水,水尚未来,献忠兵已攻到城下。知道东北隅八角楼处的城墙是泥土筑成,没有砌砖石,于是便一面攻城,一面就在这地方挖了一个大洞,装满火药,引线牵到两里以外,上面盖着泥土;一面又用几丈长一段大木头,假装成一尊大炮,来恐吓城上的守兵。到八月初八日,献忠兵忽然退了两三里。守城的人们很是高兴,以为也同前几年,张献忠由泸县回师川北时,围攻成都一样,只几天便各自退走了,认为这次或者也可幸免。但是到八月初九日黎明,献忠兵点燃引线,霎时间,据说:“炮声如暴雷,木石烟雾,迷漫数里,城崩数十丈,守陴者皆走,”张献忠挥兵入城。其结果:第一次屠城三天,说是还不怎么凶;朱至澍夫妇先吞了冰片,而后再投井;文武各官有当时就杀了的,有自行解决的,有拘留相当时间,誓不投降而后死了的,也有一部分武官乘机逃脱,再打游击,毕竟把张献忠打跑了的,都与我的题目无关,不必讲它。
这里,只说张敬轩(即张献忠的雅号,但后来一直没有人用过)既入成都,因为明思宗已死,听说李自成已在北京做了皇帝,他不服气,于是在十月十六日,也在成都登了宝位,改国号为大西国,改年号为大顺年,改蜀王藩府为皇宫,宫城为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书,四个干儿子,都挂了将军印;几月之后,还开了一次会考,一次科考。但是到底没有政治头脑,虽然打了十几年的仗,却始终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以为能够随便杀人,便可使人生畏,便可镇压反抗,便可稳固既得地位;尤其将金银尽量收集到他一个人的手上,就是他认为独得之秘的经济政策。这样,只好打败仗了。几次打败下来,地盘小到只有川西一隅,于是动摇了,自言流年不利,又打算跑到武当山去做道士,又打算逃往湖广一带去做生意:一言蔽之,不当皇帝了,只想下野。到顺治三年六月,即是说攻陷成都的一年又九个月,称孤道寡的一年又七个多月,他便决意放弃成都,决意只带领五百名同时起事的老乡,打回陕西去作一个短期休息;于是便宣言必须把川西人杀完,把东西烧光,不留一鸡一犬,一草一木,给后来的人。果然言出法随,立刻兑现,先杀百姓,次杀军眷,再次杀自己的湖北兵,再次杀自己的四川兵。七月,下令堕城,凡他势力所及的城墙,全要拆光,搜山烧屋,不留一木一椽;成都的民房,早就当柴拆烧了。八月,烧蜀王藩府,一直把成都搞个精光,方率领残余兵丁数十万,一路屠杀到西充扎营,听说北道不通,满洲兵与吴三桂已到汉中,他又打算折往重庆,由水路出川。正当他犹疑未决之时,他的叛将统领川兵的刘进忠,已引导着满洲肃王豪格的少数轻骑,袭击前来,于是只一箭,就被射死。关于他的死,有几种不同的记载,随后有机会说到时,再为补充,这里得先说的,乃是他与成都城门的关系。
张献忠和成都城市最有关系的事件如下:
一、命令“省城内外通衢房屋,皆自前檐截去七八尺;两旁取土覆道上,以利驰驱。”(沈荀蔚《蜀难叙略》)
二、“城门出入必有符验,登号甘结,犯则坐,死者甚众。入城者面上犹加印记,若失之,则不得出。”(同上)
三、“宫中患鼠,忽令兵各杀一鼠,旦交辕,无,代以首。是夜,毁屋灭鼠,门外成京观焉。”(张邦伸《锦里新编》)
四、“献忠入蜀王府,见端礼门楼(按:端礼门即现在业已半毁的旧皇城门。)上奉一像,公侯品服,金装人皮质,头与手足俱肉身。讯内监,云:明初凉国公蓝云,蜀妃父也,为太祖疑忌坐以谋反,剥其皮,传示各省:自滇回,蜀王奏留之,祀于楼。献忠遂效之,先施于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乡绅,又次及于本营将弁。凡所剥人皮,渗以石灰,实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于王府前街之两旁,(按:即在今贡院街迄三桥一带。)夹道累累列千百人,遥望如送葬俑。(欧阳直遗书之一《蜀乱》)(按:明史,蓝云系洪武二十六年被族诛,虽无剥皮之文,但《海瑞传》上,却有请后太祖剥皮囊草之语,足见朱元璋实曾剥过人皮。又曾见某笔记——今已忘其名,并作者之名——说:昔满城之奎星楼街,原有小楼一座,其上曾藏有张献忠所剥人皮一张,乾隆某年,为驻防副都统所见,恶之,乃烧灭其迹云云。)
五、“丙戌(按:即顺治三年,即张献忠退出成都,被杀死的那年,当公元后一六四六年,张献忠出生之四十一岁。)二月,献忠自蜀王府移出城东门中园居焉。张兵樵采者,尽于城中毁屋为薪”。(费密《荒书》)
六、“焚蜀王宫室,并未尽之物,凡石柱庭栏皆毁。大不能毁,则聚火烧裂之。”(同上)“王府数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烬。盘龙石柱二,孟蜀时物也,裹纱数十层,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沈荀蔚《蜀难叙略》)
成都城经张献忠这一干,所有建筑,无论宫苑、林园、寺观、祠宇、池馆、民居,的确是焚完毁尽。但是也有剩余的:一、蜀王宫墙和端礼门的三个门洞,以及门洞外面上半截砌的龙纹凤篆的琉璃砖;二、横跨在金河上的三道石栏桥,和凭中一桥南堍的两只大石狮;三、一座长十多丈,高一丈四五尺,厚四尺以上的蜀王宫的红色照壁;四、北门一道红石牌坊,南门一道红石牌坊;五、大城的瓮城和门楼,以及没有完全隳尽的城墙。除此之外,未曾毁到的,恐怕只是造在地面之下的古井,和有名的摩诃池与西苑荷池,以及几只为人所不重视的石犀和一头石马了。总而言之,自有成都城市以来,虽曾几经兴亡,几经兵火,即如元兵之残毒,也从未能像张献忠这样破坏得一干二净!
第三次成都巷战(一九三二年)
原文标题为《危城追忆》,本书编者改为此题。
序
据父老之言,再据典籍所载,号称西部大都会的成都,实实从张献忠老爹把它残破毁灭之后,隔了数十年,到有清康熙时代,把它缩小重建以来,虽然二百多年,并不是怎么一个太平年成;光是四川,从白莲教作乱,从王三槐造反,中间还经过声势很大的石达开的西进,蓝大顺、李短褡褡的北上,以迄于余蛮子之扶清灭洋,红灯教之吞符念咒,凡何不是一个刀兵世界!然而成都的城墙,却从未染过人血,成都的空气,却从未混入过硝烟药味。这不能不说是它的“八字”生得太好了。
星相家有言:一个人从没有行一辈子红运,过一辈子顺境的,百年之间,总不免有几年的蹭蹬日子。成都城,如其把它人格化了来说,则辛亥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八日兵变,可以算是它蹭蹬运的开始了。
别的城也有被围攻过,也有在城里巷战过。这大抵是甲乙两队人马,一方面据城而守,一方面拊城以攻。如其攻者占了胜者,而守者犹不甘退让,这便弄到了巷战,但这形势绝不能久,而全个城池终究只落在胜的一方面的手中,这表演法,在成都也是有过的,似乎太过于平常了,所以它还孕育出三次特殊的表演,为它城从没有听闻过的。
三次的表演都是这样:甲乙两队人马全塞在城墙以内,各霸住一两道城门,各霸住若干条街道,有时还把城门关了,把全城人民关在城内参观、参听他们厉害的杀法,直到有一方自行退出城去为止。
一、二两次的表演俱在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第一次的主要演员是罗佩金与刘存厚;第二次的主要演员是戴戡与刘存厚。两次表演,我都躬逢其盛。那时已经认为如此争城以战,实在蠢极了,战争的得失利钝,哪里只在半座成都的放弃与占领!并且认为人类是聪明的,而我们四川人更聪明,我们四川的军人们更更聪明,聪明人不会干蠢事,至低限度也不会再干蠢事。然而谁知道成都城的蹭蹬运到底还没有走完哩。事隔一十五年,到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而我们更更聪明的人们居然又干了一次蠢事,这便是第三次,这便是我此刻所追忆的,或者是末了的那一次——实在不敢肯定说:就是末了一次,我们更更聪明的人们还多哩!这第三次的演员,是那时所称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都是四川土生土长的队伍。事隔四年,许多演员的姓名行号都记不清楚了,虽然又曾躬逢其盛,只恍惚记得两位军长的姓名,一位叫刘文辉,一位叫田颂尧罢?姓名尚且恍惚,还能说到他们为什么要来如此一次表演的渊源?那自然不能了!何况那是国家大事,将来自有直笔的史家会代写出的。如其是值不得史家劳神的大事,那更用不着去说它了。然而,事隔四年,前尘如梦,我又为什么要追忆呢?这可难说了。只能说,我于今年今月的一天,忽然走上城墙,以望乡景,看见城墙上横了一道土埂,恰有人说,这就是那年二十四军与二十九军火并时的战垒——或者不是的,因为民国二十四年(公元一九三五年)共产党的队伍距离很近时,成都城墙曾由城工委员会大加整顿过一次,凡以前一般胆大的军爷偷拆了的垛子,即文言所谓雉堞,也一律恢复起来,并建了好些堡垒,则三年前的战垒,如何还能存在?不过大家既如是说,姑且作为是真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无意之间遂联想起那回争战时,许多极其有趣的小事情,有些是亲身的遭遇,有些是朋友们的遭逢。眼看着今日的景致,回想到当日的情形,真忍不住要大叹一声:“更更聪明的人,原来才是专干蠢事的!”既发生了这点感慨,而那些有趣的小事情像电影似的,一闪一闪,闪在脑际;幸而亲身经历了三次关着城门打仗的盛事,犹然是好脚好手的一个完人,于是就悠悠然提起笔来,把它们一段一段的写出了。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五日
为的公馆
无论什么人来推测这九里三分的成都,实在不会再有对垒的事体了。举凡大炮、机关枪、百克门、手榴弹、迫击炮、步枪、手枪,这一切曾在城内大街小巷,以及在皇城煤山,在北门大桥,在各民居的屋顶,发过威风,吃过人肉的东西,已全般移到威远、荣县一带去了。
“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冲突了罢?”虽然听见二十九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川北一带开来,已经到达四十里之遥的新都;虽然看见二十四军留守在成都南门一只角上的少数队伍,仍然雄赳赳气昂昂在街市上闯来闯去;虽然看见二十四军的留守师长康清,因为要保护他那坐落在西丁字街的第二个公馆,仍然把他的效忠的队伍,分配在青石桥,在烟袋巷,在三桥,在红照壁,在磨子街,重新把街沿石条撬来,砌成二尺来厚,人许高的战垒,做得杀气腾腾的模样。
“康久明这家伙,到底也是中级军官学堂出身的,到底也做到师长,到底也有过战事经验,总不会蠢到想以他这点点子队伍来抵抗大队的二十九军罢?”
“依我们的想法,必不会蠢到如此地步。”
“何况他公馆又不止西丁字街的一院。九龙巷内那么华丽的一大院,尚且不这样保护哩。”
“自然!实在无特别保护的必要。我们四川军人就只这点还聪明,内战只管内战,胜负只管有胜负,而彼此的私产,却有个默契,是不准妄动的,因此,大家也才心安理得的关起门来打。”
“何况他的细软早已搬空,眷属也早安顿好了。光为一院空房子,也不犯着叫自己的兵士流血,叫百姓们再受惊恐啦!”
“是极,是极!从各方面想来,康久明总不会比我们还不聪明,这点点留守队伍,一定在二十九军进城之前,便会撤退的,巷战的举动,一定不会再有了!”大家全在这样着想。所以我也于吃了早饭之后——大约是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下半个月的一天——将近中午,很逍遥的从指挥街的佃居的地方走出,沿磨子街、红照壁、三桥这些阵地,随同一般叫卖小贩,和一般或者是出来闲游的斯文人,越过七八处战垒——只管杀气腾腾,而若干穿着褴褛的兵士只管持着步枪,悬着手榴弹,注意的向战垒外面窥探着,幸而还容许我们这般所谓普通人,从战垒中间来往,也不受什么检查——一直到西御街,居然坐上一辆人力车,消消闲闲的被拉到奎星楼一位老先生家来,赴他的宴会。
老先生为什么会选在这一天请客?那我不能代答,或者也事出偶然。只是谈到一点过钟,来客仍只我和珍两个,绝不见第三人来到。
珍有点慨然了:“中国人的时间,真是太不值价!每每是约好了十二点钟,到齐总在两点过钟。依照时间这个观念,大家好像从来便没有过!”于是一篇应时的亡国论,不由就在主客三人的口中滚了出来,将竭的语源因又重新汹涌了一会,而谈资便又落到当前的内战上。
“你们赶快躲避!外面军队打门打户的拉人来了!”中年的贤主妇如此惊惶的飞跑上楼来报了这一个凶信。
老先生在二十一年前果然被拉去过,几乎命丧黄泉,当然顶紧张了,跳起来连连问他太太:“为啥子事,拉人?”
“不晓得!不晓得!只听见打门,说是二十四军来拉人,要‘开红山’了呀!我们女人家不要紧,拼着一条命!你们赶快躲出后门去!快!快……”自然不能再由我们有思索、有讨论的余地了,尾随着惊慌失措的贤主妇,下楼穿室,一直奔出后门,来到比较更为清静的吉祥街上。
我的呢帽和钱包幸而还在手上。
吉祥街清静到听不见一点人声。天空也是静穆的。灰色的云幕有些地方裂出了一些缝,看得见蔚蓝的天色。日光也这样一闪一闪的漏下来看人。长青树也巍然不动的,挺立在街的两畔。自然现象如此,何曾像是要拉人,要“开红山”的光景!然而老先生还是那么彷徨四顾的道:“是一回啥子事?我们往哪里去呢?”珍比较镇静,却是也说不出是一回什么事,也不敢主张往哪里去。他也住在奎星楼的,不过在东头,我想他急于回去看看他家情形的成分,怕要多些罢?我则主张向东头走,且到长顺街去探看一下是个什么样儿。我根本就不信二十四军在这时候会再进城。如其是开了红山,至少也听得见一点男哭女号,或者枪声啦!当今之世的丘八太爷们,断没有手持钢刀,连砍数十百人的蛮气力的。
大家只好迟迟疑疑的向东头走。十数步之远,一个粗小子,担了担冷水,踏脚摆手的迎面走来。
“小孩子,那头没有啥子事情吗?”老先生急忙的这样问了句。
“没有!军队过了,扎口子的兵都撤了。”我直觉的就感到定是二十九军进了城,所谓打门打户来拉人者,一定是照规矩的事前清查二十四军之误会也。
老先生和珍也深以我的推测为然,于是放大胆子走到东口。果然整队的二十九军的队伍正从长顺街经过,两畔关了门的铺户,又都把铺门打开,人们仍那样看城隍出驾似的,挤在阶沿上看过队伍的热闹。
我们仍然转到奎星楼街。珍的太太同着他的女儿们也站在大门外,笑嘻嘻述说起初二十九军的前哨,如何打门打户来搜索二十四军的情形。大家谈到老先生太太的那种误会,连老先生也笑了。
老先生还要邀约我们再去他府上,享受厨子已经预备好的盛筵:“今天的客,恐怕就只你们两位了!”我于他走后,心中忽然一动:“二十九军这一进城,必然要乘着胜势,将数年以来,便隐然划归二十四军势力范围之内的南门,加以占领的。如果康久明真个不蠢,真个有如我们所料,那么,是太平无事了。但是,当军人的,每每是天上星宿临凡,他们的心思行动,向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料定,你们认定不会如此的,他们却必然如此。这种例子太多了,我安得不跟在军队后面,走回指挥街去看看呢!”跟着军队,果就走得通吗?没把握!有没有危险?没把握!回去看看,又怎么样?也说不出。
只是说走就走,起初还只是试试看。
当我走到长顺街,大概在前面走的军队已是末后的一队。与队伍相距十数步的后面,全是一般大概只为看热闹的群众。他们已经尝够了巷战的滋味,他们已把用性命相搏斗的战事看成了儿戏,他们并不知道以人杀人的事情含有什么重要性!即如我个人,纵然跟随在作战的队伍后面走着,而心里老是那么坦然。
渐渐走到将军衙门的后墙——就是二十四军的军部,此次巷战中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忽然听见噼呖啪啦一阵步枪声,从将军衙门里面打起来。街上的人全说:“将军衙门夺占了,这放的是威武炮。早晓得今天这样容容易易的就到了手,个多月前,何苦拼着死那们多人,还把百姓们的房子打烂了多少呀!”枪声一响,跟随看热闹的人便散去了一半。在前头走便步的队伍,也开着跑步奔了去。
我无意的同着一个大汉子向东一拐,便走进仁厚街。
这与奎星楼、吉祥街一样,原是一些小胡同,顶多只街口上有一两家裁缝铺,其余全是住家的。太平时节,将大门打开,不太平时节,将大门关上,行人老是那么稀稀的几个,光是从街面上,你是看不出什么来的,除非街口上有兵把守,叫“不准通过!”幸而一直走到东城根街,都没有叫“不准通过”的地方,而东城根街亦复同长顺街一样,有许多人来往。
我也和以前的轿夫、当前的车夫一样了,只要有一“步儿”可省,绝不肯去走那直角形的平坦而宽的马路,一定要打从那弯弯曲曲,又窄又小的八寺巷钻出去,再打从西鹅市巷抄到贡院街来的。
另外一种理由是西南角也有一阵时密时疏的枪声,明明表示着二十四军曾经驻过大军的西较场,曾经训练过下级干部的什么地方,已被二十九军占去。说不定和残余的二十四军正在起冲突。战地上当然走不通,即接近战地如陕西街、汪家拐等街口,自然也走不通,并且也危险,冷炮子是没有眼睛的。
贡院街上,人已不多。朝南走下去,便是三桥,也就是我来时的路。应该如此走的。但是才走到东西两御街交口处,业已看见当中那道宽桥上,已临时堆砌起了一道土垒,有半人高,好多兵士都跪伏在土垒后面,执着枪,瞄准似的在放,只是不很密,偶尔的一两枪。
我这时可就作难了。回头吗,业已走到此地,再前,只短短两条街,便到我们家了。但三桥不能走,余下可走的路,却又不晓得情形如何。
同行的大汉子是回文庙前街的,此时在街口上徘徊的,也只我们二个。彼此一商量,走罢!且把东御街走完,又看如何!东御街也算一条大街,是成都卖铜器的集中的地方。此刻比贡院街还为寂寞无人,各家铺子全紧紧的关着,半扇门也没有打开的。前后一望,沿着右边檐阶走的,仅仅我们两个外表很是消闲的人。
我们正不约而同的放开脚步,小跑似的向东头走着时,忽然迎面来了一大队兵。虽然前面的旗子是卷着看不出是何军何队,然而可以相信是二十九军。不然,他们一定不会整着队伍,安安闲闲的前进了。我们也不约而同的把脚步放缓下来,免得引起他们的疑心。
然而这一营人——足有一营,说不定还不止此数哩——走过时,到底很有些兵,诧异的把我们看了几眼。而队伍中间,又确乎背翦了好几个穿长衣穿短衣的所谓普通人,这一定是嫌疑犯了。
在这种机会中,要博得一个嫌疑犯的头衔,那是太容易的事,比如我们这两个就很像。而何以独免呢?除了说运气外,我想,我那顶呢帽顶有关系了。它将我那不好看的头发一掩,再配上马褂,公然是一个绅士模样打扮;而那位大汉子的气派也好,所以才免去领队几位官长的猜疑,只随便瞧了我们一眼就过去了,弟兄伙自然不好动手。
但是东御街一走完,朝南一拐的盐市口和西东大街口,仍然是人来人往的,虽则铺子还是关着在,也和少城的长顺街一样。
我们越发胆壮了,因为朝南一过锦江桥,来到粪草湖街,人越发多了,并且都朝着南头在走。
哈,糟糕!刚刚到得南头,便被阻住了。
粪草湖再南,便是烟袋巷。康清的兵士所筑的临时战垒,就在烟袋巷的南口。据群众在粪草湖南头的一般人说,二十九军的大队刚才开过去。
不错,在烟袋巷斜斜弯着的地方,还看得见后卫的兵士,持着枪,前后顾盼着,并一面向正畔的群众挥着手喊道:“不准过来!前面正在作战!”这不必要他通知,只听那猛然而起的繁密的枪声,自然晓得康清的兵士果真没有撤退,他们果真不惜牺牲来抵抗加十倍的二十九军,以保护他们师长的一院空落落的公馆。
正在作战,自然走不通了,然而聚集在这一畔的观众们——尤其是一般兴高采烈的小孩们——却喧噪着,很想跑过去亲眼看看打仗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他们已被二十年的内战训练成一种好斗的天性了!大约有十多分钟,枪声还零零落落的在震响时,人们的情绪忽的紧张起来,一齐喊道:“打伤了一个!”沿着烟袋巷西边檐阶上,急急忙忙走来一个旗下老妇人,右手挽了只竹篮,左手举着,似乎手腕已经打断,血水把那软垂着的手掌和五指全染得像一个生剥的老鼠,鲜血点点滴滴的朝下淌。
她一路哼着:“痛死了!痛死了!”人们全围绕着她,说不出话来。
恰巧一辆人力车从转轮藏街拉来,我遂说道:“你赶快坐车到平安桥法国医院去!”我代她付了一千文的车钱,几个热心观众便扶她上车。我们只能做到这步。她的生与死,只好让她的命运去安排了。这是保护公馆之战的第一个不值价的牺牲者!枪声更稀了,但烟袋巷转弯地方的后卫,犹然阻着人们不许过去。大汉子便说:“文庙前街一定通不过的,我转去了。”我哩,却不。指挥街恰在烟袋巷之南,算来只隔短短一条街了,而且很相信康清的兵士一定抵挡不住,二十九军一定要追到南门,则烟袋巷与指挥街之间,决无把守之必要。我于是遂决定再等半点钟。
果然不到一刻钟,前面的后卫兵士忽然提着枪走了。
既然没有人阻挡,于是有三个人便大摇大摆的直向烟袋巷走去。我自然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是领头的。
把那斜弯地方一走过,就对直看见前头情形:临时战垒已拆毁了一半,兵是很多的,一辆大汽车正由若干兵士推着,从西丁字街向磨子街走去。
三个背着枪的兵正迎面从街心走来,一路喧哗着谈论他们适才的胜利。中间一个兵的手上,格外提了一支步枪,一带子弹,不消说,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我第一个先走到战垒前,也第一个先看见一具死尸,倒栽在战垒后面。我虽然身经了三次巷战,听过无数的枪炮声,而在二十年中,看见战死的尸身,这总算第一次。但是,我一点不动感情,觉得这也是寻常的死。我极力寻找我的不忍,和应该有的惊惧,然而不知在什么时候失落了。
我急忙走过街口,唉,公然回到了指挥街!街口上又是三具死尸,有一个是仆着在,一只穿草鞋的脚挂在阶沿石上,似乎还在掣动,他的生命,还不曾全停呵!一间极小的铺子前,又倒栽着一个死兵,血流了一地,那个相熟的老板娘,正大怒的挺立在阶沿上,一面挽她的发髻,一面冲着死兵大骂,说那死兵由战垒上逃下来,拼命打她的铺门,把门打烂,刚躲进去,到底着追兵赶到,拉出铺门便打死了。
她骂得淋漓尽致,自然少不了每句都要带一些与性关连的“国骂”。于是过往的兵,和刚从铺门内走出的人们,全笑了。笑她,自然也笑那死兵。
为保护一个空落落的公馆,据我们目睹的,打伤了一个平民,打死了十个兵——一个在烟袋巷口,三个在指挥街,三个在磨子街,一个在西丁字街,两个在红照壁,全是二十四军的兵,只一个尚拖有发辫的,是他们新拉去充数的——而公馆终于没有保护住。然而也只不值钱的东西,和一部破汽车损失了,公馆到底还是他的。我实在不能批评这种举动的对不对,我只叹息我们的智慧太低了,简直没把握去测度别人的心意!
战地在屋顶上
住在少城小通巷的曾先生,据说,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房子会划为前线,而且是机关枪阵地。
栅子街、娘娘庙街,以及西头的城墙,东头的城根街,中间的长顺街,已经知道都是战区。稍为胆小和谨慎的人们,在战事爆发的前两三天,都已搬走了,搬往北城东城,甚至城外去了。而曾先生哩,除了相信死生有命,并感觉既是几万人全塞在九里三分的城里在拼死活,而彼此还用的是较新式的武器:手榴弹啦,没准头的迫击炮啦,则其它街道,也未必安静,何况可以藏身的亲戚朋友的地方,难免不已被更切近的人早挤得水泄不通,自己一家四口再挤将前去,不是更与人以不便了?曾先生平生学问,是讲究的“近人情”,加以栅子街、长顺街等处,确是已经不准通行,而长顺街竟已挖了三道战壕,砌了三道战垒了。
他感叹了一声道:“龟儿子东西!你们打仗还打仗,也等我多买两斗米,放在家里!”这在他,已是过分要求的说法。
然而他犹然本着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两次城里打仗的经验,只以为把大门关好,找一个僻静点的房间,将被褥等铺在地上,枪炮声一响,便静静的躺下去,等子弹消耗到差不多了,两方都待休息时,再起来走走,把筋脉活动活动,并且估量自己的房子,似乎正在弹道之下,“无情的炮弹,或者不会在天空经过时,忽然踩虚了脚,落将下来罢?”所以他同着他的那位有病的太太,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堂屋里吃着午饭时,还只焦虑没有把米买够。“左近又没有很熟的人家,万一米吃完了,仗还没有打完,这却怎么办呢?向哪里去通融呢?”就这时候,他的后院里猛然有了许多人声:“这里就对!把机关枪拿来!”还不等他听明白,接连就听见房顶上瓦片被踏碎的声音,响得很是利害,而破碎的瓦片,恰也似雨点一样,直向头上打来。
成都——也可以说四川大部分的地方——是历来没有大风大雪的,每年只阴历二月半间有一阵候风,顶多三天,并不利害。所以成都的房子,大抵都不很矮,而屋顶也不大考校。除非是百年前的建筑,主人们还有那长治久安的心情,把个屋顶弄得结实些,厚厚的瓦桷之下,钉着木板,而又重又大的瓦片,几乎是立着堆在上面,预备百年之内,子孙三世,都无须乎叫泥水匠人来检漏。但这种建筑,已是过去了,只有民国时代,一般较笨较老实的教会中的洋鬼子,他们修起教堂、医院和学校来,才那样不惜工本的,把我们不屑于再要的老方法采了去;而且还变本加厉,摹仿到北京的宫殿方式:檐角高翘,筒瓦隆起。我们近代的成都人,才不这样蠢!我们知道世乱荒荒,人寿几何,我们来不及百年大计,我们只需要马马虎虎的享受,我们有经济的打算,会以少数的金钱做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所以自从光绪末年以来,我们大多数的房子,都只安排着二十年的寿命,主要柱头有品碗粗,已觉得不免奢侈,而屋顶哪能再重?所以合法的屋顶,只是在稀得不可再稀的瓦桷上,薄薄铺上一层近代化的瓦片。好在没有大风,不致把它揭走,也没有大雪,不致把它压碎,讨厌的是猫儿脚步走重了,总不免要时常招呼泥水匠人来检漏。
曾先生只管是自己造的房子,他之为人只管不完全近代化,不过既有了“吾从众”的圣人脾气,又扼于金钱的不够,自然学不起洋鬼子,他那屋顶,到底也只能盖到那么厚。
其实哩,屋顶再厚,而它的功能,到底只在于遮避风雨太阳,而断乎不是坚实的土地,一旦跑上二十来个只知暴殄天物的兵士,还安上一挺重机关枪,以及子弹匣子,以及别的武器等,这终于会把它弄一个稀烂的。
机关枪阵地摆在屋顶上,陆军变成了空军,我们的曾先生,那时真没有话说,全家四口只好惨默的躲在房间里。
三间屋顶虽然全被踏坏,但战事还没有动手。阵地上的战士,到底是一脉相传的黄帝子孙,或者也是孔教徒罢?有一个战士因才从瓦桷中间,向阵地下的主人说道:“老板,你这房间不是安全地方,一打起来,是很危险的,你得另外找个地方。”刚才是那么声势汹汹到连话都不准说,小孩子骇得要哭了,还那么“不准做声气!老子要枪毙你的!”现在忽然听见了这片仁慈的关照的言语,我们曾先生才觉得有了一线生的希望了。连忙和悦以极的,就请义士指点迷途,因为他高瞻远瞩,比较明了些。
“我看,你那灶屋子挂在角上,又有土墙挡着,那里倒安全得多。”我们的曾先生敢不疾疾如律令的,立刻就夹着棉被枕头毯子等等,搬到那又窄又小,而又不很干净的灶屋子里去?却是也得亏他这样做了,在半小时后,那凶猛的战争一开始,阵地上重机关枪哒哒哒一工作,对方——自然也是在隔不许远的人家屋顶上。这大概是新发明的巷战方法罢?想来确也有理,要是只在几条大街小巷的平地上冲锋陷阵,一则太呆板了,再则子弹的消耗量也不大够,对于战地平民又太不发生利害关系了,如其有一方不是土生土长的队伍,比如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的滇军、黔军,他们之于成都,既无亲戚朋友,又没有地产房屋、园亭住宅,自然尽可不必爱惜,放上一把烈火,把战场燃出来——便也在看不见的,被竹木屋顶隐蔽着的地方,加量的还敬了些子弹过来,自然,在这样的射击之下,真正得照一个美国专家所言:要消耗一吨的子弹,才能打死一个人。据说,如此打了一整夜,阵地上的战士们是没有滴一点血。但是,如其曾先生一家四口不躲开的话,却够他惊恐了,他房间里的东西,确乎被打碎了不少。
前几天的战争果是异常激烈,不论昼夜,步枪、机关枪、迫击炮老是那么不断地打过去,打过来。夜里,两方冲锋时,还要加上一片几乎不像人声的呐喊。
曾先生的房子是前线,是机关枪阵地,所以他伏在灶下,只听见他书房里不时总要发出一些东西被打破的清脆声,倒是阵地上,似乎还不大有子弹去照顾。
几天激烈的战争过去了,白天已不大听见密放,似乎相处久了的原故罢?阵地上的战士,在休息时,也公然肯“下顾”老板,说几句不相干的话,报告点两方已有停战议和,“仍为兄弟如初”的消息。这可使我们的曾先生大舒一口气了罢?然而不然,我们的曾先生的眉头反而更皱紧了。
什么原故呢?这很容易明白,曾先生在前所焦虑的事情证实了,“不曾多买两斗米放在家里,等他们打仗,现在颗粒俱无了!”这怎么办呢?不吃饭如何得行?参听战争的事情诚然甚大,然而枵腹终难成功呀!于是曾先生思之思之,不得不毅然决然,挺身走出灶屋子,“仰告”阵地上战士们:他要带着老婆儿女,趁这不“响”的时节,要逃出去而兼求食了。
说来你们或者不信,阵地上舍死忘生的战士们会这样的奉劝曾先生:“老板,我们倒劝你不要冒险啦!小通巷走得通,栅子街走不通,栅子街走得通,长顺街也一定走不通的,都是战地,除了我们弟兄伙,普通人无论如何是不准通过的,怕你们是侦探。没饭吃不打紧的,我们这里送得有多,你们斯文人,还搭两个小娃儿,算啥子,在我们这里舀些去就完啦!”如其不在这个非常时节,以我们谦逊为怀,而又不苟取的曾先生,他是绝不接受这样的恩惠。他后来向我说,那时,他真一点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使他至于如此境地的原因,只是对于那几个把他好好的房子弄成一种半毁模样的“推食以食之”的兵,发出了一种充分的谢忱。
他认为人性到底是善的,但是一定要使你的良好环境,被破坏到不及他,而能感受他的恩惠时,这善才表暴得出。
又经过了几天,又经过了两三次凶猛的冲锋,战地上的兵士虽更换了几次,据说,一般的兵士,对于我们的曾先生,仍那样的关切。而曾先生便也在这感激之忱的情况下,以极少的腌菜,下着那冷硬粗糙的“战饭”,一直到二十九军实在支持不住,被迫退出成都为止。
战事停止那天清晨,一般战士快快乐乐从战地上把重机关枪,以及其它种种,搬运下房子来时,都高声喊着曾先生道:“老板,把你打扰了,请你出来检点你的东西好了。我们走了后,难免没有烂人进来趁浑水捞鱼,你把大门关好啦!”
格外一个中年的兵士更走近曾先生的身边,悄悄告诉他道:“老板,你这回运气真好,得亏你胆子大,老守在家里,没有逃走,不然,你的东西早已跟着别人跑光了。你记着,以后再有这种事,还是不要跑的好。军队中有几个是好人?只要没有主人家,就是一床烂棉絮,也不是你的了。”
这一番真诚的吐露,自然更使曾先生感激到几乎下泪,眼见他们走了,三间上房的瓦片尚残存在瓦桷上的,不到原有的二十分之一,而书房以及其它地方,被子弹打毁的更其数不清。令他稍感安慰的,幸而打了这么几天,一直没有看见一滴血。
抓兵
军事专家很庄严的张牙舞爪说道:“你们晓得不?战事一开始,不但要消耗大量的子弹,还要消耗相当的战士。所以在作战之初,就得把后备兵、续备兵下令召集,以便前线的战士死伤一批,跟即补充一批。”军事家又把眼睛几眨,用着一种在讲台上的口吻说道:“你们晓得不?世界文明各国,即如日本,都是行的征兵制,全国人民皆有当兵的义务。故在外国,你们晓得不?战士的补充,在乎召集,有当兵义务的,一奉到召集令,就自行赶到营房去。我们中国……你们晓得不?以前也是行的征兵制,故所以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说法。从明朝以来,才改行了募兵制,募兵就是招兵,当兵的不是义务,而是一种职业。这于是乎,一打起仗来,战士的补充,便只好插起旗子来招募了。”军事专家末了才答复到所询问的话道:“所以在这次剧烈战争后,兵士死伤得不少,要补充,照规矩是该像往常一样,在四城门插起旗子来招募的。不过,你们晓得不?近几年来,当兵忒没有一点好处了,自从杨惠公发明饥兵主义以来,各军对于兵士,虽不像惠公那样认真到全般素食,和两稀一干……你们晓得不?惠公的兵士,自入伍到打仗,是没有吃过一回肉的,而且一早一晚是稀饭,只晌午一顿是干饭。然而饷银到底七折八扣的拿不够,并且半年八个月的拖欠。至于操练,近来又很认真,虽说军纪都不大好,兵士的行动大可自由,你们晓得不?这也只是老兵的权利,才入伍的新兵,那是连营门都不准出的,一放出来,就怕他开小差。本来,又苦又拿不到钱的事,谁肯尽干哩,不得已,只好开小差了。已入伍的尚想开小差,再招兵,谁还肯去应招呢?所以,在此次战事开始以前,招兵已不是容易的事,许多人宁肯讨口叫化,乃至饿死,也不愿去当兵。而军队调动时,顶当心的,就是防备兵士在路上开小差。在如此情况之下,要望招兵来补充缺额,当然无望。故所以在几年之前……
大概也是惠公发明的罢?不然,也是顶聪明的人发明的。就发明了拉人去当兵的良好办法。着呀!不错!诚如阁下所言,古已有之。是极,是极,杜工部的《兵车行》、《石壕吏》,白居易的《新丰折背翁》……不过,你们晓得不?以前拉人当兵,只在拉人当兵,故所以拉还有个范围:身强体壮的,下苦力的,在街上闲逛而无职业的,衣履不周的。后来日久弊生,拉人并不在乎当兵,而只在取财,于是乎才有了你阁下所遇见的那些事……”我阁下所遇见的,自然是一些拉兵的事了,各位姑且听我道来:
当二十九军几场恶战之后,感觉自己力量实在不如二十四军之强而大,而二十一军当时,二十一军军长为刘湘,二十八军军长为邓锡侯。邓军和刘文辉(二十四军军长)、田颂尧(二十九军军长)这三个军的军部都驻扎在成都城内,友谊掩护的力量,安全地向北道退走。这于是九里三分的成都,除了少数的中立的二十八军占了少数的势力外,全般的势力都归到二十四军的手上。
罢战之初,城内只管还是那么不大有秩序的样子,战胜的军士只管更其骄傲得像大鸡公样,横着枪杆在街上直撞,把一对犹然凶猛得像老虎的眼睛撑在额脑上看人。但是战壕毕竟让市民填平,战垒也毕竟让市民拆去,许多不准人走的战街,现在都复了原,准人随便走了。
人,到底是动物之一,你强勉的把他的行动限制几天之后,一旦得了自由,他自然是要尽其力量,满街的蠕动。有非蠕动而不能谋生的,即不为谋生,只要他不是鲁宾孙英国作家笛福(Daniel Defor1660-1731)所著冒险小说《鲁宾孙飘流记》的主人公,他驶船失事,单独在一个孤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他终于要去看看有关系的亲戚朋友,一以慰问别人,一以表示自己也是存在,搭着也得本能的把那几天受限制的渊源,尽量批评一番。
那时,我阁下也是急于蠕动之一人。并因为这次战事中心之一在乎少城,而亲戚朋友在少城居住的又多,于是,在那天中午过后,我就往少城去了。
一连走了几家,畅所欲议的议论之后,到应该吃午饭之时——成都住家都习惯了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叫早饭,在上午八点前后吃,第二顿叫午饭,在下午三点前后吃,是中等人家,在中午和晚间得吃一点面点,不在家里做,只在街上小吃食铺去端——是在槐树街一家老亲处吃的。因为在战乱之后,彼此相庆无恙,不能不例外的喝点酒,既喝酒,又不能不例外的叫伙房弄点菜。
但是,到伙房打从长顺街买菜回来之后,这顿酒真就喝得有点不乐了。
伙房一进门就嚣嚣然地说道:“二十四军又在拉了!不管你啥子人,见了就拉!长顺街拉得路断人稀,许多铺子都关了门!”我连忙问:“人力车不是已没有了?”
“哪里还有车子的影子!拉是首先就拉车子,随后才拉打空手的,今天拉得凶,连买菜的,连铺家户的徒弟都拉!”亲戚之一道:“一定是东道战事紧急,二十四军要开拔赴援,所以才这样凶的拉。”我心里已经有点着慌,拉的印象,对于我一直是很恶的,我至今犹然记得清清楚楚,在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之春末夏初,陈二庵带来四川的北洋兵,因为被四川陆军第一师师长新任四川威武将军周骏,从东道逼来,不能不向北道逃走时,来不及雇,便在四川开创了拉运动的头一天的傍晚,我正从总府街的《群报》社走回指挥街,正走到东大街,忽然看见四五个身长体壮的北洋大汉,背着枪,拿着几条绳子,凶猛的横在街当中拉人。在我前头走的一个,着拉了,在我后头走的三个,也着拉了,独于我在中间漏了网。我还敢逗留吗?连忙走了几十步,估量平安了,再回头一看,绳子上已拴入一长串的人。有一个穿长衫马褂的不服拉,正奋然向着两个兵在争吵:“我是读书人,我还是前清的秀才哩!你拉我去做啥?”
“莫吵,莫吵,抬一下轿子,你秀才还是在的!”他犹然不肯伸手就缚,一个兵便生了气,掉过枪来,没头没脑的就是几枪托,秀才头破血流而终于就缚了事,而我则一连出了好几身冷汗,一夜睡不安稳。并且到第三天,风声更紧,周骏的先锋王陵基,已带着大兵杀到龙泉山顶,北洋大队已开始分道退走。我和一位亲戚到街上去看情形,东大街的铺子全关了,一队队的北洋兵,很凌乱的押着许多挑子轿子塞满街的在走。我很清楚的看见一乘小轿,轿帘全无,内中坐了一个面色惊惶,蓬头乱发,穿得很是寻常的少妇。坐凳上铺了一床红哔叽面子的厚棉被,身子两旁很放了些东西,轿子后面还绑了一口小黑皮箱。轿子的分量很不轻,而抬后头的一个,倒像是出卖气力的行家,抬前头的一个,却是个二十来岁,穿了件长夹衫的少年,腰间拴了根粗麻绳,把前面衣襟掖起,下面更是白布袜子青缎鞋。这一定是什么商店的先生,准斯文一流的人,所以抬得那么吃力,走得那么吃力,脸上红得像要出血,一头大汗。我估量他一定抬不到北门城门洞便要累倒的。我连忙车转了身,又是几身冷汗。
北洋兵自创了这种行动,于是以后但凡军队开拔,子费是上了连长腰包,而需用的子便满街拉,随处拉。不过还有点不见明文的限制,就是穿长衫的斯文人不拉,坐轿坐车的不拉,肩挑负贩的不拉,坐立在商店中的不拉,学生不拉。而且拉将去也真的是当子,有饭吃,到了地头,还一定放了,让你自行设法回家。
不过,就这样,我一听见拉,心里老是作恶了。
亲戚之二还慨然的说:“光是拉,也还在理,顶可恶的,是那般坏蛋,那般兵溜子,借此生财。明明子已满了额,他们还遍街拉人,并且专门拉一般衣履周正,并不是下力的苦人。精灵的,赶快塞点钱,几角块把钱都行,他便放了你。如其身上没钱,一拉进营房,就只好托人走路子,向排长向军士进财赎人,那花费就大了。我们吴家那老姻长,在前着拉去后,托的人一直赶到资阳,花了百多块钱才把人取回来,可是已拖够了!虽没有抬,没有挑,只是轻脚轻手跟着走,但是教书的人,又是老鸦片烟瘾,身上又没有钱,你们想。”
亲戚之三是女性,便插嘴道:“这哪里是拉,简直是棒客拉肥猪了!”我心里更其有点不自在了,我说:“成都街上拉的次数虽多,我却只在头一回碰见过一次,幸而,或是太矮小了点,那时没有发体,简直像个小娃儿,没有被北洋大汉照上眼,免了。但是,川军的脾气,我是晓得的,何况又是生发之道。车子已没有了,就这样走回去,十来条街,二里多的路程,真太危险了!”大家便留我尽量喝酒,说是“不必走了就在此地宿了罢。”但是问题来了,没有多余的棉被,而我又有择床的毛病,总觉得若是能够回去,蜷在自己习惯的被窝中,到底舒服些。
因此之故,酒实在喝得不高兴,菜也吃得没味儿。快要五点了,派出去看情形的人回来说,长顺街已没有拉,有了行人;只听说将军衙门二十四军军部门外还在拉,可是也择人,并不是见一个拉一个。
我跳起来:“那就好了,我只不走将军衙门那条路就可以了!”亲戚之二说:“我送你走一段罢。”于是我们就出了大门,整整把槐树街走完,胡同中自然清静无事,根本就少有人来往。再整整把东门街走完,原本也是胡同,全是住家的,自然也清静无事。又向南走了段东城根街,果然有几个行人——若在平时,这是通衢,到黄昏时,几热闹呀!——果然都安闲无事的样子。
亲戚之二遂道:“看光景像是已经拉过,不再拉了。那我们改日再会罢。”在多子巷的街口上,我们分了手。
但是,我刚由东城根街向东转拐,走入金家坝才二三十步时,忽见街的两畔和中间站了七八个背有枪的二十四军的兵。样子一定是拉的了,才那么捕鼠的猫儿样,很不驯善的看起人来。
我骇然了,赶快车转身走吗?那不行,川军的脾气我晓得的,如其你一示弱,恭喜发财,他就无心拉你,也要开玩笑的骇你一跳,我登时便本能的装得很是从容,而且很是气概,特别把胸脯挺了出来,脸上摆着一种“你敢惹我”的样子,还故意把脚步放缓,打从街心,打从他们的空隙间,走去。几个兵全把我看着,我也拿眼睛把他们一一的抹过。
如此,公然平安无事的走了过去。刚转过弯,到八寺巷口,我就几乎开着跑步了。
路上行人更少,天也更黄昏了。走到西鹅市巷的中段,已看见贡院街灯火齐明。心想,这里距离驻兵的地方更远了,当然不再有拉的危险事情了,然而天地间事,真有不可臆测者,当我一走到贡院街,拉的好戏才正演得热闹哩。
铺子开的有过半数,除了两家杂货铺和几家小吃食铺外,其余是回教徒的卖牛肉的铺子。
二三十个穿着褴褛灰布军装的兵,生气虎虎的,正横梗在街上,见行人就拉。有两个头上包着白布帕,穿着也还整齐的乡下人,刚由弯弯栅子街口走出来,恰就被一个身材矮小的兵抓住了。
“先生,我们有事情的人,要赶着出城。”
“放屁!跟老子走!又不要你们出气力,跟老子们一样,好耍得很!”
“先生,你做点好事,我们是有儿有女……”背上已是很沉重的几枪托,又上来一个年纪还不到十七岁的小兵,各把一个乡下人的一只粗手臂抓住,虎骇着,努出全身气力,把两个乡下人直向黑的皇城那方推攘了去。
情形太不好了,过路的行人,几乎一个不能免。可是被抓的人也大抵不很驯善,拥着抓人的,不是软求,就是硬争,争吵的声音很是强烈。
我在黑暗的西鹅市巷街口已经停立了有两分多钟,到这时节,觉得这个险实在不能不去冒一下了,便趁着混乱,直向西边人行道上急急走去——这时,却不能挺起胸脯,从容缓步,打从街心走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急智!刚刚走了七八家铺面,忽然一个穿长衫的行人,从我跟前横着一跳,便跳进一家灯火正盛的杂货铺。我才要下细看时,两个兵已提着敞亮的大砍刀,吆喝一声:“你杂种跑!跑……跑得脱!没王法了!”也从我跟前掠过,一直扑进杂货铺去。一下,就听见男的女的人声鼎沸起来。
我还敢留连吗?自然不能了!溜着两眼,连连的走,可又不能拔步飞跑,生怕惹起丘八们的注意。
靠东一家牛肉铺里,正有两个老太婆在买牛肉,态度很消闲,看着街上抓人的事情,大有“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样子。那个提刀割肉的年轻小伙子,嘻着一张大嘴,也正自高兴地绝不会像那些被抓的懦虫时,忽的三个未曾抓着人的兵——两个提着枪,一个提了把也是敞亮的大砍刀——呐喊一声,从两个老太婆身边直窜过去,一把就将那个小伙子抓住了。
“呃!咋个乱拉起人来了!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啦!”吵的言语,听不清楚,只听见“你还敢犟吗?打死你!”那提敞刀的便翻过刀背,直向那个小伙子的腿肚上敲了去。
在这样狂澜中,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竟自走过三桥,而来到平安地带。
一路上,许多自恃没有被拉资格的老人们,纷纷的站在街边议论:“越来越不成话了!以前还只拉人当子,出够气力,别人还好回来,如今竟自拉人去当兵,跟他们打仗。并且不择人,不管你是啥子人,都拉。跑了,还诬枉你开小差,动辄处死,有点家当的,更要弄得你倾家破产,这是啥子世道呀!”因此,我才恍然于我这一天之所遇的是一回什么事,而到次日,才特为去请教一位军事专家。
军事专家末了推测我何以会几度漏网,没有被抓去的原故,是得亏我那件臃肿的老羊皮袍。
开火前的一瞥
你也不肯让出城去,我也不肯让出城去;你也在你们区域里布置,我也在我的区域内布置,不必再到有关系的地方拿耳朵打听;光看墙壁上新贴出的“我们要以公理来打倒好乱成性的!”
“我们是酷好和平的军队,但我们要铲除和平的障碍”的标语,也就心里雪亮:和平是死僵了!战神的大翅已展开了!不可避免的巷战真个不可避免了!战氛恶得很,只是尚没有开火。避湿就燥的蚂蚁,尚能在湿度增高时,赶紧搬家,何况乎万物之灵的人类?于是在火线中的一些可能搬走的人家,稍为胆小的,早已背包打裹,搬往比较平安的地方,而我的寒舍中,也惠顾来了一位外省熟人,在我方丈大的书斋里,安下了一张行军床。
我本着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两次巷战的经验,知道这仗火不打则已,一打至少得打十天才得罢休,于是便赶快把油盐柴米酱醋茶等生活之资,全准备了,足够半月之需。跟着又把酒菜等一检点,也还勉强够。诸事齐备,只等开火,然而过了一天又一天,还没有听见枪响,“和平果然还没有绝望吗?”这倒出人意外了。
既是一时还打不起来,那又何必老呆在屋子里?那熟人说他还有些要紧的东西,留在长发街口的长顺街寓所中,何不去取了来。好的,我便同着他从三桥,从西御街,从东城根街走了去,一路上的人熙来攘往,何尝像要打仗的样子?只是大点的铺子关了,行人都不大有那种安步当车的从容雅度,就是我们,也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
东城根街是很长的,刚走了一小段,形势便不同了:首先是行人渐稀,其次是灰色人物多了起来,走到东胜街口,正有一些兵督着好些泥工在挖街,在三合土筑成的街,横着挖了一条沟,我心下恍然,这就是战壕。因为还有人从泥土中踏着在来往,我们便也不停步的走,走到仁厚街口,已见用檐阶石条砌就了一道及肩的短墙,可是没有兵把守,仍有人从上面在翻爬,我们自然也照样做了。再过去几丈,又一道墙,左右两方站了几个兵,样子还不甚凶狠。我们走到墙跟前一望,前面迥然不同了,三丈之外,又是一道宽而深的战壕,壕的那方,一排等距离的挺立了八个雄赳赳的兵,面向着前方,站着稍息的姿势,枪也随便顿在腿边。不过一望廓然,漫漫一条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这一点儿,就显得严肃已极。
我找着一个稍有年纪的兵,和颜悦色问道:“前面自然去不了,要是打从刀子巷穿出去,由长顺街上,走得通不?”
“你们要往哪里去?”
“长发街去。”
“不行了,我们这面就准你通过,二十九军那面未必准你过去。”
“这样看来,这仗火快打了罢?”他还是那样笑嘻嘻,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那咋晓得呢?”我们遂赶快掉身,仍旧翻爬过一道短墙,踏越过一道深沟。我不想就回去,还打算多走几处。于是便从金家坝转出去,走过八寺巷,走过板桥街,走过皮房前街,走过旧皇城的大门,来到东华门街口时,看见街口上站了许多兵,袖章上大大写着:28A(二十八军),我们知道走入中立地带了。中立地带上,本就甚为热闹的提督东西两街,虽然铺子依然大开着在,可是一般做生意的人,总没有往常来得镇静,走路的也很匆匆。然而我们走到太平街口,还在雇人力车,要坐往北门东通顺街去,看一看珍和芬他们由奎星楼躲避去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境。一乘人力车本已答应去了,我已坐在车上,另喊一部迎面而来的空车时,那车夫睁着两眼道:“你们还想过北门么?走不通了我刚才拉了一个客,绕了多少口子,都筑起了堆子,车子拉不过,打空手的人还不准过哩。”
“呃今天不对,怕要打起来了,我们回去的好。”我跳下车子,向那熟人说。
于是,赶快朝东走,本打算出街口向南,朝中暑袜街一直南下的,但是暑袜街北头中国银行门前,已经用旧城砖砌起一道人多高的战垒,将街拦断了。并且砌有枪眼的地方,都伸一根枪管在外面。然则,不能过去了吗?并不见一个人来往,但我们总得试一试。
在我们离战垒三丈远时,那后面早已一声吆喝:“不准通过。”这一下,稍微使我有点着急,于是旋转脚跟,仍旧向东,朝总府街走去。铺面有在关闭的了,行人更是匆匆,大概都和我们一样,已经被阻过一次,尽想朝家里跑了。
我们本来走得已很快了,这时更是加速度起来。今天的天气又好,虽然灰白色的云幕未曾完全揭开,但太阳影子却时时从那有裂缝之处,力射下来,把一件灰鼠皮袍烘得很暖,暖到使我额上背上全出了汗。
与总府街成丁字形的新街,也是通南门去的一条大街,和在西的暑袜街,在东的春熙路,恰恰成为一个川字形式。这里,也砌起了一道拦断街的高大战垒,但是在角落处开了一个缺口,还准人在来往。我们自然直奔过去,可是不行,一个兵站在缺口上,在验通行证,没有的,必须细细盘问,认为可以过去,便放过去。但是以何为标准呢?恐防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凭着他的高兴而已。
我们全没有什么凭据,只那熟人身上带了一枚属于二十四军的一个什么机关的出入证。他把那珐琅的胡桃大的证章伸向那兵道:“我是×××的职员,过得去么?”
“过去,过去,赶快。”
“这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一道的。”
“不行,只准你一个人过去。”跟着他又检查别几个行人去了,有准过,有不准过,全凭着他的高兴。
那熟人懒得再说,回身就走。我们仍沿着总府街再向东去,街上行人,便少有不在开着小跑的了。一到宽大的春熙路北段,行人就分成了三大组,一组向北,朝商业场跑了;一组仍然向东,朝总府街东头跑了;我们一组向南朝春熙路跑的,大概有四十几个人,老少男女俱全,而只有我们两个强壮的中年人跑得快些,差不多抢在前半截里去了。
春熙路是民国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才由前臬台衙门改建的,南接繁盛的中东大街,北与商业场相对,算是成都顶洋盘、顶新、顶宽的街道。因为宽,所以一般兵士临时寻找街沿石条来砌的战垒,才砌了一半的工程。足有两排人的光景,还正纷纷的在往来抬石头,而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的,好像并未思想到在不久的时候,这就是要他们只为一个人的虚骄,而拼命、而流血的地方罢?他们还那样高兴,还那样的努力呀前面已经有好些人,从那才砌起的有二尺来高的战垒跨了过去,我们自不敢怠慢。大概还有些比较斯文的男士和小脚太太们走得太慢的原故罢,我们已走了老远了,听见一个像排长的人,朝那面高声唤道:“还不快些走再砌一层,就不准人通过了”啊呀,我们运气还不坏要是再慢三分钟,这里便不能通过。或许还要向东,从科甲巷,从打金街,从纱帽街绕去了。
算来,我们从少城的东城根街,一直向东走到春熙路,已经不下三里,再绕,那更远了。而且就一直绕到东门城根,能否通得过,也还是问题哩。亏得那一天的脚劲真好我们虽走过了春熙路这个关口,但前面还有许多条街,到底有无阻碍呢?于是我就略为判断了一下,认定两军的交哄,最重要的只在西头,尤其是少城。一自旧皇城之东,从东华门起,即已参入二十八军的中立地带,则越是向东,越是不关重要。我们就以砌战垒的工程来看,西头早砌好了,还挖有战壕,而东头才在着手,不是更可明白吗?那吗,我们不能再转向西了,恐防还有第二防线,第三防线,又是战垒,又是战壕的阻碍哩我在一两个钟头内,竟稍稍学得了一点军事常识了于是我们便一直向南,走过春熙路南段,走过与南段正对的走马街。这几条热闹街道,全然变像了,铺门全闭,走的人可以数得清楚。要不是得力太阳影子照耀着,那气象真有点令人心伤。
我们又走过昔日极为富庶、全街都是自织自贸的大绸缎铺,二十余年来被外国绸缎一抵制,弄到全体倒闭,全建筑极其结实的黑漆推光的铺面,逐渐改为了中等以下人家的住宅的半边街;又走过因为环境没有改变之故,三四十年来没有丝毫改善的一洞桥,然后才向西走入比较宽大而整齐的东丁字街。
东西两条丁字街口的向北的街道,便是青石桥南街了。这里一样的热闹,茶铺大开着,吃茶的人态度还是安安闲闲的,虽然谈的是正要开始杀人的惨事。而卖猪肉的,卖小吃食的,卖菜的,依然做着他们不得不做的生意。但是朝北一望,青石桥上,果然已砌起一段战垒了。我们如其图省几步路,必然又被打转。
我们走到西丁字街,就算走到了,而后才把脚步稍为放缓了一下。记得很清楚,我们刚刚走到家里,因为热,才把衣服解开,正在猜疑到底什么时候才开火,看形势,已到紧张的顶点了,猛的,遥遥的西边天空中,噼呖啪啦就不断的响了起来。啊第四百七十若干次的四川内战,果然开始了。
我回想到刀子巷口那个笑嘻嘻回答我的话的中年兵士。我又回想到此刻犹然在街上彷徨,到处走不过的行人我深深自庆,居然绕了回来,到午饭时,直喝了三斤老酒。
飞机当真来了
在一片晴明而微有朵朵白云的天空,当上午十点钟的时节,在我的书房里,只听见天空中从远远传来的嗡嗡嗡不大经听的声响。
我好奇的往外直奔道:“飞机飞机,一定是二十一军的飞机当真来了?”其实,成都天空中之有飞机的推进器声,倒并不等在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只要是中年人,记性好的,他一定记得民国四年(公元一九一五年),陈二庵带着大队的北洋兵,在成都玩出警入跸的把戏时,已经使成都人开过眼孔,看见过什么叫飞机的了。
陈将军当时只带来了一大一小两架飞机,是一直运到成都,才装合好的。他的用意,并不在玩新奇把戏,而是在虎骇四川人:“你这些川耗子,敢不服从我敢不规规矩矩的跟着我赞成帝制你们瞧我带有欧洲大战时顶时兴的新军器,要不听话,只这两架飞机,几个炸弹,就把你们遍地的耗子洞给炸毁个一干二净”可是不争气,那天预定在西校场当众显灵时——全城的文武官员和各界绅耆都得了通知,老早怀着一种不信除了鸟类,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带着人上天的疑念,穿着礼服,齐集在演武厅上。而百姓们也不惜冒犯将军的威严,很多都涌到城墙上去立着参观——一架小点的飞机,才由地面起飞,猛的就碰在演武厅的鸱尾上,连人连机翻在地下,人受了微伤,机跌个稀烂——不知何故却没有着火烧毁。
观众无不哄然笑起,更相信除非神仙,人哪能坐起机器飞得上天去的。那时没有看清楚陈将军脸色如何,揣想起来,一定比未经霜的橘子还要青些了。
但是,人定胜天,在不久的一个上午,全成都的人忽然听出警入跸见天空中有一片奇怪声音,响得很是利害。白日青光,响声又大,那绝不是什么风雨凄凄的黑夜,吱吱喳喳的从灌县飞来的九头鸟了。于是男女老幼都跑到院坝里,仰起头来一看,“啊那们大那们长怕就是啥子飞机罢??他妈的硬有飞机人硬可以驾着飞机上天啦怪了,怪了?”随后,这飞机又飞起过两次,并在四十里外的新都县绕了一个圈子,报纸上记载下来,一般人几乎不敢相信“哪里几分钟的工夫,就能来回飞八十里的?”但是陈将军的那架飞机,前后就只飞过那几次,并且每次没有开到半点钟,也不很高,除了绕着成都天空,至远就只飞到过四十里外的新都县、温江县、双流县而已。以后简直没有再看见过它的影子;护国之役,也从未听见过它的行动,而且一直没有人理会到它,而且一直把它的历史淡忘了。
事隔一十七年,成都的天空,算是食了战争的恩赐,又才被现代的文明利器的推进机搅动了。而成都人在这几天把步枪、机关枪、迫击炮、手榴弹的声音听腻了,也得以耳目一新,尝味一尝味空军的妙趣。
突然而出现的飞机,在三个交战的团体中——二十一军、二十四军、二十九军——何以知其独属于二十一军呢?这又得声明了。
若夫空军之威力,在上次欧洲大战中,本已活灵活现著过成绩,当时有一个中国人参加法国空战,也曾著过大名的,而我们中国政府,在事中事后,却一直是茫然。直到什么时候才急起直追,有了若干队的空军?这是国家大事,我们不配记载。单言四川,则已往的四百七十余次内战——这在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所谓安川之战初起时,一个外国通信社,不知根据一个做什么的外国人的记载,说自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所谓癸丑之役,胡景伊打熊克武之战起,直至安川之役,四川内战共有四百七十多次;但我们一般身受过恩赐的主人翁,却因为虱多不咬之故,早记不清了——依然只是陆军中的步军在起哄,直到民国十八年(公元一九二九年)以后,雄据在川东方面的二十一军,才因了留学生的鼓吹和运动,居然把范围放宽了一点,在湍急的川江里,有了三艘装铁甲的兵轮,在平静的天空中,有了十来架“几用”式的飞机。而且飞机练习时,又曾出过几次惊人的意外,轰动过许多人的耳目,确实证明出空军的威力,真正可怕。就中有两次最重要;一次是一位二十军的某师长,试乘飞机,要“高明”一下,用心本是向上的,不意飞机师一定要开个大玩笑,正在上下翱翔之际,像是因机器出了毛病罢,于是人机并坠,一坠就坠在河里;这一下,某师长便从天仙而变为水鬼,飞机师的下落,则不知如何。还有一次,是二十一军军长率领一大队谋臣勇士,到飞机场参观“下蛋”的盛举,飞机师据说是一位毛脚毛手的外国人,刚一起飞,正飞到参观大队的头顶上,一枚六十磅重的炸弹,他先生老实不客气的便从空中掷了下来;据说登时死伤了好几十人,幸而军长福分大,没有碰着一星儿;后来审问外国飞机师,口供只是“我错了。”
二十一军除陆军外,既有了水军,又有了空军,还了得我们僻处在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岂有不迎头赶上之理?“你不做,我便老不做,你做了出来,我就非做不可”的盛德,何况又是我们多数同胞所具有的?不过在川西南北,虽然也有河道,但不是过于清浅,就是过于湍急,水军实在可以用不着。而空气的成分和比重,则东西南北,固无以异焉,那吗,花上几百万元,买他个几十架飞机,立时立刻练成一队空军,那不是很容易吗?我们想来,诚然容易,只是吃亏的四川没有海口,通长江的大路,给二十一军一切断,连化学药品都运不进来,还说飞机?同时省外更大更有势力的政府,又不准我们这几个军得有这种新式的武器,所以曾经听人说过,某一个特别和政府立异的军长,因为想飞机,几乎想起了单思病,被一般卖军火的外国商人不知骗了多少“油水”的确,也曾花了百十万元,又送了好几万给南边邻省一位豪杰,做买路钱,请求容许他所购买的铁鸟儿,越境飞到川西。从上至下,从大至小,都相信这回总可以到手了罢?邻省豪杰也公然答应假道,哪里还有不成的?于是,招考空军兵士,先加紧在陆地上训练“立正”、“稍息”、“开步走”,而一面竟不惜以高压的势力,在离省九十里处,估着把已经价卖几年的三千多亩公地,又全行充公,还来不及让地主佃户们把费过多少本钱和血汗始种下的“青”,从容收了,而竟自开兵一团,不分昼夜把它踏成一片平阳大坝。
眼睁睁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专候铁鸟飞来,好向二十一军比一比:“老侄你有空军,就不准人家买进来,以为你就吃干了现在,你看如何?比你的还好还多哩哈哈老辈子有的是钱”然而到底空欢喜了一场,邻省那位豪杰真比我们川猴子还精灵,他并且不忘旧恶,把买路钱收了,把过路铁鸟也道谢了。
事情一明白,可不把我们这位军长气得几乎要疯。
因此之故,我们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在交战之时,实实在在只有陆军,而无空军。
二十一军军长刘湘、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均系四川大邑县人,但是,也有人否认,是我亲耳所闻,并非捏造。当其天空中嗡嗡之声大作,我先跑到院坝里来参观,家人们也一齐拥将出来,一位旁边人指点道:“你们看清楚,要是飞机底下有一种黑的东西,那就是炸弹,要是炸弹向东落下,你们就得向西跑。”我住的本是平房,虽然有块两丈见方的院坝,但是实在经不住跑。于是我便打开大门,朝街上一奔,街上早已是那么多人,但都躲在屋檐下,仰着头嚣嚣然在说:“咋个看不见呢?
只听见响。”真个,飞机还没有现形,然而街口上守战垒的一排灰色战士,早已本能的离开战垒,纷纷躲到一间茶铺里,虽不个个面无人色,却也委实有些害怕。中间独有一个样子很聪明的军士,极力安慰着众人,并独自站在街心,指手划脚地道:“莫怕,莫怕,这一定是本军的飞机,如其是二十一军的,他咋敢飞来呢?”这是我亲耳听见的,我真佩服他见识高超,也得亏他这么一担保,居然有七八个兵都相信了,大胆的跑到街心来看“本军的飞机”。
飞机到底从一朵白云中出现了,飞得太高,大概一定在步枪射程之外。是双翼,是蓝灰色,底下到底有无黑的东西,却看不清楚。
满街的人,大家全不知道“下蛋”的危险,只想饱眼福,看它像老鹰样只在高空中盘旋,多在笑说:“飞矮些,也好等我们看清楚点嘛”无疑的,这是侦察机了。盘旋有二十分钟,便一直向东方飞走,不见了。
后来听说,飞机来的时候,二十九军登时勇气增大,认为友军在东道战事,一定以全力在进攻。而二十四军全军,确乎有点胆寒,他们被不负责任的外国军火商的飞机威力夸大谈麻醉了,衷心相信飞机的炸弹一掷下来,虽不全城粉碎,至少他们所据守的这一角,一定化为乌有。而又不能人人像那聪明的军士,否认那是二十一军的飞机,却又没有高射炮——当其飞机买不进来,他们也真打算在自己土化的兵工厂中,造些高射炮来克制飞机。曾经以月薪一千二百元,外加翻译费月薪四百元,聘请了一位冒充“军器制造专家”的德国军火掮客,来做这工作。整整八个月,图样打好了,但是所买的洋钢,一直被政府和二十一军遮断了,运不进来。后来没计奈何,将就土钢姑且造了一具,却是弹药又成问题了,所以在战争时,仍然等于没有高射炮——因此,那一夜的战争打得真激烈,一直到次日天明,枪炮声才慢慢停止。
第二天,又是半阴又晴的天气,在吃早饭时,嗡嗡之声又响了。
今天来的是两架飞机:一架双翼,蓝灰色,飞在前面,一定是昨天那架侦察机了。随后而来的,是一架单翼与灰白色的。前面那架像在引路,则后面那架,必然是什么轰炸机。果然,到它们飞得切近时,那机的底下,真似乎有两点黑色的东西。
于是,我就估量飞机来轰炸,必然是有目标的。我住的地方,距离我认为应该轰炸的地方,都很远,就作兴在天空中不甚投掷得十分准,想来也和射箭差不多,离靶子总不会太远,顶多周围二三十丈罢咧。因此,我竟大放其心,在街心里,同众人仰首齐观。
刚刚绕飞三匝,两机便分开了。只看见在向东的天边,果有一个黑点,从轰炸机上滴溜溜的落下来。同时就听见远远近近好些迫击炮在响,那一定是二十四军的兵士们不胜气忿,特地在开玩笑了。
“又在丢炸弹又在丢炸弹”好几个人如此在大喊。果然,西边天际,一个黑点又在往下落。
那天正午,就传遍了飞机果然投了两枚炸弹,只是把二十四军的人的牙巴都几乎笑脱了,从此,他们戳穿了飞机的纸老虎,“原来所谓空军的威力,也只如此,只是说得凶罢了我们真要向世界上那些扩充空军的人大喊:你们的迷梦,真可醒得了啊”这因为在东方的那枚炸弹,像是要投炸二十四军的老兵工厂,而偏偏投在守中立的二十八军的造币厂内,把一间空房子炸毁了小半边,将院子内的煤炭渣子轰起了丈把高,如斯而已。至于西方的那枚,则不知投弹人的目的在哪里,或者是错了,错把二十八军所驻守的老西门,当做了什么,那炸弹恰投在距老西门不远的西二道街的西头街上,把拥着看飞机的平民炸伤了十一个,幸而都伤得不重。
像这样,自然该二十四军的人笑脱牙巴。但是,立刻就有科学家给他们更正道:“空军到底不可小觑,这一天,不过才一架轰炸机,仅载了两枚顶小的炸弹,所以没有显出威风。倘若二十一军把它十几架飞机,全载了二三百磅,乃至五百磅的重量炸弹,来回的轰炸——成渝之间飞行,只须点把钟的工夫,那是很近的呀——或是投些燃烧弹,成都房子没有一间是钢骨水泥的,那一下,大火烧起来,看你们的步兵怎样藏躲,又没有地窖,又没有机器水龙。?”果然如此,确是骇人,如其我们的军爷们都没有大宗的房产在成都,那倒也不甚可怕,且等烧干净了再退走不迟。无如大家的顾虑都多,遂不得不赞成一般老绅耆们的提议,赶快打电报给二十一军,叫他顾念民生,还是按照老法,只以步兵来决胜好了,不要再用空军到城市中来不准确的投掷炸弹,以波及无辜。这电报公然生效,一直到战争末了,二十一军的飞机,便没有在成都天空中出现。
夺煤山和铲煤山
这一年巷战最激烈的两次中,有一次就是两军各开着几团人,夺取煤山。
煤山这个名词,未免太夸大了一点,并且和北平景山的俗名,也有点相犯。如其是从北平来的朋友一听见这个名词,一定以为成都这个煤山,大概也有北平景山那个规模了。如此,则北平朋友一定要上一个大当的。
虽然,在从前皇城犹是贡院时,每到新年当中,成都的男女小孩,穿着新衣裳出游,确也有许多很喜欢到这地方来“爬山”,佝偻着身子,做得好像登峨眉山似的艰难,爬到山顶,确也要大声喧哗道:“真高呀连城外的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真的,我幼年时也曾去登临过,的确比城墙高,比钟鼓楼高。在天气晴明之际,不但东可以望见五十里外青黝黝的龙泉山色,而且西也可以望见远隔百里的玉垒山的雪帽子。不过在多阴少晴的成都,这种良辰倒是不多。
其实,所谓煤山,真不足叫做山,积而言之,只是一个有青草草的大土堆。原不过是清朝时代,铸制钱的宝川局烧剩的煤渣,在这皇城的空隙地点,日积月累,不知经了好多年,积成了这个高不过五丈,大不过亩许的煤渣堆。成都人过于看惯了坦平的平地,偶尔遇见一点凸起不平的地方,便不胜惊奇,便是一个二三丈高的大土包,且有本事赶着认它是五丁担土而成,是刘备在其上接过帝位的五担山,何况这煤渣堆尚大过于五担山数倍,又安得不令一般简直连丘陵都未见过的人,尊称之为山,而公然要佝偻的爬呢?
这些都是闲话。如今且说自从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三大学合并,成立国立四川大学时,皇城便由师范大学和几个公立私立的中等学校,而变为四川大学的文学、教育学两院的地址,而煤山和其四周的菜园地,早被以前学校当事人转当与人,算是私人所有,而恰处在大学的围墙之外。
当其二十四军、二十九军彼此都在积极准备,互不肯让出城去,而二十九军的同盟,复派着代表前来,力促从速动作,把二十四军牵制在省城,好让它去打它的老屁股时,城里的人,谁不知道战事断难避免,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的把戏一定又要复演一次了。
然而报纸上却天天登载着官方负责任的人的辟谣,说我们的什么长向来就是爱好和平的,向来就抱着宁人犯我,毋我犯人的良善心肠。并且他的武力是建筑在我们人民身上的,他绝不至于轻易消耗他的武力,拿来做无理的内战之用,他要保存着,预备打那犯我国土的外国人的。纵然现在与友军起了一点儿误会,然而也只是误会,友军只管进逼,他也决不还手。好一九一七年二月十七日,川军刘存厚被逐,次日,由熊克武统率滇黔军参加的“靖国军”攻占成都。在现已有人出来调停,合作的局面,一准不会破裂,尚望爱好和平的人民,千万不要妄听谣言。如有不逞之徒,造谣生事,或是从中构煽,以图渔利则负治安机关之责者,势必执法以绳,决不姑宽。
越这样,而在有经验的人看来,自然越认为都是打仗文章的冒头,只是要做到古文上的成语“不为戎首”或“衅不自我开”。但是在教育界中的赤心人们,却老老实实认为“大人无戏言”,第一、相信纵然就不免于打仗,也断乎不会在城里打,因为太无意义了,所得实在不偿所失,负责任的人在私下谈话,也是这样说的;第二、相信学校就不算是什么尊严之地,但也不算是什么有权势的机关,值得一争,纵然不免于巷战,学校处于中立,总不会遭受什么意外的波及罢,两方负责的人也曾口头担保,绝对不使不相干的学校,受丝毫损失。于是各学校的办事人都心安而理得,一任市上如何风声鹤唳,而他们仍专心一致的上课下课,准备学期考试,即有一些不安的学生,要请假回家,也着大批一个“不准”,而且被嗤为“神经过敏”。
旧皇城中的四川大学,是全省最高的学府,自然更该理知的表示镇静,办事人如此,学生也如此,他们真正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一开火之后,他们围墙外的著名的煤山,竟成了两方争夺战的焦点。这就因为它是全城一个高地,彼此都想占着这地方,好安下炮位,发炮射击它方的司令部和比较重要的机关。
据说,煤山原就属于二十九军的势力范围,因为大学交涉,答应不在此地作战,仅仅留下一排兵在那里驻守。但是德国可以破坏比利时的永久中立,只图于它方便,则二十四军说二十九军要在此地安置炮位,攻打它的将军衙门的军部而不惜开着一团人,从四川大学前门直奔进去,穿过一部分学生寝室,打毁围墙,而出奇兵以击煤山之背,那又有何不可?但这却不免把学校办事人和学生的和平之梦,全惊醒了当学生在半夜三更,只穿着一身汗衣裤,卷着被盖,长躺到地面上躲避时,煤山脚下的战争,真个比德法两国的凡尔登之战还利害。据说,光是步枪、机关枪、手榴弹就像一大锅干豆子,加着猛火在炒的一般;还加上两方冲锋的呐喊,真有点鬼哭神号,令听的人感到只须半点钟的工夫,人类便有绝灭的危险。
可是这场恶战,一直经历到次日上午十点钟的光景,还没有分出完全的胜负来。因为这一面争夺战,也恰如凡尔登之战一样,两方都遇着的是不怕死的猛将,你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我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将官如此,士兵们哪里有不奋勇的可是,兵都是训练过来的,懂得掩伏射击,并不像电影中演的野蛮人作战法,只一味手舞足蹈,挺着身子向前扑去,所以你十分要进一尺,我也就权且让五寸,待你进够了,我又进,你又让。一个整夜,一个上午,枪声没有停过半分钟,只是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听说煤山山顶,彼此都抢到手过四五次,而死伤的兵也确实不少。
争夺煤山第二天的上午,炮火还正利害时,我亲眼在红照壁街口上看见属于二十四军的足有一营人之众,或者是新从城外调来的,满身尘土,像是开到旧皇城去参加前线。一到与皇城正对的韦陀堂街上,便依着军官的口令,一下散在两边有遮蔽的屋檐下,挺着枪,弓着腰,风急雨骤的直向皇城那方奔去。我是没有在阵地上观过战的,单看这一营人的声势,已觉得很是威风了,旁边有人说:“这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队伍,很行的,也扫数加上去了,皇城里的仗火真不弱呀”就在中午,彼此相约停战数小时,以便把大家的伤兵抬下阵地去时,我也偕着一般大胆到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一直步行到三桥——说来你们也不相信,成都市民真有这种本事,就在炮火连天之际,只要不打到我们这条街上来,大家的生意仍是要做的。皇城里打得那么凶法,而在皇城外的街上,只管子弹嘘儿嘘儿唱歌般在天空飞过,而我们的铺子大多数还是热热闹闹的开着,买东西的人,也充耳不闻的,依然高声朗气讲他们的价钱,说他们的俏皮话——打从韦陀堂庙宇前经过时,亲耳听见那个值卫的,也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兵士,各自抱怨说:
“他妈哟一连人剩了五十多个,还值他妈的啥子卫”到底二十九军力量薄些,不是二十四军的对手。他因为二十四军的人气要胜些,“我拼着那些人来死,拼着子弹不算,我总要把煤山抢过手,就不安炮也可以”这也与不必在城里受二十九军无益的牵制,尽可把全力拿到东道上,我把较强的一方打胜下来,然后掉过枪口,回指成都,哪怕二十九军还不让出然而也不如此,必要在城里打一个你死我活,终不外乎粮户们拼着家当要打赢官司,只为的争这一口气。
到底二十九军力量不济,再度恶战之后,只好从后载门退出,而就在门外大街上据守着,这一场恶战,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及至这次战争之后,一般爱好和平,憎恨战争的中年老年绅耆们,忽然发生了一种大感慨。据说是看见红十字会在煤山收殓一般战士死尸的照片,以及听说四川大学、艺术学校、附设女子中学等处,和附近皇城东边的虹桥亭,附近皇城北边的好几条街,都因煤山之战,打得稀烂,一般穷人几乎上无片瓦以蔽风雨,而家具什物的损失,更无以资生,于是一面发起捐赈,一面就焦思失虑,要想出一个根绝巷战的好方法。
方法诚然不少,并且很有力,就是劝告人民一律不出钱,一个小钱也不出;其次是叫各家的父母妻室,把各人在军队中的儿子丈夫喊回去;再其次是勒令兵工厂一律关门,把机器毁了。然而这些能办得到吗?而且绅耆们敢出头说半句吗?都不能,只好再思其次可以做得到而又有实效的。不知是哪位聪明人,公然就想出了,一提出来,也公然被一般爱好和平的先生们大拍其掌,认为实在是妙不可圈的办法。
是什么好办法?就是由捐赈会雇几千工人,赶紧把那可恶的煤山挖平,将已经变为泥土的煤渣,搬往别处去填低地。
“将这个东西铲平,看你们下次还来拼命的争不?”这是砍断树子免得老鸦叫的哲学。
当时这铲山运动很是得劲,报纸上天天鼓吹,大多数人都附和着说是善后处置中,一个最有意思的举动。
既成了舆论,当然就见诸事实。一般人都兴兴头头的,一天到晚在那里“监工”,在那里欣赏这伟大的工作。工人们似乎也很能感觉他们这工作之不比寻常,做得很是认真。果然,在不久的时间,这伟大的工程完毕了,成都城内惟一可以登高眺望的煤山,便成了毫无痕迹的平地。爱好和平的先生们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颇有点生悔“何不当初”的样子。也奇怪,自从煤山铲平以后,四年了,直到于今,果然成都就没有巷战了当时,只有一个糊涂虫,曾在一家小报上,掉着他成都人所特有的轻薄舌头道:“致语挖煤山的诸公,请你们鼓着余勇,一口气把成都城墙也拆了,房屋也拆了,拆成一片九里三分大的光坝子,我可担保,一直到地老天荒,成都也不会有巷战的事来震惊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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