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话说成都城墙》,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今天犹然存在于人们口中和地图上的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乃至唤作新西门的通惠门,唤作新东门的武成门,唤作新南门的复兴门,只是“实”已亡了,而这些“名”,说不定还会“存”将下去,若干年后,也一定会像今天的西顺城街、东城根街,人们虽然日夜由之而所,却想不出它为什么会得有这样一个名称。(东城根街因为成街日子较浅,说得出它由于满城城墙根的原故,准定还有不少的人。但能说出西顺城街它所顺的乃是旧皇城的东边夹城的人,恐怕就不多了。原因是,这道夹城建筑得很早,在五代的后蜀时代,毁得也不迟,在清朝康熙初年。志书不载,传说也未说到它,能够明其原委的人,当然不多。)万一再如交子街之误写成椒子街,叠弯巷之讹呼为蝶窝巷,那么,即使翻遍图籍,还是会莫明其所以出的。(东门外的椒子街,其实就是五代时候前后蜀国在那里制造交子的地方。交子,即当时行之民间的信用钞票,后来叫会子,更后才名钞。因为这名字久已不用,人们感到偏僻,因而才致误了。但是也有不偏僻而致误的,如内姜街,本是明朝蜀王旁支封为内江王的王府所在,设若一直呼为内江王府街,也如岳府街一样,岂不一目了然?就由于省掉一个王字,又省掉一个府字,人们当然怀疑内江是一个县名呀,怎会取为成都的街名?想不通,就简直给它一个不能理解的名字,倒还快爽叠弯巷,本因这巷几弯几曲,名以形之,非常明白。但是清朝宣统二年成都傅樵村撰《成都通览》,却舍去叠弯本音,以为不雅,而写为叠弯的谐音蝶窝,自以为雅,其实是雅得费解,不客气的说,便是不通了。)
东大街(清末)
节选自《死水微澜》,题目为本书编者所加。
自正月初八起,成都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
牌坊灯也要数东大街的顶多顶好,并且灯面绢画,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东大街为第一。这因为东大街是成都顶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绸缎铺,大匹头铺,大首饰铺,大皮货铺,以及各字号,以及贩卖苏、广杂货的水客,全都在东大街。所以在南北两门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内,东大街真可称为首街。从进东门城门洞起,一段,叫下东大街,还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东大街、城守东大街和上东大街,足有二里多长,那就显出它的富丽来了:所有各铺户的铺板门坊,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齐干净;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因为从乾隆四十九年起经过几次大火灾,于是防患未然,每隔几家铺面,便高耸一道风火墙;而街边更有一口长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满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长伸出丁葆桢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钩。街面也宽,据说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轿。街面全铺着红砂石板,并且没一块破碎了而不即更换的。两边的檐阶也宽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设摊卖各种东西的,便把这地方侵占了;灯火荧荧,满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为止。这是成都惟一的夜市,据说从北宋朝时候就有了这习俗,而大家到这里来,并不叫上夜市,却呼之为赶东大街。
东大街在新年时节,更显出它的体面来:每家铺面,全贴着癆红京笺的宽大对联,以及短春联,差不多都是请名手撰写,互相夸耀都是与官绅们接近的,或者当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门额上,则是一排五张癆红笺镂空花,贴泥金的喜门钱。门扉上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或是直书“只求心中无愧,何须门上有神”,以表示达观。并且生意越大,在门神下面,粘着的拜年的梅红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从早至晚,划拳赌饮的闹声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除此之外,便是花灯火炮了。
从上九夜起,东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条人流,潮过去,潮过来。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闹些事的。
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乡下人头上的燕毡大帽,生意人头上的京毡窝,老年人头上加了皮耳的瑞秋帽,老酸公爷们头上的潮金边子耍须苏缎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热闹抓去的,有二十几顶;失怀表的,失鼻烟壶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银子的,也有好几起。失主们若是眼明手快,将小偷抓住,也不过把失物取回,赏他几个耳光,唾他几把口水了事。谁愿意为这点小事,去找街差、总爷,或送到两县去自讨烦恼?何况小偷们都是经过教训,而有组织的,你就明明看见他抓了你的东西,而站在身边,你须晓得,你的失物已是传了几手,走得很远了;无赃不是贼,你敢奈何他吗?所以十有九回,失主总是叹息一声了事。
初十夜里,更热闹一点。上东大街与城守东大街臬台衙门照壁后的走马街口,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举了起来。虽都被卡子上的总爷们一阵马棒救下了,但两个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都着勒脱走了。据说有一个着糟蹋得顶厉害,衣襟全被撕破,连挑花的粉红布兜肚都露了出来,而脸上也被搔伤了。大家传说是两个半开门的婊子,又说是两个素不正经的小掌柜娘,不管实在与否,而一般的论调却是:“该遭的,难道不晓得这几夜东大街多烦?年纪轻轻的婆娘,为啥还打扮得妖妖娆娆地出来丧德?”
从督院街到西御街(清末)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大家都走远了,黄澜生一个人还站在督练公所大门边踟蹰不定。手上一只皮护书,由于没有拿惯,不晓得如何拿才合式。
天上阴云密布,看来像个下雨天。要是步行回去,一定会遇雨。既无轿子,又没有雨伞,难道光着头皮去淋吗?那吗,仍然回衙门去,——徐保生说不能退回去,当然是王寅伯恐吓大家的话。尤安、蒋福不是声明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么?——更不好。自己在公事房熬个夜倒不要紧,不走的人有那么多,说不上寂寞。但是一想到家,一想到从未无原无故与自己分别过一宵半夕的太太,再一想到绕膝索笑的小儿小女,恨不得一气就跑回,即令白雨倾盆,也无所谓了。决定走好在自己也常常步行,今天步行一趟也算不得纡尊降贵。门口一个站哨的陆军军人见他像要向西辕门走去的模样,
便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这位老爷为啥不朝那头走呢?”
“我住在西御街,是应该向西走的。”
“我劝你老爷多走几步路,绕过去的好。”
“却是为了啥?”
“我晓得辕门内外都布了岗,不准通过。学道街、走马街那一带已有命令叫阻断交通。除非你有特许状才能走。”那军人还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说:“若是我们陆军布的防哨,又好通融了,只要你说清楚,哪里来,哪里去。”
一个军帽上有一条金线标记的军官走出来,站哨军人连忙立正举枪。
黄澜生只好打定主意,也向东头的南打金街走去。
果然满街是兵,而且是青布包头、麻耳草鞋,两个肩头上各沉甸甸地斜挂一条也和所穿衣裤一样的灰布做的子弹带、手上一支九子枪并不好生拿着的巡防兵,一个个立眉竖眼,好像满脸都生的是横肉。光看外表,已和陆军不同。黄澜生捧着皮护书,小心翼翼地从行列中穿出,一直走到丁字口上。
向北一条就是南打金街,通出去是东大街。照路线说,黄澜生是应该打从这里走的。他本也安排从这里走。但是举眼一望,也和督院东街情形一样,在街上站成队的全是兵,全是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没一个普通人在走路。
向南一条是向来就不当道的丝绵街。这时,更显得冷清清的也没有兵,也没有普通人。跨在金河上的古卧龙桥的重檐翘角的桥亭,更其巍然。虽是一条好像生气很少的街,但在黄澜生看来,反而感觉平安得多。他于是就取道丝绵街,过了古卧龙桥,走入更为偏僻、只有不多几家公馆门道而无一间铺面的光大巷,沿着汤汤流水的金河,静悄悄地一直走到一洞桥街。
有兵的街道走起来固然有点使人胆怯。但是没有人迹的街道走起来却也有点令人心惊。看来,还是该选那些有人无兵的街道才是办法。黄澜生站下来估量了一下:他目前走的是金河南岸的街道,过了一洞桥向西,便是金河北岸的街道。第一条是半边街,差不多都是绸缎铺和机房,街道不冷僻,并且有几家绸缎铺他还常有往来。像这样的街当然入选,但是也不对。因为半边街向西出去,是青石桥,那个陆军军人不是说过青石桥就有巡防兵吗?走去被阻拦住了,反而不美。他想了想,遂向街的南口走去,再向西是东丁字街。
这条街倒不算怎么冷僻。街中还有一院大房屋,是湖北、湖南两省在四川做官的人,因嫌湖广会馆陈旧了,而且首事们大都是已在四川落了业的小绅士、小商人,做起会来,一同起居时,和他们的身份不相称,于是在湖广会馆之外,另自集资修建了一所堂皇富丽的两湖公所,用作他们聚会游癇地方。里面布置有一个“音樽候教”即是说请客坐席看戏的座落,黄澜生曾经应他湖南同寅之请,来坐过席,看过戏。这时,两湖公所也和这条街中其他一些公馆、门道、院落一样,两扇黑漆门扉关得死紧。
走到西丁字街才看见了人。黄澜生放缓脚步,吁了口气。不但感到头上背上全是汗,并且两只脚胫也确乎觉得有些疲软。尤其讨厌的是那个皮护书。穿着马褂靴子,而手上抱着一个皮护书,这成什么名堂再向上一望:天更阴沉,雨好像等不到一顿饭的时候便要下了。“唉如其有乘轿子坐上,好多哟。”
留心一看,一家铺面虽也阖上了铺板,但也敞开着两扇铺门。门外也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些的站着,一个业已中年的衔了一根短叶子烟杆蹲在檐阶边。就人的模样而言,很像轿夫。再看屋檐口一块不很触目的吊牌,标题着:“易洪顺花轿执事行”。岂不就是轿铺啦?
“轿子,打一乘出来!西御街!”
两个人都不开口。只那年轻一些的人泛起红砂眼瞅了他一下。
黄澜生再把吊牌看一遍,没有错;又进前两步走到铺门口,伸长脖子向里面一望,不是轿铺是什么?三面靠壁的通铺上还横七竖八地睡了几个人,架子高处,一排六乘小轿一乘不少,屋角上一个小行灶一个大炉子,两个人正在那里做菜,做饭。
“轿子,只要一乘,到西御街”
毫无动静。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声音懒洋洋地答说:“没人抬。”
“开顽笑的话铺里铺外,睡着坐着的不都是人么?”另一个声音:“就是不抬。”
“路不远,充其量五条街嘛,多给几十个钱,好不好?”黄澜生的话不是商量,已经近乎恳求了。平常日子,不会有这种声口的。
“钱是小事,性命要紧?”
就是那苍老声音接着说道:“硬对!人无贵贱,性命都只有一条。今天不挣钱,明天还可以挣,今天丢了命,明天就找不回啦。”
黄澜生故意笑了笑道:“何至于就要命。”
“你没有看见罢咧文庙前街的口子上打死两个在那里摆着的,不就是云台司吗?”这时已有四五人,大概都是左右几家做家具出卖的木匠师傅,也在街边闲望,便围拢来看。其中一个就搭起话来道:“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成都省从来没有过的大日子好端端地会开起红山来。我才从北门上回来,他妈的,大什字那头,听说打死三个。东大街、走马街、院门口,没一处没死人。”另一个人抢着说道:“制台衙门更多,死了一大坝,满地是血。”
“开红山,到底为了啥?”一个人这样问。“他妈赵屠户杀人,还和你讲道理么?只能说今天大家背时,碰上了”一个老年人叭着叶子烟叹道:“也是现在的世道哟从前制台衙门杀一个人,谈何容易写公事的纸都要几捆。人命关天的事,好不慎重。今天不讲究这些了。管你啥子人,管你啥子事,红不说白不说,噼呖叭喇一阵枪,成个啥名堂说起来,总怪百姓不好,总怪百姓爱闹事,他们做官人总有理。今天呢?百姓不曾造反,做官人倒胡行非为起来,你们看,这是啥子世道”话一说开,听的人越多,登时就是一堆。
黄澜生晓得坐不成轿子,又怕下雨,遂耐住热汗和疲乏,取了条比较短些的路线,急急忙忙向西御街走去。
离大门还有几丈远,两个孩子便像飞鸟似的,从门旁石狮边跳出,对直向他跑来,一路喊着:“爹爹……爹爹……”黄澜生顾不得在街上被人看见会议论他有失体统,他已蹲了下去,把皮护书放在衣襟兜里,张开两手,让婉姑扑进怀来;一把抱起,在她红得像花红似的小脸蛋上连亲几下。只管作出笑脸在说:“闹山雀儿爹爹的闹山雀儿爹爹的小乖女。”可是眼睛已经又酸又涩。
又伸手去把振邦的肩膀两拍道:“你们怎么跑上街来了……妈妈呢?”两个孩子争着说道:“妈妈急得啥样……尽等你不回来。街上人乱跑……楚表哥也没回来,他在学堂里。妈妈说,叫哪个人来找你呢?全街闹震了,又不晓得啥子事。后来,听说制台衙门的兵开炮火打死多少人。你咋个这时候才回来?妈妈在轿厅上等你。”皮护书交给振邦拿着,两手挽着孩子,还没走拢,看门老头已经满脸是笑地在大门外迎着道:“菩萨保佑,老爷回来啦。”
三圣巷(清末)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陕西街的三圣巷是容易找的。第一,巷口外一座三圣庙,虽然不大,却突出在街边上,非常触眼。第二,巷子不宽也不深,但住的人可不少,又矮又窄的木架泥壁房子,对面排列,密得像蜂房;十有八家都在拉癈子,深处还有两家大车缫房,等不到走进巷口,就已听得见木车轴的格轧格轧,和皮条拉着癈子长柄的唿噜唿噜;还有提着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进去,挽着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出来;就是过路人行经巷口时,谁也要睃一两眼的。
走进巷口,嗨!真好看呀!窄窄一线天空,像哪家办大喜事样,全挂满了各色各式的彩旗——哦!并非彩旗,原来是几十根竹竿上晒的衣裳裤子一定是住户们从外面领来洗的,不然,不会那么多。而且几家铺面外的檐阶上,还放有三四只大木盆,一些大娘大嫂还正在一面摆龙门阵,一面哗哗地搓洗。彩
旗下面,也不算宽的巷道,是儿童乐园。不可计数的娃儿,都赤着上身在那里跑跳吵闹。还不会走路的小娃儿,简直就像裸虫,在泥地上爬楚用上下一看道:“想不到成都还有这样的地方,今天倒开了眼了。”
“真是少所见,多所怪,不如这里的地方还多哩你以为成都住家人户,都像你黄表叔家那样么?留心数一数,好像就是这里了。”
一间同型的小铺面,两扇木板门关得没一丝缝,在这热闹环境当中,显得非常寂寞。楚用迟迟疑疑地说:“数目倒对,左手第七家,为啥关着门?难道没人在吗?”
两个人把门拍了几下,又同声高喊着吴凤梧吴先生门后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回说:“出去了,不在家。”果不出黄澜生所料。再问:“到哪里去了?”回说:“不晓得。”
“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
“那吗,有笔墨没有?留个条子给他罢。”
“没有。”再问时,连声气都没有了。两个人互看一眼,只好退出巷口,商量着回到黄家写封信,叫罗升送来的好呢?还是就近找家杂货铺买张信纸写了,给他塞进门缝去的好?
总府街(四十年代)
总府街是甲等街,街面不宽,人行道也窄。两面应该拆卸退让人行道的铺家,大概为了很多原因,有的照规定尺寸退进去了,有的依然如故,把一整条街的两面,遂形成了一种不整齐的锯齿。
只管划为甲等街,因为是市中心区,而繁华的春熙路和曾经繁华过的商业场又南北交叉在它的腰节上,以形势而言,实在是一条冲要街道。而人们也不因为它被划为甲等街,遂按照规定而减少往来的数目。
陈登云的包车一走到这里,也就不能由周安猛冲。满街的人,满街的车,彼此车铃踏得一片响,车夫也不住声的打着招呼:“撞着”、“左手”、“右手”、“少来”。但是,总没办法把一般踱着方步,东张张,西望望,颇为悠然的男女行人,全挤到人行道上去,将一些水果担子和临时地摊踩毁呀。
成都市街上行道的秩序,自清朝办警察时起,就训练着“行人车辆靠右走。”二三十岁的人早已有此素习了的。忽然由于国民党的“新生活运动”,一次手令,二次手令,强迫改为“行人车辆靠左走”说是必如此才能救国,也才是新生活。几年来的强勉奉行,大家又已渐渐成为素习了。现在政府说是要将就盟友驾驶的方便,又要改回来,仍然“行人车辆靠右走”了。而且宣传上又这么说:“倘若一齐靠右走,则行人脑后没有眼睛,车辆从后冲来,岂不有性命之忧?不如改为车辆靠右走,行人靠左走,不一齐右倾或左倾,那吗,行人车辆迎面而行,彼此看得明白,便来得及互让了。”这是聪明人的想法,实开世界行道秩序之新纪元。总府街的行道秩序,可以说恰是在作这种宣传的实验。
陈登云的车子刚好拉到商业场门口人丛中放下,他也刚好下车时,一辆吉普车忽从西头驰来,活像艨艟大舰样,把一条活的人流,冲成两大片。这大舰上载了四个年轻的水手,也可说就是美国兵,只一个戴了顶黄癉叽船形帽,三个都戴的是中式青缎瓜皮帽,准是才在福兴街买来的。一路闹着唱着,同人浪里的哗笑,和一片几乎听不清楚的“密斯特,顶好。”的声音,溶成了一股响亮的激流。
十字街口上的交通警察,只管笑容可掬的平伸左臂,礼让着要他们过去,可是那大舰也像喝醉了似的,并不一直向东头走,而只是绕着警察先生所站的地方打转转。警察先生很是惶惑,对于这辆过于活泼的吉普车,真不晓得如何指挥法。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使他也面随着那车,一连打了三个转转,两条带有白袖套的手臂,一会伸起来,一会又放下去,脸上是很尴尬的一副笑容。
这简直是街头剧,而且是闹剧,从四条热闹街上走来的人啦车啦,也像朝宗于海的江淮河汉四渎,把十字街口挤成了一道潮样的墙。呼叫和哗笑的声音,确也像潮音,刚沉下去,又沸涌起来。
吉普车兜到第三个圈子,才在春熙路口侧停下了,也登时就被人潮淹没。许多人都不肯离开,好像在研究车,又像在研究人。一下流通了的人力车,凭车夫怎么喊叫,总喊不出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几个火气大的车夫,一面用手推,一面又有意的用车杠去撞,可是无感觉的人潮,还是那么挤,还是那么涌,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男女,才望一望就走开,却也要大声表示点意见:“有啥看头几个洋人罢咧”忽然间,停吉普车的地方,一串火爆响了起来。被爆炸的纸花,带着烟火,四面溅射,一派硫磺和火硝的浓烟,凝成簸筐大一团青郁郁的密雾。挤着的人墙登时就崩坍了。情绪好像更快活,“顶好,密斯特……顶好,顶好。”比火爆的霹雳叭啦的响声还响。
陈登云这时才看见一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单腿跪在地下,正拿着一只自动照相机向四面在照。照相机好像是无形的机关枪,崩坍的人墙,一下子就变成碰上岩石自然粉碎的浪花,人人都在朝后蹿,人人都在呐喊:“在照相了,躲呀……莫把你个宝气样子照进去啊。”十字街口的秩序乱极了,比“六一一”和“七二七”日本飞机盲目投弹时的秩序还坏。这可气煞了交通警察,红着脸跳下他的岗位,挥起拳头直向人堆中打去,口里大声叱骂着:“走开,走开,外国人要照相啦。”
“你妈的打老娘老娘打这里过的,惹着你龟儿子啥地方?你敢打老娘。”
“哈哈打着了女太太……你才歪哩……看你脱得了手不?”人们是这样的吵着。
人潮又汹涌起来,要走的都不走了,才躲蹿到街角上和各铺门口去的,也飞跑拢去,一面像打招呼地喊道:“快来看……快来看……警察把一个女太太打伤了……抓他到警察局去,他龟儿敢乱打人……”这时群众的情绪是忿怒了。
警察连忙大声在分辩。仅看得见两条有白袖套的手臂一扬一扬,是在加重说话的分量。但他却终于敌不过那更有分量的女高声,和评断道理的群众的噪音……幸而事件立刻就解决了。三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早已分开观众,挤进核心,听不明白叽呱了几句什么,只见一个美国兵用手臂挟着朱太太的光膀膊,两个密斯特就分攘着人众,连那个惹起问题的警察先生也在内。接着吉普车开上去,看不明白是怎样一个情状,只听见噗噗噗几声,连喇叭都没响,那车已在人众拍掌欢呼声中,一掉头直向春熙路开走了。“倒便宜了密斯特了。哈哈”
“莫乱说不见得人家就那们坏。”
“年轻小伙子,筋强力壮的,又吃醉了,哪能不……”
“人家都是大学生,有教育的,哪像我们这里的丘八,一见女人就慌了,人家分得出好歹来的。”
人民南路
原文题为《成都的一条街》,此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我要讲的成都的一条街,便是现在成都市人民委员会大门外的人民南路。(按照前市人民政府公布过的正式街名,应该是人民路南段,但一般人偏要省去一字,叫它人民南路。这里为了从俗,便也不纠正了。)
要说明人民南路的所在,且让我先谈一谈旧成都的形势。
目前正在带动机关干部、部队、学生、居民、农民,分段包干拆除的旧城墙,是一个不很整齐的四方形。据志书载称,周围二十二里八分。因为从前的丈尺略大,最近据成都市城市建设委员会测量出来,是二十四里二分多(当然是华里)。又志书载称,这城东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
成都说起来是个古城市。若果从战国时候秦惠王灭蜀国、秦大夫张仪于公元前三一○年开始建筑成都城算起,它的确已有二千二百六十八年的历史。但是,成都城随着朝代的变更,它也变了无数次,始而是大小两座城,继而剩下一座城,后又扩大了变为二重城、三重城,后又变为一座完整的大城。今天的规模,是唐僖宗乾符三年(公元八七六年)高骈作西川节度使时建筑唐城的规模。可是现在拆除的城墙,不但不是八世纪的唐城,也不是十三世纪后半期的明城,甚至不是张献忠之后、清朝康熙四年(公元一六六五年)所重修的城,而实实在在是在清朝乾隆五十年(公元一七八五年)彻头彻尾用砖石修成,算到今年仅止一百七十三年,并非古城。
成都位置,偏于川西大平原的东南,地势平坦。当初规划城市时,本可以像北京市街一样,划出许多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区域来的。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原故,城内街道全是西北偏高、东南偏低的斜街。我们把成都市旧街道图展开一看,便看得出,只有略微偏在西边一点、大致处于城市中心的旧皇城,是端端正正坐北朝南的一块长方形。
旧皇城,一般人都误会为三国时代刘备称帝的故宫。其实不是。它是唐末五代、前后两个蜀国在成都建都时的皇城。这地方,经过宋元两朝的兵燹,不但城垣宫殿早已无存,就连清人咏叹过的摩诃池,也逐渐淤为平陆,变成若干条街巷。到明朝第一代皇帝朱元璋册封他的第十一皇子朱椿为蜀王,为了使朱椿就藩,于洪武十八年(公元一三八五年)才在前后蜀国修建过的宫垣基础上,更加坚固、更加崇宏地造了一座和当时南京皇居相仿佛的蜀王宫。蜀王宫的规模很大,几乎占去当时成都城内总面积的五分之一。宫殿圆囿之外,有一道比大城小、比大城狭的砖城,名宫城。一道通金河的御河,围绕四周。御河之外,还有一道砖城,叫重城。宫城前面是三道门洞。门外是广场,是足宽一百公尺以上的御道。与门洞正对,在六百三十余公尺远处,是一道二十余丈长、三丈来高的砖影壁,因为涂成红色,名为红照壁。在门洞外二百五六十公尺的东西两边,各有一座高亭,是王宫的鼓吹亭,东亭名龙吟,西亭名虎啸。明朝藩王就藩后,虽无政治权力,但以成都的蜀王宫来看,享受也太过分了。这王宫,到明朝末年(公元一六四四年),张献忠建立大西国,在成都即位称尊,改元大顺元年时候,又改为了皇城。不满两年,张献忠于公元一六四六年,统率军民离开成都,皇城内的一切全被烧毁、破坏,剩下来的,就只一道宫城、三道门洞,以及门外横跨在御河上的三道不很大的石拱桥(比横跨金河上的三桥小而精致)。十九年后(是时为清朝第二代皇帝玄晔的康熙四年),四川的政治中心省会,由保宁府(今阆中县)移回成都。为了收买当时的知识分子,开科取士,又将废皇城的部分地基(前中部的一部分),改建了一座相当可观的贡院。一九五一年被成都市前人民政府加以培修利用,作为大小会议场所的至公堂、明远楼,就是这时候的建筑物。
从我上面所略略交代的历史陈迹看来,这地方,实实应该叫做明蜀王故宫,或贡院。本来在门洞外那条街,早已定名为贡院街的。但是百余年来,人们总是习惯了叫它作皇城,把门洞外的一片广场叫做皇城坝,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现在我所介绍的这条街——人民南路,便是从旧皇城门洞(今天应该正名为成都市人民委员会大门)向南,六百三十余公尺,到红照壁街的一段,恰恰是明蜀王故宫外整整一条御道。不过今天的人民南路宽仅六十四公尺,比起三百年前的御道,似乎还窄了一些。这因为在一九五二年扩建这条街时,曾于东御街的西口、西御街的东口,在积土一公尺下,把那两座鼓吹亭的石基挖出,测度方位与距离(横跨在金河上的三桥,也是很好的标准),看得出,当时的御道,应该有一百公尺以上的宽度。
这条人民南路,以现在成都市的市政建设规划来说,恰好处在中轴线的中段。这条中轴线,向北越过旧皇城,经由后载门(现在街牌上写成后子门)、骡马市、人民中路、人民北路,通长四公里(从人民南路的北口算起),而达今天的宝成铁路、成渝铁路两线交会的成都火车站,可能不久时将改称为北站。因为现在从人民南路南端红照壁起,已新辟一条通衢,通到南门外小天竺,不久,还要凭中通过四川医学院(原华西大学),再延伸四公里,直抵成昆(成都到昆明)铁路起点车站,也可能将来会改称为南站。由人民南路北口到成昆铁路起点站的黄家埝,有六公里。将来这条联系南北两车站的中轴线为十公里。请将我所说的距离想一想,现在的人民南路,岂不恰恰处在中轴线的中心一段吗?
在这条中轴线的南段,即是说在今天的人民南路之南,将来是会出现不少的崇丽宏伟的大建筑的。今天的人民南路,仅只在东西御街街口以南摆上了一些大厦,如新华书店、人民剧院、百货商店等(附图所摄的街景,便在这一小段的西边)。旧社会的卑鄙窳劣,几乎等于棚户的房屋,尤其在北段地方,还遗留得不少,当然,不久的将来都会拆除改建的。
人民南路的北段,不像南段布置有街心花圃。这里是每年五一、十一两个大节日,广大群众为了庆祝佳节而集会的场所,旧皇城门洞,这时恰好就作为一座颇为适用的检阅台和观礼台。按照城市建设规划,这地方将来还要向东、向西、向南拓展若干公尺,使其成为一片名符其实的广场。
人民南路的兴建,它向成都人民说明了新社会的可爱;它增强了成都人民对美好远景的憧憬,也增强了成都人民对社会主义建设的信念。不要看轻了这条街的兴建,它确实具有很浓厚的政治意义的。这里我应该谈一谈人民南路的前身了。
我前面所说的贡院,从清朝末叶废科举之后,它就几经变化:清朝时候是几个高、中学校兴办之所;辛亥革命(公元一九一一年)是军政府;其后是督军公署;是巡按使和省长公署;再后又是高级、中级学校汇集地方。抗日战起,学校迁走,起初是无人区域,其后便成为贫民窟。解放后,成都市人民政府于一九五一年迁入(仅占旧皇城的四分之一,其余地方作为别用,不在此文范围之内,便不说它了)。为了要利用至公堂,特别在新西门外修了一片人民新村,光从至公堂上迁走的贫民,差不多就上百家。几十年间,御河已经淤为一道臭阳沟,不但两岸变成陋巷,就河床内也修了不少简陋房子。至于宫墙,那是早已夷为旱地,不用说了。
旧皇城门洞外直抵红照壁的那条宽阔御道,在清朝时候,便已变成了三条街道。北面接着皇城坝,南面到东西御街口的一段,叫贡院街。这条街,是废科举之后才修起来。科举未废之前,因为三年必要开一次科(有时还不要三年),要使用这地方,在平时只能容许人民,尤其聚居在这一带的回族人民搭盖临时房子,要用时拆,不用时再搭。科举既废,再无开科大典,这条街因才形成而固定下来。
这条街的特色是,卖牛羊肉的特别多。因为上千家的回族人民聚居在四周,所以这里便成了回民生活上一个重要的交易场。除了牛羊肉外,几乎所有的饮食馆都标有清真二字。
贡院街之南一段叫三桥正街。三桥,便是横跨在金河上的三道砖石砌成的大桥。这桥的建造,可能还在明朝以前。但构成三桥那种规模,却与明蜀王宫的修建同时。若照三道桥的宽度来看,是可证明从前御道很宽。但是到清朝后期,这里变成街道,街道的宽度,就比中间一道桥的桥面还窄。六十年前,成都有句流行隐语,叫“三桥南头的石狮子——无脸见人!”意思便是三道桥当中一道桥的南头的一对大石狮,早已被民房包围,等于石狮躲进人家,无脸见人。街道比桥面窄,因此桥面的两旁,也被利用来做了卖破烂、卖零食的摊子。
三桥正街之南一段,正式名字叫三桥南街,一般人却叫它为“韦陀堂”。原因是这条街的西边有一座韦陀庙宇,街的东边,本来是一座戏台和一片空坝,辛亥年以后,也变成了一条窄窄的小街。
再南便是红照壁。六十年以前,照壁跟前不过是些棚户,清朝末年,照壁跟前成了一条街,所谓照壁,早已隐在店铺的后面,不为人知。一九二五年才被当时反动政府发现,以银洋一万元的代价抵给当时的商会,拆卖得一干二净。
今天的人民南路,宽度六十四公尺(三桥也联成了一片路面),不但有街心花圃,不但有行道树,而且是柏油路面。它是中轴线上的通衢,它也是人民集会的广场。今天看来,它是何等壮阔,足以表现新社会人民的雄伟胸襟。然而它的前身,却原是那么污糟的三条街!可惜那些旧街景的照片已难寻觅,这里所附的几张图画,是请伍瘦梅画家默画出来。请看一看那是何等可怕的一种社会生活。不过今天的人民南路还在变化中。它将随着社会主义社会的建设,而一年一年的变。肯定地说,它将愈变愈雄阔,愈变愈美好。现在我所叙说的人民南路,还只限于一九五八年秋的人民南路。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八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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