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说成都-说川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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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乡村饮食

    此篇至《成都人的好吃》,均节选自《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第一分目饮食篇》,标题均为本书编者所加。

    中国菜诚然为中国文化的象征,但须从好与歹两方面去看。单如高等华人之所享受,那只算是一方面,吃多了,不卫生,也是事实。但是我们也得掉过眼光,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老百姓所服食的东西瞧一瞧,而后我们再作议论好了。癱实说,中国老百姓桌上的菜单,委实不大好看,举例说罢,(读者原谅,因为我是成都土著,游踪不广,见闻有限,故每每举例,总不能出其乡里,至多也在四川省的大范围内,这得预先声明的。)四川省是不是一般人都认为地大物博之处呢?尤其在对日作战之时,到过几个大城市如成都、重庆、内江、泸县、三台、遂宁,旅居过的一般外省朋友,谁不惊异家禽野禽的肉类是那么丰富,园中畦内的蔬菜是那么齐备,而菜肴的作法,又各有其独到与精致?如其以为其余六千多万的川胞,都从在这样的吃,那就非常错误。我可以坦白告诉大家,在天府之邦内,能满足此种口福的,仍是少数的高等华人,而绝大多数川胞,还不必计及处在下川东、大川北、上川南(今日应该说是西康省)、以及僻处在川西之西的人,光说肥沃的川西平原内,成都附郭的乡村罢,若干种田莳菜的劳苦大众,一年四季连吃一顿白米饭尚作为打牙祭,而主要食品老是玉蜀黍,老是红苕、芋头,老是杂菜和碎米煮的粥,老是豆多米少的饭,这还是有八成丰收后的景象。他们要求的,只在平平静静的终年吃得饱,哪里还敢涉想到下饭的菜肴!倘若每顿有点盐水泡菜,有点豆腐或家造豆腐乳,有点辣子或豆瓣酱,那简直就奢华极了。他们没力量来奉行“食不餍精,脍不餍细”的圣教,也没力量来实践节约运动,这便是中国劳苦大众顶基本的吃!

    强盗饭叫化子鸡毛肚肺片麻婆豆腐(清末、民国)

    上来业已说过发明大半由于偷懒,由于错误;发现大半由于需要,由于好奇。我们可以想见,到荒旱饥饿时节,连死人都不免变为活人的食料,何况草根树皮!于是见啥吃啥的结果,乃多有发现,例如洋芋,自法王路易十三世起,据说才因荒旱而成了主要食品。而枸杞芽、猪鼻孔、荠菜、藜藿、泥鳅蒜,甚至连椿树的嫩芽,连农家种来作绿肥肥田之用的苕菜苞儿,其所以从野生而变为蔬菜中之妙品者,几何不是因了大多数人的经济情形不佳,不许可有好的东西吃,而一半出于强勉,一半由于好奇,才吃出来的?年来成都乡间又新出一种野菜名曰竹叶菜,草本而竹叶,丛生路边,不过范围尚小,作法亦未研精,吃的人还不多耳!苟舍蔬菜而引伸及于肉食,也可看出许多在今日高等华人菜单中称为名贵食品的,其先,大都出于劳苦大众迫不得已而后试吃出来,例如广东席上的蛇肉,已是人人知道开其先河者,乃穷苦无依之乞丐也。因其为人人所已知,故不在此具论。兹介绍近几十年来四川所特有的四项食品,虽皆尚未登大雅之堂,然已逐渐风行,瞻望前途,殆不下于驰名四远之麻婆豆腐焉。

    其一曰:强盗饭,发明时期大约只二十余年。发明地点为川东之华蓥山中。发明者,打家劫舍、明火执仗之强盗也。据说,某年有强盗一伙,被官兵围困于盛产巨竹的华蓥山,最使强盗头痛的,就是在丛山中找不着人家煮饭吃。由于迫切需要,于是一位聪明家伙便想出一个方法:将山上大竹截下一节,将携带的生米用溪水淘净,装入竹筒,一半水一半米,筒口用竹叶野草封严,涂以稀泥,放于枯枝败叶中,燃火煨之。待至枯枝败叶成灰,筒内之米便成熟饭。既软硬合度,又带有鲜竹清香。每一竹筒,可有小小两碗饭。如其再奢华一点,加一些别的好材料,的确是别具风味的好食品。不过条件太苛了,要相当大的竹,要应用时旋截,不能用变黄的陈竹,要容易成灰而火力又甚猛的枝叶,这些都与正式庖厨不合,而作出来的量又不大,费一个人的精力只够一个壮汉的半饱,说起来也太不经济。像这样,实实在在只能让逼上山林的豪杰们去享受。风雅一点,也只好让某些骚人逸士,在游山玩水之余,去作一次二次的野餐,庶几有滋味。譬如乡村美女,只管娟秀入骨,风神宜人,倘一旦而摩登之,鬈其头发,高其脚跟,黛其眼眶,癆其嘴唇,甚至盦丹其手脚指甲,纵然不化西施为嫫母,似乎总不如其在乡村中纯任自然的受看罢!此强盗饭之所以不能上席而供高等华人之口也。

    其二曰:叫化子鸡,叫化子偷得一只活鸡,既无锅灶,如何弄得进肚?不吃罢,又嘴馋。叫化子思之思之,于是计来了,因为身边无刀,便先将鸡头按在水里闷死,然后调和黄泥,将鸡身连毛一涂,厚厚的涂成一个椭圆形的泥球,然后集合柴草,将这泥球一烧。估计差不多了,或许已经有了香气,便从热灰里将泥球掏出,剥去黄泥,而鸡毛、鸡皮也连之而去,剩下的只是莹白的鸡肉了。鸡的内脏,也连血烧做一团,挖而去之。这在作法上言,很简单,在理论上言,似乎颇有美味,但实际并不好吃,既有鸡屎臭,又有鸡毛臭。不过后来传到吃家手上,作法就改善了,鸡还是要杀死,还是要去内脏,去鸡毛。打整干净,将水分风干,以川冬菜,葱、姜、花椒,连黄酒塞入空肚内,缝严,再用贵州皮纸打湿,密切的裹在鸡身上,一层二层,而后按照叫化子的手法,在皮纸上涂以黄泥,煨以草火,俟肉香四溢,取出剥食,委实比铁灶扒鸡还为美味。虽然也可砍成碎块,盛在古磁盘内,端上餐桌,以供贵宾,然而总不及蹲在火堆边,学叫化子样,用手爪撕来吃的有趣。这犹之在北平吃烤羊肉样,倘不守在柴炉子边,一面揩着烟熏的眼睛,一面在明火上烤一片,吃一片,请想想还有啥味儿?由这样吃烧鸡的方式,不禁油然想到吃烤鸭的同样方式来。成都鸭子,并不像北平白鸭子那们肥大,但也有像北平侍弄鸭子样的特殊喂法,其名曰填。一直把只平常瘦鸭填得非常之胖,宰杀去毛风干,放到挂炉里烤好后,名曰烤填鸭。因其珍贵,吃时必由厨师拿到堂前开片,名曰堂片,亦犹吃满洲席之烤小猪样也。不过成都的烤填鸭,并不如北平的好,因为鸭子填得太胖,皮之下全是腻油,除了吃一层薄薄的脆皮外,吃不到一丁点儿肉也。至于不填的瘦鸭,也可以在挂炉里烧,其名就叫烧鸭。寻常吃法,是切成碎块,浇以五香卤汁,这不算好吃法;必也准时(以前多半在正午十二点钟)守在烧鸭铺内,一到鸭子刚由炉内取出,抹上糖精,皮色变红,全身犹热烘烘时,即用手爪撕下,塞入口内,一面下以滚热的大碗黄老酒。这样吃法,自然不是布尔乔亚以上阶级的人所取,而真正的劳苦大众则又吃不起。在前,成都市上很多这类的卖热老酒的烧鸭铺,四十年前,青石桥南街的温鸭子,北街的便宜坊,都最有名,而西御街东口的王胖鸭店,则是后起之秀,而今已差不多全成古迹了。(王胖鸭店因为几次拆房让街,已安不下一张桌子,鸭子也烧坏了,毫无滋味。老胖、小胖皆已作古。所谓王胖,是人胖也,并非王姓而卖胖鸭也。今只有提督东街之耗子洞烧鸭店尚可,然已无喝滚热老酒之余风,遑论乎以手爪撕吃热烧鸭乎!)

    其三曰:牛毛肚,是牛的毛肚,并非牦牛的肚,此不可不判明。牦牛者,癲牛也,司马相如《上林赋》注云,出西南徼外,至今仍是大小金川、康边、西藏一带的特产,且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毛肚者,牛之千层肚也,黄牛之千层肚肉刺较细,水牛之千层肚则肉刺森森,乍看犹毛也。四川多回教徒,故吃牛肉者众。自流井、贡井、犍为、乐山产岩盐掘井甚深,车水熬盐,车水之工,则赖板角水牛(今已逐渐改用电力、机力)。天气寒浊,水牛多病死,工重,水牛多累死,历时久,水牛多老死。故自贡、犍、乐一带产皮革,则吃水牛肉。水牛肉味酸肉粗,非佳馔,故吃之者多贫苦人。自贡、犍、乐之水牛内脏如何吃法,不得知,而吃水牛之毛肚火锅,则发源于重庆对岸之江北。最初是一般挑担零卖贩子将水牛内脏买得,洗净煮一煮,而后将肝子肚子等切成小块,于担头置泥炉一具,炉上置分格的大洋铁盆一只,盆内翻煎倒滚煮着一种又辣又麻又咸的卤汁。于是河边的桥头的,一般卖劳力的朋友,和讨得了几文而欲肉食的乞丐等,便围着担子,受用起来。各人认定一格卤汁,且烫且吃,吃若干块,算若干钱,既经济,而又能增加热量。已不知有好多年了,全未为小布尔乔亚以上阶级的人注意过,直到民国二十一二年,重庆商业场街才有一家小饭店将它高尚化了,从担头移到桌上。泥炉依然,只将分格洋铁盆换成了赤铜小锅,卤汁蘸料,也改为由食客自行配合,以求干净而适合各人的口味。最初的原料,只是牛骨汤,固体牛油,豆瓣酱,造酱油的豆母,辣椒末,花椒末,生盐等等,待到卤汁合味,盛旺炉火将卤汁煮得滚开时,先煮大量蒜苗,然后将凉水漂着的黑色的牛毛肚片(已煮得半熟了),用竹筷夹着,入卤汁烫之,不能太暂,也不能稍久,然后合煮好的蒜苗共食。样子颇似吃涮羊肉而味则浓厚,(近年重庆又有以生鸡蛋、芝麻油、味精作调和蘸料,说是清火退热,实为又一吃法。)最初只是如此,其后传到成都(民国三十五年)便渐渐研制极精,而且渐渐踵事增华,反而比重庆作得更为高明。泥炉还是泥炉,铜锅则改为沙锅,豆母则改为陈年豆豉,格外再加甜醪糟。主品的水牛毛肚片之外,尚有生鱼片,有带血的鳝鱼片,有生牛脑髓,有生牛脊髓,有生牛肝片,有生牛腰片,有生的略拌豆粉的牛腰肋、嫩羊肉,近年更有生鸭肠,生鸭肝,生鸭癳肝以及用豆粉打出的细粉条其名曰“和脂”者(此是旧名,见于明朝人的笔记)。生菜哩,也加多了,有白菜,有菠菜,有豌豆尖,有芹黄,以及洋莴笋,鸡窠菜等,但蒜苗仍为主要生菜,无之,则一切乏味,倘能代以西洋大蒜苗译名“波哇罗”的,将更美妙矣。然亦以此而有季节性焉,必候蒜苗上市,而后围炉大嚼,自秋徂冬,于时最宜。要之,吃牛肚火锅,须具大勇,吃后,每每全身大汗,舌头通木,难堪在此,好过亦在此。高雅而讲卫生的人,不屑吃;性情暴躁,而不耐烦剧的人,不便吃;神经衰弱,一受激刺便会晕倒的高等华人,不可吃;而吃惯了淡味甜味,一见辣子便流汗皱眉的外省朋友,自然更不应吃,以免受罪。牛毛肚火锅者,纯原始型之吃法也,与日本之火锅仿佛,又似北方之涮锅,只是过分浓重,过分激刺,适宜于吃叶子烟的西南山地人的气分。故只管处在清淡的菊花鱼锅的反面,而仍能在中下层吃家中站稳者,此也。

    其四曰:牛肺片,名实之不相符,无过于明明是牛脑壳皮,而称之曰肺片。中国人吃猪皮已为西洋人所诧异,(猪皮作的菜颇多,至高且能冒充鱼翅,而以热油发成的响皮,简直可媲美鱼肚,此关乎食谱,非本文旨趣所应及,故不细论。)而况成都人且吃牛脑壳皮焉。牛脑壳皮煮熟后,开成薄而透明之片,以卤汁、花椒、辣子红油拌之,色彩通红鲜明,食之滑脆辣香。发明者何人?不可知,发明之时期,亦不可知。在昔,只成都三桥上有之,短凳一条,一头坐人,一头牢置瓦盆一只,盆内四周插竹筷如篱笆,牛脑壳皮及牛脸肉则切成四指宽之薄片,调和拌匀,堆于盆内。辣香四溢,勾引过客,大抵贫苦大众,则聚而食之,各手一筷,拈食入口。凳上人则一面喝卖,一面叱责食客曰:“筷子不准进嘴!”一面以小钱一把,于食客食次,辄置一钱于有格之木盘中以计数,食毕算账,两钱三块,三钱五块也。有穿长衫而过者,震其色香,欲就而食,则又腼腆,恐为知者笑,癴趄而过,不胜食欲之动,回旋摊头,疾拈一二片置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两头望,或不为熟人察见否?故此食品又名“两头望”。今则已上席列为冷荤之一,皇城坝之摊头亦易瓦盆为磁盆,于观感上殊清洁多也。

    其五曰:麻婆豆腐,上文已及麻婆豆腐,以其名闻遐迩,不能不谈,故言四项,于兹又添一项,并非蛇足,不得已耳。以作豆腐出名之麻婆,姓陈,成都人皆称之陈麻婆。既曰婆,则为老妇可知,既曰麻,则为丑妇可知,然而皆于作豆腐无关。缘陈麻婆者,成都北门外万福桥头一家纯乡村型的小饭店——本名“陈兴盛饭铺”,“麻婆豆腐”出名后,店名反为人所遗忘——之老板娘也。(万福桥已于民国三十六年阴历丁亥岁被大水打毁,迄今民国三十七年阴历戊子岁八月犹无修复消息,据云,此桥系清光绪丁亥岁重修,恰恰享寿一个花甲六十岁。)万福桥路通苏坡桥,在三十七年前,为土法榨油坊的吞吐地,成都城内所需照明和作菜之用的菜油,有一多半是取给于此。于是推大油篓的叽咕车夫经常要到万福桥头歇脚吃饭,(本来应该进出西门的,但在清朝时代,西门一角划为满洲旗兵驻防之所,称为少城,除满人外,是不准人进出的。)而经常供应这伙劳动家的,便是陈家饭店。在早饭店并没有招牌,人们遂以老板娘为号,而呼之为陈麻婆饭店。乡村饭店的下饭菜,除家常咸菜外只有豆腐,其名曰“灰磨儿”。大概某一回吃饭时,劳动家中的一位忽然动了念头,想奢华一下,要在白水豆腐、油煎豆腐、炒豆腐等等素食外,加斤把菜油进去。同时又想辣一辣,使胃口更为好些。于是老板娘便发明了作法:将就油篓内的菜油在锅里大大的煎熟一勺,而后一大把辣椒末放在滚油里,接着便是猪肉片,豆腐块,自然还有常备的葱啦、蒜苗啦,随手放了一些,一烩,一炒,加盐加水,稍稍一煮,于是辣子红油盖着了菜面,几大土碗盛到桌上,临吃时再放一把花椒末。劳动家们一吃到口里,那真窜呀!(窜是土语,即美味之意。有写作爨字的,恐太弯曲了。)肉与豆腐既嫩且滑,同时味大油重,满够激刺,而又不像用猪油作出那们腻人。于是陈麻婆豆腐自此发明,直到陈麻婆老死后,其公子小姐承继衣钵,再传到孙辈外孙辈,犹家风未变。虽然麻婆豆腐在四五十年中已自乡村传到城市,已自成都传到上海、北平,作法及佐料已一变再变。记得作者在民国二十六年“七七”抗战以后,携儿带女到万福桥陈家老店去吃此美馔时,且不说还是一所纯乡村型的饭店:油腻的方桌,泥污的窄板凳,白竹筷,土饭碗,火米饭,臭咸菜。及至叫到做碗豆腐来,十分土气的幺师(即跑堂的伙计)犹然古典式的问道:“客伙,要割多少肉,半斤呢?十二两呢?豆腐要半箱呢?一箱呢?”而且店里委实没有肉,委实要幺师代客伙到街口上去旋割,所不同于古昔者,只无须客伙更去旋打菜油耳。

    豆制品

    我以为中国菜之所以驰名全球之故,一多半由于作业的原料之多,而其作法又比较技巧,比较繁杂。其它姑且置之,单言发酵的过程,是够玩味了。西人有言曰,食料之最好者,端在发酵之后,变其本质,使其成为一种富于滋养的东西。本此,则知岂士(Chese,即奶饼,即干酪,即塞上酥,即西康、西藏之酥油。岂士为英文译音,又写作启司,其音近于鸡丝。法文译音则曰“拂落马日”。)确为由脂肪变出之珍品。若夫由植物发酵,重重变化出来的食物,不其更为美妙乎哉!例如黄豆,新鲜的已可作出多种的菜,甚至连梗带)用盐水花椒煮出,剥而食之,可以下茶,可以下酒,无殊笋干也。倘将干的磨成粉末,和以油糖,可以作点心;盛于瓦坛内,时时以水浇灌,使其发出勾萌谓之豆芽,摘去脚须,可煮可炒,可荤可素,这已经在变化了。设若将干黄豆泡软,(鲜豆亦可,但必须配合少许干豆,凡研究过食物化学的可以说出其所以然。)

    带水磨出,名曰浆,或曰豆汁,或科学其名曰豆乳。据说,其功用同于牛奶,但研究过食物化学者,则嫌其不甚可以消化之质素稍多,此豆之一大变也。再将豆浆加热,点以盐卤(四川人谓之癵水)或石膏,使之凝固,(用癵水点,则甚固,较坚实。用石膏,则固而不坚,此有别也。)不加压力者,名曰豆花;或冲之,则另成一品曰豆腐脑。(或曰豆腐酪,亦通),此二大变也。略加压力,使水分稍去,凝固成块,名曰豆腐,其余为豆渣,此三大变也。再使之干固,或略炕以火,或否,其味已不同于豆腐,对其所施之作法更多不同,名曰豆腐干,此四大变也。再使豆腐干发酵生毛,名曰毛豆腐,此五大变也。而后加以香料酒醪,密贮陶器中,任其再发酵,再变化,相当时间之后,又另成一种绝美食品,名曰豆腐乳,此六大变也。六个变化,即六个阶段,而每一个阶段,又可独立作出种种好菜,而且花样极多。倘在每个阶段内,配以其它蔬菜肉类,则更千变万化。倘将中国各地特殊作法汇集写之,可以成书一厚册,不第可以传世。如《齐民要术》之典册,且可以供民俗、民族等科之研究,而为传世论文之所据焉。上述,不过豆变之一派。其变之第二派,则豆油是也,豆饼是也。豆饼可以用作肥料,荒年又可充饥。其变之第三派,则豆豉是也。亦由发酵而来,不置盐者,曰淡豆豉,又作入药。置盐及香料者,曰咸豆豉,江西人旧称色豉,可作佐料以代酱油。咸豆豉之经年溶腐,色如乌金,不成颗粒,而香料配合极好,既可单独作菜,又可配合其它菜蔬肉类者,四川三台县及射洪县太和镇人优为之,即名曰潼川豆豉或太和豆豉。咸豆豉不任其发酵至黑,加入红苕(即红薯)生姜者,曰家常豆豉,团如小儿拳大,太阳下晒干,可生食,亦可配菜。然有不食之者,谓其气味不佳,喜食之者,则谓美如岂士,其臭气亦酷似云云。咸豆豉发酵后,蓄酵起涎,调水稀释(淡茶最好),加入干笋、萝卜丁、生盐、花椒、辣椒末者,乃成都家常作法,名曰水豆豉。以有季节性,不容久置,故无出售者,惟成都之旧式家庭中常制以享受。要之,黄豆是中国人食品之母,亦犹牛奶是西洋人食品之母。西洋人从牛奶中求变化,中国人则自黄豆身上打主意,牛奶之变化有限,而黄豆之生发无穷。上来所言,仅就已有已知者而略及之,而将来如何,未知者如何,虽圣人不能言矣。况乎黄豆一物又为中国所独有,(欧洲无黄豆,美洲也无,近闻美国有移植者,不知情形如何。)历史亦复悠长。黄豆即古之菽,吾人赖之而生存则无论也,即以其作法之多,技巧之盛,滋味之美而言,已足矫世界人类之舌,而高树中国菜之金字招牌。旧金山之豆腐乳,不过其一般耳。

    厨派馆派家常派

    艺术,就免不了艺术界的通例:有派有别。所谓派,并非有东西南北地域之分,亦不在山珍海味材料之别,而是统地域,统材料,专就风格及用火方面,从大体上辨之,为家常派、馆派、厨派是也。此三派,犹一树之三干,由干而出;当然尚有大枝,有小枝,有细枝,有毛枝,甚至有旁生侧挺之庶枝蘖枝,但皆不能详论,仍止就三干略道其既焉可耳。先言厨。厨者,厨子也,法国人视作厨之艺术甚高,并建筑、音乐、绘画、裁缝等列为人生十大艺术之一。中国古人更重视之,考于古籍,有彭铿和滋鉴味事尧,有伊尹以割烹要汤,而助天子为治的宰相,称为调羹手,即喻其能调和五味,善用盐与梅也。因其在历史上有地位,故我们在口头上辄尊称之曰:某大师傅,简称曰某师。此一派,介乎家记得去年某月曾写信与某厨,称用大师傅。宋师度君见之笑曰:好尊贵的称谓!我曾答之曰:不然,古之乐工靡不称师,师旷、师聪、师挚皆是也。人子八岁出外就傅,傅亦不过是男性干奶妈耳。后来乃师傅二字,专归为教读夫子,而天子三公,亦称太师、太傅、太保,这才尊贵起来,弄到与天地君亲并列于祖先堂上。我们既不随俗,则亦何必吝此称谓而一定要写为大司务哉!不过写司务亦通,盖即雅言之执事是也。——常与馆之间,能用文火,也能用武火,也讲求色香,也讲求刀法形象,但不专务外表,同时又能顾到菜之真味,例如作笋子,就不一定切得整齐,用水漂到雪白,漂到笋味全失,他就敢于迅速的将笋剥出切好,并不见水,即下油锅。尤其与馆特殊者,因能作小菜,与家常不同者,因能调好汤。短处在好菜不多,气魄不大,勉强治一抬席面,尚觉可以,两桌以上,味道就不妙了。以前专制时代,士大夫阶级同巧宦人物,大都要训练培养一二名小厨房的厨子,(也有不是外雇的厨子,而是姨太太或通了房的丫头。据说,比雇的厨子可靠,因能体贴入微,而又听说听教,决不会动辄跳槽也。)除了自奉之外,还用以应酬同寅,巴结上司,或者盒奉精馔数色,或则柬邀小集一叙,较之黄金夜赠,岂不既风雅而又免于物议?此等厨子,都有其独到之处,或长于烧烤煨炖,或长于煎炒蒸溜,除红案外,兼长作面点之白案,此又分工专业之馆所不及处。凡名厨,必非普通厨子、伙房之终日牢守锅边,故其空闲较多,能用心思,其本人也定然好吃好菜,好饮美酒,好品佳茗,绝不像普通厨子、伙房成日被油烟熏得既不能辨味,而又口胃不开,临到吃,只是一点咸菜和茶泡饭。而且此等名厨,脾气极大,主人对之须有礼貌,不然,汤勺一丢,掉头便走。记得清朝光绪庚子前后,江西巡抚满洲旗人德寿,便曾为了发膘劲,厨子不辞而去,害得半个月食不下咽。然而倘遇内行,批评中窍,亦能虚心下气,进而请益,或则犹挽起衣袖,再奉一样好菜。自从几度革命后,此等阶层已有转变,风尚所趋,亦渐不同,许多私家雇用的厨子,大都转至于馆,易伺候少数,为服务大众。不过公共会食之制未立,私门治味之习犹在,人口稍?267众,经济宽裕之家,依然有所谓厨子或伙房在焉。只是战火频仍,生活太不安定,征逐酒食,大多改用西餐,谁复有此空时闲心,作训练厨子雅事?故至目前此派渐衰,能执刀缕切,不动辄使用明油、二六芡者,已为上乘,无论如何实实说不上什么艺术矣。

    馆是餐馆,越是人口集中的都市,餐馆越发达,越利市,四面八方的口味都有。顶大顶阔顶有为的餐馆,人人皆知,可以不谈,所欲谈者,乃中等以下之馆,及专门包席之馆耳。中等以下之馆,大多为本地口味,以成都市上者为例,在三十年前,红锅菜馆最为盛行,虽然水牌上写着蒸炒俱全,其蒸的只有烧白和蒸肉,白菜卷酥肉等;炒哩,大抵肉片、肉丝、肝花、腰花、宫保鸡丁、辣子鸡丁等。最会用猛火,即武火是也。最不会作蔬菜,有些甚至连炝白菜都炒不好。如其菜品较多,加有海味,加有鱼虾,则称之南馆,这大概是南派馆子之简称。以前,此等馆子,只能临时点菜,备客小吃,而不能备办席面。专备席面的,为包席馆。包席馆可以一次办席几十桌,专供红白喜事之用,也可精心结撰的办一桌两桌,以供考较口味者,应酬宴客,但是馆内并无起坐,只能准备好了,到人家去出菜。此两派虽历有变化,但有一与前之厨不同者,即菜单有定型,甚至刀法及放在碗内的形式,通有定型。吃一次是此味觉,吃百次还是如此味觉,所谓落套是也。此缘人人口味各殊,不能将就人人口味,只好取得一种中庸之味,使人人感到“都还下得去”而已。及至私家之厨,分人于馆,虽在菜单及口味上起了变化,多了些花样,然而久而久之,还是要落套的,其故即是厨只在服事少数人,只求馔之如何精,脍之如何细,而用钱则不计。馆哩,除了服事多数人外,而每一席的成本,终不能不有所打算也。

    家常菜的味觉范围更窄,经之营之的时间更从容,故一切都与厨、馆不同,除了馆派之“纯”不能用,除能兼用之文火外,(以岚炭为原料,必使火焰熊熊高出炭外数寸者,为武火,宜于煎炒癶烩,器为耳锅。亦用岚炭,而不用火焰过大,有时须专用木炭,即癷炭,即硬木如青癷、檀木等烧出者,更有专用泡木烧成之炭,名桴炭,或桴楂者,名文火,宜于煨煮焖皅,红烧清炖,器以沙的陶的为最佳,搪瓷者次之,不得已而再思其次,则点锡纯银之器差可,顶不可用者为铜与锑。据说,法兰西之煨家常牛肉汤,至今仍用陶罐,此一色菜,即曰“火煨罐”也。)尤能用温火,温火之器曰“五更鸡”,成都人曰“灯罩子”,以竹丝编成,中间置燃棉绳之菜油壶,比燃煤油之“五更鸡”尤佳。举实例言之,如用温火制燕窝、银耳,可使融而不化,软而有丝;以煨鸡汤海参,则软硬之间,尤难言喻。然而前者一器,须费十小时,后者一器,须费三十小时,其软化如烂熟了的寻常的红烧肉,苟以此法此器为之,已绝非文火所做出者可比,自然更谈不到武火。即此一例,厨派、馆派如何梦想得到?

    最近,报上曾载美国正在试验之雷达炉,据说:煮鸡蛋七秒钟即熟,以纸裹包饺入之,三秒钟熟,而纸仍完好,科学诚科学矣!然而未必艺术,亦惟美国人能发明之,能利用之,何也?因其距吃的艺术之宫,尚有十万八千里途,此途又非飞机可达,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走也。然而高等华人,未必解此,据说他们已科学化了,早饭是白蒸猪肝和花旗桔子,如此的自卑自贱,还有何说?自然雷达炉子首先采用的,便是此等人了。

    上面所举用温火之例,未免太贵族,其实家常菜之可贵,是不讲形式,不讲颜色,只考较香与味。比如作笋,如上面所说,馆派则难免加上一些二六芡,厨派则不用芡,但必须将其漂之至白,取其悦目,而味则无有,家常作之,乃有菜之真味。又如上面说的冬寒菜——川人以为胜于莼菜——馆派就根本不能作,若叫强勉作之,必仍油大味重,而菜未必熟。厨派作之过于精致,每每只摘取嫩苞,不惜好汤火腿口茉以煨之。好却好吃,然而绝吃不出冬寒菜之味,这就须家常作法了:连苞及嫩叶先以酱油炒之,加入米汤烹煮,不加锅盖,色自碧绿,若于沸之后,再加入生盐合度,菜既熟而微带脆意,无其它佐料,乃有清香,有真味。然而为其寒伧,只好主人自享,以为奉客,客则不悦,故为显客者,殊无此口福。不过已往士大夫之家常菜,重在精致刁巧,以求出奇争胜,故往往在大厨房之外,更有小厨房。主持小厨房者,多半为姨太太,或由太太训出之丫头,收用了为姨太太者,如西门大官人府上之孙雪娥焉。初不解为何必用姨太太,后闻人曰:凡雇用的厨子,每不可靠,学到了手艺,不是骄傲得忘其身份,就是动辄喜欢跳槽,或一跳就跳进了馆,而自立门户,于是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发太太,以地方色彩太浓,不必具论——已无姨太太制度,故此种封建风尚,不愁不连根拔去。得亏我们许多有识的太太们,尚未整个走出厨房,故家常菜仍得保留一部分,将来之变化如何,不可知。或许再进步后,此种古典派的艺术,便将成为历史的名词而已。

    譬如为山,馆派是基层,厨派是中层,家常派则其峭拔之巅也。无论走到何处,要想得其地方风味,只到馆子中吃吃,未可也。能进而尝试一下私家厨味,庶乎齐变至鲁矣!除非你能设法吃到若干家的家常菜,而确乎出于主妇之手,或是主妇提调出来的,那才是鲁变至道,你才可以夸说登了山顶,不管风景如何,奇妙不奇妙,总之是山顶也。本此途往,便知中国菜到底算是何处好,何处更好,何处最好,何处绝好,殊不易言!何哉?以无此一人吃得遍全中国之馆、之厨、之家常,而又非常内行,起码也得像清道人之“狗吃星”一样也。无此种人,便不可表论中国菜,尤其不可作食谱;食谱或亦可作,但不可妄标科学方法,譬如说某菜煮若干分钟,今试问之:用何种火具?而火的温度,究在华氏或摄氏之若干度上?如不能表而出之,则所云科学者,只半吊子科学,亦只一知半解之高等华人信之耳。何况说到底,好的菜品,根本就不能太科学,例如利用外国机器切刀来切肉丁,你用最精密的尺子来量,几乎每颗肉丁,其六面俱相等,但是你炒熟来,却绝对没有用不科学的手,切出来的其大小并不十分一致样的肉丁好吃,何也?盖面积大小相等了,则其受热和吸收佐料的程度亦相等,在味觉上显出的只是整齐划一的一种激刺,而参差不齐的激刺,好不好吃分别在于此;馆派、厨派、家常派之差别,高低亦在于此。本此孤证,便知道一门艺术,真正说不上科学也。

    成都人的好吃

    中国人对于其它生活要素,由于顶顶重要的“自由”,大概都可模糊,有固然好,精粗美恶倒不十分计较,只要有哩,并不一定拼身心性命以求之。独于食,那便不同了,在川人中间,按照旧习,见面的第一句话,并非是“你过得怎样?”

    “你好吗?”而是“你吃了饭没有?”或曰“吃过了没有?”而且在询问时,还带有时间性,在上午,问的是早饭;过午,须问午饭,四川语谓之“饷午”,读若“少午”;入暮则问晚饭,谓之“消夜”;其严格犹洋人之问早安、日安、晚安也。其它,凡与人相交接,团体与团体相交接,大至冠婚丧祭,小至邻里往返,庄严至于纳贡受降,游戏至于“撇烂”打平伙,甚至三五小儿聚而拌“姑姑艺儿”——黄晋龄的餐馆名,引用为“姑姑筵”,亦通——无一不有食之一字为其经纬。笔记载:以前漕河总督衙门,顶考较吃了,诸如吃活猴脑,吃生鹅掌,一席之肴,可以用猪八九头,每头只活生生的取肉一块,余皆弃之。

    这种暴殄之处,姑不具论,甚至一席之肴,必须吃到三整天方毕,这真可以表现中国人好吃的整个性格,而且不吃不行。乡党中许多事故,大都由于不具食而起,谓人悭吝,辄曰:某人是不肯请客的,“要吃他么?除非钉狗虫!”言之痛切如此,甚至“破费一席酒,可解九世冤;吝惜九斗碗,结下终身怨。”可以说,中国人对于吃,几乎看得同性命一样重,这不但洋人不能理解,就是我们自己,亦何尝了解得许多!

    枕江楼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他当然不能推辞,只好说两句应该说的抱歉话,便一同朝着文庙前街,再沿上莲池边,插向南门走去。

    枕江楼是前年重修南门大桥——一般叫做万里桥时,才趁热闹开张的一家小饭铺。地点选得还好,恰处在大桥上流的岸边,临着锦江江水,砌了一道短短的石堤。堤上简简单单地修了一排仅蔽风雨的瓦顶平房。平房尽头处,也就在石堤尖端,盖了一间圆形草亭。石堤得亏比大桥低,向下流头望去,靠岸第二孔石拱桥洞恰似它的大门。大门外景致甚好:天竺寺的后围墙,墙外临河小路,路边的大黄桷树,树脚下的石碛,石碛上面的水波,那么远法,看来真像画面。只是近处岸边一座积得山样的垃圾堆,成天都有一些穷妇女穷小孩蹲在上面刨渣滓,找东西,不免有点杀风景。毕竟因为地当桥洞,又在水流湍激之处,无论何时,好像总有一股凉风拂人,在天气热时,这地方的确是一个乘凉饮酒的雅座。而且上流头也是一大片鹅卵石坝,坝上河岸边一排斫折不死的老杨树,树下是个卖鱼虾的小码头,好吃嘴的客人每每亲自去买了鱼虾,烦厨房大师傅趁活做出来,非常好吃。这一切都合上了成都人的口味。于是它便从一个普通小饭铺摇身一变,变成一家馆厨派而兼家常味的、别具风格的中等南堂馆子。座头幽雅,又有天然景致,更兼价廉物美,首先来照顾它的是南门一带生意人,就不办会酒,也常来打平伙。其次的常客是学生们。到学生们作了常客,才悬上招牌,不知是哪位雅人给它取了这个切合实景而又带有诗意的名字:枕江楼。虽然这时还只有楼之名,而无楼之实。

    枕江楼只有五个座头,寒冬数九还好,从初春赶青羊宫的日子起,它这里就生意兴隆。如其在下午两三点钟来,包你不能够随来随坐,人少也绝不能独霸一个座头,不让后客来镶一下的。

    这天,顾天成三人来时,刚从大桥这头走进一间柴炭铺子的过道,再下几级石阶,踏上枕江楼的石堤,就听见全排平房里全是高声大嗓、癡拳闹酒、谈家常话、讲生意经的声气。从没有糊纸的菱形窗格中看过去,只见盘着发辫的头,精赤条条的背脊和膀膊,原来正逢上座时候。

    吴凤梧站在石级上说:“好生意!”顾天相说:“我的估计没错罢?依我说,还是到北新街的精记去。不然,就总府街的崧记也好。”顾天成前天来吃过这里的醋溜五柳鱼和醉鲜虾。觉得精记、崧记都只有蒸菜、炖菜,没变化。光是吃饭倒方便,泡菜都不差。但这里……隔着木栏杆,看见厨房正在癶鱼,炉火好旺,岚炭火焰从耳锅边冒起来好几寸高。四五个人站在菜案边挤虾仁。另一个厨子从炉子上一个挺大砂罐里,热漉漉地舀了一中碗黄焖鸡,把旁边耳锅里刚焯好了的三塌菇盖上两汤杓,递给身旁一个堂倌道:“亭子上的。”堂倌打从身边过时,啊!好香!顾天成决心不打退堂鼓。“喂!找个座头。只有三个人,镶一镶都使得。”

    一顿家常饭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摆在桌上的,是昨夜特别留下的一大品碗莴笋红焖鸡,一大品碗芋头煨羊肉。今天早晨旋做的,是素炒黄豆芽,素焖小菠菜。并非逢年过节,又不是红白喜事,两荤两素吃早饭,这在陕西街三圣巷中是稀奇事,在吴凤梧家中,当然也不平常!

    吴凤梧一手挽着四岁不到的幺娃子,精神饱满的样子,从节孝祠茶铺吃了早茶回来。进门之前,特别给幺娃子擤了一泡浓鼻涕,用自己锁有狗牙边的蓝花布手巾,把一张胖胖的小圆脸揩得一干二净。一面叮咛说:“娃儿家第一要学爱干净,第二要学讲卫生!莫跟巷子里那些滥娃娃学:不管啥子脏东西都要抓一把!也不管吃得吃不得的,捞到了便朝嘴里塞!要不得!不听话的娃儿家,妈妈见不得,我也不再带他进茶铺,也不再买和糖油糕跟他吃了!”

    “我听话,明天你再跟我买一个和糖油糕哈!”

    刚刚掀开木板门扉,一股油香味直扑鼻端。吴凤梧摔脱幺娃子小手,抢到桌子跟前,只一眼,便欢然叫道:“吆!好阔啦!两荤两素。大女子,快拿饭来!”大女子提起尖嗓子高应一声:“就来!”立即从堂屋后面的灶房里,把一只钱花大瓦钵捧出来,放在靠壁一张大茶几上;顺手舀了堆尖尖一大碗糙米饭,端给坐在方桌上首,已经在动筷子的父亲。“你妈呢?”

    “妈还在弄菜。”

    “有这们多菜,还要弄,哎!哎!有福不可重享!”他不由想起上次只有一盘臭豆腐乳的光景。

    老婆穿着蓝布围腰,双手端了一只海碗出来,翘起厚嘴皮笑道:“并没弄啥子菜,只是打了一碗酸辣蛋花汤,你喜欢吃的。”

    “哎!难为你啦!”吴凤梧今天会说出这样客气话,足见今天的脾气格外好。

    他的老婆也像叫化子中了头彩,喜欢得合不拢口。那只有毛病的眼睛癋得格外起劲。小心翼翼地把海碗放在桌子当中,把两样荤菜尽量挪在上方。然后拉围腰揩着手指笑道:“有啥子难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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