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暴风雨前》,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母亲于他送别朋友之后,看出他颇有点郁郁,生恐他生心飞走了,便与他父亲商量,给他一条绊脚索,将他拴住。一面也因人丁太不发了,要他及时多传几个种。遂在这年二月,不管他意见如何,竟自同叶硬姑太太打了亲家,把叶文婉硬变做自己的媳妇。
虽然是至亲开亲,而规矩仍半点不能错。依然由男家先请出孙二表嫂的堂兄孙大胡子——因为他原配健在,子女满堂,是个全福人。——来做媒人,先向女家求了八字,交给算命先生合一合。由算命先生取银一两,出了张夫荣妻贵,大吉大利的凭证。然后看人,下定。女家却自动免去相郎一节。这是头年十月的事。大家便忙着准备。因为说通了,不能像平常婚嫁,下定后还要等三年五载,方始嫁娶之故。然而女家还是照规矩推托了三次:第一次是姑娘还小,第二次是妆奁办不及,第三次是母女难舍。
婚期择定了,请媒人报期。报期之后,商讨嫁妆,既是至亲,也就免去世俗所必有的争论吵骂。婚期前两天过礼,男家将新房腾出,女家置办的新木器先就送到,安好。而木匠师傅于安新床时,照规矩要说一段四言八句的喜话,也照规矩要得男家一个大喜封。过礼这一天,男家就有贺喜的客人,男女老少,到处都是。而大门门楣上已经扎上一道大红硬彩。凡有天光处,都搭上粉红布的天花幔子。四周屋檐下,全是大红绣五彩花的软彩。堂屋门前,两重堂幛,也是大红绣五彩花和盘金线的。由于男家不主张铺排,只用了三十二张抬盒,装着龙凤喜饼,点心盐茶,凤冠霞帔,花红果子,另外一担封泥老酒与生鸡生鹅。用全堂执事,加入郝家三代人的官衔牌,两个大管家戴着喜帽,穿着青缎马褂,抓地虎绿梁靴子,捧着装了十封名称各别的大红全柬的卤漆描金拜匣,押送到女家。女家妆奁不多,单、夹、皮、棉,四季衣服,四铺四盖,瓷器锡器,金珠首饰,连同桌上床上的小摆设,却也装够四十张抬盒,抬了回来,谓之回礼。
婚日头一晚,男家顶热闹了,谓之花宵。全院灯火齐明,先由父母穿着公服,敬了祖宗,再由新郎倌戴上女家制送的冬帽靴子,穿上父母赐给的崭新花衣,蓝宁绸开皍袍,红青缎大褂,敬了祖宗,拜了父母,家里人互相贺了喜后,新郎便直挺挺跪在当地猩猩红毡上,由送花红的亲友,亲来将金花簪在帽上,红绸斜结在肩胛边,口里说着有韵的颂词,而院坝内便燃放火炮一串。花红多的,一直要闹到二更以后,方才主客入席,吃夜消。
那夜,新郎就安睡在新床上。
迎娶吉时择在平明。密不通风的花轿早打来了,先由一对全福男女用红纸捻照了轿,而后新郎敬了祖人,发轿。于是鼓乐大震,仍像过礼一天,导锣虎威,旗帜伞扇,一直簇拥到女家。女家则照规矩要将大门闭着,待男家将门包送够,才重门洞启,将人夫放入。新娘亦必照规矩啼哭着坐在堂中椅上,待长亲上头,戴凤冠,穿霞帔,——多半在头两天就开了脸的了。开脸者,由有经验的长亲,用丝线将脸上项上的汗毛,以及只留一线有如新月一样的眉毛以外的眉毛,一一绞拔干净,表示此后才是开辟了的妇人的脸。而授与男女所应该知道的性知识,也就在这个时候。——而后由同胞的或同堂的弟兄抱持上轿,而后迎亲的男女客先走,而后新娘在轿内哭着,鼓乐在轿外奏着,一直抬到男家。照例先搁在门口,等厨子杀一只公鸡,将热血从花轿四周洒一遍,意思是退恶煞,而习俗就叫这为回车马。
此刻,新郎例必藏在新房中。花轿则捧放在堂上,抽去轿杠。全院之中,静寂无哗。堂屋正中连二大方桌上,明晃晃地点着一对龙凤彩烛。每一边各站立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又每一边各站立一个亲友中有文采的少年姑且降格而充任的礼生。
礼生便一递一声,打着调子,唱出“伏以”以下,自行新编的华丽颂词。“一请新贵人出洞房!一请新娘子降彩兴!”唱至三请,新郎才缓步走出,面向堂外站在左边,新娘则由两位全福女亲搀下花轿,也是面向堂外站在右边。礼生赞了“先拜天地”,阶下细乐齐鸣。一直奏到“后拜祖宗,夫妻交拜;童子秉烛,引入洞房。”继着这一幕而来的是撒帐,也是一个重要节目。
当一对新人刚刚并排坐在新床床边之上,而撒帐的——大概也由亲戚中有文采的少年充当——随即捧着一个盛有五色花生、百合、榛子、枣子的漆盒,唱着:“喜洋洋,笑洋洋,手捧喜果进洞房,一把撒新郎……”也是自行新编的颂词,不过中间可以杂一些文雅戏谑,总以必须惹得洞房内外旁观男女哈哈大笑为旨归。
其后,新郎从靴癊中抽出红纸裹的筷子,将掩在新娘凤冠上的绣花红绸盖头挑起,搭在床檐上,设若郝又三与叶文婉还不相识的话,只有在这时节趁势一瞥,算是新郎始辨新娘妍媸的第一眼,而新郎之是否满意新娘,也在这一眼之下定之了。但新娘还仍低眉垂目不能看新郎哩。
郝又三吃了交杯茶,合卺酒,趁小孩们打闹着爬上新床去抢离娘粑与红蛋时,便溜了出来,躲到三叔房里,一个人抱着昏晕的头脑,正自诧异:这样便算有了一个老婆,岂非怪事?而今夜还要向着这位熟识的新人,去做丈夫应做的事,不是更奇怪吗?
一个代理父亲责任,来授他性知识的老长亲,恰寻了来。
这是一位有风趣的老人,脸上摆着欢乐笑容,一开口便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老侄台,我想你们光绪年间生的人,哪里会像我们从前那等蠢法,连门路都探不着?既然你令尊大人托着,没奈何,且向老侄台秽言一二,若说错了,不要怪我,我这平生不二色的教师,本来就瘟。”老长亲只管自谦,但他那朦胧的性知识之得以启发,而大彻大悟于男女性器官的部位,以及二五构精之所以然,却是全赖老长亲的一席之谈。老长亲说得兴会淋漓,而他也飞红着脸,听得很专心。不幸的,就是言谈未终,而贺客已陆续盈门。窗子外的洋琴台上,业已五音并奏,几个瞎子喧嚣着大唱起来。
新郎于每一个贺客之来,无论男女长幼,他总得去磕头。这已经够劳顿了。但还不行哩,客齐之后,还要来一个正经大拜。
所谓正经大拜者,如此:先由父母敬了祖宗。新娘已换穿了寻常公服,只头上仍戴着珍珠流苏,由伴娘搀出,与新郎并拜祖宗。照例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新娘因为缠脚之故,可以得人原谅,默许其一跪下去,就俯伏着不必动弹,而新郎则不能不站起来又跪下去,站起来又跪下去。
拜罢祖宗,又拜父母。照规矩,父母得坐在中间两把虎皮交椅上,静受新人大礼。不过当父母的,总不免要抬抬屁股,拱拱手,而后向着跪在红毡上的新人,致其照例的训词。
而后分着上下手,先拜自己家里人,次拜至亲,次拜远戚,再次拜朋友,连一个三岁小孩,都须拜到,并且动辄是一起一跪、不连叩的四礼,直至一般底下人来叩喜时,才罢。一次大拜,足足闹了三个钟头。郝又三感觉得腰肢都将近断了,两条腿好像缚了铅块似的,然而还不得休息,要安席了。正中三桌最为紧要,款待的是送亲的,吃酒的,当媒人的,当舅子的,虽然内里女客,由主妇举筷安杯,外边男客,由主人举筷安杯,但新郎却须随在父亲身后周旋,而洋琴台上也正奏打着极热闹的“将军令”、“大小宴”。
十三个冷荤碟子吃后,上到头一样大菜,新郎须逐席去致谢劝酒,又要作许多揖,作许多周旋;而狡猾的年轻客人,还一定要拉着灌酒,若不稍稍吃点,客人是可以发气的。
到第三道大菜,送亲的,吃酒的,以及当舅子的,照规矩得起身告辞。于是由新郎陪到堂屋里稍坐一下,新房里稍坐一下,男的则由主人带着新郎,恭送到轿厅,轿外一揖,轿内一揖,轿子临走,又是一揖。女的则在堂屋跟前上轿,由女主人应酬。
要走的客,都须这样跑进跑出,一个一个地恭送如仪。
一直到夜晚。新娘是穿着新衣,戴着珠冠,直挺挺坐在床跟前一张交椅上,也不说,也不笑,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走,也不动;有客进来,伴娘打个招呼,站起来低头一福,照规矩是不准举眼乱看。虽然叶文婉是那样爽快的人,这里又是熟识地方,虽然郝香芸、香荃要时时来陪伴她,要故意同她说话取笑,虽然姨太太来问了她几次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虽然春兰传达太太的话,叫她随便一点;但是规矩如此,你能错一点吗?自己的母亲是如此的教,送亲吃酒的女长亲是如此教,乃至临时雇用的伴娘也如此教。
而新郎则劳顿到骨髓都感觉了疲乏。
但是还要闹房哩。幸而父母十分体谅儿媳,事前早就分头托人向一般调皮少年说了多少好话,母亲又赶快去教了新媳妇一番应付方法,所以仅被闹了两个多钟头,而且也比较的文雅。跟着又吃夜消。
到此,新娘卸了妆,换了便服,才由大姑小姑同几个年轻女客陪伴着,在新房里吃了一点饮食。但是照规矩只能吃个半饱。
到此,新郎也才脱了公服靴子,换了便服,由父母带着,吃点饮食。自然也是不准吃饱,并不准喝酒。
街上已打三更了,三老爷督着底下人同临时雇用来帮忙的,将四处灯火灭了,人声尚未大静。留宿的男女客安排着听新房,都不肯睡,便点着洋灯打起纸牌来。
新郎累得差不多睁不开眼。母亲向他说:“进新房去睡得了!”到他要走时,又特意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今天是好日子,一定是圆房的。你表妹不好意思,须得将就下子,不准耍怪脾气啦!”他进新房时,玻璃挂灯已灭,只柜桌上一盏缠着红纸花的锡灯盏,盛着满盏菜油,点的不是灯草,而是一根红头绳。新娘已经不见,有流苏的淡青湖绉罩子,低低垂着;踏脚凳上,端端正正摆了双才在流行的水绿缎子加红须的文明鞋。
他在房里走了几步,一个年轻伴娘悄悄递了件东西给他,并向他微微一笑道:“姑少爷请安息了,明早再来叩喜。”他茫然将她看着,她已溜了出去,把房门翻手带上了。
他把接在手上的东西一看,是一块洁白的绸手巾,心中已自恍然。再看一看罩子,纹风不动地垂着,而窗子外面却已听见一些轻微的鼻息声同脚步声。
老长亲淋漓尽致的言语又涌上脑际,心里微微有点跳,脸上也微微有点烧,寻思:“一句话没有说,一眼没看清楚,就这样在众人窥视之下,去作男女居室的大事吗?文明呢?野蛮呢?”
新式结婚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龙幺姑娘的花轿在左邻右舍、男女老少的好奇眼光之下,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凭着八个头戴喜帽,身穿绿布短褂,前后心各绽一幅约摸冰盘大小、白洋布圆补子上有飞马图案的轿夫,四抬四扶,出了龙家大门。
按照新郎周宏道同一伙维新朋友所拟定的、带有革命性的新式结婚礼单,原本没有坐花轿这一项。他们准备借一顶蓝呢四轿,用两匹红绸从轿顶交叉垂下,在轿的四角打上四朵大绣球,来代替那种外表只管花哨,其实密不通风、有如囚笼的旧式花轿的。但是龙老太太坚决不答应,她气忿忿说:“我啥子都让步了。说是世道不好,怕招惹是非,叫不用抬盒过礼,就不过礼。又说,新式结婚,男的不穿袍褂,女的也就不再穿戴凤冠霞帔,我也依了。可是花轿一定要坐!全堂执事一定要用!老实话,我一个正经女儿出阁,连这点面子都不要了吗?”
经大家研究之后,认为于大体无碍,才由大宾——这一天的新名词叫介绍人。——田老兄出头,代表男家承诺了。只在全堂执事上略有修改。即是说,男女两家都没有做官的,官衔牌就不必再向亲友借用。既不用官衔牌,那么,肃静回避牌也可以不用。肃静回避牌不用,那么,开锣喝道当然也该淘汰。所谓全堂执事,经田老兄这样一修正,结果只剩下了两面飞凤旗,两面飞龙旗,花轿前一柄红日照,花轿后一把黑油掌扇;此外,还剩下一个必不可少的乐队。这乐队也只由五个身披破烂红布短衫的可怜乐工组成:两支唢呐,一面手鼓,一只七星盏,一具包包锣。就这样,也算遂了龙老太太的意,也才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把花轿拥出了龙家大门。
花轿大约已走有两条街之远,看热闹的邻居街坊也散尽了,龙老太太犹然流眼抹泪地站在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的堂屋内,定睛望着业已关好的二门。她还是舍不得骤然离开身边的幺女啊!
黄太太和孙师奶奶本来应该随着花轿送亲前去的,因为新式礼单上没有这一项,她们遂暂时留在龙家,帮着女工贺嫂把幺姑娘的房间收拾干净,而后一同洗了手,重新扑了一次南粉,抿了一次头发,走到堂屋跟前来向龙老太太告别。
看见龙老太太满脸凄苦神色,黄太太心里感到有些难过,遂说道:“妈,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如还是同我们一道到幺妹家去,看看他们的新式礼,到底咋个搞的,你心里也宽舒一点呀!”龙老太太沉着脸,只是摇头道:“我说了不去,就不去。新式礼么?我早晓得,你向我哈哈腰,我跟你拉拉手,上下不分,成个啥子名堂!一个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我从没见过这样不慎重的,连天地祖宗都不敬了,还理睬到我这个老娘子?我不相信一个人到东洋走了一趟,就连祖宗都不要了!我已说过,今天在他周家办喜事,好歹由他姓周的作主。可是三天回门,那便要由我作主啦。我当丈母娘的,倒不争他那几个狗头,磕也使得,哈哈腰也使得。我龙家的祖宗,却要受他新女婿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的。我是中国人,我不怕人家骂我腐败,若还像今天这样耍洋把戏,不问是谁,一齐不准进我龙家大门!我在祖宗神位跟前咒死他!”她赶快住了口。深悔不该在幺女的这个大日子里头,说出了个不吉祥的字——死。
她的大女,孙师奶奶业已像炒豆子似的,向她吵了起来道:“人家是新学家,不迷信,才不怕你咒,你爱咒,我赌你今天就咒!我倒说话在前,回门那天,你硬要这样耍怪脾气的话,我们都不来,让你孤家寡人关上大门去守老规矩!”黄太太把孙师奶奶拉了一把道:“你也是哟!妈,你放心,三天回门,包你新女婿会跟你磕头的。”把龙老太太安顿好了后,两姊妹才坐着各人丈夫的三丁拐轿子,飞跑到南门二巷子周宏道所佃的新居来。
这所新居,是一家大公馆的别院,而且是从花园中间拦出,另外添修了几间房子。院子不大,却颇颇有些花木。正房三间,显然是一座大花厅改的。中间作为堂屋,非常宽敞,前后都是冰梅花格门。明一柱的宽阶檐,还带有不断矮栏杆。这时,堂屋内外,甚至连院子中间的一堆假石山上,都站满了人。田老兄的一种半沙半哑的声音,正从堂屋里传出。
黄太太忙向堂屋台阶步去,一面向孙师奶奶说道:“来迟了一步。”孙雅堂同几个不认识的男客站在花格门边,便迎上前来说道:“还不算很迟,介绍人才在演说。”
“澜生演说过了吗?”黄太太很好奇地问。“他再三不肯,大约还不大搞得来。你们两位请到后面去,女客都在后面。”一阵欢笑声,又一阵巴掌声。原来田老兄已经说完了。黄太太只听清楚最后两句:“克尽你们天职,努力制造新国民罢!”不由呸了一口,低低笑道:“真是狗嘴里不长象牙!”人声稍静,充当礼生的郝又三把一张梅红全柬举起来,看着念道:“男宾致贺词!”站在下面人丛中的葛寰中说道:“怎吗!又三,你看错了行罢?我记得下面是新郎演说哩。”
“没有错,是世伯记差了。新郎演说这一项,勾在后面,作为对来宾的答词去了。”已经从堂屋当中摆设的礼案上方退走下来的田老兄,登时拍着两手道:“就请葛太尊演一个说好娄!大家赞成吗?”当然没有人肯出头说不赞成。
葛寰中今天却也特别,既没有戴纬帽,也没有穿补褂。穿的、戴的、佩的,就是当蜀通轮船到万县时,上岸去拜会陆知县的那一套。当下转身对着众人一拱道:“诸公在此,区区怎好占先哩!”比及大家都要他先说,他才迈步走到那张铺有白布、上面摆了一只满插鲜花的花瓶的长案上端站着,然后面对分站在长案下方的新郎新娘笑道:“我不会像田伯行老兄那样引古证今、长篇大论。我还是老一套来个诗经集锦,祝贺你们二位。”说着话,已从马褂内襟袋里,摸出一张十样锦花笺,展开来,捧在手上,干咳了两声,方打起调子,朗朗念道:“君子偕老,如鼓瑟琴;予唯音哓哓,而有遐心。——上第一章。君子偕老,其命维新;吁嗟乎驺虞,宜尔子孙!——上第二章。君子偕老,文定厥祥;继序其皇之,载弄之璋。——上第三章。君子偕老,凤凰于飞;我从事独贤,不醉无归!——上第四章。这四章,是祝贺新郎的。”男客中间已有几个人大声喊起好来。女宾中间,看得出,葛太太、葛小姐都异常高兴。葛太太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缝,葛小姐两只眼睛却像晴夜天空中的陪月星似的光芒乍乍。“……下面四章是祝贺新娘的。第一章:——之子于归,见此良人,鼓瑟鼓琴,则不我闻。第二章:——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无使君劳,靡有朝夕!”男客中间又发出哈哈笑声,还听见有人带着笑声说:“这不是祝贺,是告诫。告诫新娘子莫要把新郎弄得早晨黑夜都疲劳不堪。”经过这一解释,女客中间好多人也捂着嘴笑了。
葛寰中挥着一只手道:“鄙意并非如此,是诸公曲解了。下面两章,容兄弟念完好喽。”下面两章是: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终温且惠,既安且宁。之子于归,以御宾客,庭燎有辉,其仪不忒。
念完后,葛寰中又向新郎新娘拱了拱手,才退了下来。
郝达三满脸是笑地迎着他道:“老弟的书本还这么熟,佩服,佩服!”葛寰中顺手把他拉到花格门外,附着他耳朵说道:“老哥不要见笑,并不是我搞的。滥套四六我还来得两篇,五经、我早已一多半还跟老师了。这东西,是昨天找傅樵村杀的枪。”
“哦!难怪才那样地口齿轻薄啊!”这时,堂屋里面,董修武正大讲其移风易俗,必自家庭革命开端的大道理。郝达三尖起耳朵听了听,遂问葛寰中:“这个姓董的,可就是同周宏道一起,被邵明叔聘回来教书的那人?”葛寰中正从何喜手上接过一只切了尖的雪茄烟,一面就着何喜递过来的纸捻咂烟,一面点着头道:“唔!便是此人。
……你看怎么样?”
“大概也是一个暴烈分子罢?”
“大凡新从日本回来的,都带一点这种气习。”
“我看也不尽然。周宏道这个人,就颇纯谨。”
这时,堂屋里很热闹。大概男宾致词已经完了。
果然,只听见郝又三的声音又高唱起来:“请女宾致词!”葛寰中向堂屋里眀望了一眼道:“听!女宾要讲话了。”
郝达三瘦得只见骨头的脸颊上,挂出一种不大好看的笑意,说道:“你们的新鲜顽意儿闹得真有趣!”
“老哥不以为然么?”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怕还不大找得出这种女演说家罢?”
“你不要目中无人。革命党中间就出过秋瑾,你该晓得?”
“那是早已开通的浙江,此地却是四塞之邦的成都。”
真的,当礼生唱了那句“请女宾致词”,堂屋内外一众男客都带着笑脸,伸起颈子,朝堂屋后半间女客丛中定睛瞅着,要看走出来的是哪一个。差不多有半袋叶子烟时候,只见女客们一多半都捂着嘴笑,有一些都凑着耳朵打吱喳。
新郎虽然笑容满面,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摸摸领带,又摸摸挂在西服胸前的那朵大红绫子做的像生花。不住抬起他那双单层眼皮的眼睛在女客当中逡巡。
郝又三从长案档头回过身去,恰好看见黄太太正和孙师奶奶站在一起,两个人都含着笑在咬耳朵。他遂向他的老婆叶文婉递了个眼色,同时拿嘴朝黄太太那面一支。
叶文婉立刻就在她娘母——郝达三扶正的老婆——耳边咕噜了几句。两个人又回头找着葛太太,低低商量了一下。于是葛太太就开口说道:“就请女冰媒演说好了!”叶文婉立刻接了上来:“很对!很对!黄太太最会说话的。”郝达三太太也笑嘻嘻说道:“况且是姐姐,咋个不该说呢?”郝达三在堂屋外面听见了,眯起眼睛,悄悄向身边的葛寰中说道:“想不到她们竟自点起名来。”葛寰中把眉头一皱道:“敝内真是多事,不应该这样方人!”
“听内人她们说来,这位太太一向就是健谈的,怎么说是方人?”
“嗯!你老哥却没有研究。平日健谈是一回事,登台演说又是一回事。黄澜生尚且推脱了……我看,要想法子解围才好,不然,事情要弄僵。”这时,黄太太正在为难。大家越是嘻嘻哈哈,甚至拍起巴掌催促她,她心里越是发慌,脸上越是发烧;平日积了一肚皮的话,此刻半句都想不起来。到大家催得紧时,她不由冲口喊道:“莫逼我!我不会说话!”一开了口,她反而能用心思了,连忙接下去道:“要说是至亲姐姐,该说话,我还有个大姐在这里,咋个要指名叫我出头?要说是女冰媒,该说话,田大嫂才是真正的女冰媒哩!何况年纪也比我大些,我咋好僭她?大家与其叫我说,不如请田大嫂说!好不好就请田大嫂说几句?”她已经架了一个式子,如其大家再逼她,她真个要去把田老兄的那位只知道烧茶煮饭、生男育女的令正拉了出来。
刚好,葛寰中从手足无措的黄澜生身边挤出来,高声说道:“请各位雅静,听我说一句!”登时就有一些人哗然笑道:“好呀!好呀!葛大人要代表女宾说话了!”
“嘿嘿,我倒很想代表,只恨没有资格。”这一下,连一众女客都呵呵呵、咯咯咯地哄笑起来。“……我可以介绍一位有资格,而且资格很够的代表。我说,各位来宾,你们怎会忘记了一个人?这人,在今天这个场合里,真是太合拍了!我们新郎周仁兄手订的新式结婚礼,据说是向日本摹仿而来。何以你们竟自忘记了女宾中间正有一位日本女宾,要请女宾演说,怎么不请这位贵宾呢?”立刻全堂屋都是巴掌声。显而易见,黄太太拍得更为起劲。同时,还向葛寰中这面投出了一种感谢眼光。
立刻全堂屋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个发髻高耸、脂粉满脸,说不出怎么好看,也说不出怎么不好看的、约摸二十七八岁的日本女人张细小露身上。
张细小露穿了一件时兴的、在成都尚不多见的翠蓝软缎旗袍。两片圆角高领,高得几乎把脸巴都掩了一半。通身滚了一道鹅黄缎边。比成都女满巴儿身上穿的,窄一些,长一些,袖口也小些。不但样式受看,并且把穿衣服的人也显窈窕了。脚上是一双高跟尖头乳色皮鞋。一望而知,这鞋不是东洋货,也是西洋货。
张细小露到底在本国受过女子学堂教育,当过幼儿园保姆,当过初等小学教习,有点口才;自从同丈夫张物理回到成都,曾经参加过两次高台讲演,每次,一篇幼儿教育为强国之本说,已经讲得溜熟。当下,看见大家拍手欢呼要她演说,她只是溜着眼皮地笑,一点也不害臊。及至张物理远远向她示了个意,方徐徐走到长案的上方,把握着的两手放在小腹地方,向新郎新娘鞠了一个九十度躬;——新郎也毕恭且敬地还了一个九十度鞠躬。新娘却嶷然不动,两目低垂,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又朝男宾这面和女宾那面,各鞠了一躬。而后才不忙不慢,以一种纯熟的中国话,又把她的幼儿教育为强国之本说,讲了十几分钟。到底连合现实,最后说了几句祝贺新娘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模范。
张细小露演说甫毕,巴掌声又像偏东雨一样响了起来。也显而易见,张物理的巴掌拍得更为起劲。
按照礼单所列,下面该新郎致答词了。
典礼结束,男女宾客依旧分开了。女客全部盘踞在三间正房内,款待女客的三桌海参席,在堂屋里安成一个品字形。
筵席是复义园承包的。为了包席,黄澜生还劳了很大的神。因为复义园开始不敢承包。说是海味蔬果还现成,惟有鸡鸭鱼肉不好买。要哩,必得到乡场上去设法。怕的是,城外不清静,到时关了城,拿不进来,怎么办?后来,由于黄澜生担了保,托人向营务处弄了一个准予通行的字样,又由孙雅堂在筹防局打了招呼,并且每席加银六钱,喜封赏号在外;这样,复义园托不过人情,才答应了。
大一点的男女孩子都跟着妈妈在堂屋里坐席,小一点的便由女仆丫头带着,在假山后面树阴底下吃中席。中席又名肉八碗,大抵红肉、烧白、膀、笋子、海带汤之类的菜肴,是专门用来款待底下人或次一等客人的。
男客在新添的一列厢房内起居,筵席也安在这里。虽然两桌,但每桌只坐了七个人,比女客少多了。
婚礼是前所未有的新式礼,坐席时候,也便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仅止由新郎恭让两位介绍人坐到两桌的首座。余客都不要新郎安座,新郎也颇洒脱,就不安座。而且不等举筷,便让客人宽章,说是吃得舒服些,自己首先脱去西服上衣,只在雪白衬衣上套了件半臂。
葛寰中脱去马褂,并把扣带也解了下来,交与何喜拿去收在轿衣箱里。举起酒杯,——当然是那个时候时兴的允丰正仿绍酒了!——向同桌的黄澜生说道:“澜生兄为我们新郎婚事,委实费了心,劳了神,又出了力。我们新郎今天是单枪匹马,照应不能周到。我以老友资格,权且代表他来敬三杯,——请干!”
“哈哈,葛太尊,这代表敬酒的事,我以为不该是你。”田老兄在隔桌首座上笑说,“苟以疏不间亲而言,理应颠倒过来,叫黄澜翁来敬你才对啊!”
“今天此刻,澜生兄是大宾。我代表敬的,乃大宾而非襟兄。且等敬了这位大宾,当然还要敬老兄的。”黄澜生已经高举酒杯道:“我们对饮罢。不必俗套,闹什么你敬我,我敬你。”其实还是在你敬我,我敬你。四热吃还未上席,将就十三巧小冷碟,便轰饮起来。
这时,也才听见堂屋里女客们又说又笑的声音,热闹极了。各自的女仆、丫头、小娃娃一定都挤进堂屋闹新娘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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