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湖,刚刚摆脱雨季的好天气。湖边沿着停船的堤坝有几家只供午餐的小餐馆,墨西哥菜或是披萨。中午吃披萨是有些对体重对生活不太负责任的态度。荣树坐在我对面,他把很多很多辣椒撒在披萨上。顶着阳光我眯起眼睛。
他开始讲话,不停。先讲起他的新婚妻子茉莉正在尝试新的印度菜和泰国菜的混合做法,并且发明了一种新的辣椒调料。通常是这样,他需要完整陈述茉莉是一个聪明完美的女人,期间穿插一句:“只用十分钟就可以把工作给你讲明白;而且如果是我帮你做,我只用三分种。”我在适应荣树说话的方式,不觉得哪里不对。每一次他找我谈工作,最后都说:“工作的事儿,再发个电邮给你。”他根本没有时间和我谈工作。
这是读博士的第三年,需要改学计算模拟生物学。和新导师荣树第一次见面是在医学院门诊部的走廊。在这之前,被告知他的相貌让人害怕。看他远远走来,我只是不敢直视。他披着外套,袖子空垂着。他的脸很黑,走廊的阴影里,不必看清他的左眼。他的脸颊和笑容是孩子似的,我松了口气。连座位都没有,就靠着墙站着讲。
“你确信想做这个方向?你觉得你可以吗?我没有时间教你,但我想你肯定可以。你下周就来开会。”都是自问自答。但我知道,能感觉到,不是因为他了解你他才肯定你。而是每个时刻,每个决定,荣树都一定要做得从容才自信。我觉得他有一点好笑。开始在荣树组里工作时他有十二个男学生;他辞去了唯一的女秘书。但他和我说:“你放心,我通常不收女学生是因为她们不愿意独立,你不会的。”那时我刚刚开始工作两周,却很坦然他的赞许。就是那样幸运,遇到一个不必对他隐藏也不必对他炫耀的朋友和老师。
每个星期四我们的组会后永远都是去酒吧再去跳舞,虽然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第一次和荣树说这多不寻常多不可思议时,他作出个表情告诉我:和我一起工作的人怎么可以是寻常的!他的团队一定要有更与众不同的方式!他一个人是天才,就一厢情愿地希望拥护他的人都是天才。而同时他不能与我们平等,希望我们认为他更高妙一筹。所以每隔一会儿,就要证实一次。像一个小孩子,有新的玩具,炫耀又不想真心分享。
所以组会后我们一群人会沿着湖走到城中心,三两交错。城中心有一区叫Capital Hill,路上上下下的。永远是同一家酒吧。我喜欢那儿,因为卫生间的镜子照起来人格外漂亮。坐在一群Geek中间是很不会尴尬的事,因为根本不用在乎他们怎么想。每次我点可乐的时候,大家都会稍微故意嘲笑一下,我就可以很合拍地莞尔一笑,其实我心里何曾羞涩过。在嘈杂声里,偶尔地讲讲工作。男同事通常都更助人为乐,不愿冷场,话题展开得非常快。最活跃的是Casey,21岁,高,齐肩留着棕色的微卷的短发,中分。他的思考和说话的逻辑和我的不同,有时候跟不上。但他马上就能意识到,于是换个方式讲给我听。他女朋友胖胖的,总穿裙子配及膝的靴子,中间露一截腿,还戴副紫边儿眼镜。在小事务所做会计,非常崇拜Casey。Casey说:“我和女友生活的理念一致,就是永远不要下一代,就到我为止,我是高度的顶点。”我和Casey也谈查理兹霍夫曼,一同嘲笑加拿大人如何空洞地强调他们不是美国人。
美国人,至少我认识的美国人,都很喜欢高调地谈精神生活,有意无意地要向虚无讨个说法。大概是他们意识到我不会明白各种奶酪的区别,所以不强加给我,随意我飘忽在外。和荣树说起这个来,他就不屑地说:“因为东云你总作出一副思考的表情;然而谈精神生活未必要思考。不如去跳舞。”有那样一种情形,忽然觉得被完全理解,却不敢接过来,宁可寄存在那儿。
大家都好配合。荣树当然是永远的核心。但因为是长条的桌子,偶尔的几个更年轻的美国学生在桌子的另一端讲起他们自己的话题讲得热烈了,荣树就会停下来,盯着看他们一会儿,有时说:“看,我永远都不会醉。”有时对我说:“我永远都爱他们。”多希望那个永远是真的永远。
午餐我只点了一份硬面包,很快吃完了,盯着湖面。阳光下,真的是小学课本的那个词,波光粼粼。荣树还在讲茉莉:“你知道茉莉,她有多聪明,她那样爱着我,她抛开泰国的所有跟着我。”我就突然想起《小飞人卡尔松》,那个胖胖的,爱吹牛的小家伙。被《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蒙蔽了好多年后,《小飞人卡尔松》是我们全家的最爱。我是在长春红旗街书店二楼的角落里发现这套书的。后来我追读了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没那么喜欢,她好像很想在皮皮身上寄托一种放肆生活的向往,就不好笑了。小时候我读卡尔松时只觉得是本特别的,好笑的,浑然天成的书。一旦进入成人世界,童话就是生硬的。如果一定要猜测林格伦可能的想法,我觉得卡尔松是他试图让人看到摆脱忧虑的可能。然而忧虑永远在那里。我笑着坐在荣树的对面为他忧虑。
茉莉是荣树的新婚妻子。三年前荣树去泰国旅游时认识的。茉莉和我同年同日的生日。因为这个缘故,荣树常常和我开玩笑:“所以我要对你格外好。”他的暧昧也是最纯洁的。荣树只年长我两岁,但已经是很有名气的教授了。他十五岁拿到一个“全球天才奖学金”,从印度来美国读书。待他读到博士,他跟随了两位生物计算的鼻祖,创建了一套后来者都仰慕的算法。我读过他的源码,整洁得不多一个空行。虽然平常看到的都是他写的技术类文章,但仍旧热情澎湃,很难模仿。据他说,他二十七岁时哥伦比亚大学和康奈尔都争取他去做教授,因为一个神秘的原因,他接受了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我从没有过怀疑和质疑。以为我们是好到不可能去怀疑,但也知道,我把同情藏在最里面,使得我不能去怀疑。因为和他太好了,不愿承认有过同情。
我们都认识茉莉。她经常在星期四我们聚会的时候来玩一下。那时他们刚刚结婚,茉莉扮演的是无所事事的高贵夫人的角色。她通常下午在城里购物,然后六点钟左右在酒吧停一下。荣树显然并不富有。茉莉在泰国的时候是餐馆服务员。可是她天性烂漫,配合着荣树永远打不倒的自信,她年轻美丽的身体竟然带着飘飘然的气息。我们一伙人通常坐在窗外沿街的长条桌旁。远远地就看见茉莉踩着高跟鞋,穿着不昂贵但合体鲜艳的短裙,放肆大笑地,脚下咯吱咯吱地扭过来。当然要俯下身与荣树狠狠地亲热一下。荣树会拍一下她的臀部,或做个手势,像是说:看看我的女人。我好爱看他们,知道是表演,知道有真情。
还在午餐,我们可以整个下午都在午餐,然后半夜里服务器上每个人的电脑才开始运转。我同他讲我秋天想请假回国看父母。他告诉我他也会去北京:“一起去!”荣树从来不讲他的父母,他的童年。我从Casey那里听说过一点点。他四岁的时候爆竹炸到左眼。十岁的时候父亲过世。十五岁只身一人来美国读书,再也没回过印度。荣树会说:“童年,我从不想起,因为更享受现在的生活!”
童年。可是我,是常常的,停留在对过去的喃喃自语中,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我甚至常常回到我两岁的那个夏天。夏天的中午,我蹲在我爸的紫檀三屉写字台上,拉肚子,然后坐在了上面。他们很快把我扔在一个大水盆里,我像一只小动物。可是接下来的冬天小坦就出生了。那天早上起来,拉起的羊皮帘子又放下来挡住光。又过一会儿,从长春来的吉普车带来了很多人,有我的许多姑姑们。我姐一直是哭,所以总有人抱着她。我躲在墙角,攥着个塑料的娃娃。那个简易娃娃没穿衣服,肩上搭着一条塑料的毛巾。很快我就听见小坦的大哭声。我姐于是又跟着大哭。再接下来的一个冬天,我爸回城办理工作调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小坦从椅子上摔下来,摔得头骨都露出来。我不记得血,但我第一次见到我妈也在哭。我溜到房子外面,从结着冰上了霜的不太透明的窗户往里看,不敢正视。小坦从医院回来就一直裹着围巾,深粉色带绿格。特别是去院子里上厕所,还要特别再包上。冬天里风总是呼啸着。
夏天来了就又好起来。一定是小坦还很小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人在前院玩。后院是几棵大杨树,树下有水沟,猪躺在里面。大遐盐碱地总是白的。中午大人们睡觉,我蹲在院子里也能听见评书。我只有一个断了柄的饭勺子。地上挖一小坑,放柴火,把勺子放上去做饭,一直记得好像还真点火了。但不太可能(还真会把以为的事记成真的)。非常静,地是干的,白的。后来一读到王小波讲薛嵩走在上古的高地上,就想起大遐老家的院子。蹲在院子里,人很小,天就很高,以为世界就只有院子大。
在西雅图,总是一个人在我一个人的小房间。躺在八楼的一个人的床上,盯着百叶窗投在天花板上的影子,我和我的床悬在上空。想起五岁时又亮又暖的天。秋天里一个人去上小学,因为矮,所以能记起来的画面都是墙根儿,抬起头,太阳很远。墙是和了草的泥垛,所以沿墙走,可以一边拔嵌进去的草尖,再没看到别的什么。应该是初秋,高粱秆玉米秆都黄了。我爸打草回来路上把我扔到草车上,非常高,晃悠晃悠。草里杂着蓝紫色的小花。其实记不清我爸妈那时的样子。我爸穿的是灰蓝色中山装。在大遐,他像没有以为命运不公平,像是自在又满足。而我现在也从没有想过什么是满足和不满足。我的生活就是悬浮在八层楼的高度。
太阳越来越晒,我下意识地伸手挡着左眼。今天早上天还潮湿的时候,送三木去机场。他每两个月来一次西雅图。我们早已被无奈淹没了,谁也不再想如何去改变。三年半前,当决定分开读书的时候,我站在下午四点的太阳下,左胸里有一个地方膨胀,闷,怎么压也压不出一滴水。然后我们接受。那时我二十五岁。我一个人,穿牛仔短裤,用力地走,球鞋踢着路沿。曾经非常非常地想念他。后来就以为再也无法改变,想不出来如何长久相聚的情形,就忘了想念。三年前我第一次去过三木的学校,在南加州的沙漠。飞机总是很晚才到,总是晚点。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上课去了。我用他刚买的咖啡壶做咖啡,望着阳台上挂着的足球鞋。远处山热得像飘起烟来。他那时不喝咖啡,因为我来才跑去买。直到现在,闻到咖啡混杂热气的味道,还会想起我第一次去南加州的早上,穿一条白色的裙子。然后我们便这样分开,一年,两年,三年,这是第四十四个月。
荣树把纸巾揉成一团,扔在装冰水的杯子里,番茄酱一点一点化开。我稍微想了一下是不是有一点脏,然后向四面看看,没有认识的人。离开小餐馆,和荣树沿湖堤走回办公室。再从办公室坐公车回我自己的家。
计算中心的办公室在城中心,反而不在华大校园里。城中心和华大本部隔着华盛顿湖。湖上有桥,桥上是贯穿美国西部的五号高速公路。桥下走船。有时桥打开,大的游轮从桥下通过。每天坐公车过桥,有时会遇到游轮经过,车便停下来,看着桥打开再合上,远处是奥林匹克山,四月初夏的天非常高而蓝,仿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住在华大校园里最高的一栋楼,并且在八层。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湖,看到桥,看见夜晚城里的灯火。有时大而胖的海鸥飞来,停在最近的电线杆上。周日的早上,我下楼买份咖啡和硬面包,马上爬回八楼,接着发呆。
六岁前住在大遐。就那么几年,却总以为记住了很多。一片片浮出来,像从一个通道的末端。好多年来我常在白天被魇住,仿佛能看见的地方又看不见。有一个地方就是林姥爷家。因为没有记住去的路,就没有方位。在他家里过了一次正月十五,小矮墙上挂了些灯笼,四周黑黢黢的,更像是没法突破的另一个空间。
到了家,打开电脑,查看回复邮件。荣树的邮件已经到了:“你的数据库没有完全清理,所以结果有偏差,重新做。”还有娜米的信:你到底送不送我你的旗袍,我答辩一定要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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