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柠檬-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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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

    布鲁诺·弗兰克

    彭恩华 译

    作者简介

    布鲁诺·弗兰克(1887—1945),德国作家。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国王的日子》《特克》等、长篇小说《旅行护照》《塞万提斯》等。

    弗兰克的作品以构思新奇、寓意深刻、注重心理分析见长,受到对于同行颇为苛刻的英国小说家毛姆的赞赏,被誉为“理想主义和感情的巧妙的糅合”。《音乐会》这篇小说虽短,却可一窥作家的艺术特色。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1984年第5期。

    枢密顾问官[27]霍伊杜克以前是个著名的音乐会和舞台剧的经纪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了;如果他至今还健在的话,准是位百岁的寿翁了。他养生有术,保养得特别好,而且精力十分充沛,虽然身材不高,神态却很庄严;他的个儿实在矮得可怜,我不算高个子,但是垂着手提着他的手杖,手杖末端还碰不到地,我得承认,当时我经常上他那儿去,并且挺喜欢在他家门厅里,悄悄地把他的手杖这么摆弄两下。

    我是在大学的阅览室里结识霍伊杜克的,以后一直乐意去拜访他。他在布尔克山的半山腰里有一幢挺舒服的住宅,我很快就发现他用以款待客人的酒都是陈年佳酿,直到今天,我的舌尖上还依稀感到豪特·布里翁酒那种浓郁而惬意的滋味。而且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他那样善于讲故事的人。他喜欢讲故事,而且我认为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热心的倾听者看待,因为他从来不曾对我个人的事情流露过最起码的兴趣。他之所以吸引我,不仅由于他讲得动听,同时也由于故事的题材富有魅力。他所有的故事都环绕一个中心——名誉。

    “名誉”对于年轻人来说可是个不同寻常的字眼。当时我一听到这个词,全身都会战栗起来。等年纪大些,就会抛弃这方面的幻想。人通过现实生活,明白了成名的关键在于命运、误会和公众的愚昧;人能目睹“名誉的神圣冠冕由于戴在庸夫俗子的头上而受到玷污”,于是乎暗暗地对这个词产生了怀疑。可我那时候才十八岁,觉得这个小老头几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因为他一生都在和名誉打交道,在制造和培育名誉,以及帮助别人获得名誉。他从来不谈旁的事儿。他会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里去,那儿的四壁挂满了旧日的歌星和名演员的照片,然后给我看满是照片——其中有些是银版照片——的影集:一排排穿着长外衣、白衬衫上佩着各种装饰品的人物展现在已经褪色的纸页上,不过他们大多是面相平庸,神情空虚,早在多年前就无声无息地化为朽骨,身后没有留下一点儿声名。但是有一张脸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挺年轻的人,蓄着当时流行的发式,有一个宽大的前额和一双沉思的眼睛。

    我问道:“他是谁?”

    噢,他吗,我年轻时的好朋友,霍伊杜克回答道,他是这些人中间最出类拔萃的一个。那时候,有两个男中音歌手,在常去音乐会的听众之中享有不相上下的声誉——一个是他,就是你现在问我的这个人,他叫卡拉,另一个名叫阿尔德林格。他们俩的性格可真是迥然不同。卡拉是个严肃寡言的人,曾受过悲哀的严峻考验,因为瘟疫流行时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娇妻和幼女;阿尔德林格却专横而又贪婪,野心勃勃,爱寻花问柳,他有一个方脸膛,血色挺好,胸脯宽阔、强壮,像个职业拳击手。

    他们之间的敌意很深——噢,不,这话讲得不妥当,因为深深的敌意完全来自阿尔德林格方面。我当时给他们俩当经纪人,那时候业务的规模还比较小,所以这种情况倒也是屡见不鲜的。亲爱的朋友,你当然明白我绝不会当阿尔德林格的帮凶去为难卡拉。我觉得阿尔德林格是个畜生,就是有个好嗓门,能让我赚到可观的佣金,我跟他的关系如此而已。

    可他却并不需要我帮忙。他完全能独个儿搞些阴谋诡计而不用我从旁相助。卡拉每次举行音乐会,在唱到最优美动听的段落时经常会被嘘声打断,这可并不是巧合。而且,能通宵喝酒的人看来很占便宜——因为总有些下流的记者感到难以拒绝做长夜之饮的邀请,何况知恩图报嘛,随后总得时时向东道主的对头射去几支毒箭。

    孩子,你可别把这种攻击跟我们今天采用的办法相比,如今,我们是用更强烈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仇恨的。然而卡拉十分敏感而又脆弱,因此对于他来说,阿尔德林格的手段已经够厉害啦。当然,这些奸计无损卡拉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他有一种可贵的东西,那是另一个声音洪亮的贪杯之徒追求却终于未能获得的,即卡拉的魅力。照今天的标准看来,他那大理石般的、洁白的面容也许太多愁善感、太富于浪漫色彩了,可是他的神情倒是属于当时的理想类型,他那感伤、柔和的声音也比阿尔德林格音色丰富的歌喉要来得动人。

    接下去就要谈到我一生中安排的最后一次音乐会啦。那时候我已经上了点年纪,应付那些有艺术家之称的疯子开始感到不那么麻利了,然而正是那天晚上的演出使我下定决心洗手不干的,我再也不想看到另一个音乐厅了。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退休了,从此一直跟自己的火鸡和狗住在这儿。现在,你要是问我具备天赋歌喉、在当今世界歌坛上追逐声名的是些什么人,我还真连一个姓名都讲不上来。

    嗯,那天音乐厅里座无虚席,注意,这是当时柏林最大的音乐厅。在演出开始前五分钟,我心里感到挺得意,因为场子里坐得满满的——只有第一排正中的一个座位空着。卡拉和我都打舞台门上的小玻璃窗里望着这个空座位——我至今还记得这扇小窗的高度和我的眼睛齐平,但是卡拉却必须俯下身来窥视。最后,那个人总算来了——他是个无法形容的怪人,已届中年,脑瓜全秃了,脸上有一种阴郁而又困倦的表情。

    伴奏者在钢琴边就座后,卡拉走上台去,听众用热烈、由衷和长时间的鼓掌来欢迎他。

    那天的节目是我跟他一起商量以后决定的,分为两个对比很明显的部分:先是古典乐曲,休息过后再唱流行歌剧的选段。

    卡拉先唱了亨德尔[28]《救世主》中著名的咏叹调,接着用意大利语演唱格鲁克[29]那首美妙的《或是发自我的柔情》,然后是巴赫[30]的《合唱曲第59号》,这是巴赫的两百首合唱曲中最难唱的一首。他唱得挺出色,把雍容肃穆的情调表现得十分完美,听众高兴极了。我从小窗户里朝外望,看到前边几排听众既快活又赞叹,并且十分激动。只有第一排中间那个晚到的人仿佛无动于衷。他兴致索然地坐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卡拉唱完以后,他也不拍手。尽管卡拉瞅着他,他还是冷冰冰地对周围听众欣喜若狂的情形熟视无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情形可真是有点儿奇怪。

    卡拉接下去演唱贝多芬的乐曲。我看到他从钢琴边挪开,站在他没能打动的那个人的对面,接连地唱了《我爱你》《希望》,最后是那首缠绵的情歌——《亚忒莱德》。

    演出的第一部分到此结束,暴风雨般的欢快掌声传到我的耳际。卡拉精疲力竭而又恼怒地走进我所在的小房间,来到我的身边。果不出我所料,他问道:

    “你看见第一排那个人没有?”

    “哪一个?”

    “端坐不动、光是瞪着眼的那个。”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老天爷,快谢幕去吧,喝彩声快把房子都震塌啦。”

    卡拉抹了下额上的汗,拿起乐谱出去了。狂风骤雨般的掌声忽然停止了,全场在刹那之间变得鸦雀无声。伴奏者弹起重唱曲的开头几节乐谱。我把门稍微打开了一些。

    卡拉唱道:“因为人和动物相同,所以动物会死亡,人也会咽气,他们都只靠同样的呼吸来维系,一切皆幻,一切皆虚。”

    那是勃拉姆斯[31]的乐曲,我觉得它是一首表现崇高和果断的歌。卡拉把当时还比较新鲜的四首宗教歌都唱了,最后那一首是根据保罗[32]的名言谱写的:“爱是他们所拥有的最伟大的东西。”

    听众都站了起来。他们还是第一回听到这首歌。他们高声喝彩,并且挥舞着双手。可是卡拉立刻离开了舞台。“看到没有?他仍然坐在那儿,就像个石头人似的!我没法感动他!没法用歌声拨动他的心弦!没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对我说,接着就倒在一张长沙发上,解开衬衫的扣子,把一块湿布盖在胸前。

    “我走到小窗边去看了。大部分听众都趁幕间休息到外边溜达去了,没有几个留在座位上,可是那个不动声色的秃头儿独自端坐在第一排中央,两眼直视着前方。”

    “喂,卡拉,”我说道,“我要编造个借口,打发人去叫那个家伙。他得离开这儿,让他以后对我们起诉就是。我可不能听任你这么六神无主。”然而卡拉不让我去。“等一下,”他说,“我还想叫那块朽木爆出火星来——不成功便成仁吧。”

    铃响了,决斗开始啦。

    年轻的朋友,我不想一遍一遍地描绘当时的情景,免得你耸耸肩膀,以为我尽讲些荒诞不经的话。实际上,卡拉的紧张和焦虑也感染了我,他先是唱了贝利尼[33]和韦伯[34]的咏叹调,随后又唱了两首威尔第[35]的咏叹调和《唐璜》[36]里的抒情歌,我仿佛给催眠了似的紧盯着那个该死的家伙,而他却像一块岩石丝毫不为汹涌澎湃的掌声浪涛所动。我真想走上前去掐死他,特别是当卡拉转过身来,向小窗口投以狂乱的一瞥的时候,他知道我准在窗后目不转睛地观察动静。

    他使出浑身解数唱着,然而由于一位听众不肯动容,所以他在运用自己娴熟的技巧时丝毫不感到愉快,而且也没法领略大获全胜的滋味。这个鬼东西也许是拿了别人给他的赠券上这儿来的,要不就是个白痴,根本不懂如何欣赏音乐,或者是个卑鄙的势利小人,认为鼓掌有失身份。我觉得可怜的卡拉成了全人类的努力的化身,他无望地竭力想使另一个人动情,这是骄傲的意志在跟迟钝的人生搏斗。

    我心中突然一亮……这会不会是个圈套,是个阴谋?会不会是阿尔德林格故意打发这家伙坐在前排,以此来捉弄自己的对手,让他感到狼狈,给他一个打击?阿尔德林格明白卡拉十分敏感。反正无论怎么样,节目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节目啦——然后,谢天谢地,一切都结束了!

    这当儿,卡拉一直走到台边,以至伸出手去就能碰到那个秃头。他抖擞精神,准备在最后这个决定性的时刻奠定胜局。

    他的武器挺有力量。因为最后这个节目是他的拿手好戏,全场都在等待欣赏他的杰作,听众之中肯定有不少人是专程为此赶来的。那是罗西尼[37]的不朽名作《塞维尔的理发师》[38]中著名的咏叹调,非常夸张有力,深受公众欢迎——这首歌的内容是费加罗[39]在为自己的本领、审慎和重任得意扬扬,其实是一首十分欢快和充满生活气息的乐曲,一首赞美生命和欢乐的卑俗的颂歌;其中变调很多,跌宕回环,一会儿是疾风暴雨似的大段唱词,一会儿是亦庄亦谐的说白。

    “给本城的杂役让路,嗨,让路!”卡拉冲着面前那张木然的脸唱道,“快干活吧,天快亮啦,嗨,快干吧!”听众着迷了,他们既高兴又激动,屏住气息静静地听着。可是我在后台却开始感到害怕,我拿起观剧望远镜,仔细端详敌人的脸。连一丁点儿表情都没有!难道他连笑也不会?他肯定毫无人性!

    卡拉唱着:“人世间最美丽的鲜花环绕着凉亭,荫蔽着塞维尔最为重要的理发师!噢,好极啦,费加罗,好极啦,太好了,好极啦!幸运的费加罗啊,我完全明白,好极啦!”

    我把观剧望远镜放在一边。卡拉的声音有些异样,所以我更加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唱得感情十足,我简直不知道他是怎样把这首难处理的咏叹调推向高潮的。我看到他的肩膀在抽动。他上身前倾,只在为一个人歌唱——他直对着那家伙的脸唱着。当然,这下子他准能成功,这是毫无疑问的,肯定会奏效——那双眼睛会变得有生气的——于是乎可以放心了,这一仗他赢定啦!

    歌声回荡着:

    大家都欢迎我,随时都需要我,

    不论是贫民或财主,少女或主妇,

    把假发给我,先生!快给我修修络腮胡!

    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

    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

    嗨!嗨!多么匆忙!嗨!嗨!多么愚蠢!

    两个一起来可不行,我招架不住……

    我猛地拉开门,向卡拉冲过去,接着又从台上跳下,全场观众都惊慌得不知所措,询问、低语、尖叫声此起彼伏,一群人朝舞台拥过来,伴奏者也呆若木鸡地怔住了。大家都站起身,朝我们身边挪动,只有第一排正中那个家伙依然无动于衷地端坐着。他的身旁留出了一些空隙,因为卡拉是朝着他倒下去的,此刻正面朝下趴着,脑袋就横在敌人的脚边。

    我跪下去,把他抱起来。一缕血丝从他嘴角边往外淌,他死了。

    霍伊杜克讲完故事以后,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打破沉寂。

    “你的猜测对不对?”最后我低声问道,“那个人是阿尔德林格派来的吗?”

    霍伊杜克点点头。

    “天下竟有肯干这种昧良心勾当的恶人?他能那么冷酷无情,真是个畜生。”

    “不,他不是畜生,”霍伊杜克安详地回答说,“是个不幸的人——一个既聋又哑的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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