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华一出门就鼻子发痒,这种突如其来的发痒使他打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这种毫无准备的喷嚏差一点儿把他的眼珠子都打出来了。他恼火地吼了一声:“我日他妈这春天!”
云蓝应声从店里探出头来,说:“什么?”
徐华说:“没什么。”
云蓝发嗲了,说:“人家分明听见你的声音嘛。”
徐华说:“那我只好告诉你了。”
云蓝年轻的脸庞上顿时升起了新鲜的希望。徐华说:“我说我日他妈这春天。”
云蓝咯咯咯地笑起来,说:“幽默是比较幽默,只是就不太像是刚从欧洲回来的人了。”云蓝说完做了个鬼脸,快乐地关上了玻璃门。云蓝穿着高齐膝盖的长筒皮靴,紧身裤,松垮垮的棉线衣,带着她浑身的青春气息和红亮的嘴唇,在亮晶晶香喷喷的“云蓝”服饰精品店里,用一种舞蹈的姿势照料生意。
徐华把云蓝与精品店收在一个画面里,当作风景欣赏,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掉过身来,对武汉市春天的不满情绪有所好转。
现在的春天并不都是诗那般美好了。眼下武汉市的春天就很令人厌恶。突然地暴冷暴热。空气潮湿沉闷。法国梧桐的刺毛毛、柳絮和各种花粉面目肮脏,性欲张扬,弥漫在漫天的灰尘里,玷污和骚扰着城市居民。流感病毒更是趁机肆虐,横扫千军。大街上一大街的人,所有的脸都像是没有洗干净似的,有的人穿得少得可疑,有的人则穿得多得可疑,个个朝别人乱打喷嚏,比在其他季节更加理直气壮地大吐其痰。在现在城市的这种春天里,你只能设法为自己另外制造春天的风景。不然叫人怎么活?
徐华面对大街,叼着烟斗,将他的意大利皮褛往两边一分,将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两腿稍息,遥遥望着大街远端的那栋十八层商住楼。那楼崭新豪华得像亿万富翁的刚出生的儿子,但是今天上午它将被定向控制爆破。徐华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徐华往大街上这么一站,便有许多人过来与他招呼。首先是两个巡警,其中年富力强的那一位是徐华的高中同学。曾偷过徐华的一双网球鞋。当时是当场抓获,同学们都怂恿徐华告诉校方,徐华没有那么干。后来俩人从来不谈网球鞋这个话题。但这个潜在的话题成了他们友谊的渊源。
“徐华!”徐华的巡警同学高兴地大声叫他,“今天过来了。大忙人怎么今天过来了?哦,我晓得了,看那楼的控爆,对不对?”
徐华说:“你猜对了。”
“都叼烟斗了?”
“叼烟斗了。”
“你个杂种,一生都是个玩味的人,弄潮儿。”
徐华歪嘴一笑,说:“这个星期周末聚一聚吧,回头我呼你。”
徐华的同学也歪嘴一笑,表示同意聚一聚。徐华用手指点了一点那个十分面嫩的巡警:“伙计,给个面子,一起来。”两个巡警都向他歪嘴一笑,腰里别着手枪,屁股上甩着电警棍走过去了。
接着是对面蒙美商厦的经理与徐华打招呼。
“徐先生,从欧洲考察回来了。”
徐华说:“回来了。”
“什么时候给我们讲一讲欧洲见闻?我去年去了美国一趟,那狗日的美国真是天堂。据说欧洲没有美国自由和舒服。欧洲充满了贵族的没落感。其实有点儿没落感算什么,总比我们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说是不是?”
徐华说:“这样,我哪天请你吃顿饭吧?”
“OK!哪天?”
“哪天吧,最近。回头我呼你。”
“一言为定。”
“当然。”
再接着与徐华寒暄的是杜鲁门摄影社的老板和蒙娜丽莎婚纱店的经理,他们是一男一女。女经理认出了徐华的烟斗是德国的。他们从德国烟斗说到今天的天气。徐华始终仅仅是点头。美好的事情是这时候胡东出现。
胡东一看见徐华,就喜出望外。叫道:“拐子!”紧接着纠正说:“大哥,徐老板,徐先生。”胡东有点腼腆地自我解嘲说,“我们不能太俗气,我们要高雅一点。要与时代一起进步,要文明礼貌,要和称呼老外一样称呼自己的大哥。所以要叫徐先生。”
徐华说:“胡东你这小子。”
胡东从人海里浮出来,明确地奔向徐华。胡东的脸是干干净净的,在这混沌的春天里格外令人赏心悦目。胡东与别的人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徐华来说,胡东就是与别的人不一样。胡东对他有一种由衷的不问道理的信赖。胡东对他的表情、动作、语言都是定向与专一的,都生长着信赖的触须。只要胡东一对他说话,那无形的触须便会随着胡东的语言进入他的感觉。不管胡东说什么废话,徐华都拒绝不了他。徐华一般总是敷衍别人。一般总是用请人吃饭来阻止别人说废话。现在满世界都是废话,你如果与人聊下去,舌头都要残废。可是徐华就是拒绝不了胡东。他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都大吃一惊。
徐华忘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认识胡东的。他之所以记住了胡东这个小青年就是因为胡东对他的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藏在徐华心底深处就像他小时候在贴身口袋里藏了一块糖果。徐华甚至在法国还给胡东买了一点礼物,是一条领带。可他真的不知道胡东是谁。他问过云蓝,云蓝想了半天,说胡东好像是某个大酒店的保安,好像是他们哪一次去吃饭认识的;一会儿又说胡东好像是个舞蹈演员,在徐华的一家公司开业典礼上演出过。云蓝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她的记忆力严重模糊,她从来记不住与己无关的事情,当然这也正是其可爱的因素之一,她绝不多事。绝不多事的女孩子才飘逸和潇洒。但是你就别指望她能够帮你什么。现在的男人尤其要记住古训: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不过胡东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东是现在的这个胡东。
徐华说:“胡东你这小子,你在街上干什么?”
胡东说:“逛呗。”
徐华说:“街有什么好逛的,怎么像女人。”徐华明知自己说的这些话都很无聊,典型的废话。但他没有办法不与胡东说,因为说得很有趣。
胡东说:“我和女人逛的不是一种街。我第一是来找云蓝的,打听你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第二是来看热闹的。我这个人,死都喜欢看热闹。”
这话徐华也爱听。徐华说:“什么热闹?”
胡东说:“抢银行。”
徐华说:“你吓我。给我说具体一点儿。”
胡东说:“就是在昨天下午,就是斜对面那家银行。一个男人在人行道上,从银行窗户突然伸进手去,抓了一捆钞票就跑了。今天是模拟作案。”
徐华说:“谁他妈会这么愚蠢地抢银行?那一把能抓多少钱?还摊上一个犯法。”
胡东说:“就是啊,现在的人不能见钱,见到钱就疯了。据说那人的手被窗玻璃划得血淋淋的,街上的行人还给他指路:医院在那边。人们都以为这是某种演习。结果让他活活走掉了。”
徐华很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他说:“胡东,我真想笑但笑不出来。这算什么事啊。”
胡东说:“我理解你心里的沉重。不过我这个人还是笑得出来的。”胡东说完兀自嘿嘿笑了一通,想想,又笑了一通。说:“我觉得这就叫黑色幽默。”
徐华说:“我还告诉你一个黑色幽默吧,那栋十八层的高楼看见了吧?今天控爆。”
胡东兴奋得满脸灿烂,说:“那不是和北约打波黑差不多?眼看好好一栋楼,无声无息就崩溃了。我操!看我都赶上什么了!多么刺激多么美好的时代。”
通畅感浸润着徐华。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给你这种好感觉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说话的。不是什么人的脸都洗干净了的。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到这么一个人的。这么一个人只能遇到,不能找到。徐华的话不由自主地多起来,他说:“对,实在是他妈的一个新时代。在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巨大的投资,还有赛过黄金的时间,他们居然就活生生把楼做歪了三米。你知道吗?我要过这块地,很艰苦地要过,我没有弄到手。出于种种的原因,他们没有给我。但是如果这块地是我的……我他妈至少不会把楼做歪三米。”徐华突然哇哈哈大笑,就像从前的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头的英雄人物杨子荣的那种大笑。
胡东一直望着徐华。
等徐华笑声落了,胡东说:“现在我是笑不出来了。个婊子养的!怎么可以不给你!”
徐华的大笑惊动了满街的行人。人们纷纷看他,他却一点不看人。他若无其事地抽着他的烟斗,对胡东说:“看我都说了一些什么?该打嘴。现在人人都喜欢抱怨都喜欢发牢骚,有什么意义?一窝俗人一窝蛆。今天我倒与他们一样了。都是你这个小子。怎么样,这一段过得好不好?”
胡东挥手指了指一大街的人,说:“和他们一样。”
徐华说:“你像个哲学家。”
胡东说:“怎么时间到了,还不见楼塌下?”
徐华说:“你去让云蓝打个电话,问问到底几点钟控爆。”
徐华话音未落,云蓝出来了。说:“控爆时间又推迟了一小时。”
云蓝是不会让徐华在大街上久等的,武汉市的女孩子聪明乖巧得就像男人的贴身小棉袄。但是胡东与云蓝就对不上感觉了。胡东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推迟?”
云蓝说:“不为什么。现在中国的事嘛。”
胡东说:“那也有个原因,你不是问的熟人吗?”
云蓝说:“我不关心原因。你懂不懂凡事喜欢问原因是一种幼稚的表现。”
胡东的脖子就梗了起来,说:“我就是一个比较幼稚的人。我喜欢做个幼稚的人。怎么样?”
云蓝说:“不怎么样。你想做什么人与我无关。”
胡东说:“你对朋友怎么这么说话?”
云蓝说:“谁是你的朋友?熟人而已。”
胡东张口结舌了。云蓝一扭腰回到了店里。
胡东和云蓝一对话就斗嘴。胡东和谁一对话都会出现斗嘴的局面。包括他的父母亲。胡东遇到徐华才发现游到了自己的水域。胡东往含笑的徐华身边移了移,对大街吐了一口痰,说:“去你们的!”
既然控爆时间推迟一个小时,徐华就进到了店里了。他看了云蓝一眼,云蓝就点了点头。她知道徐华的意思是要她在恰当的时候把领带送给胡东。胡东走到店门口却停住了脚,说他还不如利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吃点东西。胡东就大大咧咧往街上走了。
胡东是在过街天桥底下与鲁宏钢相遇的。
汉口江汉路有一家绸布商店。是一家百年老店。过去你一进门。店里伙计迎面就递上一把热毛巾,伺候顾客洗手。所以尽管近年来商店的门面被三番两次地装修,装修得像变形金刚,不伦不类,并且递热毛巾是早在旧社会的事了,但是知根知底的武汉人还是到这里来买绸布。老的故事沧桑的感觉总是有着悠远的魅力的。鲁宏钢就是陪他的女朋友小越来买绸布的。
小越是个职业服装模特儿,两条腿又直又高,活像火烈鸟。若早些年,她便有嫁不出去的危险。现在就很时髦很光荣了。小越紧身牛仔装一套,深色眼影,嘟着丰厚的大大的红唇,走在大街上,简直鹤立鸡群。是人都忍不住要看她一眼。鲁宏钢对陪小越逛街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鲁宏钢是个一般意义上的老实青年。个子不大,寡言少语。与小越走在一块显得格外瘦小。鲁宏钢的成功感全在小越身上。大凡看过了小越的人都会瞥上鲁宏钢一眼。鲁宏钢深刻理解人们眼中那种愤愤不平的感情。他用一种吊儿郎当的神态面对大街,轻蔑和戏弄所有愤世嫉俗的目光。鲁宏钢还尤其喜欢穿平底布鞋陪小越上街。鲁宏钢酷爱这种逛街游戏。于是,他与胡东就相遇了。
绸布商店门前有一座人行天桥。有人行天桥没用,许多人还是乐意从桥下绕。这样,桥下的人行道就显得比较狭窄和拥挤了。当鲁宏钢搂着小越的腰在人群中慢慢地走,慢慢地议论着刚买的绸布的时候,胡东跟在他们后面跟得不耐烦了。胡东很不耐烦地说:“快一点走好不好!”
鲁宏钢回头看了胡东一眼。然后他们并没有走快一点。他们依旧顺着人群的移动慢慢地移动。
胡东拍了一下鲁宏钢的肩说:“让你快一点没听见?”胡东说话的同时目光在小越身上溜了一遭。
鲁宏钢用他逛街的一贯神态对胡东说:“你拍什么拍?”
胡东挺起了胸部说:“拍一下算什么?那还是瞧得起你。”胡东说着拨开鲁宏钢,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胡东挤的时候,小越做作地尖叫了一声。鲁宏钢一把抓住了胡东的后肩。胡东站住了。说:“放手!老子今天很烦。”
鲁宏钢说:“你还不知道吧?老子今天也很烦。”
小越说:“你这人太不像话了。”
胡东对小越说:“当然不像画,像画不就贴到墙上去了。”
胡东的油嘴滑舌激怒了鲁宏钢,鲁宏钢说:“伙计,你很无聊啊,看你这个样子是吃少了亏!”
胡东突然反身,挣脱鲁宏钢的手,以闪电般的迅捷打了鲁宏钢一拳。这一击实在是出乎鲁宏钢意料之外。他一点提防都没有,一个后踉跄就跌倒了。在小越扑上去揪住胡东的时候,鲁宏钢已经爬了起来,他举起仇恨的拳头朝胡东的脸上狠狠地揍过去。胡东的脸像弹簧一样悸动了两下,一朵鲜血做成的花盛开在大街上。大街上的行人立刻停了脚步,都看着他们这边。
胡东用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蘸了蘸。然后拿到眼前仔细端详了端详,最后放进嘴里吮吸着。说:“好!一拳见红,开门见喜,打得好。是乡巴佬还是武汉人?”
鲁宏钢亢奋得面颊通红,不住地冷笑,说:“我看你这个婊子养的才是乡巴佬。”
胡东说:“好!是武汉人就好!是武汉人你就等着。跑掉了就是乌龟王八蛋。等我一会儿,我们玩一点真功夫,怎么样?”
小越在一旁扯着嗓子说:“你还要怎么样啊?是你先动手的嘛。”
胡东对小越啐了一口,“滚开。不然过一会儿你就会后悔跟了这个无能的男人的。骚卖粉的。”
小越立刻回敬:“你妈才是卖粉的,你姐才是卖粉的。”
胡东说:“注意,别瞎说,每骂一句都要付出代价的。”
鲁宏钢上去又是一拳,这一下胡东没提防,一拳打中了他的左眼。胡东捂住眼睛叫道:“好!”他说,“你等着,假如你跑掉了,我保证你从此晚上不敢睡觉。”
鲁宏钢说:“你莫吓我。我这个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恐吓。”
胡东说:“那就好。那我就很喜欢你。”
人们散开一条缝,胡东从容地走了。
胡东一走,人们紧张地围了上来。纷纷劝鲁宏钢和小越赶快离开。鲁宏钢冷笑着:“离开?老子今天单等他。老子今天就要会会他。他妈的长得像豆芽菜,也在大街上王五王六的。现在真是流氓当道,无法无天了。像这种地痞小流氓,欺负欺负乡巴佬可以,寻到我的头上算他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老子今天就等着他?看他是不是能够一口把我的卵子咬下来?”
人群中有人用地道的武汉腔叫道:“好!”
鲁宏钢不肯走,一大群人都陪着他。小越买了几串油炸臭干子,很香地面露骄傲之色地在一边吃。人们由此感慨大发,说现在这社会风气如何如何啊,说着也谈起了昨天抢银行的事,又说起了今天那栋十八层高楼控爆的事,又说起了如今的贪污腐败,伪劣产品,等等,都是平时三五成群的人们说滥了的话题。而鲁宏钢的豪迈气概却一发而不可收。他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粪土王侯,脸红了脖子也粗了,与平时的鲁宏钢判若两人。
这时太阳当空,大街上燥热烘烘的。鲁宏钢把衣服脱了下来,搭在肩上。在路边的冷饮摊上买了两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了一瓶给小越。卖冷饮的老人拉过小越,悄声说:“丫头,听我一句劝,赶快离开吧。我在这汉口摆了一辈子的小摊,不知见过了多少。汉口的人都不怕死,搞不好就要出人命的。”
小越说:“太婆你吓我。”
小越说着突然觉得四周寂静了下来。
徐华出现了。
徐华的烟斗依然叨着,两手依然插在裤口袋里,挡住了鲁宏钢的去路。鲁宏钢说:“来了?看样子是个大老板呢。你帮他打架吗?他这个肮脏的小混混值得你帮他?我劝你莫把自己的身份降低了。”
胡东要说话,被徐华用手势制止了。
徐华说:“他不是肮脏的小混混。乱下结论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你得纠正你的话,向他赔个礼道个歉。”
鲁宏钢说:“笑话!”
徐华说:“怎么是笑话呢?请快一点!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鲁宏钢说:“真是大笑话,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帮他?看你这么体面,我真希望你们不是一对屁鸡。”
徐华说:“伙计,说这种话就太离谱了。”徐华惋惜地摇着头,慢慢走近了鲁宏钢,边走边说,“那我只好对不起你了。”徐华走近之后还抬眼望瞭望天,说,“今天的天气实在也是太糟糕了一点,叫人心烦。”
鲁宏钢说:“你要干什么?你说你要干什么?你少给老子阴阳怪气的!”
鲁宏钢警惕地盯着徐华,一步也不愿意后退。小越在他的身后,鲁宏钢是绝不可能示弱的。徐华几乎是贴面站在鲁宏钢跟前,双手依旧插在裤口袋里,说:“这世界上有一个原则你一定还不知道,叫作以血洗血。”徐华说着从裤口袋里抽出了右手,一道寒光在太阳下耀眼地一晃。只听得扑哧一声,鲁宏钢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吭吭”音,眼睛表情复杂地死盯着徐华。徐华面冷如铁,与鲁宏钢对视了片刻,然后猛地拔出匕首,闪身跳开。一股鲜血从鲁宏钢的腹部射将出来,那颜色之艳丽,那气势之逼人,的确惊心动魄,无与伦比。
小越凄厉的叫声响彻武汉的春天,人们四下逃散,只有小摊上的老太婆照样坐在那儿做她的生意,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杂乱飞舞的柳絮、花粉和梧桐的细毛把大街搅得灰蒙蒙一片,太阳一刻比一刻燥热。那栋十八层的高楼在这个时候忽然沮丧地摇晃起来,接着土崩瓦解,一团巨大的烟尘升上武汉这个城市的上空。
原载《作家》1996年第2期
点评
《汉口永远的浪漫》讲述的并非是“浪漫”的故事,而正指向其反面,粗粝的生活,躁动的世俗本相和隐隐的暴力美学,既显示着新写实小说的原生态书写意味,也不同于一地鸡毛式的全然表象展览。徐华、胡东、鲁宏钢、小越、云蓝等几个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及言行举止不但将汉口市民生活影像描摹得淋漓尽致,也将其处事的油滑、人性的野蛮与恶劣揭示了出来。这不是“汉口永远的浪漫”,而是汉口永远的伤痛。鲁宏钢性格的刚愎自用、不知妥协是导致这场悲剧发生的外在原因,胡东的报复心理及徐华的心灵之恶最终导致“老实青年”鲁宏钢命丧黄泉。市民社会从来就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这个短篇揭示了市民社会中的恶之力量和丑之因素,其警示价值当引起我们注意。
单从小说艺术而言,徐华的骂骂咧咧(“我日他妈这春天”)及街痞子形象,胡东的油嘴滑舌及自我嘲讽话语,鲁宏钢的好强使勇及喋血大街场景,其描写都是新颖而独特的。“每骂一句都要付出代价的”,“那我就很喜欢你”,当胡东的这些话语行为,最终被实证为一场流血事件时,小说的叙述显示出了其残忍的触目惊心的内发力量,并导致了一种暴力美学的生成。“一股鲜血从鲁宏钢的腹部射将出来,那颜色之艳丽,那气势之逼人,的确惊心动魄,无与伦比。”以光鲜的语言描写暴力,以避重就轻之笔写沉重之主题,这是否也隐含了池莉小说写作的一个转向迹象?
(张元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