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6短篇小说卷-守夜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石钟山

    老章成了“娱乐园”的守夜人,心里洋溢着莫名的快乐。自从老章来到“娱乐园”那天起,他心里就一直这么快乐着。

    老章以前在工厂里是名车工。老章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便提前退休了,其实老章并不想退休,是被车间主任老白劝退的。那时车间效益很不好,没有活计,车间常常停工,效益自然就不好,工资便打着折扣发。一些年轻的工人忍受不了这种清贫,纷纷停薪留职找别的营生去了,留下的人大都是一些即将退休的老工人。老工人没事可做,上班时间,一群人便聚在空旷沉寂的车间里聊天、下棋、打扑克。

    老章在没有活计的日子里很孤独也很寂寞,他常常一个人倚着伴随了他几十年的车床发呆。那架老式车床从他进工厂那一年就一直伴随他,在昔日的岁月里,这架老式车床,伴着他一起风光、快乐。此时,往昔的一切,已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老章不知道退休的日子该怎么过,几十年了,按点上班,到点下班,月底领上一笔并不丰厚的薪水,薪水虽不丰厚,但也足够他一个月的花销了。这么多年来,老章一直一个人生活,老章不知道离开这种熟悉的生活该怎么活。

    老章没想到车间主任老白会找到他。在这之前,老白找过许多人,老白找人谈话因人而异,说话的语气不同,态度也不一样,但中心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车间的效益不好,打了折扣的工资也快山穷水尽了,也就是说,工厂快黄菜了,能提前退休的就早点退算了。多退休一个车间就会少一个争食的。

    主任老白找了许多人,被找过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提前退的,他们一律哭哭闹闹,结果被老白劝退的人寥寥无几。

    那些日子,老白经常在夜晚里失眠。老章在失眠的晚上想好了许多自己不能退休的理由,可他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理由在老白咄咄逼人的语气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弱不禁风。

    那天,老白把老章叫到主任办公室。老白敬了老章一支烟,这使老章暗暗吃惊,以前都是老章敬老白烟,老白从来都不客气,有时连头都不抬一下。老章吃惊之后,没有接老白递过的烟,而是掏出自己的烟,递一支给老白,自己点燃一支。慌乱的心里似乎才找到了一点着落。

    主任老白说:老章你坐吧。

    老章这才看清面前放着的一把落满灰尘的椅子。他没有坐,而是在椅子旁蹲下身子,老章不是嫌椅子脏,他在老白面前从没坐过,而是一直蹲着,他觉得这样心里才踏实。老白就笑一笑,很温情地望着他,他不看老白,低着头隔着烟雾望眼前的地面,心里一遍遍地说:俺有理由哩。

    主任老白终于说:老章你带个头,退吧!

    老章就颤了声答:俺可是第一批进厂的哩!

    老白又笑一笑道:你第一批进厂的不退,让别人咋退?

    老章有些急,仰起脸吃力地望着烟雾后老白的脸:俺,俺有技术。

    老白皱下眉,苦了脸道:有技术管啥用,现在又没活可干。

    老章就没话可说了,他想好的千万条理由一阵风似的被吹跑了,老章在那一瞬间想哭。

    那天,他离开老白办公室。在车床旁一动不动地蹲了许久,他痴痴怔怔地望着那台伴随了他几十年的老车床,往事如烟似雾地在他眼前走过。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刚进工厂时,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那一切都令他激动,最让他难忘的是惠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雨后天幕上的星星,遥远但亲切。还有惠那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那辫子一直垂在惠的腰际,随着惠的脚步,辫子一甩一荡的,这一甩一荡就缠住了老章的魂儿。那时他就曾在心里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当一个好车工,和惠一起站在轰鸣的车床前,一直到永远。

    惠仍在,惠先是做了主任老白的妻子,后来就老了,此时正坐在车间的财会室里,守着那只空空荡荡的保险柜。

    惠虽老了,可在老章的心里,仍是以前的惠。惠的一举一动仍牵着老章的心。只要惠存在,他的心里就踏实,生活也就丰富了许多,可这一切都将离他而去了。

    老章悲哀了,老章迷惘了。

    老章的退休手续,和第一个月的退休金是惠亲自交到他手上的,他从惠手里接过这些东西时,喉头被热热的一团东西哽住了,惠就安慰似的冲他说:咱们这把年纪,也该歇歇了。

    他听了惠的话,眼泪差一点流出来,他用一双模糊的眼睛望着惠的身影一点点消失。那一刻,老章孤独得如同失去娘的婴儿。

    老章此时却是快乐着的。

    此时,他怀着欢快和愉悦的心情走在去“娱乐园”上班的路上。“娱乐园”是晚上有钱男女出入的地方。入夜,红男绿女们搭伴结伙地来到“娱乐园”,躲在一间又一间幽暗的雅间里,干一些老章看不到的事情。

    老章关心的不是那些红男绿女,他关心的是惠。这家“娱乐园”离惠住的地方很近,每天傍晚时分,老章都能看见惠走出胡同口去买菜,惠的身影在老章的视线里一出一进心里就踏实了,也明亮了。

    老章的工作很清净也很省力,他只负责在门厅里坐着,门厅里有一对沙发,沙发前有个茶几,老章就坐在门厅里望大街上的一些车流人流在眼前穿梭如织,他期望在人流中突然望见惠熟悉的身影。“娱乐园”的老大,那个宽脸大耳的经理交代给他的工作是,发现可疑之人立即向他报告。老章不明白什么是可疑之人,所以他一直也没有向他报告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娱乐园”打烊了,老板走来,在老章面前的茶几上留下五十元钱。然后热络地在老章的肩上拍一拍道:明天见。

    老章便明白,这是下班了,便摸起茶几上的票子,揣在怀里,一摇一晃地走出门厅,走到清冷的大街上,望一眼惠居住的那条巷口,心想,惠这时候睡醒一觉了吧。这么想着,他就拐到路边一个小酒馆里,在那里他要喝上两杯酒,直到双眼蒙眬了。那个小酒馆里有个老板娘,长得很像惠,年龄也和惠差不多,初看时不像,等老章两杯酒下肚之后,再看老板娘时,便愈发地像了。这时的老章会感到无比幸福,此时小酒馆已没有什么顾客了,只剩下老章和老板娘。老章坐在一角,柜台后坐着老板娘,一手托腮,望着门外寂静下来的街道愣神,有时望着望着会打个盹儿,脑袋一点一点的,老章这时就一边喝酒一边神情专注地望老板娘,此时的老板娘在他的眼里已彻底变成了惠。

    久久,老章喝完最后一口酒,一摇一晃地冲老板娘走过去。老板娘就睁开眼睛用笑意迎着他,他在怀里捻出两张十元的票子放到老板娘手里,老板娘的手又白又胖。老章顺势在老板娘的手上摸捏几下,老板娘不恼,笑得意味深长。老章在心里就呢喃着叫:俺的惠呀!

    老章喊过了,心里便清明了许多,知道眼前的老板娘并不是惠,于是,就冷了一双手,讪讪地走出小酒馆,一摇一晃地向家里走去。

    惠的手他也是摸过的,那时惠是他的徒弟。他手把手教惠摆弄那台车床。惠的小手充满了灵性,老章那时很年轻,青春的心里盛满了激情。他恨不能把惠那双小手含在嘴里。那双小手一定比蜜还甜,老章把握着惠的一双小手在车床上走动,这时的老章就痴迷了一双眼睛,在轰鸣的车床声中,教着惠这样或那样,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冲惠说了些什么。惠便咯咯地笑,涨得一张小脸通红,老章清醒过来后,忙松开惠的手,这时惠仍红着脸问他:师傅,到底要怎样呀?他说不出话来,独自勾了头,操作着车床,直到一个又一个毛坯在他的手里变成了一个成品,他才长吁口气,却不敢抬头正视惠的目光。他知道,此时的惠正抿着嘴冲他笑哪。

    老章怎么能忘记惠哪,惠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初恋。惠已深深地扎根在了他的心里,融进了血液中,今生今世怕再也忘不下惠了。

    是主任老白夺走了惠,老章恨死了老白,他做梦都想杀了老白。

    那一天,老章在去往“娱乐园”上班的路上碰见了老白。老章心想:俺怕啥,俺都退休了。以前在车间里碰到老白,总是老章先和老白打招呼,老白高兴了便应一声。不高兴了应也不应。那会儿老章在心里便似呻似唤地叫一声:老白,俺要杀了你!日子复日子地过去了,老章还是老章,老白还是老白。

    老章没想到在路上会碰见愁容满面的老白。他心里不想和老白打招呼,可看到老白迎面走过来,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叫了句:白主任,您忙哪。老章打过了招呼就暗自生自己的气。

    老白看见了老章,脸上的表情丰富着,很快老白又是老白了,老白便很主任地应答着。

    老章其实早就听说老白也退了,不仅车间黄了,整个厂子也都凉菜了,被邻近一家合资企业接管并转产了,老白这些人便也提前退了。也就是说,老白已经不是主任了,和自己一样了。

    老章早在心里无数次地盘算过。再见到老白时,一定要扬眉吐气一回。如果机会合适的话,老章还要抢白几句老白。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随着老章的一句白主任,老章又是老章,老白又是老白了。

    老白就很主任地说:老章,听说你小子混得不错。

    老章就谦逊地笑。

    老白就哼哼哈哈地应几声,走了。

    老章看着老白在眼前消失,胸膛里塞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心里想:姓白的,你现在和俺一个样了。这么一想。老章的心里舒服了一些。

    其实,老白这次是特地来找老章的,老白正有烦心的事。老章如果不是昔日的老章,也许老白就想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可老章就是老章,这样老白又找回了昔日的老白,昔日的老白,怎么能向老章说那种话呢。

    老白的难事已经折磨他有些时日了,老白现在的住房是一片大杂院,老白住在那里差不多快一辈子了。老白想在那里住到死算了,没想到在老白有生之年,政府要改造那一片大杂院,已在另一处盖起了楼房,让老白他们动迁,动迁的前提要交一笔费用,对一般家庭来说,这笔费用并不大,能离开漏风漏雨的大杂院,的确是一件大好事。老白却拿不出这笔费用,工厂一连几年打着折扣的工资,只够老白和惠的生活费。这么多年,老白和惠一直省吃俭用,其实是有些节余的。老白和惠有个儿子,没考上大学,先是进了工厂,在工厂没干两年又停薪留职伙同一伙人办起了公司,拿走了老白和惠所有的积蓄,没想到,公司没办成,连本带利都赔了进去。这让老白和惠痛不欲生,儿子却无所谓,拍拍屁股去了海南,这一去又杳无音信。

    厂子合并后,车间的一些新老技术骨干,纷纷被一些小厂或乡镇企业请去,当技术指导。唯有老白没有人请,老白刚进厂时是有技术的,当了这么多年车间主任。他便只会当主任了。人们明白,这年头什么都缺,可就不缺当官的。于是老白就闲在家里,苦闷得要死要活。后来就知道老章当上了守夜人,这工作不用什么技术,挣的又不少,老白其实很想求老章也为自己谋到这样一份工作。

    可老白一见到老章,老白又是老白了。老白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求老章的话。

    老章那一晚在小酒馆里喝完后迷迷糊糊地走回家,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代,他和老白一起争着向惠表达爱意,结果他把老白杀了,惠坐着花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来到了他家门前,惠的长辫子在腰际一扭一甩的……

    老章万没有想到,惠会来找他,老章起初看到惠的一瞬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老章望着眼前的惠,忘记了说话,忘记了呼吸,老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后来还是惠先说话了,惠是含着眼泪说的,惠先说到了房子,然后又说到了钱,最后又说到了老白……老章云里雾里地听着,最后终于听明白了,惠是来求他的,求他为老白找一份像自己这样的工作。老章听明白这一切之后,鼻子就有些酸,老章很快想到了年轻时的惠。

    年轻时的惠无忧无虑,整个车间都响彻着惠清朗的笑声。那时人们都羡慕老章有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徒弟。有人甚至偷问老章,什么时候吃他们的喜糖。后来就出现了老白,老白是第一批技工学校毕业的学生,有文化也有技术,老白到车间不久便当上了班长,老白先是有事没事爱往惠身边凑,后来老白在调整人员时,便把惠调到了自己手下当徒弟,从此,惠的笑声和惠的美丽在老白的身前身后飘绕。

    老章就失恋了,那些日子老章痛苦无比。

    直到老白和惠结婚,全车间的人都去参加婚礼,唯老章没去。老章把自己关在空荡的车间里,号啕大哭了一回,那时他就发誓,一定要杀了老白。

    那以后,很多人给老章介绍过对象,老章觉得天下所有的女人哪一个也没有惠漂亮。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老章便一年大似一年,后来老章就真的成了老章。

    老章听完惠含泪带怨的诉说,他的心疼了。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惠的请求,他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和果敢。

    其实老章自己能在“娱乐园”当上守夜人也纯属巧合。

    被劝退在家的日子里,老章看不见惠,离开了他生活快一辈子的车间,他不知怎么活。以前他每天都能看见惠,那时他的心里是多么踏实呀,可这一切都像梦似的消失了。

    老章便学会了守望,他守望在惠经常出入的那条胡同口,他希望在这里遇到惠,可惠却很少出现在他的眼里。后来他就发现了“娱乐园”,“娱乐园”正对着惠居住的胡同口,要是坐在“娱乐园”里无疑会天天看见惠。

    那些日子,老章昏天黑地地在胡同口徘徊,他像喝多了酒,一摇一晃地走在路上,老章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被一辆跑车撞到了。老章稀里糊涂地被送进了医院。撞老章的那个人是“娱乐园”宽脸大耳的老板。老章没什么大伤,只是伤了些皮毛。宽脸大耳老板就大方地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到老章的手里,老章摇头,把钱推回去。老板就又加了些钱再次给老章,老章依然把钱推回去。

    老板就有些急了。愤怒地冲老章:你到底想要多少钱?!

    老章一针见血地说:俺不要钱,俺要到你“娱乐园”上班。

    老板先是一愣,后来就笑了。

    后来老章便成了一名守夜人。

    老章答应了惠。等惠一走,老章就犯难了。自己在“娱乐园”当守夜人是老板给他一个面子,能答应老白么?他在“娱乐园”里并没有干什么,只是在门厅里坐一坐,一晚上挣人家五十元钱,老章一想到这些脸上就发烧。后来,老章又想,把自己一半工资给老白,就说让老白来给自己做个伴儿。他想老板是会答应他的,老板其实对他不错,有时老板在里面招待完客人,也会到门厅里坐一坐,每次老板都问老章:没有什么可疑情况吧?

    老章仍不明白可疑情况是什么,便摇头。老章没事从来不到“娱乐园”的里面去,他只坐在门厅里,对“娱乐园”的事他也从不多问,老板就说:老章你这人挺好。老章听了这话。挺感动。

    其实老章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被老板利用着。“娱乐园”经营的项目很广泛,老板为了不引起人们对“娱乐园”的注意,便让老章在门厅里坐着,也算是一种伪装,没有人去怀疑这个老头。

    老章便把老白的事说了,老章没想到老板很痛快地答应了,并说,老章一个人挺寂寞的,两个人聊聊天,下下棋什么的,会更有利于工作……不知为什么,老章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挺复杂的。

    以前老章一个人在门厅里坐着,他每天都能望见惠在胡同里走出走进一两次,老章心里就很满足。然后慢慢吸烟,很美好地想着惠,从年轻时一直想到现在,日子就很美好,也很充实。

    老白的到来,给老章原来平静的生活带来了变化。老章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老章面前老白就是老白,老章就是老章。两人坐在门厅里,老章吸烟的时候,老章总会想起先敬一支给老白。老白吸烟时,却想不起回敬一支给老章,每次都是老白把烟点燃了,才想起什么似的道:老章你也来。老章忙说:自己来,自己来。

    喝茶的时候,老章总是想着替老白满上,然后才给自己倒。

    老白和老章在门厅里坐着,老白自从来到这里,老章很难看到惠了,惠很少再走出那条胡同口了。于是老章心里就很不踏实。刚开始老白对这里还很新鲜,不时地问这问那,几日之后,便不再新鲜了,两人闲坐无事时,老白就说:下棋吧。说完从兜里拿出一副象棋,那是他们以前在车间里下过无数次的象棋。以前,老白经常叫人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下棋,老章也去过,可老章很少有赢的时候。老章下棋在车间是出了名的,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少的,很少有人能赢了他,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下不过老白。

    这一回,两人又下棋。“娱乐园”里很热闹,唯有门厅里这一方世界是静的。老章每走一步都是思量过的,老白很轻松,一边儿喝茶,一边儿吸烟,样子是谈笑风生的。以前老白在车间下棋时就是这个样子。接下来,老章就输了第一盘,接下来第二盘也输了。老白就笑,老章就痛苦地思索。后来,老章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想:老白就是老白。

    老白不仅高明在下棋上。

    那一日已是深夜,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冷清了,“娱乐园”里的客人们仍没散。街上过了一辆车,不一会儿,那辆车又拐回来又过了一次。老白看到了,便说:老章有情况。

    老章也望街上,却没发现什么情况。老白说:不好,今晚怕出事。老章仍不明白会有什么事可出。老白就慌慌地进到里间把“情况”报告给了老板。老白回来没多久,那辆可疑的车就停在了门前,车上走下一些警察,警察径直奔“娱乐园”的里间,警察这次自然没有发现“娱乐园”什么破绽,走了。

    第二天,老板就找到了老白,把一个红包塞到老白手上。老白也不客气地接过来,塞到自己口袋里。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眼老章又望眼老白说:好好干。

    老章就不解,望着老白思索。老白就笑道:这些你都不懂?

    老章摇头。

    老白叹了气又道:俺以为你早就懂哩,其实不懂也好,往后这里有俺呢,保证出不了事。

    老章就更不懂了,他不知道这会出什么事。老板从那以后,明显地和老白亲热了起来,有事没事总爱到门厅里坐一坐,说一些当今社会上的事。说政治,也说经济。老白总能说得头头是道,老章插不上一句话,只是很欣赏地听着。老白有时会找来一些报纸看,看完报纸的老白就给老章讲国内、国外一些动态和即将发生的大事情,波黑战争,台湾问题,车臣危机。老章听得一愣—愣的。老章一听这些就想睡觉,老章以前经常听老白在车间作报告,每次老白作报告,老章总要躲在人后偷偷地睡觉。

    老章很痛苦。老章一看见眼前的老白他就不能专心地想惠。他一独思默想时,老白就看他,仿佛老白的目光已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一直看到他的心里。于是惠的影子便在他的幻觉里跑得无影无踪,老章就悲哀地想哭。

    只有到夜深人静时,老章独自一人跑到小酒馆里,三两杯酒落肚之后,蒙眬着双眼打量着很像惠的老板娘,那是老章一天中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光。

    老白的到来,使老章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一种无着无落的东西一直梗在他的心里,这样梗来梗去,老章就病了。

    老章孤苦无依地在床上昏睡了不知有多少天,要不是惠敲门,他还要在床上昏天黑地地躺下去。

    惠一见到老章便号啕大哭起来,老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惠。惠一边哭一边说:老白出事了,老白被公安局的人抓走了,“娱乐园”的人统统被抓走了……惠说到这儿就不哭了,她一把抓住老章的手,老章便握紧了惠那双冰冷的手,惠红肿着眼睛说:老白一生清白,他可没干过啥违法的事呀,老白要是真出事了,俺可就不活了。

    这时的老章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他用力握了握惠那双手,便安慰道:怕啥,有俺哪。

    惠这时双腿一软便给老章跪下了,惠又说:老章你救救老白吧,只有你能救老白。俺老白可替你守的夜,现在犯了事,你不救他谁救他。

    老章看到眼前的惠心就碎了。为了惠,他不能不去救老白。

    老章来到公安局时,他才了解事情的真相,其实公安局的人早就注意上了“娱乐园”靠“三陪”在经营生意,几次突击检查都没有成功,那一日,先有便衣打入了“娱乐园”,稳住了老板,也稳住了守夜人老白,然后才进行突击检查,结果,“娱乐园”被封,一些当事人被审查。

    老章急于把老白保出来,便说出了守夜人的身份,并一再强调是老白替自己守夜,老白什么也不知道,要收审就收审自己吧。老章这些话和审查老白的口供如出一辙,老章又交代,自己什么都知道,只求公安局的人放了老白。这么一来公安局便放了老白,留下了老章。老章其实知道的内容还不如老白多,但他却积极配合公安局的人把自己的什么事都说了。从被劝退待着没事,到出来找工作,自己病了老白替自己守夜……

    老章便被办了学习班,一学就学了半个月。老章不知自己都学了些什么,他一直在想惠,老白平安无事地回去了,惠还会哭么?惠的手还会凉么?他一想起惠冰凉的小手,心便无着无落。

    老章走出公安局办的学习班,他第一件事便去找惠和老白。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老白家,以前他曾无数次来过这里,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这一次他走了进去。惠正站在院子里晾衣服,她不认识似的望着老章,老章一连喊了几声惠,惠才说:你来干什么?

    老章就怔在那里。半晌他才说:俺来看看老白。

    惠的脸又冷了一些道:老白和你可不一样,俺老白不想见你。

    老章站在那儿就分不清了南北,他没料到只十几天工夫,惠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竟是真的。老章没滋没味地站了一会儿,便讪讪地走了。惠在他身后关上了院门,惠低语咒了句:老不正经,哼!

    老章听了这话,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凉水,一团乱乱的东西堵在了他的心口。

    老章不分南北地走着,不知何时他又走进了那家小酒馆,老板娘依旧热情地招待了他,三两杯酒下肚之后,老章就哭了,老章哭得悲痛欲绝,伤心无比……

    老板娘不言不语地望着他,老章的伤心使老板娘的眼圈也红了,她无声地走过来,握了老章的手道:有啥可伤心的,“娱乐园”不能干了,若不嫌弃就到俺这小店来干……

    老章感受到老板娘的手很温暖,他又想到了惠的手,那么冰冷的手,他冲老板娘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脚高脚低地走出小酒馆。

    老章似乎又听见了惠的笑声,惠的说话声,他看见了满天的繁星,老章在心里笑了一次,他哑着嗓子说了句:俺为你守夜哩!

    老章便睡着了,却再也没有醒来。

    原载《小说》1996年第5期

    点评

    小说描写了老章的生活经历及情感世界,展现了时代变迁中的小人物们的因缘际会。老章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人生的许多无奈,都让人为之怜悯和同情。青春时期对惠的情感经历及此后的一厢情愿的爱意,事实上,是老章精神生活的支柱之一。但造化弄人,老章的爱意不但在年轻时不被接受,即使在几十年后,也不被理解,反被人家讥为“老不正经”。当老章绵延一生的对惠的主观臆想在其生命的最后关头被实证为一件毫无意义的行动,小说就传达出了生命中的一种苍凉感和荒诞感。而对于惠而言,老章也不过是其世俗生活中的一枚小小的棋子,用到时就不择手段地用一用,不用了,就干脆一脚踢开,如此而已。老章顶罪,解救老白,如此贡献,不被感激,反遭讥讽。这对老章不免残忍了一些,然而,这就是生活,生活的意志从不以其主观想象而转移的。“老章睡着了,却再也没有醒来。”老白和惠继续过着人间的生活,这样的反差着实道出了生活的残忍和无奈。生活中到处可见老白这类专事钻营、投机取巧、作威作福而没有技能的人,他们只关心权力和利益,而漠视、贬低甚至肆无忌惮地戕害像老章这样的普通人,没有半点同情心。他和他的妻子惠对待老章的态度、言行是不道德的,是要被批判的,然而,悲剧的发生也与老章的性格缺陷密切相关。“他人即地狱”,他遇到了不该爱的人(没有基本的善意和宽容),沉溺于幻想而不自知,深陷囚笼而不能自拔,最终上演了一出人生的悲剧。

    (张元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