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黄一柏老师在中学里教书，妻子做营业员，日子过得也比较平静，有时候黄老师也想把日子改变改变，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并没有真正去做些什么能够改变日子的事，黄老师觉得自己有一点宿命的思想。

    这一年的秋天，桂花开的时候，黄老师的一个朋友来拜托黄老师一件事，这个朋友有一个远房的亲戚从海外回来，知道这地方是个比较好玩的地方，想到处看看。黄老师的朋友工作也比较忙，远房亲戚来了后，也已经陪了他走了好些地方，原以为这么走走也就差不多了，谁知这个亲戚还没有尽兴，还要看。黄老师的朋友说，我已经请了好些天的假，我不能再请假了。黄老师说，明天不是星期天么。朋友说，我要加班，所以来求你，能不能浪费你一天时间，再陪老头子出去走走。黄老师说，我去吗，我去合适吗？朋友说，合适，合适，老头子，文绉绉的，到哪里都喜欢哼句古诗什么，你这个拿手，否则我也不来麻烦你。黄老师说，行，要到哪儿呢？朋友说，城里近一点的地方也都玩过了，其他，远一点的，你看看有什么地方。黄老师想了想，说，正好桂花开了，我陪他到郊外看桂花。朋友说，好，掏出些钱来塞给黄老师。黄老师说，做什么？朋友说，买门票什么的，路上买点饮料。黄老师说，你说得出，这点钱要你付。朋友说，你别指望老头子肯出钱，小抠，这也是第一次到我家，我们供他住，供他吃，陪他玩，见面给我儿子多少？一张五十块的，人民币，都说外面回来的人抠，我算是见到了，出去玩，从来不肯掏口袋，门票啦，吃啦，坐车啦，都是我们会钞，我们打的，他心疼，不肯坐，要去挤公共汽车，就这样的人。黄老师笑笑。朋友说，我倒不是贪他一点好处，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不贪的。黄老师说，我知道，把钱再又塞还朋友，说，明天几点？朋友说几点。黄老师说，好。

    第二天黄老师先到朋友家，接了朋友的远房亲戚，是个大胖子，黄老师跟着朋友的叫法称远房亲戚为舅舅，舅舅很高兴，路上谈了谈到这地方游玩的感想。黄老师说，今天我们去看桂花，郊外有一片地方，称桂花之乡，听说今年桂花大年。远房亲戚连连点头，说，好，桂花好，好，桂花好，我喜欢桂花，独占三秋压众芳，何夸橘绿与橙黄。车出城，芳香已经扑鼻而来，远房亲戚感叹不已，道，十里桂香，十里桂香。到得地方，下车来，黄老师向远房亲戚介绍了这地方桂花的特点等，远房亲戚忍不住又念诗，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念了，回头向黄老师问，知道是谁的诗？黄老师笑笑，说，是李清照吧。远房亲戚说，是，是，是的。他们走在桂树丛中，神清气爽，心旷神怡，黄老师说，这桂花，用途很广泛呀，观赏，食用，药用，制茶制酒。远房亲戚说，李清照说暗淡轻黄体轻柔，我呀，观赏这桂花，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轻柔起来了呀。说得黄老师一笑，想这大胖子身体负担一定很重，说，其实，桂花也有调节内分泌的作用，中医常用桂枝这味药通调血脉，说不定，桂花还真能减肥呢。远房亲戚眯着眼睛看黄老师，黄老师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也是随便一说，没有根据的，现在不是到处生产减肥茶么，有的减肥茶在道理上也讲不通，还不如用桂花做个桂花减肥茶，现在有许多人，找不到肥胖的原因，总是在吃啦，运动啦，药物作用啦，找许多外部因素，而桂花这东西，调节内分泌，通血理气，疏导淤塞，非治表而治本。远房亲戚突然睁大了眯着的眼睛，一拍黄老师的肩，说，好。黄老师也不知好什么，笑了一下，又往前走。

    看了桂花，黄老师把远房亲戚送到朋友家，算是完成任务，朋友再三谢了，黄老师说，谢什么，不是你的差事，我也不见得自己跑去赏桂。朋友说，那倒也是。送了黄老师出来，挥挥手，黄老师就回家去。

    过了些日子，也没见朋友再有什么事来找他。一回在路上碰到朋友，问起来，朋友说，早走了，也没有信来，也不知路上是不是顺利。黄老师说，也不容易，这把年纪，一个人到处跑，朋友说，是。又过了些日子，黄老师上班经过传达室，被传达叫住，说，黄老师，这里有一封信，从美国来的，写着黄老师收，只有姓没有名，学校几个黄老师，我都问过了，都说不是他们的，会不会是你的，你看看。黄老师拿过信看看，写的是中文，想了想，说，没有的，美国，哪里有什么人在美国会给我写信呢，没有的。传达说，这怎么办呢，退回去吗？黄老师说，没有人收，只好退回去呀。传达说，你再仔细看看。黄老师又看了看，发现落款的地址好像有些熟，好像在哪里听谁说过这个地方，再想想，有些记忆了，说，会不会我朋友的那个远房亲戚呢。传达高兴了，说，是不是，想到了吧。黄老师说，也不一定，我给朋友打个电话问问，就在传达室给朋友打个电话，将地址说了，朋友说，是的。黄老师说，那太好了，你晚上在家吗，我把信送过来。朋友说，奇怪呀，他知道我的地址，要给我写信怎么会寄到你那里呢，信封上写的谁的名字？黄老师说，写的黄老师，朋友笑了一下，说，那是写给你的，你自己看吧。黄老师说，好吧，拿了信回家去。

    远房亲戚在信上告诉黄老师，自从那次黄老师陪他观赏桂花，说了桂花减肥茶，他回美国后，经过可行性的分析调查，现在决定要过来投资生产桂花减肥茶，随信夹了一叠材料。黄老师一看，是一套很详细的生产桂花减肥茶的计划，远房亲戚请黄老师接到信后，立即给他打个电话过去，他等着黄老师的回音。黄老师看了信，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怕远房亲戚等消息等得急，当晚就到邮电大楼去打国际长途，一接就通，远房亲戚果然高兴，说，我还怕你收不到我的信呢，我也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叫黄老师。黄老师说，我叫黄一柏，远房亲戚说，好，黄一柏，好，你的点子太好了，启发了我呀。黄老师笑起来，说，那哪里成，我只是随便瞎说说的，根本没有道理的。远房亲戚说，有道理，有道理，我现在呢，已经决定生产桂花减肥茶，所以我想委托你做我的全权代理。黄老师说，全权代理？做什么呢？远房亲戚说，要生产出桂花减肥茶，这里边尚有许多工作要做，联系厂家，研制配方，我呢，这边还有许多事，不能一直待在你那里，所以要请你做我的全权代理。黄老师有些不明白，想了想，说，这事让你们建成做最合适，建成比我活络得多，外面的世面也见得大，也能干。远方亲戚笑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我觉得你比建成更合适。黄老师说，我不来事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什么也不懂呀，恐怕不能胜任。远房亲戚说，没做过不碍事，我们做什么事都是从没做开始的呀。黄老师倒也说他不过，有些尴尬，远房亲戚看黄老师不再说话，笑了，说，好，就这么定了，有关手续，我会办好了给你传过来，你有传真机吗。黄老师说，没有。远房亲戚停了一停，说，那我就寄过来，没等黄老师再问什么，远房亲戚就说，好，就这样，我们再联系。挂断电话，一结账，电话费三百三十元，黄老师吓了一跳，摸口袋的时候，担心口袋里没那么多，急出些汗来，最后将零钱也凑了，凑齐了钱。

    黄老师回到家，把事向妻子一说，妻子说，也是奇怪，他守着建成那样一个亲戚不叫他做，倒来叫我们做，什么意思呢。黄老师说，听他的口气，好像不怎么相信建成似的，也许和建成相处得不怎么好吧。妻子说，也许吧，你打算怎么办。黄老师说，我抽个空，到乡下看看，受人的托，不办也不好呀。妻子说，你真要做这事呀，学校知道会怎么说。黄老师说，我也没打算真的做什么，我先看看再说。过几天找了个空，坐了班车到乡下去看看，一看，将远房亲戚的计划初步一说，就被乡下的厂家拖住了，说，现在上面都强调要办合资企业，别的乡村都有合资企业，就我们这地方没谈成，老是被批评，弄得走投无路了。现在看黄老师送上门来，哪能让他轻易走掉，把黄老师当了贵宾，中午留了饭，开了茅台。黄老师喝了酒，也蛮高兴，头脑仍然清楚，说，关键在于你们有没有生产能力。厂里说，有，什么叫能力，能力也是人创造出来的，我们的厂，就是以生产桂花系列产品为主，和桂花减肥茶是一个系统，转产也方便。黄老师说，既然如此，我就将这些况告诉那边，最后决定也不是由我做主的，我只是来看看情况，跑龙套。厂里说，哪里跑龙套，哪里跑龙套，我们知道，要办成合资企业，主要靠你们呀。黄老师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一个远亲，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乡下厂里说，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派了车子将黄老师送到家，厂长跟着车子，一直将黄老师送上楼，将一包东西塞到黄老师手里。黄老师说，什么。厂长说，一点点土特产。黄老师也没再客气，接了，请厂长进屋坐，厂长摆手，说，不了，我们等您的回音呀。黄老师说，你放心，那边做事的效率很高的。厂长说，那是，转身下楼去，黄老师站在楼梯拐角向下看，厂长拐过一个角，又向上看看，向黄老师挥挥手，黄老师进屋，将包打开来看看是什么土特产，一看，竟是两条中华香烟和两瓶茅台酒，黄老师说，哎呀。

    事情进展出奇的快，经过黄老师信和电话几个回合，事就已经基本落实，远房亲戚告诉黄老师两天以后他就过来定夺，黄老师找个时间，到朋友家去，向朋友说了事，朋友说，噢，我听说了。黄老师说，其实，我做这事情不来事，应该叫你做。朋友说，一样，一样。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了，黄老师就告辞，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桂花减肥茶很快就生产出来，面世以后，销路非常好，一年以后，黄老师已经走上了与做老师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他成了黄总经理。远房亲戚在桂花减肥茶之后，又在这地方投资了另外几个企业，黄老师就成为管理这些企业的当家人了。

    黄老师的事情，大家传来传去地说，总觉得这事奇怪，弄得像个传奇故事。和黄老师熟悉的人，认为黄老师运气好，不怎么熟悉、道听途说的人，觉得这是黄老师有本事。常常有教育系统什么活动什么事，要求黄老师赞助的，黄老师总是尽量满足他们。黄老师因为常常资助教育事业，也成了这个城市的新闻人物，常常上电视什么，也到电台去说说话，报纸上也登一些关于黄老师的公司支持办教育的事迹，教育系统因为黄老师赞助教育，有什么活动也常常请黄老师做贵宾参加。黄老师虽然比较忙，但是教育这一头的活动，他尽可能赶去参加。在这些活动中，黄老师经常碰到从前的同事，也有同一个学校的，也有不同一个学校但同一个区，从前也常常碰面的，现在从不同的地方走到一起来开会什么，见了都觉得格外亲切，有说不尽的话似的。老师们都要问黄老师，当初怎么想得到桂花能减肥，黄老师说，我也是瞎说说的，我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更没有什么实际的经验。大家说，那我们也没有理论根据，也没有实际经验，我们怎么就想不到桂花减肥呢。黄老师说，我小时候我们隔壁是个老中医，说桂花能调理内分泌，我是从这上面瞎想想的。大家说，那说到底还是你有想象能力，我们比不得你。黄老师说，哪里了，哪里什么想象能力，我这人你们是知道的，最没有想象能力，我其实什么也不懂，真是瞎猫抓死老鼠，碰巧。大家说，你谦虚，你谦虚。黄老师说，我不谦虚，大家又换个话题，说，听说是你的一个朋友的远房亲戚？黄老师说，是，与我根本也不相干的呀。大家说，那怎么你的朋友不陪他，叫你陪呢。黄老师说，我朋友也陪了他好多天了，实在也忙，那一天就叫我去呀。大家说，是他要去观赏桂花呀？黄老师说，没有，他也不知道这地方有桂花之乡，是我说的。老师齐声喊起来，是了是了，这就是黄老师的眼光。黄老师笑，说，什么眼光，我又不知道人家要做什么桂花减肥茶，也是他先念了两句古诗，有一句叫暗淡轻黄体性柔，说什么身体轻柔，胖啦什么的，就这么说起来。老师们都感叹，说，唉，这事怎么就挨不到我们，我们也知道暗淡轻黄体性柔呀。大家笑起来，过一会又说，那也是奇怪呀，人家明明有亲戚在这里，怎么就跳过自己的亲戚来找你这么个非亲非故也不知底细的人做什么代理呢。黄老师说，我也奇怪呀，大家说，怕是你拆了你朋友的台脚吧。黄老师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大家说，倒也不像。黄老师说，我那朋友比我可是能干得多，可是偏偏找我做什么代理，我也不能明白，我这人，你们也知道，都说我书生气，做经济、做生意哪里行呀。大家说，但是事实证明你是行的呀，说明人家老板有眼光。黄老师又笑了笑。大家停了一会儿，又说，那你朋友，对你怎么样？黄老师说，也没怎么样，我是叫他来做总经理的，来负责，我可以做做下手，可是他也不愿意。大家说，关系还和以前一样吗，总不如以前了吧。黄老师说，还可以。这么大家问问说说，黄老师喝了许多茶水，口干舌燥，老师们仍然有许多话要问。

    黄老师有许多业务活动，也有许多其他的活动，活动前或活动后，总有宴请。黄老师是总经理，宴请的时候，常常以他为中心，黄老师一做了中心，就要说很多的话，被大家围着，其中主要的话题，是黄老师怎么开桂花减肥茶。黄老师说，其实并不是我开的桂花减肥茶。大家总是说黄老师谦虚，黄老师就将事的经过说了，大家总是听不够，再问，再说，将细枝末节都追问出来，最后大家说，噢，原来。

    慢慢地黄老师有些怕这样的应酬，无论怎么有意义的事，重复的次数多了，就不再有新鲜的感觉。现在黄老师每一次谈到怎么开桂花减肥茶的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所叙说出来的事情经过，根本不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事，而是另外的一个人，一个与黄老师毫无关系的人，一个陌生人，一个黄老师根本不认得不了解的人的事。黄老师叙说这个人的事，也没有什么激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像念念有词的小和尚，有嘴无心。但是不管黄老师对开桂花茶有兴趣还是失去兴趣，别人却一如既往对黄老师有兴趣，他们在每一个场合，仍然愿意以黄老师为中心。黄老师不仅成为说话的中心，也成为被敬酒的中心，黄老师酒量不大，但意志也不够坚强，架不住别人三言两语一说，就喝，常常喝过量。

    有一天黄老师去参加一个庆祝活动，又被敬了不少酒，上洗手间方便了，出来，脚下有些踉跄，头晕晕的。看到大厅里仍然人声嘈杂，正闹得凶，黄老师朝外走了几步，让夜风吹一吹，便看见一大群年轻人从里边涌出来，涌向一辆大客车，其中有个人，走到黄老师身边，停一下，问，你也是参加庆祝活动的？黄老师说，是。那人说，上车吧。黄老师有些迷糊，问，上哪儿？说，活动安排，你听安排就是。从后面轻轻一托黄老师，黄老师就上了车，有人给他指了个座，黄老师坐下。车开了，一大帮年轻人在车上说说笑笑，也没有人和黄老师说什么，黄老师也认不得这是些什么人，吃饭的时候也没在意他们的长相，参加庆祝活动的人多，黄老师也不能人人都认得。跟着车到了一个地方，让下车，一看，是个新开张的歌舞厅，黄老师站在门口，有些愣，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让黄老师上车的人轻轻推了一下黄老师，说，进呀，进呀，今天是我们包的，没有外人，进去自己找地方坐，爱唱的唱，爱跳的跳。一群人进去，坐了，上茶，上点心，上水果，上得差不多，乐曲起来，就有人跳舞。黄老师坐了一会，有个姑娘来请，黄老师说，我不太会。姑娘说，跳着玩玩的，又不是比赛什么，谁管你好不好。黄老师跟着下去跳，黄老师以为姑娘会问他桂花减肥茶的事，正准备怎么样用最简单的话把事说了，姑娘却一直没有问，黄老师想也许刚认得不好意思问，再跳一会，就会问。一曲下来，始终没有问黄老师桂花减肥茶的事，黄老师自己的感觉也不错，没有踩着脚。黄老师说，跳得不好，跳得不好，指望姑娘说他跳得不错，可是姑娘说，嘿，是不怎么样，一般。再一曲的时候，就另外找人跳去，黄老师坐着，点根烟抽，那个托黄老师上车又推黄老师进歌舞厅的年轻人坐过来，和黄老师一起抽烟，借着烛光看看黄老师。黄老师以为他会问桂花减肥茶，可是他也没有问，却说，你是新来的？黄老师说，什么？年轻人也没说什么，转头看看另一个角落，向某个人挥挥手，那边的人也向他挥挥手，年轻人向黄老师说，我过去坐，就过去。黄老师一个人坐着，心里很舒坦，虽然乐曲吵吵闹闹，但是黄老师心里很宁静，没有人和他说什么话，没有人问他桂花减肥茶的事，想来想去到底还是年轻人比较潇洒，什么桂花茶，与他们无关的事，他们也不打听，给了黄老师一个难得的清静机会。多少日子，黄老师在这种场合，很少有这样宁静的心绪。一会儿，黄老师迷迷糊糊地睡了，感觉到有人推他，睁开眼来一看，又是那个年轻人，说，喂，差不多了，散了。黄老师一看表，果然已经不早了，站起来，看大家正往门口去，也跟着出去。到门口，看到那辆大客车停着，大都数人已经上车，黄老师也正想往车上去，有人拍他的肩，回头看，仍是那个年轻人，这会儿目光有些狐疑，看看黄老师，说，你是哪个学校的？黄老师的酒劲还没完全过，努力把思想集中起来想一想，说，噢，我原来是三中的。年轻人想了想，说，是三中的？仍然狐疑，说，你也参加……说了一半停下，顿一顿又说，你是哪一年参加工作的？黄老师说了是哪一年。年轻人想了想，奇怪地摇摇头，说，你是不是记错了，参加我们这个联谊会的教师规定年龄在三十岁以下，你参加工作已经二十年，难道你十岁就做老师了。说着自己笑起来，黄老师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正想问一问，听得车上人嚷嚷，上车吧上车吧，这么晚了还不走呀。年轻人朝黄老师一笑，说，上车吧，不管你是什么人，今天你算蒙混过关了。黄老师说，我什么蒙混过关，又被年轻人在身后轻轻一托，上了车。年轻人也没和他坐一起，也就不再有机会问他什么，大客车一站一站地把人一一送到家门口，也把黄老师送到家门口。车门在黄老师身后关上，又朝前开，黄老师向车子挥挥手，也看不清车上有没有人向他挥手。回到家里，见妻子脸色难看，说，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你找不到。黄老师说，我到哪里去，我和大家一起参加庆祝活动。妻子说，算了吧，和你一起参加活动的人跑来找你，说才喝了一会酒，就找不见你人影了，以为你醉了，出了什么事呢。黄老师说，没有的事，我怎么会醉。妻子说，失踪几小时，约会是吧。黄老师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妻子说，这回我算是知道了，要不是他们来找你，我还根本不知道你会有这样的事。黄老师说，什么样的事？妻子说，什么样的事，问你自己，你自己知道，他们都在那里吃饭，你到哪里去了？黄老师说，我跟着参加庆祝活动的一群人，上了一辆车，到了一个歌舞厅，坐了一会，打了个瞌睡。妻子手一指黄老师，说，你现在会说谎了呀，我刚才都问过他们，说除了吃饭，根本没有别的活动。黄老师说，我也说不清了，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说不清就不说了，就这样了？黄老师说，那你要我怎么样，看妻子铁青着脸，不依不饶的样子，黄老师无法，想了想，抓起电话，给一起参加活动的某一个人打个电话，那个人在电话里向黄老师的妻子说，黄老师今天多喝了些，而且是空肚子喝的，可能有些过量，也许跟错了车，跟错了人，他自己也糊里糊涂呢，回头我们到饭店问一下，今天晚上除了我们的庆祝活动，看其他是不是也有别的什么庆祝活动。黄老师的妻子就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消息就来了，果然如大家推测，昨天夜在那个饭店搞庆祝活动的，还有区中教系统一个青年教师联谊会，饭后他们确实是包了一家歌舞厅娱乐一番，和黄老师说的无二，估计是黄老师半醉半醒的状态，糊糊涂涂就上了车，妻子这才罢休。

    过了两天，有人来找黄老师，黄老师一看，正是那天晚上组织青年教师联谊会的那个年轻人，进了黄老师的办公室。黄老师一眼就认出他来，说，呀，是你呀，坐，请坐。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姓刘，是五中的。黄老师说，噢，是刘老师。刘老师说，在您面前不敢做老师，就叫我小刘吧。黄老师笑了一下，刘老师说，黄总，那天晚上我们是有眼不认泰山呀。黄老师说，哪里话，什么话，什么叫有眼不认泰山，我哪是什么泰山。刘老师说，您的大名，我们早就知道，有关您的传说，很神呀。黄老师说，现在看着我并不神是吧。刘老师说，也不是不神，就觉得很亲近，您是不是对桂花很有研究，或者，对减肥方面的情况很熟悉，桂花减肥茶，那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开发出来的呀。黄老师说，其实桂花减肥茶并不是我开发出来的，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当笑话说的，完全是开开玩笑的。刘老师说，是吗，那后来怎么就真的生产出来的了呢。黄老师说，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一个远房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我陪他到郊区桂花之乡去赏桂花，如此这般，又将事经过说了。刘老师又问了其中的一些细节，末了，说，噢，原来这样。正说话，听到有人敲门，刘老师说，噢，可能是我约的钱老师到了，钱老师是我们的副会长，今天我约她一起到您这里来。说着去开门，说，呀，果然是你。将进来的女老师介绍给黄老师，这就是钱老师。黄老师一看，有点像那天晚上请他跳舞的那个姑娘，但不敢肯定，犹豫一下，问，是钱老师，那天晚上，你也在吧。不料钱老师说，我不在，我有事没参加，后来听刘老师说起您也参加我们的活动，真后悔没去呀。黄老师说，嘿嘿，我也是喝多了点，糊里糊涂就跟错了车。刘老师向钱老师看看，钱老师说，其实黄总，我们都知道您的心意，我们早就听说，您对我们的联谊会很有兴趣，有心支持我一点，那天晚上，是微服私访吧。黄老师说，没有，没有，我哪谈得上什么微服私访，我那天，真是糊糊涂涂的，到最后也不知参加了一个什么样的庆祝活动，后来我们这边几个人到那边饭店去打听，才听说有你们那个庆祝活动。刘老师又和钱老师互相使个眼色，钱老师说，黄总呀，你的事迹，我们可是听得不少呀，都说你出一个桂花减肥茶的点子就发展起来，到底是不是呀。黄老师说，我正和刘老师说这事呢，其实，桂花减肥茶真不能算是我的功劳。钱老师说，怎么回事呢。看看刘老师，再看看黄老师，说，可是大家都说是你做出来的呀。黄老师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来了一个远房亲戚，很远的，从来也没有来往过。那回从美国回家探亲，到我们这里来，我朋友陪他玩了许多地方，还没玩够，我朋友要上班，没时间再陪，就叫我陪一陪，我就陪他去看看郊区的桂花之乡。如此这般，又将事说了一番，不仅钱老师听得津津有味，连已经听过一遍的刘老师也仍然聚精会神。说完了，钱老师叹息一声，过了半天，说，原来，是这样。刘老师说，黄总，我们今天来，想请您到我们联谊会的活动上，给青年教师说些什么。黄老师说，呀，我不行的，我口才也不好，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钱老师说，你就说说你的工作也行。黄老师说，我的工作和教育上的事，两回事，不好说。刘老师和钱老师再互相看看，一同说，那你说说桂花减肥茶的过程也好。黄老师想了想，说，也好，就约定了时间，地址请黄老师决定。黄老师问了人数，决定在某个饭店会议室开会，会后，由黄老师请吃饭，并且娱乐，刘老师和钱老师高兴而去。

    转眼又是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街头有农家妇女卖桂花，一群放学的孩子一边走路一边唱，他们唱的是一部日本动画片的插曲，歌词是日语，路上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但是在大家的感觉里这歌熟悉而且亲切，黄老师走过去，农家妇女说，先生，要买桂花唯？黄老师说，不要，继续向前走，农家妇女在黄老师身后说，买一把吧，很香的，便宜，一块钱，黄老师说，不要，慢慢走回家去。

    原载《文学世界》1996年第3期

    点评

    黄老师原是一位普通的中学老师，“日子过得也比较平静，有时候黄老师也想把日子改变改变，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并且觉得“自己有一点宿命的思想”。他陪伴朋友亲戚赏桂。朋友亲戚要投资建厂，受其委托，他被委任为桂花减肥茶的代理人。从此，他的人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成了众人关注和热议的名人。但烦恼也接踵而来，他要参加各种应酬，回答众人的疑问，一遍一遍地解释研制桂花减肥茶和担任代理人的由来。无论出席朋友或老师们的联谊会，还是在其他公共场合遇到熟人，或是被人请去做讲座，他都要遇到这样的追问，以至于一次阴差阳错的聚会引发了妻子对他行踪的质疑。原先虽普通但平静的生活没有了，不但其个人生活被扰乱，而且其家庭生活也被干扰。这样的状态肯定是黄老师意想不到的，也是他所不愿遇到的，但这一切又宿命般降临于他的日常生活中，让其欲罢不能。黄老师的人生经历让我们深思：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现代社会快速发展，生活方式立体多元，适合于自己的才是幸福的。生活的愉悦、人生的幸福不是被设定的，而是自己主动寻找的，不是表面的荣耀、光鲜，而是内里的平静和合适。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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