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今年的玉米都卖了,四如却长睡了。有人说,鼻子像是被堵了。
有人劝四如的媳妇,说人的岁数都是天定的,也不能光说他是喝酒喝多了。
我不让他一个人喝那么多,四如说他高兴,玉米都卖了好价钱。四如媳妇说,悔不该让他去村长的小卖铺一下子就买那么大一卡子烧酒回来。四如媳妇说,一卡子十多斤呢,四如说能喝到天上飘雪花。四如媳妇跺着脚哭了起来。四如看不到雪花啦,地里的玉米秸还没收回去呢,四如媳妇说。村长在一边说,回头叫几个人帮你收了,我放话出去招呼人,你这个别发愁。人的命天注定,岁数也一样。又有人在旁边把这话说了一遍,说话的人说这片玉米秸大概能拉四五车,另一个人说了,五六车怕也拉不完。村长说,都先回吧,我回头叫几个人来帮忙拉,咱六户底还不差这个人手,我到时也会来的。四如的媳妇又扑到那土包前哭了一回,她哭的时候别人就都在一边等她,男人们的嘴里都冒着烟,烟的味道在玉米地里一点一点弥散开,像是很好闻,又像是很难闻,忽然一下子又没了。秋天的风啊,忽然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刮了过来,玉米地顷刻间又“哗啦哗啦”响成了一片,它们好像也知道四如不在了,四如再也不会光着膀子在地里跑来跑去了,再也不会一泡尿这边撒撒那边撒撒,那边撒撒这边撒撒。走吧,天不早了,村长又催促说。四如的媳妇这时本已停了哭,忽然就又哭了起来。两个女人过去搀定了她,四如媳妇的身子软得一点点力量都没了,那力量都随四如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人们都出了玉米地,都往山坡下走,人们离玉米地越来越远了,有人回头看看,擤擤鼻子,眼泪出来了,鼻子像是给堵了。咱六户底村子现在是七户人家,应该叫七户底了,不知谁又说了话。四如的媳妇就又哭起来。山坡上的秋草也是黄的,它们给正午的太阳一照就更黄。这真是个好看的秋天,秋蚂蚱飞起来了,也就是在中午,它们还能“咂咂咂咂、咂咂咂咂”飞一阵,这可就显得热闹了。人们回头再看看,看看四如家的那片玉米地,但他们看不到那个新起的坟包,看不到此刻正在里边睡觉的四如。
天真是蓝,怎么就没有一朵云呢?
怎么说呢?村子就是那么个村子,因为四如的事热闹了几天,现在又静下来了。这真是少有的热闹,响器班子一年来不了几回,有时候两三年都来不了一回,因为这个村子可真是太小了,小到没有理由能够让响器班子过来,但因为四如的事,响器班子不年不节地来了,这都是托四如的福,可现在六户底又寂静了。响器班子吃完了中午饭就要走,他们可忙呢,所以他们也不再吹了,把响器都各自款款地收了起来,那些帮忙的人照例也都要吃完这顿饭。在这个小小的六户底,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来了,家家户户的女人们也都来了,家家户户的孩子们也都来了,还有家家户户的狗们和鸡们,它们也都来了,四如媳妇的两个兄弟也过来了,领牲时候杀的那只羊今天照例要吃掉。现在,不年不节的,炖羊肉的香气在空气中已经弥漫开来了,狗们的兴奋远远要大于六户底的那些男人。四如媳妇的兄弟把那一大卡子四如来不及喝完的酒取了出来,即使四如活着,要喝完这一大卡子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许要喝半年,也许要喝上一年。酒是从村长家里开的小卖铺里打的,度数可真是高,闻一闻眼睛珠子就给杀得够呛。六户底也就村长家开那么一个小卖铺,那小卖铺里有酒也有烟,还有酱油和醋,还有咸盐和红糖,还有线香和黄表纸,还有纽扣和各种颜色的线团,还有电池和手电筒,还有止疼药片和铁打的铧犁片,如果翻一翻,还会有磨刀石。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谁也说不清楚。但村长都在心里记着。村长虽然已经老了,但他还有那么一个纸本本,谁拿走什么都记在上面。按六户底的规矩,端午节时要结一回账,中秋节时要结一回账,过大年时要结一回账,也没见过有人赖账。
能喝就喝,能吃就吃。村长说话了,菜已经端到桌上。炖羊肉的香气把聚来的狗们惹得火火的,它们发火是互相咬,好像是别的狗已经纷纷吃到了好东西,便这个闻闻那个的嘴,那个闻闻这个的嘴,忽然就都生起气来,乱咬开来。咬一阵,又静下来,都看着坐在院里的人们,等待着施舍。鸡们的胆子也真是大,都飞到了墙头上,列排地蹲在上边,像小学生们在听课,但只要其中一只忽然走动开,其他的就都跟着“咕咕嗒、咕咕嗒”地乱叫。人们在院子里吃开喝开,响器班的人都没动杯,他们吃了饭,算了钱,马上就走了。他们还要赶路去另外一个地方吹他们的响器,他们很少这么忙,但事情都凑在了一起。坐在那里继续喝的是六户底的那些男人,数一数,也没几个。不年不节的,为了四如的事凑在了一起,那就喝吧,四个精壮的男子汉把卡子里的酒已经喝下一大截儿,但他们还要喝。村长有了岁数,只喝了一两口,他站起来,出去送响器班子的人,把他们一直送到路边,又送到地边,再送到树下,再送到另一条路边。蚂蚱们叫着,像是也要来送,其实它们是想一个劲儿地往高飞。好,村长说,没下雨。好,村长说,路好走。好,村长说,你们再来。响器班子的老于,麻子脸,双眼皮,人很风流,岁数还不算老,回过头来,说,还说不定是啥时候呢,过年吧,过年你们到县里去听。村长知道,响器班子年年都要在办社火的时候在县上吹那么几天。村长手里拎着个小布袋,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袋子里是山里的那种小栗子,比砂糖都甜。村长站在那里,看响器班子一点一点往远了走,村长忽然又喊起来,他忘了把那袋子栗子给老于了,老于又回来一趟,接了袋子,掂掂,离开了。
怎么说呢?村子就是那么个村子,远远望去就像是睡着了,是那样的安静,村子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七户人家,村名却叫了“六户底”,秋天来了,庄稼都收了,地里什么也没了,紫皮的和黄皮的山药早就起了,也下了窖了,它们要在窖里好好睡一冬,豆子连棵子一捆一捆地都给人们收走了,还有高粱,都齐根给割走;玉米也一样,先掰棒子,然后把玉米秸再收回去。这样一来呢,大地都会静下来,一世界的树哇、石头哇、房子呀、水井啊、碾子呀都像是睡着了。但四如下葬后没几天,六户底又再次热闹起来,但这热闹也只是响器的热闹,人们却不再觉得热闹。有人从坡下上来了,抬着四个大木匣子,他们一开始是走在一条路上,上了山坡后就各自闷闷地分开了,他们各自去了自家的地里,各自把大木匣子埋在了自己的地里。六户底的人们都说可不敢再死人了,再死人,明年的地还让谁来种。但没人说喝酒的事,喝酒能把人喝死吗?这种事谁都没听说过。
六户底的村长真是老了,他那个小卖铺忽然关门了,人们忽然到处都找不到村长了,这时天已经很冷了,雪是下了一场又一场。人们早上起来推不开门,雪把门都堵死了,人们只好从窗子里跳出去。鸡和狗都给雪封在了窝里,它们可着急呢,都闷声闷气地叫,急等着出去。雪再次融化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人们终于看到了六户底的村长。他在山坡的玉米地里坐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边是那个放酒的卡子,大雪把他埋了整整一冬天,他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春天既然来了,人们又要下地种玉米、种山药、种豆子了,六户底的玉米长起来的时候,夏天便到了。夏天之后是秋天,秋天之后是冬天。怎么说呢?一到了冬天,村子还是那么个村子,远远望去却像是睡着了,是那样的安详,如果再下几场雪,人们都要看不到这个小小的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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