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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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口店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把那三十块钱塞给山东人。

    “别收他们的钱。”他对山东人说。

    “两碗面用不了这些。”山东人说。

    “你看着再给他们来点儿什么。”周口店说。

    “还能用你的?”山东人说。

    周口店说:“我的钱是不是脏,是不是不干净?”

    山东人张着嘴,不说话了,他看着外边,看着从屋里出去的周口店。雨下得更大了,按理说,冬天不会有这么大的雨。山东人不知道周口店他们做什么去了,应该是回家去了。这样的晚上,是应该回家去,在这样的晚上,不回家的人都有不回家的道理,但山东人知道,西边埋在地里的那个人是永远也回不了家了,问题是,那个小煤矿现在也没了,让上边给封了,在井口放了炸药,“轰”的一下子,什么都没了。那个矿主也早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当年在那小煤矿里挖煤的工友也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有那个人,矿井出事后给埋在了那里,永远回不了家了。

    “给炒个鸡蛋!”山东人对里边屋自己女人说。

    “下这么大雨,应该吃个炒鸡蛋。”山东人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还有什么呢?”山东人问自己,“是不是还有点儿猪头肉?”

    “对,还有点儿猪头肉。”山东人又说。

    雨是冷的,是冬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却不停。地里的庄稼早已经收过了,场里的事也已经完了,所以人们就没什么事做。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雨一直下到晚上还不肯停,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能做什么事呢?在一起说说话,嗑嗑瓜子,或者就早早睡去,但肯早早就钻到被窝儿里睡觉的人毕竟不多,更多的人是在那里看电视。但电视又总是不清楚,因为小村紧靠着一个煤矿,这煤矿就叫了“独树矿”这样一个怪名字。因为靠了这个煤矿,小村的电视就总是看不清楚,并且呢,村子里的那条路给来来往往的大车弄得坑坑洼洼不好走。这让村子里的人们都很生气。更让人们生气的是那些从外边来的女人,这几年城里的生意不好做了,她们都跑到矿上来。来做什么?村里的人们有很生动的说法,说她们是下来收集炮弹。矿上年轻人多,炮弹的库存量相当大。有人就在高粱地里做那种事,白花花的套子扔得到处都是,这就更让村子里的人们生气,都说高粱减产跟这事分不开。

    都快要过新年了,天还下着雨,让人觉着没什么意思,甚至呢,让人觉着有些扫兴,让人觉着该找点儿什么事做做才好。做什么呢?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切都显得闷气,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这种天气里找事做原是在寻找刺激。周口店便和六子、周来富、周金、菜刀头出动了。这村的人们大多姓周,外姓很少,有外姓也是从别处迁来的。周口店是个漂亮小伙子,只是笑的时候嘴会张得很大,所以人们就叫他周口店,这绰号原是取得很有一点儿学问的。无端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这就让他好像和别人有些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又让人说不出,也许周口店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漂亮。皮肤白白的,在村子里,像他那样白净的小伙子是很少的,并且呢,他又是大眼睛,鼻子也挺挺的,好看。好像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做起什么事呢,又好像总是由他带头。其实周口店是个很勤快的年轻人,总是在找事做,秋天的时候他去收了一阵胡麻,把胡麻收来再倒手卖给油坊,其实也挣不到多少钱。胡麻收完了,他又去收豆子。收豆子做什么?收豆子卖给豆腐坊,这种事都是有季节性的,周口店还计划到了天冷再去收羊毛,收羊毛是个脏活儿,他肯做这种事,就说明他的扎实。他不能不扎实,他的父亲原是个木匠,现在已经很老了,什么也不能做了,眼睛有了病,总是红红的,烂烂的样子;他的母亲却是个胖子,动不动就头晕,但还是忙着给人们做衣服挣些钱。周口店的母亲是村子里最好的裁缝,会蹬机子,那缝纫机就放在屋里的炕上,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么一来,她一边做活儿一边还可以看看外边,蹬蹬机子,然后坐在炕上给布料子上抿抿浆子,抠抠边儿。让她发愁的是她的儿子还没娶上媳妇,周口店呢,好像一点儿都不急,这就让她更急。

    周口店和六子他们出去做什么?他们五个,穿了塑料的雨衣和雨鞋,在雨地里一划拉一划拉地走着,雨下到他们的身上有细密的声音。村道上都是坑,原是不好走的,一下了雨就更不好走,周口店他们只好在道边墙根处的稀泥里行走,这就让他们好像排了队,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走在后边的六子忽然“呱嗒,呱嗒”跑到前边去,他想和周口店说说前几天来矿上找婆家的那个姑娘的事,那姑娘也太小了,十五六岁的样子,谁也不敢要,人们都说肯定是给人贩子骗出来的,人贩子也太可恶了。六子凑近了周口店,说那小姑娘也不知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十五六的那么小,能吃得消?六子这么一说,五个人便都哄笑了起来。他们一划拉一划拉地走到村口的道边了。他们到那里做什么?他们是去收路费,只要是想从村子里过的车,他们都要向他们收些钱,好像是,这样一来,他们就和那些把村子里的路压得都是坑的车的关系就扯平了。做这种事,让人无端觉着像是做土匪:一是要把凶放在脸上,二是不能害怕。他们做这事,原是底气不足的,但他们说做这事原是要保护村子里的道路的,底气便又有了,一开始做,大家都提心吊胆,好像是真在那里做土匪了。但做过几次胆子便大了,理由也充足了,而且呢,还有了收费的标准,那就是大车收多少,小车收多少,倒有了公事公办的味道。村子里的人对做这种事总觉得不太好,总觉得这不是正经人做的事。再说这种事老实一点儿的人是做不来的,敢做这种事的,多多少少是有些无赖的,不敢做这种事的人看到做这种事居然能挣到钱,心里便不平了。不平又能做什么呢?也只能是在背后说闲话。都是一个村里的,闲话又能说些什么?说他们不务正业,说他们二流子。话是这样说,说来说去,周口店、六子和菜刀头他们真的就好像是二流子了。好像是,别人既然那么说了,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在乎,周口店他们说话办事就偏偏要和别人不一样。问题是,周口店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给村子里做事,路既然是大家的。这么一想呢,周口店他们就更不在乎了,好像是,他们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有区别了,行事说话都好像有了城里人的味道,这又让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从心里羡慕,想仿效他们。

    “干什么去?”有人在道边问了。

    “劫道!”

    周口店的口气有时甚至是挑衅的,好像是,你要是再问,还会有好话给你说出来。周口店总像有一肚子心事和不满。有什么心事和不满?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因为长得漂亮,倒好像是所有年轻姑娘都欠了他什么,他对姑娘的态度是四个字:不屑一顾。村子里的姑娘们其实都很喜欢他,但周口店对她们的态度总是不友好,好好一句话让他一说出来就有了挖苦的味道。他瞧不起村里的姑娘。

    小村现在不能说是小村了,因为那个独树矿,小村的道边开了不少小饭店。周口店他们就在雨里一划拉一划拉来到靠路边最近的那家饭店,这家饭店是山东人开的,这个山东人原来是下井的,受了伤,天阴了腰就痛,所以就在这里开饭店,小煤窑那边呢,还领着一份工资,因为他的表哥是矿上的副矿长。小饭店是两间房,门上挂着塑料缝的门帘,一撩就“哗啦哗啦”响。周口店他们来了,就总是要个花生米,再要个炒山药丝儿,再要几两酒就那么喝起来。他们也没钱,对周口店他们来说,喝酒倒在其次,吃什么更在其次,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让他们喜欢的是那种气氛。

    周口店他们进了这饭店,坐好了,披在身上的塑料雨衣马上给山东人搭到柜顶上去。

    “×,这天气真应该×一下子!”六子坐下来,对周口店说。

    “外边有猪!你去不去?”周口店说。

    “那你说,人活着数什么好?”六子笑嘻嘻地又说。

    “数猪好,你去吧。”周口店说。

    人们便都笑起来。

    周口店也跟着笑了起来。

    “啤酒白酒?”山东人说。

    天下着雨,在这样的夜里他们能做什么呢?他们就那样一边喝着那一点点酒,一边说着荤话,说荤话让他们觉着很过瘾,而且好像还有一种快感。既然不能做那种事,说说还不可以吗?好像是因为不能做,他们的嘴上就说得更厉害。而实际上他们都还年轻而纯真,虽然他们常常和那些小姐拌嘴或打情骂俏。要是那些小姐真要挺身而出他们倒会害羞起来。他们喝着酒,说着话,耳朵呢,却在外边路上,一有车的动静他们就要跑出去,外边的雨“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下着,他们的耳朵现在都很好使,可以说都已经练出来了,能听得出外边来的是什么车,大车还是小车。为了怕从外边来的车一下子冲过去,他们在路边拦了一根杨树杠子,这么一来,真像那么一回事了。正经路卡,都有那么一条杠子。

    这路边小饭店呢,其实更像是一个家,里边一间是住人的,炕上乱得可以,地上又堆满了粮食口袋和烟箱酒瓶。外屋大一些,放两张桌子,人们就在那两张桌子上吃碗面条儿了,喝口小酒了。墙上呢,贴着美女的大画片和好看的烟盒儿纸。还有一台油污污的黑白电视,摆在里屋的桌上,屏幕冲着外边,所以外边坐的人也能看见电视里的动静。饭店的主人是两口子,比如女人要去炒菜,男的便去剥葱了,穿着油污污的大裤衩,腿上的毛很黑很长。这边炒好一个菜,男的便会马上端出来。但人们常常看到的是那个女的在那里一下一下很用力地和面,面要和得很硬,饧好了,才能削。这就是说,这个山东女人也学会了削面。或者她就在那里“嚓嚓嚓嚓”飞快地切菜,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外屋其实就是个厨房。灶台上好像是永远放着两个红塑料盆子,一个盆子里是炖好的羊肉,一个盆子里是羊下水,总是这两样,谁要是想吃就马上盛出几勺子热一热就是。外边的客人喝着酒,那男主人有时也会过来和客人喝一口,总是蹲在小凳子上,或者就坐到里间的炕上去。碰上矿上的人下来,恰好又带着个小姐来,给他们一点点钱,这小饭店的主人便会把里屋的小炕让给他们,所以里屋的门上原是有个布帘儿的。布帘儿要是放下来呢,人们就知道里边在做事了,里边的事做完,那小姐还会在里边小声地问一声:“谁还来?”也许马上就有人笑嘻嘻地进去,在里边解裤子做起来。没人做那事的时候那小姐便会帮着饭店主人做些事,洗洗菜,扫扫地,擦擦桌子,好像那种事跟她们没一点儿关系。

    周口店他们喝着酒,忽然听见外边的动静了。

    “车来了。”饭店的男主人,那个山东人马上出去又马上进来,说。

    “大车小车?”周口店说。

    山东人便又一头出去,只一刻便又回来,水淋淋的。

    “吉普车。”山东人说。

    周口店他们都喝了些酒,身上也暖烘烘的,这暖烘烘的感觉让他们不想再出去,再说外边还下着雨,这让他们有些不情愿。这么一来,他们便和那从远处开来的车有了气,好像是那远远来的车害得他们不得不出去淋雨。车真是过来了,车灯一跳一跳地亮过来了。周口店他们站起身,出去,外边的雨横扫着,“唰唰唰唰”地在人们的塑料雨衣上乱响。

    车是一跳一跳开过来的,路呢,真是让人火极了,司机的脾气一般是大的,就是平平的路他们也总好像是累了,付出得太多了,有什么不对了,要放脸给人看。谁又能想到会遇到这样的路?车开在这样的路上就像是一艘船了,但比船更糟,路上的稀泥溅得车上到处都是,车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来,坐在车里的人就都把心悬着,车一下子跳上去的时候,车上的人便都忙把身子紧了,车落下去的时候呢,人又会一下子给弹起来。天气呢,又很冷。路呢,又看不清,司机怕走岔了路,想要问问路,却看不到人。忽然,前边有了灯光。是人家呢,还是小饭店、小旅店?司机的心里就有几分暖了,想象那不可知的热炕和热茶,就把车停了。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司机才看到路边竟然还站着人。下雨天,人站在雨里做什么?年轻司机想都不用想就明白是什么事了,这种事见太多了。

    “站住!”

    六子说话了,声音是不友好的,很凶,小村这一带人的嗓音都有几分尖,猛地听上去是很滑稽的。“下来,下来。”六子说。

    司机的脚就又蹬下去了,他在想是不是要一下子冲过去,但车灯让他看到了横在前边的木杠。因为下雨,看不出多远的。

    “下来,下来。”

    六子又凶凶地说。

    年轻司机摇下玻璃了,雨从外边一下子扫进来。

    年轻司机长着一张猛看上去很漂亮的脸,但这张脸要是细看就会让人看出一些油滑来。不知怎么回事,这年轻司机的头发竟然很稀了,为了让自己的头发显出一种人为的蓬勃,这年轻司机用“啫喱水”把头发蓬起来,这就显出了夸张的意味,让人觉着好笑的意味。这种头发是司机留的吗?好像不是,好像是有些过分的讲究,但他就这么讲究你也没有办法。这年轻司机其实是心雄万夫的,但不知怎么就开了车,开车这工作在别人看来很好,在他却好像是一肚子的委屈在那里窝着,他的父亲原就是这个局里的老司机,父亲是有办法的,自己退了,却想办法让儿子来接了班。这是让多少人羡慕的事。但年轻司机却总觉着自己应该去做更好的工作。更好的工作是什么工作呢?他又说不上来。实际上他是自由的,早上接一次人,中午送一回人,下午再接一次再送一次,其余时间他可以到车库那边去打扑克。但他又不喜欢和那些人一起打扑克,他是个爱干净的人,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蹲在那里或坐在那里怕把裤子弄得皱皱巴巴,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在那里看报,或者就去洗澡。因为没什么事做,他简直就是热爱洗澡了。一个热爱洗澡的男人是不是有些怪呢?人们都这么认为了,认为他有些怪,所以人们就离他更远了。

    年轻司机冒着这么大的雨是为他们局的办公室主任下来办件事。他在心里其实对那个王主任很反感,首先让他看了不顺眼的就是王主任的那个大肚子,鬼才知道那个奇大无比的肚子里究竟装了多少公家的油水。因为这不顺眼,而这不顺眼也只能装在肚子里,表面上年轻司机还要讨好这个王主任,比如说,升工资和换车本,司机的评定都离不开这个王主任。所以,大面上他还要讨好这个王主任,这么一来,年轻司机觉得自己在阳奉阴违,这让他自己都在讨厌自己了,讨厌自己的结果是在心里更加仇恨这个王主任。在背后,他总是把这个王主任叫“肚比”,这个“比”字念起来是要发平声的,因为王主任名叫王毕,因为那个王主任的肚子,人们都觉得这个绰号取得真好,有创意。

    年轻司机在这样的雨天下来给王主任做什么事?原是下来找人的,车上还坐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在这样的天气里穿得很厚,头上呢,还戴着头巾,这头巾几乎把脸都遮了去,她一路上连一句话都不说。其实这个女人是王主任女人的一个远房亲戚,两个月前,和她刚刚结婚的丈夫离家出去做事,因为结婚,他们小夫妻欠了一屁股的债,他们商量好了,都出去做事,第一是还债,第二是多挣些钱把家搬到县城里去。他们是有理想的,不愿意一辈子待在乡下。她丈夫就去下煤窑了,下煤窑挣得多一些,和她丈夫一起去的还有同村的四个后生。她呢,就去了县城里的饭店打工。马上就要过年了,和她丈夫一起出去的那四个人都回了村儿,她丈夫呢,却不见人影儿。据那四个人说她丈夫是去了别的煤窑,到底去了哪个煤窑,那几个人也说不清。眼看就要过新年了,她是来找自己男人的。她的名字是很怪的,叫小婉。她在县城里的一家饭店里做过事,从厨房一直做到前厅,这其实是一种苦熬,一点一点,从又臭又脏的厨房剥葱剥蒜开始,然后才慢慢、慢慢熬到前厅。厨房是人待的地方吗?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夏天的厨房要比任何地方都难闻,小婉一直奇怪厨房里怎么会炒出那么香的菜。铰肉馅儿的机器有一次下班的时候忘了清洗,第二天小婉发现有那么多白花花的蛆虫在那里爬。小婉在饭店里做得很好,是一点点、一点点干起来的,从厨房到前厅就好像一条毛虫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好看的蝴蝶。但后来出了一件事,她便不再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了。饭店丢了东西,老板怀疑是小婉偷了那东西。怀疑呢,又不当面问一问,而是到处散布关于她的谣言,这就是那个饭店老板的做法,行事像女人,对这个说说,对那个说说,等到小婉知道的时候,饭店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小婉为这事病了一场,是精神分裂症,是忧郁和愤怒的结合,她无法给自己做解释,但最好的解释就是她那天把饭店的碟碗砸了个粉碎,然后就回家了。这是前不久的事,现在她的病已经好多了,但人总是在那里忧郁着,闷闷不乐着。她现在说话容易激动,所以她就干脆不怎么说话,以免村子里的人说她又犯了病。别人都回来了,过年人们都要回家,可是她的男人却没了人影儿。这让她更没话,更两眼发直。男人和自己结婚没多久就离了家,他们的感情因为结婚不久所以是极其完美的,几乎是没有一点点磕碰。

    小婉呆呆地坐在那里,在心里一次一次地问自己,自己的男人呢?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就好像是一下子消失了,一家人就都没了主意。小婉的公婆是村子里老实巴交的那种人,虽然五十多了,说话还会害羞,脸红得像二十多岁的小后生。出了这种事,小婉的重要性就显示了出来,因为,她毕竟见过世面,因为,她毕竟和更多的人打过交道。这件事太重要了,她嘴上没多少话,心里却一次次地对自己说:找回来,找回来,一定把他找回来!在车里,有一阵子她流了泪。一路上,车总是一上一下地颠簸着,有一阵子她在心里都有些恨坐在前边头发梳得光光的司机,认为他是在有意这样让车子上来下去翻江倒海,但年轻司机一路的骂骂咧咧又让她明白司机原是不情愿的,这种颠簸对大家都是平等的,她心里便又平和了。小婉一路上不说话,是因为心里有事。年轻司机心里倒有几分兴奋,这兴奋的里边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因为这小婉毕竟是王主任家里的亲戚,而且是出了事了。要是王主任日子太好了,太顺利了,倒让人觉着不公平,因为过日子人人都会有不顺。好了,这一回,王主任也有了不顺,而且是这种事,一个大活人,一下子就不见了。年轻司机在心里悻悻的,希望事情办得不顺利,希望节外生枝,比如,身旁这个女人的男人又在外边找了一个。

    小婉和年轻司机下了车。

    “先下车,下了车再说。”年轻司机小声对小婉说。

    小婉不知道下了车再说什么,车下的人让他们下车做什么,她有些害怕,雨夜是漆黑的,天边偶有闪电,会吓人一跳。

    “下车做啥?”小婉说话了,一路上她几乎一句话都没有。

    “吃饭,吃了饭再说。”

    年轻司机很不高兴地说。他想好了,如果车外边是个饭店,就先吃一口再说。再说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有什么事吃饭的时候再说,喊他们下车的人了不起就是想要几个钱,再凶也不会凶到哪里去。年轻司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明白这种事的转机会在什么地方,吃饭的时候,比如,请他们喝一瓶啤酒,再说说话,便有可能把尖锐的事情避开了,话就好说了。但他希望事情不顺利,希望节外生枝。开小饭店的山东人呢,是高兴的,想不到雨夜还会有买卖,他一时还拿不准这一男一女是两个什么人,是来吃一口饭还是来做那事,最好是吃饭连着那事都做一做。

    小婉下了车,站在车外的周口店他们才发现车上居然还有个女人,这就让他们兴奋了,好像是黑暗中忽然有火花一闪,是这么个意思了。在这下着雨的晚上,他们本来是沉闷的,而且好像没来由地还有些疲倦,小婉一出现,他们好像一下子振奋了,六子“吱”地怪叫了一声,这叫声就是挑衅,是有那么点儿意思。让周口店和六子他们兴奋的是有好事了。这种女人能做什么呢?在这样的晚上,一个女人再加上一个头发油光水滑的司机,这样的一男一女能做什么正经事呢?周口店他们便兴奋了,这样的人出手向来是不犹豫的。为什么?为的是不让人打搅他们的好事,人无论怎么坏,做那种事总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搅,这原是符合人性的。

    小婉进屋的时候,六子又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周口店呢,竟也随着吹了一声。周口店已经在心里把小婉和年轻司机认作是那种人,心里呢,便一下子也放松了。周口店他们做这种事心里原来是紧张的,说他们不紧张是瞎说,但他们的紧张和不安,他们的种种面子上的凶恶和不讲理都是准备给那些正经人的,是准备给那些正儿八经跑生活的司机的。那些司机满脸煤屑,钱挣得有多么不容易,总是一角一分地争取着。但对于雨夜出现的这样的一男一女,分明就不是正经人,他们在心里先就蔑视着,正因为这蔑视,他们便在心里松懈了。下一步,就是怎么要钱,要多少钱的事。

    年轻司机和小婉进到饭店里了,山东人把帘子打起来,帘子再放下来的时候,冬雨就给关在了外边。屋子里的热气和气味让年轻司机和小婉一下子感到了生活。

    “下两碗面。”

    年轻司机吩咐了,司机都是随遇而安的。他们的工作性质不随遇而安又能怎么样?年轻司机先去里边那间屋看了看,要洗洗脸了,但那个红色的塑料盆子太脏了。这塑料盆子原是什么都洗的,比如洗菜,有时候又用来洗洗手。客人多了,忙不过来的时候山东人又会用它来拌下酒的凉菜,比如山药丝儿,切得细细的,用开水汆了再用凉水凉过,再把整粒的花椒用油炸了,却只要那油,泼在山药丝儿里,便是一个凉菜。再比如拌粉条子也在这个盆子里,有时候还会用它来放面汤,到了晚上,客人们都散了,山东人竟会用它来洗脚,真是他妈的眼不见为净。在这个小饭店里,一切都是没有秩序的,混乱的,做什么都是随手拿过来就是,比如,从矿上那边过来和小姐做事的人,做完了,怕得病,有时还会顺手把盆子拉过来洗洗。在独树这地方,这样的小饭店,可真是“眼不见为净”。

    年轻司机只把手洗了洗。洗了手,看看毛巾,也没擦,把手甩了甩。他对小婉说了声:“你不洗一洗?”小婉这时已经摘了头巾。小婉长相一般,但她是那种越看越好的长相,能让人看进去。眼睛呢,是细细长长的,眉毛也好,嘴长得也有轮有廓,因为眼睛是细细的,便让人觉着她是在那里害羞,又好像是在想心思。周口店他们原是见惯了那种到独树来挣钱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都有些过头,比如指甲,比如嘴唇,比如头发,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都像是马上要去演出的样子。其实她们时时都是准备演出的,只不过她们的舞台是床,她们的心情便时时刻刻都好像是演员站在了台口的二道幕后,时时有马上就要出台的感觉,心总是跳跳的,眼总是亮亮的。只等着需要她们的男人的出现。这样的女子,气派总是要让人觉着靓丽,但她们一旦演出完,人马上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这又让她们更像是一个演员,演完了戏,妆也洗掉了,人也一下子松懈了,拖拉上随便一双什么鞋,嘴里有时还会叼着一支烟,好像是,她们是有意要这样,有意拿自己的不在乎和别人不屑的目光作对。实际上,做小姐的这种人时时都处在斗争的状态之中。她们时时都处在紧张的状态里,人就容易老,而她们呢,又最怕自己让人看出老来,化妆便往往过了头。一个女人可以靠化妆品美丽,可以靠服装不同凡响,但一个女人就是很难做到清纯。

    小婉和那些女子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在城里做过事,所以她又和村子里的女子有些不一样,她是夹在城里和农村中间的那种类型,让城里人看不惯,让村里人也看不惯。她坐在那里,她的衣着,她的神态,有时会让人误解她是一个不怎么走运的小姐。小婉的心里呢,其实简单得很,只想把自己的男人找回来,她现在是见人就问,她想问问这些人可见过她的男人。快过年了,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想要她男人回家。她在想,该怎么问?她朝里边的那间屋子看看,山东人的女人在那里下着面,有白白的气从里边一股一股飘出来,下冬雨的天气是有些凉了。小婉知道女人跟女人还是好说话。

    小婉站起来,一头扎进里屋去了,年轻司机也跟了进去,他要看看下面条儿的锅干净不干净,面条儿像样不像样,还有,潲子馊了没。

    小婉和那个司机进去才一会儿,山东人就从里边张张惶惶地出来了,神情有些异样,他一说话,周口店和六子他们都愣住了,张大了嘴,也都站了起来。

    “找那个人来了。”山东人朝外指指,小声说,“西边矿上埋的那个人。”

    “是他女人?”六子说。

    “那肯定。”山东人说,看着周口店。

    周口店不说话了,他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涌上来了,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这样的晚上,下着雨,来了这样的车,又来了这样一个女人。西边地里埋的那个人,那个人他认识,和自己一起下过井。周口店站起来,把手抬起来,在身上摸,他身上有二十块钱,他又让六子在自己身上找找,六子身上有十块。二十块加十块就是三十块。周口店的那些兄弟们和山东人都不知道周口店要做什么。

    周口店把身子探出去,外边的雨还很大。

    “咱们走。”周口店对他的弟兄们说。

    “还早呢。”六子说。

    “走!”周口店说,像是突然生了气。

    周口店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把那三十块钱塞给山东人。

    “别收他们的钱。”他对山东人说。

    “两碗面用不了这些。”山东人说。

    “你看着再给他们来点儿什么。”周口店说。

    “还能用你的!”山东人说。

    周口店说:“我的钱是不是脏?是不是不干净?”

    山东人张着嘴,不说话了,他看着外边,看着从屋里出去的周口店。雨下得更大了,按理说,冬天不会有这么大的雨。山东人不知道周口店他们做什么去了,应该是回家去了。这样的晚上,是应该回家去,在这样的晚上,不回家的人都有不回家的道理,但山东人知道,西边埋在地里的那个人是永远也回不了家了。问题是,那个小煤矿现在也没了,让上边给封了,在井口放了炸药,“轰”的一下子,什么都没了。那个矿主也早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当年在那小煤矿里挖煤的工友也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有那个人,矿井出事后给埋在了那里,永远回不了家了。

    “给炒个鸡蛋!”山东人对里边屋自己女人说。

    “下这么大雨,应该吃个炒鸡蛋。”山东人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还有什么呢?”山东人问自己,“是不是还有点儿猪头肉?”

    “对,还有点儿猪头肉。”山东人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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