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一丝不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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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每过一辆出租车他俩都要往那边张望一次,好几辆出租车在他们跟前停下,他俩又摆摆手让司机把车开走。这是四月中旬,想不到天气就已经是这样热了,花儿开得比往年都早,简直像是一次突然袭击,人们都没准备,来不及,都穿得还很厚,毛衣和毛裤还都在身上,天就一下子这么热了。他俩站在那里浑身冒汗,冒汗和出汗当然不一样,但这对他俩是无所谓:天热还有不干活儿的?夏天,他俩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那何止是冒汗?是淌汗,是汗出如浆,但照样也得干,照样得不停地砌砖,一上午要砌三米乘十米的青砖墙。三年前的那个工程,从那年春天就开始了,一直干到了冬天,干到大地上了冻不能再干但老板还让他俩接着干。老板的心都是黑的,让工人在水泥里掺了盐照样干,这就是豆腐渣工程,看上去水泥面儿光溜溜的,实际上用不了几年就会一块一块往下掉。工程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而不得不停下来,包工头终于向那个年轻的老板要了些钱给工人们发了让他们回家去过年。但年轻老板要求留下两个人把外墙的缝勾了,不勾完就不要走,并且扣下了他们兄弟两个人的工钱,等他们勾完了再给。他俩只好继续勾缝,在凛冽的西北风里,一边勾一边埋怨,一边在心里凛冽地骂着。但为了把工钱拿到手,他们只能不停地干。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年底,出了事,还没等过年,那个年轻老板就给抓了起来。为什么事被抓?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工钱泡了汤,没处去要了。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年过年他们是空着双手回家的,浑身上下光光的,一分钱也没给家里带,白干了一年,让家里人也白等了一年。这过去已经三年了。这期间,他们找了多次这个年轻老板,但地方早就变了,人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后来,他们打听到了,那个年轻老板确实是破产了,钱全赔在了工程上,还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现在听说是当了出租车司机,给别人开车。在什么地方开车?他们也打听到了,就在桐花道这一带,他们找来了,等着,也看到了,就是那个年轻老板,满脸倦容,开着出租车,拉着客人从他们旁边一趟一趟开过去。他们决定就在桐花道这一带等,他们拿不准能等出个什么结果。现在的情况是,当年的愤怒早已经没有了,好像是,那个年轻老板也已经被收拾过,已经不是老板了,现在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已经够惨了,倒要人可怜了。但是呢,他俩觉得这还不够,也不公平,起码,他俩那一年的工钱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有没有向他要钱的意思呢?有,但能不能要回来呢?他俩谁也拿不准。但他俩想试试。刀子呢,已经买下了,小而锋利,在身上藏着,别在阿拉伯的后腰上。他兄弟俩,弟弟叫阿拉伯,天热的时候,阿拉伯总是把白衬衣脱了,脱了又没处放,就缠在头上,缠成一大饼,在头上。这样一来呢可以遮太阳,二来可以挡挡往下淌的汗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砖瓦工,被太阳晒了多少个夏天。阿拉伯的皮肤又黑,头上又是这么一大饼的缠头,可不像是个阿拉伯人?人们就叫他阿拉伯。

    他俩招了招手,车就停了下来。当年的年轻老板当然不会认识他们俩。工地上的工人也太多了,都住在临时工棚里,也就是用红砖草草砌起来四堵墙,上边再用油毡一盖,油毡上再压些砖块儿和泥,刮大风的时候不要把油毡刮走就行。里边呢,是用四五块砖把木板子搭起来,就是一条大通铺,工人们就都睡在上边。工棚外边接了一个水管子,水管子旁边有一个大油桶,工人们就在那里洗脸和洗澡。吃饭呢,工地上有一个伙夫,是阿拉伯他们一个村的,顿顿都是一碗烩菜,有豆腐,有粉条,有白菜,也只是这三样,永远是这三样,当然还有一碗辣椒酱,馒头蒸得要多大有多大,一碗菜,菜上放一个大馒头,这就是一顿饭了。工人们收了工就都光着膀子蹲在那里吃饭。工地上工人多,年轻老板哪能记住他们?可是他们记住了这个年轻的老板,时不时带着人过来看工程,总打着一根领带。

    他们两个坐在车上了,一个坐在前边,一个坐在后边。他们从年轻老板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俩。“去什么地方?”现在的出租车司机过去的年轻老板问了一句。眼睛呢,是看着前方。“去马站。”阿拉伯说话了,马站在这个城市的北边,再往北就是钢厂了,那一带很偏僻。年轻老板已经把车上的计时表“啪”的一声放了下来,车就开动了。车从西门外的这条道朝北开,道边的洋槐开得真是好,紫紫的一片,又紫紫的一片,又紫紫的一片,又紫紫的一片,一片接着一片从眼前滑过去。这就说明车开得很快。前边是一个红灯了,车便只好停了下来。阿拉伯原是坐在年轻老板旁边的,便和年轻老板说话。阿拉伯说:“你开几年车了?”年轻老板却回答说是下岗了:“下岗三年了。”阿拉伯呢,又问:“师傅原先是干啥的?”年轻老板这回是看了一眼阿拉伯,说:“啥都干过。”语气是疲惫的。“结了婚没有?”阿拉伯又问。三年前,就这个年轻老板,他还没有结婚,这一点特别让他们那帮子工地上的工人从心里佩服,年轻轻的,婚还没结就出来当老板了,人们当时都这么说,说老板这条××是世上难找,也不知道是哪个姑娘修来的福气。“结了,又离了。”年轻老板说,身子朝左偏了一下,把车子往右打,打过去了。这时车就朝了东,朝东开下去,再朝北转一个弯,一直开下去,过一个桥洞再下去就是马站了。年轻老板看样子不怎么想说话,也不想提过去的事。他从倒车镜里可以看到坐在后边的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吧,但很壮实,旁边这一个,脸黑黑的,也很壮实,年轻老板拿不准这是两个什么人。是外地来的?是来城里打工的?还是来做买卖的?他都拿不准,现在他的眼力也不济了,不是他老了,而是他远离了他过去的行当,要是在过去,他会一眼就看出面前的人是不是进城打工的,是河南家,还是河北家,还是四川家,不用他们说话,一看就准。现在不行了,看不出来了。现在的这个年轻老板是特别会看黑道上的人,在里边待了三年,说经验也行,说第六感也行,许多的人站在一起,他几乎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个人是黑道上的人,而且呢,还会看出他们的行当,是小偷儿,还是烟鬼,还是打架的。这对他开出租车简直是有莫大的好处。现在他心里有气,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上了车,他都会在心里说:我怎么会侍候你们?每上一个人他都会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尤其是车上的乘客像阿拉伯这样的人,他心里的火儿就特别足,如果坐车的是个有身份的人,他又会在心里骂:×相,看你也没多大的本事,坐出租车。或者是,在心里说,你算什么?我当年,过手有多少钱!这个过去的年轻老板现在的出租车司机看人的时候总是用眼角,回答乘客的问话也总是很慢。刚刚开出租车的时候,他最怕的就是遇到过去的熟人。这是刚刚开出租车时的事,现在呢,他不在乎了,碰到熟人又怎么样?一开始他碰到熟人会不收熟人的钱,现在是照收不误。他现在是心里伤感,伤感得了不得。车被堵了,他会烦躁地用手“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猛拍车喇叭,直拍得警察跑过来,弯腰,问:“什么事?出什么事了?你做什么?是不是遇到那事了?”一边问一边还会审视坐在车上的乘客,猜想是不是这个司机遇上了劫匪,那乘客会不会是劫匪。

    年轻老板说他是离了婚,但他并没有离,他这么说是为了保住他那些钱,他还有些钱存在媳妇的名下。他做了几处工程,是越做越精,心也越做越黑,那就是,总是拖,材料款也拖,工人的钱也拖,能不给就不给,钱就这样慢慢积蓄起来。他出来开出租车,怎么说,也有故意让人们看的意思,那就是,他想用行动告诉人们,他身无分文了,破产了,这样一来呢,果真就少了不少事,该上门的也不上门了。他之所以不到另一个城市去,是因为他的小媳妇还在读研,在这个城市里的大学,再有一年,他的小媳妇读研一结束,他就要远走高飞了,让谁也找不到他。他现在的穿着也不那么讲究了,起码看上去是这样,下边是条牛仔裤,裤子有点儿脏,在膝盖那地方,有点儿油渍,是那次吃肉串时把油掉到上边了。上身是件黑衬衣,粗布黑衬衣,看上去粗,却很高档,因为坐在车里热,他只扣了下边的三个扣子,所以露着里边的白背心。他的衣服上总是多多少少沾着一些狗毛,他家养的那条小狗已经十岁了,春天一到就总是掉毛,他想把它扔掉,但没把它扔掉的原因是去年他旁边的两家邻居都被撬了,屋里还有人,小偷儿就进了家。他的家之所以没被撬,是因为他的小狗警觉了,小偷儿一动护窗,小狗就叫了起来,是那种警告的叫声,低沉,声音在喉部,外边的小偷儿听到了,他的家就幸免了。因为这只小狗,他的身上就总是有狗毛。他的脚上呢,是一双皮鞋,鞋子是名牌的,他穿鞋子总是在“今日足屋”买,原皮原色,很厚却很柔软,穿在脚上真是舒服。他是个爱干净要体面的人,袜子总是穿白色的线袜;内裤呢,也总是穿白色的名牌内裤。他是哪种人?真是一下子很难说明白。他可以不开车,但他开了,而且开出租车。他本可以整天待在家里,但他却偏要出来,所以,阿拉伯和他的哥哥才会找到他。

    “到了,就停在这里吧。”

    车开到快到小站的时候,阿拉伯让年轻老板把车拐到路的西边去,西边是野地。年轻老板犹豫了一下,但听说车上的这两个人是来扫墓就不再多想了。他把车停下来的时候才明白是要出事了,因为,阿拉伯手里的那把刀子,已经一下子顶住了他的腰,因为衣服穿得薄,他感觉到了刀子的尖锐,那尖锐的意思就是,只要旁边的这个人一用劲,那刀子便会进到他的身体里去访问他的内脏。在那一刹那,年轻老板不知道这两个劫匪是想要抢车还是想要钱。现在出租不好跑,从早上跑到现在,他还没跑够五十元。

    “老实点儿,把钱都掏出来。”阿拉伯说,手竟然有些抖,这种事,他从来都没做过,做这种事原是要有胆量的,此时此刻,在他的心里,其实要比年轻老板都害怕。他做过这种事吗?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这时候,阿拉伯的哥哥已经从后边跳下了车,堵在了车的另一边,年轻老板就是想下车夺门而逃也办不到。

    年轻老板把钱从座子下边取了出来,这太让阿拉伯失望,数一数,想不到只有四十五元钱。

    “再掏!”阿拉伯忽然气了,怎么才四十多块钱?

    “没了,我早上只挣了这么多。”年轻老板也慌了,这种事,他毕竟是头一次碰到,他出汗了,汗水原是不要过渡的,一下子就是满脸大汗。他想这两个人也许是烟鬼,烟瘾犯了,急着找钱,但他确实没有钱。“我确实只挣了这么多。”

    “再不掏我就捅你一刀。”阿拉伯说。

    “我真是没挣多少,早上才出车。”年轻老板说。

    阿拉伯呢,这才明白现在才是上午十点多。接下来,他就开始搜了,三年前,就这个年轻老板欠了他和他哥最少也有六千多,现在却只有五十还不到。这算怎么回事?这太让人失望,也太让人生气了。但阿拉伯很快就失望了,他翻了翻,车上凡是能放钱的地方他都翻到了,就是没钱。

    “脱衣服。”阿拉伯说,用刀逼着年轻老板。

    年轻老板就把上衣脱了,他以为这个劫匪要搜他的衣服。

    “再脱。”阿拉伯又用刀子逼着年轻老板。他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经和他的哥哥商量好了,要让他把衣服都脱光,要让他出丑。年轻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里边的白背心脱了,这样一来呢,他的上身就光了。年轻老板的身子很结实,受看,可以去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儿。

    “再脱。”阿拉伯又用刀子逼着年轻老板的脖子,往下一指,“把裤子也脱了。”

    年轻老板满头是汗了,是害怕,也是紧张,忘了脱鞋就开始脱裤子。

    “笨蛋,先脱鞋后脱裤子。”阿拉伯又说,刀子凉凉的就在年轻老板的脖子上。年轻老板的害怕是一点一点加强,他希望这时候有人出现,哪怕是远远地出现也好。他还想到自己的存款,存在苏州的那一笔大数字,谁也不知道,连他的小媳妇都不知道,要是自己被这两个人杀了,钱就不知道便宜谁了,当然是便宜了银行,这就叫一报还一报,欠银行的那一大笔贷款就等于还上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快脱!”阿拉伯又低声喊了一声。

    年轻老板就把裤子又一下一下脱了下来,里边呢,就只剩下一条鼓鼓的白色内裤了。年轻老板脱一件,阿拉伯就往车外扔一件,扔出去的衣服都给阿拉伯的哥哥接住塞到他们随身带着的提包里,大衣、背心、裤子,还有鞋。

    “把袜子也脱了。”阿拉伯的刀子一直逼着年轻老板,现在是阿拉伯说什么他只有照办。年轻老板把袜子也脱了,脱到这时候,年轻老板身上就只剩下一条白色的内裤了。

    “把裤衩儿也脱了!”阿拉伯又说。

    年轻老板犹豫了一下,他有那么一点儿害羞,有那么一点儿不懂,这两个劫匪,要做什么?年轻老板在那一刹那想到了鸡奸,这样一来,他就更害怕了。

    “脱!”阿拉伯又说,把刀子往年轻老板的脖子上按了按。

    年轻老板只好把裤衩儿也脱了,他已经,全裸了,身上一丝不挂了。他还年轻,年轻的身子很好看,他保养得又很好,为了更好地发育,他甚至还做了包皮切除手术,此刻呢,是一览无余了。他用手捂着自己该捂的地方。这时候他开始发抖,不是冷,是害怕。他看着自己的那条内裤被扔出车去,也被车外的那个人塞进了提包。车里的阿拉伯这时开始把车里所有的座套、手巾,所有可以用来遮一下羞处的东西都扔出去。车里没有什么东西了,只有赤裸裸的年轻老板,他真是赤裸得完全彻底,只有在洗澡的时候他才会这样。

    阿拉伯下了车,他和他哥把扔出车外的东西都塞到了提包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用刀逼着年轻老板要他下车。这一次,年轻老板预感到不妙了,他哭了起来,说他实在是什么也没有了:“要车就把车拿走吧,就是别要我的命。”

    “谁要你的命?把后备厢打开。”阿拉伯说。

    一听说让把后备厢打开,年轻老板就哭得更厉害了。他明白,他这回是完了,他们会把他一刀捅死,然后塞到后备厢里。他在这一刻才想到了要跑,但刀子就凉凉地逼在他的脖子上。他抖抖颤颤把后备厢开了。阿拉伯看了看后备厢,后备厢里是一个旧轮胎,两只空油桶,掀起的后备厢盖子上挂着一条手巾,还有一个游泳裤,是年轻老板游泳时用的。除此,没有别的了。阿拉伯把那条手巾和游泳裤抽了下来。刀子,忽然又有了力量,在年轻老板的脖子上压下来,却忽然一下子松开。

    “上你的车吧,不要你的命,只是想让你也光一回!”阿拉伯说。

    年轻的老板退着,捂着,上了车,但他不敢动,不敢关那个车门,还是阿拉伯从外边“砰”地一脚把车门给他踹上。车门被踹上后,阿拉伯和他的哥哥在外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后,阿拉伯把脸贴近了车窗玻璃,对车里的年轻老板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也光一回!”年轻老板是惊魂甫定,他看着车外,看着这两个劫匪,提着那个鼓鼓的提包,朝公路那边走去,那个叫阿拉伯的,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来,大声说:“不要你的命,就是想让你也光一回!”

    阿拉伯和他的哥哥下了一个坡,消失了,又上了坡,又出现了,最后,在公路上消失了。

    几乎是,所有的出租车,管理车辆的部门都给它们的司机发过指示,不许在车玻璃上贴太阳膜。怎么说呢?这也是出于对司机安全的考虑。这样一来呢,好了,外边的人就可以看到车里的一切。年轻老板浑身上下光着,开着出租车终于战战兢兢上路了,这对于他,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受,全身一丝不挂,全裸着,坐在车里。下边,割过包皮的那家伙,连他自己低头看看都觉得陌生,是那么大,那么粗,那么黑,那么丑陋。有时候它可以是动人的,在它能够给女人带来欢乐的时候起码是这样,但现在是极其丑陋的,怎么会长成这样?他想在车上找一点儿东西遮一遮,但车上什么也没有,有一阵子,他只好用自己的结实的大腿把它夹住。但那能夹住吗?它的体积是不容忽视的。年轻老板想了好几条路线,但无论从什么地方往家里开都要走一段漫长的路,都要经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他甚至想到了一个中学时候的朋友,就在马站附近的一个乡政府里上班,他想是不是可以把车开到他那里去,到他那里找一身衣服。但进了那个院子,自己怎么才能下车?光着身子怎么才能往办公楼里走?光着身子怎么才能上楼?而如果他的这个朋友又恰好不在,手机呢,也给那两个劫匪拿走了。按照最近的路线,他想他最应该去的是他母亲那里,他的母亲住在西门外那一带,是一楼,只要进了大院,把车停到小院的门口,他就可以跳下车往家里跑。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时候,正是院子里的老太太们晒太阳的时候,自己光着,就是捂着,也不可能捂得住,还不把那些老太太吓晕?他又想到了他的哥哥,在三医院东边,只要把车开到那个院子,开到他哥哥朝南的院门口,跳下车,一敲门就可以进了家。但这可以吗?这样子可以让他的嫂子和侄女看吗?还不把她们吓坏?他低头看看自己下边,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打消了。

    车在路上行驶着,外边的人好像已经注意到他了,天虽然一下子热了起来,让人防都防不住,但也不至于热到这个份上,怎么可以?这个司机,光个膀子在那里开车,真是没有司机的起码道德,真是不像话!太不像话!外边的人们当然看不到车里,但年轻老板真怕有个人忽然跑到车的前边来拦车。或者是,前边堵了车。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车已经进了城,远远的是红绿灯了。年轻老板害怕了,怕赶上红灯,他有意把车开慢了,算计着,后边的车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按喇叭,按了又按,把车“呼”的一声超过去了。又一辆,在后边一个劲儿地按喇叭,也是按了又按,也把车很气愤地超了过去。还朝他这个车上看了看,那辆车上的司机马上就吃了一惊,怎么,这个司机,居然会光着膀子!不至于吧?车挨得是太近了,那辆车的司机又朝这边看了一下,以为这边的司机是喝多了。那辆车的司机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对这边说:“喂,朋友,喝多了就不要开了。”

    年轻老板算计着时间,终于没给堵在红灯下,绿灯通行了。他现在是战战兢兢,一进市区,红灯就多了,过一段一个,过一段一个,过一段一个,过一段一个。而他的车终于停在红灯下了,而且是最前边,因为他是想抢过去,但没等他过去红灯就猛然亮了,他就只好排在了第一位。一个姑娘,衣装甚是入时,从他车前的斑马线上匆匆过着,一掉脸,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好像这还不够,她又回了一下头,又尖叫了一声,然后不是走,而是跑,这姑娘是看到了,什么都看到了,这意外的收获简直是让她受不了。在姑娘怕人的尖叫声中,绿灯终于亮了,年轻老板把车简直是飞一样开过了十字街口。下一个街口是什么灯年轻老板好像已经分辨不清了,他也是受了惊,被那个尖声大叫的姑娘吓到。他没停车,马上就要到家了,所以这一带熟人就更多,他不敢停车,红灯也罢,绿灯也罢,那个姑娘的一声惊叫让他下边起了巨大的反应,那巨大的反应因为受了从未受过的刺激而好像暂时消除不了。就在这巨大的反应下,年轻老板冲过了一个红灯又冲过了一个红灯,只要到家就好了!他已经想好了,顾不得那么多了,下了车他就会捂着下边往楼上跑,没有开门的钥匙也不要紧,就蹲在那里等邻居。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了,年轻老板想自己的年轻媳妇差不多已经回家了吧。他把车开得飞快,要多快有多快,管什么红灯绿灯,他觉得,他的车是在飞起来,而突然呢,他的车确确实实是飞了起来,一下子,在商业医院那个地方,一下子飞了起来。再往东拐一个路口就到他的家了,但他的车在一辆重型车的轮子下一下子飞了起来,像跳水运动员在高台上背身跳那样,他的车,一下子优美地飞起来,车头朝上,飞了一个弧形,是背身跳,原地背身跳,一下子跳起来,又原地落下来,车头着地,落下来的一刹那,朝一边倒下去的车尾又给那辆重型车的尾部弄得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侧身转。这一转,车就滑到了人行道的另一边,是立着滑行,像是美国大片中的特技,车门在滑动的时候忽然自己打了开来,完全是自作主张。

    年轻老板给赤裸裸地从车里救出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死,人们奇怪这个年轻司机怎么能够在撞车的一刹那把衣服脱得这么彻底,连一条内裤也没有剩。车里呢,也没有衣服,上衣呢?裤子呢?内裤呢?鞋子呢?袜子呢?

    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呢?救护人员跑来跑去地喊。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道边的桐花快要开了,树上的骨朵儿都努着,天热得它们不开怕是不行了,天实在是太热了,让人没有一点点准备就一下子热了起来。道边正在施工的那栋楼上,不少从外地来的泥瓦工都停了手里的活儿,脸朝下趴在脚手架上看下边的车祸。他们的身后,是天天都在往高升的楼体,他们这些从外地来的泥瓦工,一天起码要砌三米乘十米的墙,要不到了年底,他们就拿不到几个工钱。他们的衣服都还没换季,毛衣毛裤都还在身上,他们热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他们在上边看着下边,终于看到了下边这场车祸的主角,一个光溜溜的年轻男人仰面朝天被抬进了一辆救护车,车门一关,救护车马上大惊小怪地尖叫着,很快消失了。

    年轻老板的那辆出租车还在那里立着,立得十分妙,要是有人有意想把它立成那样,也许还不好办,但它就那么立着,像是要倒,但就是不倒。行人都远远绕开它,也有人停下来,问路旁的人,出什么事了?人有事没事?听说这个司机出事的时候浑身上下什么也没穿,一丝不挂。不会吧?怎么会一丝不挂?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年轻老板出事的时候,确实是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但他们都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的结果,可能连那个阿拉伯和他的哥哥也始料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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