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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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呢,大家几乎都不当一回事地说:“卖了吧,既然门房老高病成这个样子,单位现在又拿不出钱来给老高看病,不妨就把那头老牛卖了吧。”人们这么说了说就定了下来,让老高去把牛卖了,卖多少钱算多少钱,就好像那头牛真是一堆破烂儿了。门房老高心里真是伤心,想一想这头奶牛在院子里一晃都活了八年多了。当年单位的情况不好,幼儿园的奶水不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不如去买头奶牛来养,挤些奶水来给孩子们吃。好像是工会主席李子英说的这话,人们就果真去买牛了。牛给单位的那辆接送人的大轿车拉了回来,别看是一头很小的奶牛,秀里秀气的,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得那么大的力气,在车里跑来跑去就把身上擦破了,流着血,让老高看了好不心疼。

    门房老高在这个厂子看门真是够半辈子了,他们的厂子在城市的边上,又不能算是在农村里,往西去,可以看到农村的土地,高粱地和玉米地,还有豆子地、山药蛋地。还有那条细细的河,河边当然是草滩,草不高,但密实,真像是织得很好的地毯,上边开满了小小的妖艳的黄花,让人没事就想在上边走走,那便成了厂子里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地方,白天去,晚上也去,平平的草滩便凭空有了许多秘密。老高家本来是山西村子里的,在这样的厂子里上班就好像是又在村子里了,这让他心里很踏实很愉快。他原是喜欢土地的,他便在厂子外的一小块地里种了山药。厂子的厕所里有的是粪,他就去掏了给山药上了,那山药蛋长得便很好,到了夏天开出十分娇气的蓝蓝的花儿。收获的山药老高一个人怎么吃得了?就给大家分了,你拿一些我拿一些。山药原都晾在门房前的窄地上,大家拿了山药说一声:“老高的山药长得真好。”老高听了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就好像得了奖状。后来牛来了,人们说,总不能把牛放在工会那里让工会主席老李去喂吧,不如就让老高喂去。结果,这牛就好像是老高的了。结果人们就常常看到那牛在老高的门房里,这是牛小的时候。后来牛不知怎么忽然就大了,忽然就变成了一头很漂亮的大花奶牛,毛是白白的底子上有一片一片的黑花,鼻子是粉粉的,总是湿漉漉的,出气总好像很紧,好像很害怕。这就让人多了一些怜爱。更漂亮的是牛的眼睛。厂子里的人都说:“如果咱们厂有哪个姑娘的眼睛能比这头牛的眼睛好看,就可以去拍电影了。”结果弄得厂里的姑娘们都很不开心,又都觉得这头小牛的眼睛实在是好看,又都在背地里说厂子里谁谁谁、谁谁谁的眼睛长得像奶牛的眼。当然这谁谁谁都是厂里的小伙子,只不过那些被讨论的小伙子不知道自己被那些姑娘在背后讨论着。牛后来就大了,门房里放不下了,人们不知怎么就看到了紧挨着老高的门房旁盖了一个棚,牛就在那里边了,老高的日子也就不寂寞,牛在外边“哞哞”叫,老高在里边唠唠叨叨,人们都习惯了。老高就爱穿件红色的球衣,人们的印象里老高就好像总穿着那件红球衣,这好像与他的岁数有些不对路,但人们习惯了。

    牛一天天大了,老高总是喂它最新鲜的草,但让老高奇怪的是它一天比一天大,怎么就不见奶水?老高在没人的时候用手揣揣它的奶,这么一揣的时候老高的脸就红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他不明白小奶牛的奶子怎么总是小小的,不像别的奶牛的奶那样硕大得吓人,老高背着人用手揣小奶牛的奶的时候心里总有几分不好意思,就好像自己是在对一个姑娘动手动脚。这也难怪老高,老高一辈子也没结过婚,不知怎么就二十了,不知怎么就三十了,不知怎么就四十了,不知怎么就五十了。五十了还像一个小后生,别人说什么不好的话他都会脸红,这就让他显出几分别人所没有的可爱,别人所没有的特别,或许还有些神秘。厂子里的年轻人还猜测他是不是一个童子,还跟着他去澡堂看他的身体。老高便总是一个人去洗澡,这就让他显得更特别了。他好像是有些斯文,这是男人不该有的斯文,又像是有些害羞,这就好像更不该有了。总之人们觉得老高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的特别还在于他那天去很认真地问工会主席李子英。老高问什么?他问那头小奶牛怎么就不见有奶水,既然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在那里等着它的奶水吃,它就应该赶快把奶水给孩子们生产出来。工会主席李子英一听老高的话就笑了,笑得很厉害,老高不知道工会主席笑什么。

    “你不给它交配,它怎么会有奶水?”工会主席李子英说。

    老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交配”这两个字让他心跳得厉害,老高觉得工会主席李子英怎么可以这么说,说“那个”不就行了吗?旁边的人也就都笑,都说:“你们看,你们看,你们看老高的脸都红成个猴腚了。”“老高你脸红啥?牛又不是你闺女,交配又不是件坏事,另外又不是让你去交配,你害个啥羞?要想有奶就得让公牛去×他妈那么一下子,一×就准保把奶水给×出来了。”不知是谁说的这粗话,说粗话让人感到快感,这是男人们的开心时刻,但这话却让老高一下子生了气。人们就更高兴了,人们都觉得老高真是很可爱,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会为这种话生气,为这种话脸红。这就让老高显得与众不同,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不容易,这不容易竟然很容易就让老高给弄到了手,这就让人们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人们猜测老高怎么会对那头小奶牛那么好。也许正是为了这点,工会主席才对老高说:“老高,你把奶牛弄到奶牛场配一下吧,别人去厂里也不放心,再说别人也弄不了你那头小奶牛,两个后生弄不了,也许四个后生也弄不了,还是你去吧。你一喊,它就会乖乖跟着你走了。”这话让老高从心里很高兴,这等于夸奖了他。别人做不了的,他能做,这不是夸奖又是什么?老高很高兴,他答应去给小奶牛交配,但他小声向工会主席解释了下:“我根本就不用大声喊,我只要小声说一声它就会跟我走。”老高这么一说,工会李主席就又笑了,说:“那就好,所以必须你去,这事别人真还做不了。”

    老高就欢天喜地地去了奶牛场,奶牛场离老高他们厂子很远,老高是牵了小奶牛去的。去之前,老高给小奶牛吃了刚刚从地里弄来的玉米秸,那种玉米秸很甜,有很多的汁液,老高一边看着小奶牛在那里吃玉米秸,一边对小奶牛说:“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就要去结婚了?”老高这么说的时候,小奶牛并没有停止吃它的玉米秸,只不过把脸朝另一面转了转。老高就又是小声说了:“你也别害羞,你又不住在你男人家,你只跟它结一次就还跟我回来在咱们家住。”老高这么一说,小奶牛就又把脸掉了过来,它探嘴又叼了一根玉米秸。“你看你是个什么样子。你就不像个当新娘的。”老高又小声对小牛说,这么说的时候,老高就想起村子里结婚的事了。“你就要当新娘了,你还这么个吃法?你也不怕人笑话?”老高觉得小奶牛吃得实在是不像话了,也怕它撑坏了,就把吃剩下的玉米秸拿到一边去,“你看看你,吃也没个样子,把自己吃成个这样,你看看你那嘴头子,还得我给你擦。”然后就给小奶牛擦了擦。先用一块湿布子给小奶牛擦嘴头子,嘴头子上有不少玉米秸的绿沫子,然后又给小奶牛擦身子,主要是擦小奶牛的尾根,那地方拉屎拉黄了。“你看你羞不羞,一个姑娘家,你看你羞不羞,一个姑娘家。”老高一边擦一边说,自己倒忽然羞了,他用那块布子擦到了小奶牛的生殖器。他忽然很伤心,伤心什么?伤心这头小奶牛给自己从小拉扯大,现在倒要给别人的公牛去当媳妇了,为了这,老高忽然很恨那头还没见面的公牛。“唉,我知道你也不想去,你要是不去你就不会有奶,那些孩子都等你的奶呢,你奶了他们你就算是他们的奶妈了,你看你牛×不牛×,你一下子就有那么多奶孩子了。”老高把小奶牛擦得很漂亮,从头擦到尾,还把四个蹄子都擦干净了。奶牛的蹄子是黑的,被老高那么一擦,黑黑的真像是穿了漂亮的小皮鞋。老高牵着小奶牛往厂子外边走,人们都知道了他要去做什么,在厂子门口挖排水沟的年轻工人看见老高和他的小奶牛了,都为小奶牛的漂亮喝彩,一个浓眉小眼的红脸后生说:“别说给牛当媳妇了,给我当媳妇我也想要。”这后生这么一说,别人就说了:“要不就让这家伙试试,这家伙要是能把他的那家伙给牛搁进去,咱们输给他一条烟。”人们这么开玩笑的时候,老高有些不高兴了:“人家小奶牛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孩子才去给别人交配?”“老高你有啥不高兴的?又不是你闺女。”那些年轻人对老高说。这话让老高更不高兴了:“就是我闺女,咋啦?”老高大声地说。老高觉得小奶牛真像是自己的闺女,从小喂它,给它水喝,给它洗澡,小奶牛的存在让老高觉得自己是在当爹。当然这话不能对别人说,这话藏在心里,便更显得有了滋味。老高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伤心,但老高觉得要是去了奶牛场,那头公牛要是长得不俊,老高就不让它配,要配也要给小奶牛找个英俊的小公牛,不能委屈了小奶牛。这么想着,老高忽然有些生气的样子。“去了还说不定配不配呢!”老高对那些人说。

    老高牵上了牛到了奶牛场了,奶牛场的周围种的都是玉米,海似的玉米地好像一直接到了天边,黑森森的。从远远的地方吹来的风把好闻的庄稼的气息吹了过来,这气息让人体味着宁静和神秘,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忧伤。老高拉紧了牛绳,他真怕奶牛一钻进玉米地就再也找不到,那玉米地真是太大了。老高在奶牛场里看到了很多牛,大牛和大牛关在一起,小牛和小牛关在一起。不到吃饭的时候,小牛是不许和大牛见面的,原是讲纪律的。老高就拍拍小奶牛的脑门儿,小声对小奶牛说:“你就是从这里出去的,这原来是你的娘家,你不用怕,你怕什么怕?”

    奶牛场的老周是工会主席李子英的朋友,他把老高带到了后院。那么大个院子,空空荡荡的,院子两头立着两根很粗的铁杆,铁杆下拉着很粗的铁绳子,铁绳子穿着环儿,环儿下拉着一根很长的绳子,绳子另一头就拴着那头让老高看了害怕的种牛。那头种牛一下子就让老高兴奋起来,老高还是头一次看到那么高大魁梧的牛,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让人不敢靠近。老高觉得那种牛会一下子把人踏成一摊稀泥。老高怕了,怕那头种牛会一下子把小奶牛压死,一下子压成一摊肉酱。“哪能吃得住?”老高小声对老周说,老周就笑了,说:“再小的锅也能放下再大的勺儿,你怕啥?”老高就红了脸不敢说什么,然后就看着老周把小奶牛带进了场子,在那头种牛的跟前浪。浪了一个圈儿又浪了一个圈儿,那种牛就用鼻子去闻小奶牛的屁股,闻着闻着老高就看见有黑乎乎的东西从那头种牛的肚子下伸了出来,那可真是把老高吓了一跳,他想不到种牛会有那么巨大的东西。紧接着老高就看见老周把小奶牛领进了一个木头架子里,头朝里站在那里了。老高这才放心了,因为他看到了那头大种牛一下子扬起两只前蹄扒在了那个木头架子上。老高又脸红害羞了,因为他看到牛场的老周用手把种牛的生殖器一下子扳了过来送到了小奶牛的肚子里,老高差点儿叫出声,他听到了小奶牛的惨叫,很尖利的,他看到了小奶牛的身子抖得像是触了电。老高觉得自己也像是触了电,浑身像是感到了疼。种牛在小奶牛的身上动着,老高忽然大声“嘿”了一声,又“嘿”了一声。这好像由不得他,好像不喊不行了,连老高自己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喊。那种牛这时已经完了事,从木架子上安然下来。下边的家伙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却已经在那里吃草了,低头吃了一口草,又不吃了,愣愣地看着这边。

    “你‘嘿’它干什么?”老周对老高说。

    “他妈的。”老高脸憋得通红,不知说什么。

    “它是舒服呢,没事。”老周拍拍小奶牛。

    “吓死我了。”老高满脸是汗。

    “过一个月要不行还得来一回。”老周对老高说。

    “可不敢来了,可不敢来了。”老高说。

    “它都不怕,你怕啥?”奶牛场的老周就笑了起来。

    “想不到世界上有这么大的牛。”老高说。

    “它还不怕呢,你倒怕了,你真是个怪人。”老周说。

    “它一天到晚就总干这?”老高看着那头种牛问老周。

    “这工作还不好?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老周笑着说。

    老高觉得自己的小奶牛吃亏了。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西斜了,地里有人在锄麻,土路上车很少,小奶牛走走停停,因为它也觉得新鲜,时不时要停下来把嘴伸到路边的青草上。小奶牛走走停停,老高也走走停停。老高对小奶牛说:“想不到你让个流氓给欺侮了,它成天做这不要脸的事,要早知道就给你好好找个人家,找个童子也好,唉,咱们都上当了。”走到没人处,看看左右没人,老高拉起小奶牛的尾巴朝那地方看了看,湿漉漉的,才放了心。

    牛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看着牛的肚子,老高感到有些害怕,怕那肚子会一下子裂开,牛肚子大到不能再大的时候,小牛便生了出来。生小牛的时候,老高差点儿没给吓坏。他想不到牛是站着生,站在那里,血开始从牛的尾巴后边流了出来,然后是牛腿,一条牛腿出来了,包着白白的胎衣。老高不知道那是什么,看了半天才明白那是一条牛腿,一条牛腿生出来,牛就再没了动静,奶牛拖着那条腿在地上打转,那条腿是没生命的,是不能自主的。奶牛在地上一打转,老高就害怕了,他怕奶牛会死掉,便忙去找厂医,厂医老白却说:“要生它就生了,我去了也没用。”老高忽然很生厂医老白的气。但老白还是随老高去了门房旁的牛棚,再去的时候,小牛已经又出来半个身子,但那半个身子还是没有生命的,不能自主的。又过不一会儿的工夫,小牛就全生出来了,一下子从它的母亲的身子里掉了下来。老高又给吓了一跳,这回是为了奶牛的肚子,那肚子一下子瘪了,像放了气,松松的肚子垂下去。老高事先已经问了人,牛和人一样,生下小牛是要坐月子一样地先喝些稀的。工会主席李子英已经吩咐了,要老高去食堂取些米,再取十多个鸡蛋,要给牛做了吃。因为什么?因为它生了小牛。老高自然是兴奋的,兴奋得有些过了头,进了食堂就大声喊:“快生了,快生了。”食堂里的人自然知道要生什么了,却偏偏要和老高开玩笑,说:“你女人是不是快生了?”老高拿了米和鸡蛋要走,食堂的人又追出来,给了他巴掌大一块红糖。那锅稀粥现在早已经煮好了,也晾得正好喝,因为里边放了那块红糖,便有了淡淡的红色,又因为里边打进了鸡蛋,又有丝丝缕缕的黄色。这都让人们觉得新鲜,但更加觉得新鲜和兴奋的是老高,觉得像是在过节,围在外边看牛生产的人更加强了这种过节的感觉。老高举手投足便和往日不同,不是轻了就是重了。到奶牛刚把小牛生下来,老高就给奶牛把粥端了过来,但奶牛不喝老高给它准备好的稀粥,却不停地舔小牛身体,一边舔一边就把小牛身上的胎衣吃下肚子去。小牛给它的母亲舔得站不起来,这让老高很担心,担心小牛是不是不会站。但过不一会儿小牛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能够自主了,并且马上就开始吃奶了。小牛一吃奶,奶牛才开始喝老高给它准备的那锅稀粥,小奶牛真是渴了,喝得很快很急。老高就在一边急了,对牛说:“慢点儿,慢点儿,看看你,你小心呛着。”人们就在一旁“哄”地笑了起来,老高这才明白原来竟有许多人都在那里站着看牛生产。工会主席李子英也来了,脸给树影遮着,声音却在:“这下好了,幼儿园的奶可以解决一部分了,就是老高要更忙了。”只这么一句话,老高好像得了奖一样高兴了。

    生了小牛,老高才觉得奶牛实在受罪了,为了把奶挤给幼儿园的孩子们,就必须把小牛和大奶牛分开。一个在那边叫,一个在这边叫,叫得老高心里很不好受。老高把大奶牛关在棚子里,小牛就只好关在门房里,或者就用布兜子把奶牛的奶兜住。这样就是小牛在跟前也吃不到奶,憋得大奶牛直叫。大奶牛一叫,老高就心疼了,在一边直“哞哞”,就想解那个布兜子。老高现在比以前忙多了,要打更多的草。工会主席对食堂里的管理员说:“把食堂里的豆子给牛弄一些,也不是给它吃,是给孩子们换奶呢,多吃点儿豆子,多下点儿奶,再说牛也不是白吃,它的奶换来的钱也足够买一车豆子了。”“哪儿呢,够买两三车。”老高在一旁小声说。“对对对。”工会主席李子英笑了,说,“现在一斤奶的钱能买三四斤豆子。”

    老高现在学会了挤奶,有时候挤着挤着他会看看左右,左右要是没人,老高就会用嘴含住奶牛的奶头猛地吸一下牛奶。从牛的奶头里吸出来的奶不那么甜,有那么点儿腥,温温的。这么一吸,老高就把自己的脸给吸红了,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不好的事。老高把奶挤好了,把奶送给来取奶的幼儿园的人,一天一大桶。

    “你对孩子们说,他们的奶妈是头牛,那么多孩子都是吃这头牛的奶,这头牛就是他们的奶妈。”老高对幼儿园的人说,幼儿园的人们就是笑,就对那些孩子说:“你们有个共同的牛奶妈,你们还有个奶姐姐。”六一儿童节的时候,下了雨,到处都湿漉漉的,幼儿园的孩子们没了地方去,就都给阿姨带到老高这边看奶牛。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一边看,阿姨就在一边笑着说:“这就是你们的牛奶妈,那就是你们的奶姐姐。”“不是奶姐姐,是奶哥哥。”老高马上在一边纠正了一下。

    小奶牛生下的第一胎是头漂亮的小公牛,长得和它的母亲一模一样,身上的毛是白底子黑花,小蹄子是黑的,鼻子头粉粉的,总是湿漉漉的,眼睛长得真是漂亮,看什么都很聚精会神,又深又亮。厂子里的年轻工人们说:“这双眼要是长在哪个姑娘脸上可了不得,到时候多少人都会犯他妈的生活错误。”老高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很高兴,为什么高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能说清的一点是这小公牛是他老高养的奶牛生的,就这一点,使他和小公牛有了某种联系。小公牛生下来两个月的头上,工会主席李子英对老高说:“可不能再养了,它是头公牛,连地都不会耕,只能养大杀了吃。”厂里要把这头小公牛卖掉,这让老高伤心得不行,但他也没有什么法子,厂子就是厂子,又不是农业社养头牛使唤。那边临来拉牛的时候,老高哭了,当然是背着人哭。他头天给小公牛洗了,把全身都擦得干干净净,把蹄子也擦得干干净净。这天晚上老高不再让小牛和大牛分开,让它们待在一起,老高也不再给奶牛的奶上布兜子。老高蹲在那里看着小公牛说:“吃吧,以前总不让你好好吃,现在你就放开吃,这一辈子你也是最后一次吃你妈的奶了。”说着,老高的泪水就流了下来。老高觉得自己更对不起的是奶牛,便用手一遍遍地摸奶牛的脑门儿:“你为什么是头奶牛,你要是头黄牛就好了。”是黄牛又能干什么?这连老高自己都说不清。到了早上,老高不挤奶了,他忽然想起要带着奶牛和小牛去河滩,河滩上的草开始发黄了,这是他第一次带着大牛和小牛到河滩上来,他想让大牛和小牛在一起多待待。早上的秋风很凉,大牛和小牛都很冷的样子,吃了几口草就不吃了,站在那里,背着风,看着老高,好像在想,他为什么要带它们来这里,宽广起来的河水无声地流着,河水的颜色不知怎么忽然让人很伤感,秋天有时候就是动不动要人变得多情而伤感。

    “唉,长百岁也是要母子分离的。”老高对牛说。

    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时间是过得多么快,一眨眼幼儿园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厂子也不行了。小牛卖了一茬又一茬,现在老牛也要卖了。问题是老高病了,一是没人给它割草,二是食堂里再也没有那么多的豆子给它吃。大家几乎都不当一回事地说:“卖了吧,卖了给老高看病,卖牛的钱最有资格花的就是老高。”老高躺在那里不说话,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了心脏病,而且肾脏也出了大毛病。说到卖牛,他想想也是,牛一天天饿着,有时候就自己跑出院子到外边胡乱吃口草,也一天比一天瘦了,它要是自己走丢也算了,可它偏偏记着家,记着回来。一回来就对着老高的门房叫,让老高心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奶牛场那天来了人,说:“好家伙,都八九岁了还挤什么奶?场子里的牛四五岁就淘汰一批,杀了吃肉。”这话让老高心里难过了好几天,卖就卖吧,老高也不说什么了,但他要人们把牛卖到附近村子里的农家户,这牛虽然挤不了奶了,耕耕地也许还行。厂子里的人说行,就把它卖给旁边的村子里,给它条活路。人们是很尊敬老高的,一是他老了,二是他为人一直很好,三是他病了,病得那样瘦。人们不忍心不尊重他的意见。牛要给拉走的时候,老高说什么都走不出屋子。头天他已经给牛喂了豆子,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些豆子。没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厂子里安静了,老高才到棚子里去和牛说话,这也算是告别了。他搬了门房里的那把老木椅子,坐在牛的旁边,他用手摸着牛的脑门儿,一开始说话就流了泪。老高对牛说:“我老了,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能照顾你呢?你看你现在连口好草都吃不上。我老了,你也老了,你看你的蹄子都裂了,你又不走远路,你蹄子都裂了,这说明你老了。你老了,我也老了,我老了还不如你。你有那么多的奶孩子,他们都吃你的奶长大,他们都会记着你;我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照理说,你就是我的孩子,你这么小我就把你拉扯着了,喂你吃,给你喝,给你洗澡,可有啥用?啥用也没有,问题是我老了,你也老了……”老高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就不说了,眼泪却停不下来,他的手停了下来,牛却把头掉过来开始舔他。先是舔他的手,后来舔他的脸,泪是咸的,牛是爱吃一口咸的。牛一舔老高的脸,老高就哭得更厉害了,老高没开灯,他是怕人们看见他在棚子里。

    村子里的人来拉牛的时候,老高说什么也不走出门房,他让来拉牛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进来。他认识这个小伙子,这小伙子是个木匠,名字就叫了“强强”,是一个很一般的名字。要是你站在县城的街上喊一声,也许会有十多个这样的小伙子跑过来。这个名叫强强的小木匠给厂子里做过木匠活儿,晚上不回了,就住在门房里。老高很信任这个小木匠,也很喜欢这个小木匠,小木匠不爱说话,总是笑,不出声地把笑挂在脸上的那种笑,这就让人们都很喜欢和信任他。老高让小木匠进来:“回去能干啥就干啥,不能卖给杀牛的,你也喝过它的奶。”老高的话都在这里了。小木匠喝过奶牛的奶吗?当然喝过。

    小木匠去棚子里牵牛。牛懂了,牛是十分聪明的动物,说什么也不出来。也许它昨夜一夜没睡,感到了什么。它“哞哞哞哞”地叫,让老高想起一次次把它的孩子拉走时的伤感的叫声。但人还是有办法的,前边拉,后边推,还有人手里抓了把青草,牛不知怎么就出去了,出去了,又不走了,又叫。牛瘦了,但力量还在,人们拉不动了,再拉,牛鼻子就要给拉豁了。老高待在门房里,脸色让人有些担心,他不出去,听着外边,外边的牛分明一声声是在叫他。后来,牛还是出去了,人还是有办法的。工会主席李子英现在退了休,没事了,但他的家在厂子里,他听到了牛叫,他过来了,坐在门房里的亮处,他想和老高说说什么,但他不知道和老高说些什么,就那么坐着。这就显得更尴尬,就像是戏剧里的静场,越静越让人受不了,越受不了越静。后来工会主席也走出去,把静场留给老高一个人。这让他心里酸酸的,这酸酸的感觉让他又走不开,便拉了那把老木椅子坐在了门房的门口。

    叫强强的那个小木匠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个破盆子,里边放了些浸了凉水的黑豆子,哄了奶牛一步一步走出厂子。牛的叫声一声声小下去,那叫声让人明白牛是一步一回头地叫着,但又让人明白它又忽然不走了。

    “老高,你没事吧?”牛一停在外边不再走,工会主席李子英就朝门房里问了一声,他有点儿担心老高。

    “唉,过几天要刨山药了,你找人刨吧。”老高在门房里说。

    老高种了许多山药,那一大片山药会收许多麻袋。这让人就有一种担心,担心老高吃不上他自己种的山药。这种担心让人想马上做一些事,比如去地里刨一些山药给老高吃。老高是山西人,爱吃口莜面,平时总是在那里自己慢慢做推窝窝,山药就整个在笼里溜熟了,再加些酸菜,这顿光棍儿饭就很好吃。现在老高病了,盆子、碗筷都静静地安排在那里。工会主席想是不是老高想吃莜面了。他也是山西人,连老婆也是,搓莜面还是能行的。

    “老高,你是不是想吃莜面了?”工会主席在外边问。

    “这头牛爱吃山药,给它山药吃它就走。”老高在门房里说,嗓子里好像噎了什么。工会主席李子英便明白老高的耳朵一直在外边,耳朵一直跟着那头牛,那牛是叫给谁的耳朵听呢?是叫给老高的耳朵听。工会主席李子英想了想,不知该不该去刨山药。他好像看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厂子,站到了地头,一耙子下去,大个儿大个儿的山药就从土里跳了出来,然后,他明白那牛是要吃熟山药的,然后他好像又看见自己在洗山药了,在把山药放在笼里蒸,然后拿给牛了,山药热,牛吃得急,头一摇一摇。

    工会主席李子英站着没动,人老了行动总是少了的,想得多,动弹得少,这就是老了。别说是牛,就是人,岁数一大,会有多少困难在那里等着你。牛更是这样,它什么也不能干了。谁能像侍候老人那样天天给它喂水喂草?厂里的人谁都不愿看这头牛死去,但更困难的是谁也不知道该叫它怎么活着。这就是问题了,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啥都得想开点儿。”工会李主席好像是对自己说,又好像是对门房里的老高说。树影已经挪了过来,外边的牛还在叫,它不愿走,它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它也习惯了。它的奶水在这里简直就流成了河,如果有这样的河的话。它不愿走,它有它的道理,但它就是说不出来,当然它是说了,只是人们听不懂。后来它哭了,泪水从它已经不再美丽的眼里流了出来。小木匠却火儿了,用柳条重重地抽了它,它叫得更亮了,小木匠抽得更重了。

    牛不在了,厂子里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变化,觉得变化的是老高。他从来都没觉得门房有这么安静过,牛的“哞哞”声和夜里睡着后的打鼾声对老高是太熟悉了,牛的鼾声细得滑稽,细细的一声又一声,像是在远远的地方有人吹哨子。老高记不清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的鼾,总之第一次听到牛在那里打鼾,老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厂子里的年轻人在和他开玩笑,看露天电影回来了,或者是从河滩那边回来了,在吹口哨儿,但夜是很深了。老高出去,吓了一跳,鼾声是在牛的棚子里,老高忽然害怕是不是牛棚里进了什么东西,但老高马上明白那是牛在打鼾了。这种感觉简直是无师自通的,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是无师自通的。老高就在外边笑了,他想不到牛会打鼾,更想不到那么大的牛打起鼾来会是那么细声细气。听着牛在那里打鼾,老高忽然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晚上睡了后会不会打鼾,这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后来呢,后来老高在牛的鼾声里睡觉竟然有了一种安全感,因为牛在那里,那鼾声让老高时时明白自己有个伴儿在那里,不是自己一个人了,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就很安然。牛不在了,当然牛的鼾声也不在了。老高睡不着了,心里空落落的,从来都没这么空落落过。他在想牛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么想着,他就像是看到了牛的那双大眼睛。老高下了地,出去,外边是一地月色,白的,像是霜,树影子又让人觉得像是人在水底。老高往牛棚那边看,牛棚是静的,这静只有老高才会感觉到。老高忽然想起牛小的时候把头从棚里伸出来的样子。这么一想,牛就又像是在老高的眼前出现了。老高又好像看到牛从北边往这边过来了,看见他了,踮踮踮踮跑了几步,又不跑了,却偏要去闻墙上的铁丝,忽然还打了个喷嚏,样子是滑稽的。或者牛自作主张地从厂门出去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老高央了人去找,天都黑了,河滩那边不见,只有河水亮亮地在那里流,厂子西头的砖厂那边也不见。老高的心里不是慌,而是生气,他明白没人会动他的牛,肯定是它走得太远了,他就在门房外坐着,那都是半夜了。老高像是一个父亲在等他的儿子回来,厂门口黑黑的一晃一晃是什么?老高就想开口骂了,果真是他的牛踮踮踮踮过来了,老高坐着不动,闻着牛的身上一股子河水的腥气,老高坐在那里不动,牛却伸过舌头在舔他的脸了。可那是一次幻觉。那一次,牛掉到砖厂的破窑里去了,摔断了一条腿,是老高忽然猜出牛肯定是掉到那破窑里去了,带了人去找,果然在那里,一声一声叫。那一次,老高就是护士了,牛的护士,照顾了它好长时间,后来牛的腿好了,居然一点点残疾都看不出来。老高看着牛棚那边,想着这些往事,忽然就好像又看到了牛的头在棚子的窗上搁着,一动不动,牛的脑门儿上已经落满了雪,眼睫毛上也是。下雪的日子里,牛总是这样,不知它在想什么。它喜欢雪吗?老高掉过脸,又往厂门那边看,就好像看到牛卧在那里,嘴在不停地动,有车从外边过来了,响着喇叭,牛就是不动。司机李百潮喊了,骂了,骂女人的脏话都一句句骂出来,牛就是不动。老高在这边喊了,才骂了一声,牛便一下子起了身。这让老高觉得自己像是有了特权了,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自己本来是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人,但是因为这头牛,自己就有些和别人不一样了。有时候,当着人,老高就动不动故意喊牛几声。牛呢,也许正走得好好的,就会停下来,看着老高。有时候呢,牛也许正在那里撒尿,给老高这么一喊就不再尿了,好像是害羞了,知道不是地方了。这都让老高觉出一种亲切,一种人和牛之间的亲切,一种默契,人和牛之间的默契,这简直有些说不明白。这让老高觉得自己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实实在在,这实实在在的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很大的屋子里放了许多东西这屋子就不空落了。

    老高走进牛棚了,牛棚里的味道冷冷的,这只有老高才会感觉到。牛不在了,牛现在在什么地方?当然老高知道牛在小木匠的家里,但老高不知道牛是在院子里还是在棚子里,小木匠家里有没有棚子?老高又摸摸索索从棚子里出去了。老高现在才觉得时间是过得太快了,怎么一切都好像是个梦?当初为什么要养一头牛?这么一想的时候,老高忽然从心里很怀念过去:厂子里那么热闹,出出进进都是人,晚上也热闹,下夜班的人出去了,上早班的人又来了,现在车间里早没了动静。这让老高感到了伤感,这伤感忽然又和牛联系起来了,老高忽然从心里很恨工会主席李子英,他为什么会想起去买一头牛?要是当初不买牛,现在他怎么会这么孤单?这么一想,老高就好像又看到了牛小时候的样子,支棱着耳朵,眼睛又深又亮地在那里站着。老高感到揪心了。

    这一夜,老高没睡,越想牛越睡不着,越想牛越觉得自己孤单,心就好像给什么揪着,揪着心,却把泪水给揪了出来。他用手摸摸枕头下边,那下边是钱,卖牛的钱。老高忽然决定了,天亮就把牛弄回来,自己的工资也够自己和牛花了,病就让它病吧,老高现在忽然像是变成了一个孩子。孩子的世界是简单的,所以容易固执和冲动,人老了,一切又都变得简单起来,好像一切都要从头来一次。问题是,牛不在了,就好像一间大屋子忽然空了,把以前放在里边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下子都让人搬走了。老高决定了,天一亮,他就要去把牛弄回来。

    外边下雨了,雨下得很小,因为老高的耳朵一直在外边,所以他听到了,要在往常,他是不会听到的,因为他的耳朵在外边,他居然听到外边在下小雨了。在这静静的夜里,老高的耳朵一直在外边,他想听到什么呢?他想听到牛“啪嗵、啪嗵”地从外边跑回来。

    “不能说卖就卖了。”天亮后,老高去找工会主席李子英,找他有什么意思呢?但他就是去找了,天还在下着雨,好像是比夜里还大了些,远远近近一片迷蒙了,河那边像是浮起了白烟。工会主席对老高说:“卖都卖了,就让它到新的地方去吧,就当它是调了工作,就当咱们单位有人调走了还不行吗?”这么多年来,厂子里总是有人在调走,那么多熟悉的人一个一个都调走了,这让人们都很伤感。工会主席李子英想说服老高:“再说天下着雨,你又病着,要再把它弄回来,等天晴了行不行?”但老高的样子很坚决。“再说,你还病着,要是给雨淋了,再加重了怎么办?”工会李主席这么一说,门房老高就不再说了,他站起来,要自己去了。已经退了休的工会李主席没了办法,便说:“他妈的你这个老高,我就拿你没办法,我跟你去好了,我怕你自己去要了你自己的老命。”工会主席李子英像是有些生气了,他去戴了一顶草帽。

    工会李主席真的陪着老高去了那个村子,他跟厂子里叫了一辆拉料的车子,他和老高挤在司机旁边的位子上,那位子是给一个人坐的,两个人坐了就挤了。司机是李百潮的儿子,前年接替他的父亲来开车,却赶上了厂子不景气了,每天事也不多,总在那里闲着。听说要去把牛再弄回来,他的兴趣就来了,拉料的车上原来就有很高的架子,为了把牛稳在架子上,他又去找了绳子。一大团给雨淋湿的绳子扔到车上,“砰”的一声。老高掉过脸从车窗后看到了,这让他很兴奋。厂子里的事原不多,便又有几个年轻工人也要去,在厂子里他们待得是有些腻烦了,他们想出去散散心,也许中午会回来得晚一些,要是那样,他们便会在外边吃饭,天又下着雨,还能不喝点儿酒?这都是让人高兴的事。这些年轻人便都上了车,把一块很大的花塑料布共同在头上顶着,雨“沙沙沙沙”打在塑料布上是很富有诗意的。这让那些原本不打算去的人忽然也都想去了,但车已经开了。

    雨下着,远远的河滩那边白白的,流淌的河水呢,是灰的。

    车在不到中午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开了回来,当然,雨还在下着。厂里的人们看到车回来了,没看到牛,却看到那些年轻人在急急忙忙从车上往下抬一件什么东西,一直抬到厂医那里去了。人们才知道那不是东西,那是门房老高。

    车拉着老高他们去了小木匠的村子,老高才知道牛是给卖掉了。几时卖掉的?就在昨天,牛给弄回来,什么也不吃,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叫,不停地流泪。这就让小木匠的父亲把原本动摇了的要把牛卖掉挣几个钱的念头又坚定了。小木匠的父亲不是一个好庄稼人,却是一个好木匠,只是老了,没人再肯雇他做工,他就闲下了,手头也一天比一天紧,他就动了别的挣钱的念头。这第一桩生意就是把刚刚买回来的牛卖了。买牛花去了四百块钱,卖牛呢,只挣四百五十块,牛真是太瘦了,杀牛的那里有一台老掉牙的秤,秤老掉了牙,却还是一是一二是二可以把分量称出来。牛被没头没脑地打上了秤,一称,才二百多斤,真正是一头瘦牛。

    车便飞快地拉着老高和工会主席李子英还有小木匠去了杀牛的地方,那地方在一家鞋厂的西边,是一排平房,却有着细细的巷子,细细的巷子不直,一会儿朝这边转一下,一会儿朝那边转一下,然后就到了。那么细的巷子,车是开不进去的,人们只好下来步行。快到的时候,老高的脚步就比别人快了,这么一快就快到了别人的前边。老高听到了牛的叫声,但老高知道那不是他的牛,老高知道前边就是地方了。老高在前边走,工会主席李子英就跟在他的后边,工会主席李子英吃惊老高怎么会走得比别人都快,这时候,他们也就走到了巷子尽头。巷子尽头是一堵很高的墙,这堵很高的墙正对着朝西的门。走在后边的工会主席忽然看到走在前边的老高一下子站住不动了,这让工会李主席心里有很不祥的感觉。接着,他就看到老高一下倒了下来,正好倒在院门口的一个水坑里,那水坑不深,却很大。那水坑是怎么给弄出来的呢?是那些牛。它们都知道自己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便都死也不肯进这个院子,它们便和人挣扎起来,前边人拉,后边人打,牛原地打转,一边苦苦哀号着,便在院门口的地上留下了那么一个水坑。

    老高一下子就倒下了,他看到了贴在一进院门墙上的那张牛皮。一般杀了牛,那些剥下来的皮就都搭在横在院子里的铁丝上了,可是这天下着雨,杀牛的人就把奶牛的皮顺手贴在了墙上,好让雨水把皮上的血水冲掉。老高一眼便认出了那张皮。人们跟在老高的后边,看不到老高的脸,只看到他的后背,只看到他一下子就倒了下去……

    秋天到来的时候,李主席让人们去刨门房老高种的那片山药。这一年的山药长得真好,一耙子下去,大个儿大个儿的山药就从地里跳出来,它们为什么蹦蹦跳跳地急于从泥土里跳出来?因为它们在泥土里待得太久了,再说冬天也要来了。

    “要是老高一下子也能从地里跳出来就好了。”这是一个刨山药的人忽然说出的一句话。人们沉闷着,刨了山药,把山药背回了厂子。他们都不知道明年春天来的时候,谁再会为他们把山药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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