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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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好了车,已经四点多,时间是算好了的,六点要赶到那个叫沙岭的村子。天虽然灰阴着,看样子还不会马上就下起雪来,宣传队员们都知道这次是要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演出,所以车要比往常开得早一些,要是在往常,六点多开车也不迟。车呢,是一部很旧的大轿子车,车上的漆片斑驳了,样子就像是人的脸上长了不好看的癣,一片一片的,车上的玻璃也乌乌的,好在上边结了很厚的霜,看上去就好像还干净了一些。道具什么的在队长的指挥下装好了,服装是一包一包的,都放在后边的车座儿上,化妆品都放在两个破破烂烂的提包里,那提包上都是化妆的油彩,左一片,右一片,所以谁也不愿去碰它。队长就吩咐跳舞的小王提着它:“你就把它提着吧,再说你也要化装。”乐器呢,是谁的乐器谁就提在手里。队长戴着一副很深度的近视镜,上身穿着很厚的中式棉袄,棉袄外又是一件深蓝色的中式罩衣,他还戴着一条很长的毛围巾,这就让他多少有了些知识分子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的味道。别人呢,都在穿涤卡的中山装,而偏偏是他穿这种布料子的中式袄,好像就这么一点,他就有理由来当这宣传队的队长的。他是最后一个上的车,把手里拎着的鼓“咚”的一声放下去,又把手里的大铜镲“哗啦”一声放在鼓上。“梆子呢?”他朝车后边问了一声,是很浓重的河北唐山口音。“带上了。”演员小王马上在后边站起来说。

    “好,那就开车吧。”队长对司机说。

    车是朝北一路开去,这就顶了风,车窗外呢,没什么好看,就是灰秃秃的山,山又很远,但车上的人们都知道一会儿车就要开到那看上去很远的山里去。车里很冷,人们都缩着,这就让人们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一个不说,大家就都不说,大家都不说,有谁想说好像也不好意思说了。又好像,人们缩着身子把睡意给缩出来了,人人都像是一半睡着一半醒着的样子。只听见放在鼓上的铜镲随着车子的颠簸“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小声响着,好像怕把谁惊动了似的。车就这样不知不觉开到山里了,车开到山里就朝南掉了头。

    车“吱”地一下猛地停下来的时候,车上的人们才忽然都醒过神来。因为人们都迷糊着就都以为到地方了,却看见司机跳下了车,坐在后边的演员小王把玻璃上的霜擦了擦,发现车是停在山旁的公路上,外边已经在下雪了,而且下得很大,远远近近已经白了。司机下去一趟,又上来,取了工具又下去。队长也跟着下去,再上来人已经成了雪人,他拍着身上的雪对车上的人说了句:“车出毛病了,修修就好。”便又下去了。坐在后边的演员小王站起来,侧了身子,慢慢慢慢穿过道具过到前边也下了车,他下去是想撒尿,风很大,冲着北边简直就没有法子把肚子里的尿撒出来,冲着南边或东边就会给车上的人看到了,他只好冲着北边努力让×和风作对。风还是厉害的,再上车的时候小王的裤子就湿了一大块。这时,别的人也都想起下车方便方便了,上上下下乱一阵子,车上就都是雪了。

    车修了多长时间谁也说不好。司机上车了,要大家都下车去推车:“不推着不了啦。”队长也上了车,用浓重的河北唐山话对大家说,要大家都下去,人们就都下了车,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车是朝南走,风从北边来,人们都给灌一脖子雪。路是滑的,车就很不好推,但终于给推动了,车子动了,却还是打不着火,人们就继续推。公路在山间是盘旋的,人们就把车推着转过了一座山,又推着转过一座山。天黑了下来,车终于着了火。人们就都上了车,打身上的雪。才坐下,车又熄了火儿,人们就再下去,车又打着了火儿,人们就又都上车。这一回车没问题了,天也黑严实了。“别误了开演,那边人都等着呢。”队长说,不知对谁说,“我看八点也到不了地方。”演员小王在后边说,好像是队长说了话后没人答话他觉得过意不去,就说了这么一句。他裤子上的那片已经冻得硬硬的,他这时把他的演出服从包里翻了出来套在了身上,这样就暖和了一些。他这么一做,别的人也就跟着这么做了,个个都好像一下子胖了许多。

    “九点半到了也不错。”司机这时说了话。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脸是狭长的,而且白,偏又长了黑黑的络腮胡子,脸就显得更白更长,让人见了就忘不掉。他是去过沙岭的,什么地方司机没去过呢?

    “那也得去,去了,他们等不及散了,咱们再回。”队长说,倒好像谁说不去了,很严肃的样子。他这时已经把围脖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半个脸都在围脖里。

    “九点半谁还看。下这么大的雪,又是露天台子。”小王在后边说。

    “那也得去。”队长又说,口气更严肃了,好像是有些生气了。

    坐在后边的小王用手擦擦玻璃,看外边,能看到什么呢?什么也看不到,外边雪下得很大,努力朝前看,可以看到车灯灯光里的雪,很大,很密集。小王这时的心情很急,急什么呢?他很怕车去迟了,又怕沙岭村那边的人们等不及散了,小王是喜欢演出的,“下这么大的雪,人们可能不会看了吧?”他心里这么想,就有些怨那些雪。“怎么说下就下?快停了吧。”小王又在心里说。

    村子很远,但九点多的时候车还是到了。

    车一停下,队长就第一个下了车。下了车,就看见了台下的那些人,等看演节目的人们居然还都在风雪里等着,这就让车上的演员们有些感动,有些意外,有些高兴,又有些骄矜,宣传队的演员多多少少都有些骄矜,尤其是下到村子里来演出的时候。有人下了车,才发现车是停在了临时搭的舞台边上,舞台是用一个一个的大门板临时搭的,上边再用篷布蒙了。舞台前点了两大堆火,蹿起老高的火苗。舞台上方点着很大的三个灯泡,但那灯泡好像专门是给雪点的,又好像那些雪都朝着灯泡的方向拼命下,下,下。舞台的后边就是一排房,是沙岭村的仓库。队长一下去,马上就和村里的那个队长联系上了。队长是个个子很高的人,三角脸,脸上的眼睛也是三角的,头上戴着顶皮帽子,皮帽子一张一张的像鸟的翅子。村子里的人早有些等不及了,有些失望了,这时又都忽然高兴起来。村子毕竟是太偏远了,很少有个热闹的时候,一见车来了,有人就又纷纷往家里跑,去叫那些等不及已经回家的人。宣传队要来演戏的消息是前两天就传开来的,这样一来,附近村子的人也来了,而且,靠附近村子近的村子也有人来。

    队长又上了车,他的围脖已经解开,长长地垂在脖子两边,他要车上的人动作快一些。“别拖拖拉拉,把道具先搬下来,现在马上化装,化好装就吃饭,只给半个钟头,不要吃多了,吃多了就跳不动了,演完了再吃。”队长说。队长这么一说,后边的小王就马上说:“吃一个馒头就行了,反正演完了还要吃。”小王现在是很感激队长的,因为前不久,队长决定要他去演二人台,小王的嗓子原是好的,但没人注意他,队长的这种决定一下子就让小王不再是普通演员了,像是个角儿了。和他一起唱二人台的那个女的岁数已经不小了,都四十多了,叫李小芬,人长得很一般,但总是笑眯眯的,一化装,一上台就很好看了。嗓子呢,不算很好,有几分沙沙的,但很动听。她原来是专业剧团的,和她唱二人台的男演员姓许,人瘦瘦的,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嗓子一下就坏了,一句也唱不出来,这让他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唱不出来,队长让小王顶的戏,小王一顶他的戏,他就开始和小王生气。小许现在跑到乐队里去打梆子,因为不再上台,他就留起了黑黑的小胡子。

    演员们都挤着下了车,从车上往下搬道具与他们无关,搬道具是乐队的事。演员们下车是急着去化装,所以可以不去管道具,这好像是一点点特权。

    后台是一间屋,演员们一进屋就忙开了。屋子里点着火炉,靠里边是一条大炕,炕上还有两卷子行李,当中是一张桌子。小王把放化妆品的提袋放在了桌子上,和他唱二人台的老李洗了手,这时开始调底彩。上次队长为了化装的事生了气,说一个人一个颜色难看不难看,以后不许这样,都用一种底色。演出总是忙的,人们谁也不愿多做一些什么,都愿先把自己的装化好,所以谁也不愿去调底色,都是各调各的,所以化出装来很难一致。队长就让老李来:“老李你来吧,别人我还不相信。”老李为人很好,既然队长说了,她就只有听。她把调底色的油彩都先挤在一个碗里,碗是随手在屋子里找到的,调调,对着灯看看,又涂一些在手上看看,然后说:“快化吧,时间不早了。”演员们就知道底色调好了。这时,屋外已经围满了小孩儿和年轻人,他们都想看看屋子里的人怎么化装,其实他们也看不清什么,窗玻璃和门玻璃上结了霜,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但他们还是在外边围满了。他们平时都能看到些什么呢?庄稼,还有猪羊牛马驴什么的,还有山,除此他们什么也看不到,村子又远,电影和节目一年都演不上一两次,所以宣传队的一切对他们都是新奇的,宣传队给他们带来了一种过节的气氛。

    “演好演不好,化装要化得好看些,起码要让村人们看张好脸。”老李说,她已经在脸上打上了凡士林,一张脸在灯下好像一下子要放出光来。

    小王呢,化装向来是又快又好,他早就占好了灯下边的地方。演员们都是每人一面小圆镜和一支化妆笔,小王总是把那支笔放在自己口袋里,笔杆儿被他弄短了,笔头也用剪子修过,很好用。他化装很快,在灯下很快把眼窝和腮红涂好了,然后往脸上扑粉,弯着腰扑,扑完了又用刷子扫,然后才描了眉毛,描完了眉毛就剩下嘴了,但嘴现在还不能化,嘴要等吃完了饭再去化。小王化完了装,屋子里又挤又热,他就出了屋,他是喜欢站到屋外的,喜欢看村子里盯着他看的那些眼睛,那些孩子和年轻人都会像看一件什么稀罕东西一样围着看他,这就让小王觉出自己好像有些与众不同,那种眼神,在别的时候是看不到的。要是小王高兴,他还会和那些人说几句话。他发现,只要他和谁说话谁就会一下子激动起来。所以,小王是喜欢到村子里来演出的。小王只在屋外站了一下就去了吃饭的那间屋,队长和乐队的都已经在那里吃开了。小王进去,屋子里雾腾腾的,好不容易看清了那两锅菜,一锅是肉,一锅是肉烩粉和豆腐。小王拿了一个馒头在那里飞快地吃了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出汗,小王站在门口吃,门呢,开着一条窄窄的缝儿,有人在这条门缝儿间朝里偷偷地看。乐队的那几个人也已经吃完了,他们每人也只吃了一点点,他们都等着演出完毕的炖肉和油炸糕。

    小王很快吃完了,又喝了些水,他从吃饭的那间屋出来,用手护着脸,不让雪下在脸上。别的演员这时才化好装过到这边来吃饭,也都用手护着脸,雪下得太大了。小王又回到化装的那间屋去,去化他还没有化的嘴,小王这一回就化得很慢,很认真,因为他有的是时间,他把门开了,不是屋子里太热,是他想让外边的人看他在做什么。他站在灯下脸朝着外边,外边的人站在门口,他先用笔在嘴唇上打了线,然后再涂了口红,人就和刚才一下子大不一样了,更精神更漂亮了。然后,小王去了舞台,他要趁别人吃饭的时候走走台。

    小王在前边走,那些村子里的人就跟在他的后边,这就让小王心里更高兴。走到台子侧边的时候小王打消了走台的念头,因为这个舞台没有幕布,下边又是黑压压的人,黑压压的人之上是飞飞扬扬的雪,小王一走到台子的侧边,下边的人就都偷偷地看定了他。

    小王挺直了腰板儿站着,忽然清了一下嗓子。那些乐队的都也坐到他们该坐的地方了,小王跺跺脚上的雪,朝乐队那边走过去,这么一来,小王就从台这边走到了台的另一边。他在台子上走,台下的眼睛就都偷偷地随着他走。雪下得真大,台下人们的身上头上都是雪,一开始,他们是等不及了,现在呢,已经是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等到了现在,好像是再等到多会儿都是无所谓了。回去呢,也只是睡觉,睡觉是天天都有的事,节目却不是天天都会有。有时候呢,一年都不会有。

    节目呢,是一个接一个地演下去。节目演到一半的时候起风了,风把雪忽然搅到台上来,半个台子就白的了,下边的火堆里,人们又加了些煤,冒起黑烟来。这黑烟过后,“轰”的一声,火堆蹿起老高的火苗,台子上下一下子亮了许多。这简直是一种舞台效果,让站在台口准备出场的小王从心里高兴,因为该他的二人台了,这是宣传队的压轴戏,到村子里演出每一次都要返场。小王已经换好了装,上身是宝蓝色的对襟袄,下身是宝蓝色的彩裤,腰上是黑色的四指宽的腰带,头上呢,是在前边打了结的羊肚子毛巾,手里呢,是一把蓝色的绸扇,脚上是黑色的彩鞋。老李呢,也站在了那台口上,她穿了一身粉色的服装,头上还戴了一朵红花,她手里的扇子也是粉色的。这就让她显得很娇气,好像她就是一朵花了。那雪呢,好像是下得正好,正好把她衬托得更像是一朵花。这就更让下边观众的眼光饿饿的了。

    前边的节目接近尾声了,是一个载歌载舞的女声表演。这是五个人的表演,因为其中的一个女演员最近病了,只好让乐队弹阮的小刘来代替一下。小刘胖胖的,服装穿在她身上有些绷,因为是替人上台,就紧张,这个节目怎么演、怎么走台步她原是在台边天天看熟了的,但一上台还是免不了要紧张,比如,她总是看着别人怎么动作才敢动作,这样一来她就总是慢了半拍。紧张而又慢,眼睛又总是看着别人,尤其是走斜场时她那又认真又紧张的样子似乎就更滑稽更好看了一点儿,这让后台的人看了都想笑,但又不敢笑,但还是有人笑了。因为台下的人们已经笑起来了,这个节目也就完了。

    五人表演完了的时候,队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把扫帚,跑到台子上去,把台上的雪扫了扫。他担心雪会把小王和老李滑倒,因为二人台是要一遍一遍热烈地转圆场才好看,就像两只花蝴蝶。扇子呢,要不停地在手里舞出花儿。队长一上台扫雪,台子上的气氛就更不一样了。乐队呢,“吱吱吱咕咕咕”地重新调了弦,这就让小王把心提了上来,好像心不在胸口而是在嗓子眼儿了,更像是要跳出来。为了好看,小王把里边的毛裤脱了,这样走起来才更精神,做金鸡独立才会更好,但冷得厉害,冷得让人不由得要抖,小王就随着热烈的锣鼓声和乐声抖着。过门响了一次,又响了一次,一次比一次快,响了两次还不够,最后又响了一次,这一次才真是热烈。第三次过门响过,小王和老李才出了台,先是交叉着走了一个轻盈的圆场,又走了一个圆场,那圆场走得有多么好!小王把身子紧着,步子压得多么碎多么稳多么轻巧,背过身子时他的步子他的腰也那么好。过门是热烈的,想让人们都吼一嗓子。那二人台的调子又是人们熟极了的,这便是一种欣赏了,因为人们都熟。这二人台的调子是老的,节目的名字却是新的,叫作《农业学大寨》,前边是有词的,一句句都是说大寨好的意思,到了后来就没有了词,就只是“哎嘿哈呀,哎嘿哈呀,哎嘿哈哈哈哈呀”。这是要台上的男女一句对一句地唱,男的呢,唱一句,女的就马上跟上唱另一句,而且一句要比一句快,让人于热烈欢快的气氛之外又感觉出一种性的挑逗,而且,好像是那舞台上的一男一女有了做爱的味道,这就更让人们喜欢了。上边唱,下边的观众的心就给唱到了嗓子眼儿里,唱到快要结束时,台上的男女要猛地停下来,乐队也停了,世界都静得让人心里受不住,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停了只那么一刹那,一拍的时间吧,小王呢,才半唱半吼地唱出了最后的极短促的一句,这一句也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砰——”身子也随着唱一下子耸了起来,在那里做金鸡独立了。小王唱出了这一声“砰”,乐队才又重新热烈地响起来,演女角的老李接着要慢慢慢慢唱出那婉转好听一点一点高上去的“啪啊啊啊”,声音在一点一点地高上去,身子却要慢慢慢慢风摆柳样地蹲下去,蹲在了小王的身子前。台下的人便激动了起来。

    台下的人们已经朝台前拥了过来。雪还在下着,人们知道节目是演完了,因为没有幕布,乐队特意加了过门让小王和老李走了圆场回后台,这一对好看的蝴蝶便又在热烈而性感的乐声中飞舞起来,一直飞舞到了后台去,其实是飞舞到后边的雪中去了。下边的观众是不肯轻易放过这欢快的,因为这欢快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便拍起手来,喊起来,一次一次地拍,一次次地喊。队长探头朝台下看看,便去对站在台子后边的小王和老李说:“那就再唱一段吧,最后一段。”小王和老李呢,都兴奋得胸口在一起一伏,他们是乐意的,演戏原是有瘾的。队长便对台子另一边的乐队挥挥手,那边原都朝这边看着,乐声便又热烈起来。这一次小王和老李返场,身上和头上都披了点儿雪,这一次他们更卖力,走圆场时变了花样,而且脸上都笑着,扇子舞得花团锦簇,倒退的步子又急又碎又好看。老李的笑是好看的,她的扮相不能说好看,但她的笑却是极好看,这样的笑和台下极有人缘儿,小王的英俊又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彩,这简直叫台下的人们眼花缭乱了,人们无端端地觉得他们就是两口子,感情很好的两口子。

    有人跳到台子上来了,一个上来,另一个也上来,他们的身上都是雪,一头一身的雪。他们跳到台子上做什么呢?只为了仔细看看小王和老李,小王和老李挤着才退了场到了后台,人们又跟到后台去。

    演出是结束了,雪下得好像也更大了,不知有谁猛地尖了嗓子学了一声二人台,人们笑了起来。

    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演员们都到那间屋子里去卸妆,把凡士林涂在脸上,个个就都马上是花脸了,然后又用人造海绵擦,也是一人一块,都用这人造海绵把脸上的油彩擦来擦去,脸就都红红黑黑地花成个不像样,再擦,就又把原来的脸渐渐给擦出来了。小王不愿让挤在外边的乡下人看他卸装,便背过了身子,一只手举着小圆镜,一只手用海绵在脸上擦,擦了脸,又转回身去找盆子。盆子呢,里边已经给倒上了水,都已经被别人洗过了。小王就又去倒一回水,把肥皂往脸上打,细细地打,再洗,水便又红了。他在那里洗,旁边的村里人在那里盯上他看,都想看看这个唱二人台的后生卸了妆后是个什么样子。演员们在这里卸妆,乐队的却在外边已经把车又装好了,乐器和道具都放到车上去,鼓呢,还有镲呢,就好像是队长自己的,还是队长提了放在车上。队长上了车,对车上的人说一回:“完了赶快吃,不早了,赶回去也要两三点了。”口音是浓重的河北唐山味儿。队长在车上说了一遍,又到演员那边去说:“完了赶快吃,不早了,赶回去也要两三点了。”演员们已经都卸完了妆,屋子地上到处是红红黑黑的棉花球,盆子上也都是油彩,盆子是地上一个、炕上一个、桌上一个地放着。那只调底彩的碗,在灯下红红地放着,就好像碗里放了一个烂柿子。

    演员们都到伙房去吃饭,乐队的也过去了,那些看演员们卸装的人这才散了。台子下边的两堆火还红着,雪好像更大了,台下没了人,灯还亮着,就只看到那无边的雪和场子里坐过的砖头石块什么的。村里的队长,那个大个子,三角脸,三角眼,头上的皮帽子还张着,像是鸟翅子,他踩着桌子去想把灯泡下了,想了想,还是没下,却又去弄那两堆火,把雪往火上堆,水气和雪花便搅起很高的一片。他很快把火堆用雪捂严了,被雪捂住的火堆不肯一下就范,“咝咝咝咝”地尖叫着,冒着腾腾的气,一会儿就又黑下来,又暗暗地红起来,“忽”地闪出火来。

    人们很快吃完了饭,然后就都上了车。队长是最后一个上的车,他和村子里的队长说了几句话,说过年的时候也许还会来:“到时候演两场也可以。”

    队长上了车,车便开了。

    车开出了村子,村子是在山的夹缝里,要上路就得先上坡,坡上的雪多么滑,队长就对车里的人们说:“都先下一下车,车上了坡再说。”人们就都下车,下了车才知道雪有多么厚,车“哼哼哼哼”往坡上爬,人们已经等不及了,赶到车的前边自己上了坡。那车一空,便显出了力气,终于爬上了坡,人们就又上了车。车是朝北开,顶着风和雪。人们这时都困了,时间也是人们要睡觉的时候了。队长呢,坐在前边,就坐在司机的旁边,他怕司机也困了,就和司机说话,说些什么呢?小王在后边听着,却听不清,小王明白自己也要睡着了。有烟从前边飘过来,是队长给司机点烟,人一抽烟就不容易犯困了。其实司机也不敢犯困,山路是很险的,左一个弯,右又一个弯,都是上坡,他心里有多么紧张,谁会知道?他让车慢慢慢慢上坡,放在鼓上的铜镲“哗啦、哗啦、哗啦、哗啦”轻轻地响着。司机的紧张在这种时候似乎就只是司机自己的事了,他怕什么呢?他怕的就是车在上前边的那个大坡时会一下子停下来。结果呢,怕什么就偏偏出什么事,车快要上到坡顶上的时候真的就一下子停了下来。“他妈的!他妈的!”司机用力去扳那刹车。

    队长在前边跳起来了,因为司机对他说“快让人们下去推车”。队长就跳起来大声对人们说:“都别睡了,快下去推车,车在坡上呢。”人们就都跳起来,一下子都不瞌睡了。

    人们下了车,才知道路上的雪有多么厚,天上的雪有多么大,有人滑倒了,又有人滑倒了,但又都马上爬起来。人们都到后边去,车停在坡上,坡真是很陡,车马上就要上到坡上了,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它却停了下来。人们都到车后边去推车,但车后边站不了几个人,人再多也使不上劲,再说,路上的雪有多么滑。小王是站到了车的后边,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使着劲要把车推上去。车动了,但不是朝前走,而是朝后滑,车轮并不动,但车子却朝后慢慢慢慢滑下去。是雪,路上的雪不让车停下来。车退得很慢,但很坚决的样子,好像是,它已经打定了主意。小王和另外几个在后边推车的人坚持不住了,忙都跳开。他们跳开了,车还是慢慢慢慢地往后退。车下的人大声喊了起来,但不知车上的司机和队长听见了没有。车就那么慢慢慢慢朝坡下滑着,车下的人跟着车走,往坡下走,他们觉得车不会出事的,会退着退着停下来,或者是,车屁股退到山坡上就会一下子被山坡挡住了,挡住了就不会再退了。有几个人就不走了,他们想干脆等车停了再走过去。只有小王,忽然跑了几步,滑了一个跟头,又爬起来,一下子跳上了车。人们不知道他跳上车去要做什么,人们当然不会知道他跳上车是想让队长下车,小王觉得车再滑下去也许会出事。

    坡上的人们站着,看着车一点一点朝下滑,他们站着不动,好像都很麻木,其实他们谁也没有办法不让那车不往下滑。因为下着雪,这种晚上就和其他晚上不一样了,四野里白白的。他们都看着那车滑着滑着一下子碰到了山坡,车碰到了山坡后,好像是停了一下,那只是短短的一瞬,然后就马上朝一边斜过去。车是慢慢慢慢地斜过去的,就像是人的慢动作,车慢慢斜过去,又好像还会慢慢慢慢再正过来,好像它还没打定了主意翻不翻,但它还是慢慢地翻了,翻了一个个儿,又慢慢慢慢地立了起来,这一下好像是不再动了,但马上又朝一边斜了过去,一下子又翻了过去。这一下,车就翻到沟下边去,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在白茫茫的雪里,很慢很慢,一下,一下,一下地翻到沟里去。沟底呢,是冰,车翻到沟底时就在那冰上滑开了。这一滑就滑出了好远,是沟对面的石头和树丛拦住了车。

    站在路上的人们呢,都愣了。好像是眼前的事不像是真的,像是梦,又像是演戏,演给谁看呢?演给他们看,好像又不是,他们现在依然是演员,他们和车,还有那越下越大的雪,好像是同时在演出。是在演给老天看,演给四周的山看,或者是演给不知谁看。雪下得更大了。

    有人跑到了村子里去,很快,有火把从村子那边过来了,狗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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