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中年女人,还是少妇和小孩,她们无不怀着崇敬之心,倾听郭兴充满哲理、严肃而幽默的谈话,她们对他的技术深信不疑。谈话结束,她们一般不再提问,她们唯一的希望是郭兴能够亲自操作,那样她们就彻底放心了。每次谈话结束,郭兴都会给她们一个满意的表态,让她们尽管放心,手术就是由他来做。
黎明珠安静几天之后,又开始脾气暴躁起来,他经常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说话变得更加粗野,又开始对打针的护士动手动脚,姑娘们为防他的偷袭,常常结伴出现在他的病房。这种招数,对黎明珠来说根本没用,原因在于他没了羞耻之心,只要有机会,他都要伸手。
五月的风,柔和得像女人纤细的手;五月的风,是夏日的前奏,烈性得像西北少妇。那是五月中旬的深夜,月上中梢之后,整形科病房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在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轻手轻脚、左顾右盼地径直走到了四号病房,悄悄地将手搭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开一条窄缝,肥胖的身子缩了缩,像一条大胖头鱼钻进了水塘。
这一次,黎明珠疯狂到了极点。
躺在下面的女人,起初她以为是男人挥洒的汗水,用手一摸,觉得是一股黏糊糊的东西喷洒在了自己的脸上,那女人顿感事情不妙,赶紧翻身下床,草草地穿了衣服,钱也不要,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喘息未定,黎明珠先是感到脸上湿乎乎的,接下来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只觉得自己的手摸的不是脸,好像是一张在火炉上烤起了壳的饼。他想起了郭兴对他的警告,他恐惧到了极点,在慌乱之中他还是准确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救按钮。
当晚值班的医生正好是孙副教授,一阵急促的铃声,让孙副教授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定了定神,发现紧急呼救来自四号病房,于是飞奔一般赶了过去。打开灯,只见黎明珠的脸上血染一片,尤其右脸部的面颊像鼓起来的鱼泡。孙副教授心想大事不好,稍作镇定之后,他对黎明珠厉声吼道,躺着别动!然后转身向值班室跑去,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郭兴的电话,言不达意地报告了黎明珠出现的紧急情况。
不到十分钟,郭兴以最快速度奔进了四号病房,一看黎明珠的脸,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彻底完了。但他还是展开了应急抢救,孙副教授和小秦快速推来了应急手术车,那里面除了没有高倍显微镜,处置外伤的一切物品一样不少。先是清理脸部的鲜血,找到了崩裂的伤口,他们试图用纱布去按住那流血的伤口,可是只要稍微一松手,血还是快速涌出。他们只好用手去按那流血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黎明珠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
那一夜是短暂的,又是漫长的。孙副教授、秦护士配合郭兴在黎明珠的病房忙了一个通宵。
天蒙蒙亮,手术室的门被提前打开,所有参加整形换脸的专家都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手术室。黎明珠脸上裂开的伤口有三寸多长,血擦干了,又流湿了,那鼓起来的包比鸡蛋还大,如果不能有效阻止流血,轻则破坏换上的脸皮,重则失血过多,最终引发并发症而危及生命。可是,要想找到破损的血管,就得把换上去的脸揭开,一旦揭开那层脸皮,再把那脸换上去,那将是第二次整形换脸。彩超检查的结果更让人担惊受怕。在黎明珠浮肿的脸皮下,有好几条主动脉血管和一些毛细血管在向外渗血,那渗出的血汇集到一起,从那裂开的口子向外奔涌。
血液科专家经过一番掂量之后,向专家小组提出了定点按压止血施救策略,采取纱带捆绑的方法,止住向外奔涌的鲜血。很快止血的纱包送了进来,郭兴与外科专家一齐上手,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在黎明珠的脸上和鼻梁的两边垫上了高于鼻梁的纱包,包扎之后的黎明珠,除了眼睛、鼻孔和嘴,都被纱带捆了个严严实实。被注射了麻药的黎明珠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专家们则静坐在四周,焦急地等待一个小时后的结果。
太阳从东边照常升起,以特有的羞涩拥抱大地,那粉红的色彩,将手术室外用于医生休息的房间映衬得春光无限。郭兴焦灼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不知道止血后的黎明珠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那张换上去的脸还能不能还原如初,如果那张脸不能在他的脸上正常生长,就将产生一系列生理反应,黎明珠的生命就成了问题,那样这个换脸明星将像流星一样,在人间一闪而过。想到这里,他感到了心脏跳动的沉重,他停下脚步,倚靠在窗旁,透过窗子,看到楼下园林里的植物是那样的生机盎然,高大的梧桐经过一个冬天的沉默后又长出了巴掌大的新叶。而人的生命却是如此脆弱,一个小小的灾难,哪怕是一次感冒,都可能引起生命的终结。
因为内心的沉重,再加上一夜的紧张抢救,郭兴的脸色发灰,嘴唇发乌,大脑里一片混沌。三个月前,整形换脸成功后的喜悦在他的脸上荡然无存。他太困乏了,他暂时进入了梦乡。梦里全是黎明珠的身影,黎明珠像幽灵一样贴在墙壁上对他说,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的折磨了,我先走了,天堂在向我招手呢。我走了,你不要拉我,让我爽快地走吧!黎明珠说完,那墙壁上的人影,便从那扇窗口飞了出去。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一声,你回来,你不能说走就走……他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来。
时光在流逝,手术室里寂静无声,身穿白大褂的专家们像守灵者围坐在黎明珠的四周,屋子里寂静得只有监护仪发出的微弱声音。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黎明珠没有醒来,首先是麻醉专家的神经绷紧了,他一会儿看挂在墙上的时钟,一会儿抬起左手腕看一眼手表。时间是那样的一致,病人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没有醒来。因为术后不能醒过来的病人,一般都是心脑病患者,像黎明珠这样整形的患者几乎为零。
又过了十几分钟,黎明珠还是没有醒过来,他像一个贪睡者一动不动。麻醉专家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黎明珠跟前,黎明珠的脸被蒙住了,看不到任何表情,眼睛也闭着,看不到任何反应,就连那张嘴也是闭着的,能够看到的只有那台集心跳、血压、脉搏等于一体的监护仪,数字和图线显示正常,没有让人揪心的反应。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专家们都站了起来,都近距离地靠近黎明珠的身旁站了一圈,一个个前倾着身子,弯着腰,面色凝重而严肃,像为亡者吊唁的鞠躬。就在专家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心脏监视仪发出了急促的尖叫,声音是那样的短暂,总计不到十秒,那跳动的曲线,一瞬间拉成了一条直线,最后从屏幕上消失了。
一向沉稳的郭兴,面对眼前瞬息万变的现实无法接受,他大惊失色地一声高叫,不好了,赶紧抢救!按照预案,郭兴拿起剪刀,极其利索地剪开了缠在黎明珠脸上的一层层绷带,垫在黎明珠脸上的纱包被鲜血浸透染红,当揭开最后一层的时候,黎明珠的脸是那样的恐惧吓人。有的部位出现了青肿,颜色像猪肝一样发紫;有的部位灰白得发暗,没有一丝血色;有的部位打起了皱褶,就像过了一个冬天的老梨树皮;鼻梁塌陷,鼻子歪向一旁,像一个小丑演员。眼前的一切就如一座顷刻倒塌瓦解的大厦。面对惨不忍睹的现实,郭兴经受不住如此打击,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在场的专家们,齐心协力对黎明珠实施了抢救,有的按压心脏,有的做人工呼吸,有的为他注射强心剂,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成了徒劳。其实,黎明珠在被熊抓伤做了整形换脸手术后,那种钻心的疼痛,多少次让他万念俱灰;他的无知与鲁莽,帮助他结束了自己生命的疼痛,结束了被追杀而难以入睡的恐惧。
郭兴有点恍惚,他望着那一张张生动的脸谱,那是他刀光之下的艺术杰作,那脸谱的变迁,就是他从一位普通医生成长为名医的见证,是黎明珠将他的整形事业推到了极致,那一闪而过的辉煌,毕竟是人生的拥有。此时,他那沮丧的心又被希望之光复活。
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郭兴刚刚踏进三楼整形科的大门,后脚就跟进两个人来,还是一高一胖的两个警察,高个儿警察挤着一脸皱纹笑着对他说:“按照约定我们来了。”
郭兴以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说:“来了好啊!来得正是时候。”
胖警察打着哈哈说:“郭主任爽快,我们今天来不仅要见人,还要把人带走。”
郭兴优雅地说:“你们也别急,待会儿,我带你们去见人。”
郭兴带着两位警察行走在充满了花香和尾气的人行道上,直入云天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地遮挡了阳光,路上只有斑驳的树影。影子很亮堂,就像一潭荡漾的湖水。叶片中间透出一条条光线,仿佛小女孩纤细的玉指。
他们三人,一路上没有说话,一直向西,其间穿过了几个花园,经过了住院大楼、教学楼和解剖楼,在西北角一个绿树掩映的灰色小楼前停了下来。只见那停尸房的大门外有七八个男女围着一架推车哭泣,高个儿警察似乎有所醒悟,惊讶地问:“郭主任,你没搞错吧,怎么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郭兴回头对高个儿警察说:“进去吧,一会儿什么都明白了。”
郭兴说完绕开那哭哭啼啼的一家人,正准备往里走,迎面与皮肤科的林护士长相遇。快人快语的林护士长告诉郭兴,刚死的病人叫李倩,不到三十岁,因患皮肤癌而病亡。郭兴听了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那推车上被白布盖着的死人,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如一支支利箭,直刺他的心房,他的脸色骤然凝重。
把门的看守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个子不高,充其量一米五八,还有点驼背,长得精瘦,嘴阔眼小鼻梁高,脸色红润,头顶光亮,郭兴叫他闫师傅。闫师傅对郭兴很热情,赶忙给郭兴开门引路。自从黎明珠从病房移到停尸房后,郭兴先后几次带学生来,探究黎明珠最后的死因。
死后的黎明珠依然享受他生前住单间的待遇,他被安排在地下一层最里头的尸体解剖房里。要到那间房子,必须走完地下一层的通道,在那宽大的房间里,放满了用白布掩盖的尸体,房间里温度很低。两个警察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不知是停尸房里太冷还是太寂静,虽没说话,郭兴却听到了他们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走到尽头,闫师傅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却被郭兴拦住了,说:“你们不是要带人吗?把手续拿来。”
胖警察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省公安厅开出的逮捕证。”
郭兴扫了一眼说:“很好,闫师傅你开门,让他们见人。”
郭兴走进屋,打开灯,掀开白布床单,说:“你们有什么话就问吧,如果需要回避,我们到外头去等。”
胖警察上牙打着下牙说:“怎么、怎么死了?”
高个儿警察似乎胆子大一些,走近躺在床板上的黎明珠,看了一眼,结结巴巴地也说不成整句话。
郭兴从白色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说:“这是死亡证明。”
郭兴转身走在前面,出了停尸房,站定后说:“黎明珠是上个星期五早晨死的,没能抢救过来。他的死因我们正在研究,有一点与你们相关,自从你们私下讯问过他之后,他便常常失眠,靠服用安定入睡。”
高个儿警察感叹地说:“命中注定,他是躲不过一死的。云南警方给我们传来信息,有充分证据证明,黎明珠利用采药之机,常常走私毒品,警察找到了他的背篓,里面装的就是毒品。”
郭兴用手指了一下前面停放的一具尸体说:“前面第五个就是吸毒者,死前瘦得皮包骨。”
郭兴将那叠得整整齐齐的死亡证明递给胖警察,胖警察接过来看了一眼,原样叠好收进公文包里,说:“这倒也好,简单省事。”郭兴没有接话,在心里想,真是冷血动物。转念再想,死,对于黎明珠来说,也许就是病痛、烦恼和恐惧的终结。
原载《青年文学》2014年第8期
本刊责编 杜凡
作者简介:钟法权,男,1966年出生于湖北荆门,现任第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政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情书撰写人》《行走的声音》,长篇报告文学《那一年,这一生》《废墟上的阳光》《陈独秀江津晚歌》。其中,《行走的声音》《大雪满天的日子》等作品连获总后勤部第三至十二届军事文学奖;《那一年,这一生》《陈独秀江津晚歌》荣获第十一、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文学类一等奖。
创作谈:自然人生
钟法权
我在一所医科大学工作,所属附属医院全国知名,因为工作的关系常与医生们打交道,谈论最多的莫过于人的生死。关于生,人们谈论的并不多,哪怕是哪个妇产科医生一天剖腹接生上百个婴儿、谁家的女人一胎生龙凤或者一胎生三个四个,都不能引起人们足够兴趣。当谈论某某人昨天还在大会上作报告、在手术台上给人治病、在酒场上豪饮一斤两斤不醉,第二天就查出了肝癌、胃癌、肺癌、膀胱癌、直肠癌等等,住院不久猝然离开人世时,人们无不为之扼腕,即便是整形科也难以摆脱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
在《脸谱》中我所描写的是整形专家为患者换脸的典型故事,讲述的核心还是关于死亡,是对命运悲剧的透视,而不是表象中的“女为悦己者容”的畅快。郭兴作为知名整形专家将超凡的技术、奇妙的想象和绽放的业绩浓缩在他那近乎功德碑的一面墙上,是他的成就与内驱力,是他整形事业迈向巅峰的足迹,是他的光环,同样也是他的枷锁。黎明珠这个被熊抓伤了脸的患者,让久久渴望当名医的整形探险者郭兴抓住了一举成为整形业内名医的机会,换脸的成功,使黎明珠成为郭兴为之骄傲的众多脸谱中的一颗耀眼明星。在第一条引线中,公安人员对黎明珠这个不同寻常的换脸患者展开了无休止的追踪,黎明珠究竟是罪犯还是患者,《脸谱》从头到尾始终没有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原因在于当今社会多元,人不仅内心复杂难测难防,就连人的面部因整形如川剧变脸般让人眼花缭乱,这就是基于人性的复杂和社会多样的现实呈现。人必须面对死亡,无论医术多么发达都无法抗拒。即便郭兴能够把一个人的脸换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他也无法解决免疫排斥的问题。而副线中的李倩因追求自我极限美取痣而引发癌症,郭兴及所在医院的专家们表现出来的无能为力,类似唯美主义的死亡代价是文学对生命凋谢的审视。《脸谱》是个众生相,揭示的是医者与患者的内心世界、不同人生以及功利需求,是对人过度追逐容貌美而引发的命运悲剧和如何顺应自然人生的深度思索及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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