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冉-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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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的第五天,吴素琴一家人从悉尼回国飞到省城。近半年她为中科大筹建一个尖端的生化实验室,以科教用品的专款项目,通过世界教科文组织,从美国、德国进口了一批实验设备和器材。她听张云芳说我在开报关行,毫不犹豫将这些器材的进口通关手续委托我的报关公司代理进口。张云芳算了一笔账,扣除商检、保险和运输成本,代理报关费是设备进口到岸价的百分之一点五,也就意味着吴素琴让我净赚了一笔七十万元的代理费。某种意义上算是见面礼。乔冉再怎么淡定从容,内心也像绽放的礼花,五彩缤纷了。

    晚宴是在我家进行的。落地玻璃窗外,尽管凛冽的寒风掠过被灯光映衬得五光十色的镜湖冰面,发出尖利而悠长的呼啸,可蚂蚁般涌动的溜冰人群,夹杂着冰雕节的民族乐曲,此起彼伏。乔冉站在窗前,转过脸,客厅里水晶灯光打在脸上,油亮得像熔化的蜡。她涂了唇彩,勾了眉,眼睫毛上刷了黑色,一件紧身的红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肤。她语速柔缓,笑容沉稳地招呼每个人,胸口满满地荡漾着香甜的气息。她摁下音响按钮,传出约翰·列侬的老歌和Hedy West的《五百里》,笑意盈盈瞥了一眼和我坐在一起的赵树平,赵树平做了个鬼脸,会意地亮出手掌心向她晃晃。酒的好处是喝到最后,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客厅里,灯光映照下,个个幻影幽幽,大家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舞得热闹,旋律听起来既遥远又忧郁,像是青春时光的梦呓。

    音乐带来伤感,我强烈渴望消除这最后的疑虑和不安。去年赵树平回来讲学来去匆匆,没有深聊,我喷着酒气擂了他几拳,口不择言地骂了一连串“狗日的”,你的恶棍气呢?你他妈不会被洗脑了吧?还是脑袋瓜里安装了芯片?间谍?赵树平始终笑而不语,儒雅、沉稳,一双只有两岁的孪生姐弟围在他身边踩着地上的各色气球,噼啪作响。

    等我骂够了,赵树平凑在我耳边,声音几乎被鼎沸喧嚣淹没,说,一个人的改变可以有两个原因——要么,他已经学会了太多,要么,他已经被伤害得太深。我大声问,别他妈转文,当初你怎么混出去的?赵树平大声回应,这是笨蛋问的话,拒绝回答。

    我颓丧地歪在沙发里,头晕脑胀。冉冉安静地坐在我身边,费劲地穿着妈妈的溜冰鞋,清澈的大眼睛望着我,盛着两汪天真,爸爸,我要和妈妈去看冰灯溜冰。我在她腮帮上狠狠亲了一口,今天不行,宝贝。我塞给女儿一个长毛绒大灰熊,艰难地四下搜寻,见她和吴素琴腻歪在一起,问这问那。这不该是她的风格。再斜睨吴素琴,她应该整过容,兔牙没有了,那张脸精致高贵,一副惯有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模样。她挽着袖子,像个女主人,在我们家开放式的大厨房又是煎又是炒,橱柜台面上的手机铃声悦耳,她让乔冉拿着手机放在她耳边,吆喝了几句,挂了电话,抱歉地说是一个纽约的教授在埃塞俄比亚做一项生化实验。提及纽约,吴素琴似乎想起什么,神色黯淡下来,挥了一下潮湿油腻的双手,示意赵树平过来。

    赵树平像个得令的机器人,快步凑到太太跟前,哈着腰,双手顺势搂住乔冉和吴素琴的肩膀,客套地恭维,说,素琴,你看乔冉这件红线衫穿得真漂亮。这个举止令乔冉有些不自然,抱着双臂,头扭向窗外五光十色的焰火。吴素琴没有丝毫醋意,瞪了他一眼,说说吧。赵树平愣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退缩和犹豫,还是将方辉的死讯告诉了乔冉,然后从带来的背包里翻出相机,按下按钮,给两人看葬礼画面。乔冉捂住嘴,挥手让我过来。

    我略有些踉跄地凑到他们面前,一看照片也傻了。赵树平语气刻意保持平静,说方辉得的是心梗,在纽约皇后区79街的家中病故。俞平一年前就已和他离婚,葬礼和后事都是徐震指示他操办的。赵树平语气低沉,说俞平在离婚协议里分割给方辉一个珠宝店,方辉就靠这个维持生计,活着还好办,每年给郑健民的敬老院拿出几十万的慈善基金应该没多大问题。所以,他瞥了吴素琴一眼,这次来还有个计划,我和吴素琴准备和敬老院再续二十年约。他低下头,话题瞬间被欢乐的喧闹声淹没,冉冉带着哭音拽着乔冉的双手,央求带她去户外。乔冉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张云芳面色晦暗,识趣地哄着冉冉,宝贝,让我们跳一曲伦巴,说罢抱着她往人堆里钻。

    吴素琴端起一杯红酒,一仰脖子干了,拉着木然的乔冉,乞怜的目光正视她说,乔冉,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这些年我们一直考虑为郑健民做点什么,方辉说小钱,不用操心。现在他不在了,我和赵树平终于可以做些补偿,本来我是不敢来见你,现在似乎好受些,至少我们努力了,我们不欠谁的了,不欠了。她竟有些冲动,转脸搂住赵树平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赵树平轻轻挣脱开老婆,粗壮的胳膊一只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拉住乔冉的,面朝我,我仿佛又看到多年前他对我的神态,方辉不在了,他的记忆也不在了,若干年后,我们大家都不在了,所有的记忆也都不存在了,所以好好活着,好好珍惜。李林兄,这是我妹妹,你一定要对她好。他的话有点矫情,我点头,发现乔冉紧闭着嘴,似乎压抑着深重的喘息,我本能地断定她气管不舒服,一只手探到她脸颊,撩了一下她额前的刘海,问,没事吧。

    不料她先抿嘴无声地笑了,闪了一下脑袋,接过吴素琴的话说,什么欠不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来,她先倒了一杯红酒,泼到水槽里,歉疚地说,老同学,安息吧,又盛了满杯,面朝我们仨,喃喃自问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我们端起橱柜上的酒杯,将琥珀色的酒一饮而尽。乔冉举着空杯子,望着赵树平,眼神竟有些勾人。

    气氛更浓烈,几个男女围拢过来,骂我们夫妻崇洋媚外,不拿他们老百姓当回事,然后赵树平夫妇被他们扯开,手拉手围在一起唱《光阴的故事》,唱完又唱《有位朋友问张帝》……趁着大家东倒西歪之际,乔冉牵着女儿的手,召唤我和赵树平夫妇走到落地窗前,颇有些无奈地说,这个小东西非要去外面闹,人太多了,我要赵树平保驾,我这点本事还是赵树平教的,吴素琴你不知道吧。话音底气不足,我觉察到她眼神带着羞怯和期盼。吴素琴侧过脸,用心地在乔冉额头上亲了一口,去吧姐姐,我要和李林亲热一下,她柔情婉转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连忙拽住赵树平的胳膊,赵太太,心意领了,我家闺女随她妈,一动起来像个疯子。另外我得看好乔冉,不然被赵树平拐跑了。众人皆笑。

    偌大的镜湖冰面满是人。因为增设了冰雕展,步月桥北侧的小镜湖成了展区,占用了原先的滑冰场,人群只好集中在南侧一小块浅水区冰面。警察为了防止意外和便于管理,用机器加厚了冰层。超过五米深的区域,用红布现圈了一块巨大的椭圆形隔离区,所以密集的人流像堵在澡堂子里,互相挤着挨着。我和张云芳省心了,护紧冉冉的胳膊,任凭她跺着脚扯着嗓子喊妈妈。

    乔冉这些年功夫没白练,一个燕式平衡的动作就把赵树平镇住了,虽然技巧生疏不少,可体力信心犹在,他揽着乔冉腰身的胳膊仿佛带着巨大的力量,乔冉没有抗拒,身姿柔软地任凭赵树平引领,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翻腾、雀跃,灵巧地避让着别人的冲撞。随着滑行速度的加快,射灯下的影子拉长,旋转,交相呼应,渐渐乔冉反客为主,像一个毅然决然的痴情少女,微微上倾的身躯在与他欲近还远地靠拢。瞬间,一个翩然的翻转升腾,乔冉拉扯着赵树平冲破人流织起的藩篱,带着横扫一切的力量,灵动机巧地飞速滑入椭圆形警戒区,向着纵深处滑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伴着尖利的惊叫声和扩音喇叭里义正辞严的警告声,我似乎听到微弱沉闷的断裂声……

    两人被打捞上来时,纠缠在一起。赵树平身体蜷缩,额头、脸颊都是青色,嘴角有淤血。法医解释是挣扎、窒息的原因。乔冉身体松软,羽绒衫的纽扣全部脱落,里面的红线衫被撕成碎片,人像是睡着了,睡相还那么好看,两只眼睛墨线一样叠合起来,再也不会睁开了。

    据张云芳事后回忆,赵树平和乔冉撕扯在一起,乔冉死死抱住赵树平不放手,还拼命地跺脚,两人重重摔倒,爬起来,乔冉的冰刀鞋继续咔嚓咔嚓跺着冰面……

    我仿佛看见撒旦犹如一股烟从瓶子里冒了出来。

    这以后的十几年,我没有再婚,一直陪伴着女儿成长。每年的冬至前后,我都要领着冉冉爬到凤凰山顶那棵银杏树下,烧点纸。在一片金黄色的叶子下面,我撒了一些乔冉的骨灰。

    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学习优秀,可有些叛逆,对我反复唠叨的事情不耐烦,有一次摘下耳机对我说,爸,其实你和妈那点事用不着展开,听听王菲的《传奇》就行了。“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于是我开始孤单思念……”她将手机的音量调至最大,望着我微笑。我绷着脸,让她关掉手机,又教育了她一番,无非是要尊重我们这代人感情的说辞。女儿靠在树边,叹口气说,爸,我出国后,您要开始新生活,我妈其实不值得您这么惦记。她抬头问我,她想过你我吗?爱过我们吗?我只好回答你不懂。

    那次谈话后,我多了个毛病,经常失眠,什么药都试过了,不起效。冉冉去了我哥嫂那里,我的经济压力减轻不少。生意上我不再拼命,我辞了一部分人,只留下吴大宝和张云芳几个。张云芳找了个丧偶的军人,日子有了起色。吴大宝除了喝酒打小麻将,没事就哄我,骗几个零花钱。什么杜晓云怎么样了,老杨怎么样了,郑健民怎么样了,我只当耳旁风,对什么我都无所谓了。不过有这么个老家伙在,我觉得不寂寞,所以经常带他去外地谈业务。

    那次是个秋风凉的傍晚,刚下了场雨,天边一抹红霞。我和吴大宝在上海新天地的露天酒吧,点了几个冷盘,又要了几瓶啤酒。周围坐了不少黄头发的留学生,每张桌上烛光闪烁,音响里放着悠扬的曲子。因为刚谈成一笔生意,心情很惬意。微醺之际,我觉得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变得宽容。吴大宝趁机又讲了个段子,我笑得合不拢嘴。他说一个男的追一个女的两三年了,钱花了几万,女的连手指头都没让他碰过,有一回在KTV包厢,他偶遇那女子,就花了五百元,从头到脚把那女人搞了一遍。可能他话里有“五”字,我本能地晃了一下脑袋,钻进耳朵里的旋律应该是那首《五百里》。

    我下意识地眯缝眼,环顾四周,左侧几米外的空地上,有人在跳慢三步。一个穿米黄色风衣的女人,正被一个壮实的老外搂着晃动身体,那张熟悉的鹅蛋脸我不会认错。我像个老人,颤巍巍地走到她跟前,轻轻喊了一声,乔冉。借着夕阳,我已经准确地辨认出她脖颈上那个黄豆大的疤痕。她转过脸,点点头,给了我一个微笑。吴大宝快步跟上来,拉住我胳膊,瞥了一眼那女人,然后附在我耳边说,回去,再给你讲个段子。

    责任编辑 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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