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娘醒了,忽地一下,坐了起来,纪振生又叫了一声:“妈!”她却呆呆坐在那里。凭借银色的月光,她凝望着儿子,忽然眼里饱含热泪,满脸惊讶。
纪振生又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纪大娘“啊”了一声,高叫:“振生!这是在梦里吗?”
纪振生起身往炕上一坐,双臂抱住老娘,高兴地说:“妈!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
纪大娘在炕上一把紧紧抱住纪振生,用手摸着他蓬松的头发,流着一串串热泪说:“啊呀,振生!你怎么回来的?鬼子放了你了?”山有高峰,水有激流,这样的母子重逢,老人忍不住一边抽泣一边拭起泪来。
纪振生眼里跳动着泪花急促地说:“鬼子没放我,是我逃回来的。今晚,鬼子从古冶把我押到唐山,说是要到唐山处死。我在火车上偷偷磨断了绳子,车离古冶,我就跳了车。这不,我就跑回来了!”说着,他故意笑微微的,想叫妈高兴。
纪大娘一听,脸上刚刚泛起的喜气不见了,忽然紧张地说:“那怎么行?鬼子一准要来搜捕的!”
节振国警惕地“唔”了一声,浓眉倏地跳了一下,说:“妈,您说得对!”接着对纪振生说:“二弟,咱得快走!”
纪振生喉咙里响了半晌,说:“咱屋后有地窖,没人知道……”
节振国想了一想,摇头说:“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保险!”
纪大娘心里像坐在针尖上似的不安,下炕来趿上鞋说:“我给弄点吃的,你们吃了就走!”说着,她掌上灯,去舀水和玉黍面去了。
纪振生也去水缸里舀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足,说:“老节!走,上哪去呢?”
节振国伸出右手握着拳,说:“我们自己的山河,全被鬼子占了!到处是血泪!我们只有起便衣,组织抗日游击队,拿起枪来跟狗日的干!”
纪振生兴奋地说:“好哇!大哥!我在宪兵队早想定主意了!杀了就杀了!要是杀不了我,我出来就跟鬼子拼啦!鬼子什么刑罚都用啦!我没说一个字!可恨!夏连凤!这个不要脸的兔崽子!他出卖啦!”
灯光摇曳,把节振国和纪振生那高大的身影反射在墙上。节振国“唉”了一声,说:“我都知道啦!只恨我瞎了眼,当初错看了人……”
纪振生突然奇怪地问:“老节,你怎么在这儿?”
节振国刚把自己的事简简单单说完,忽然,侧耳听着,说:“老二,听!狗叫,还有什么声音?”
原野上刮着大风。纪振生在屋里侧耳细听,除了狗叫声,就是大风声。听到风声,仿佛使人看到高大的树丫在狰狞张舞,枯萎丛杂的矮树在林边隙地上瑟瑟作声,尘土干草在疾风中旋转飘飞。风声和狗吠声中,从西面传来一种怪声音。
节振国听清了,高叫一声:“‘电驴子’!”
纪大娘忙跑过来说:“快走!”
节振国和纪振生“霍”的站起。节振国说:“妈,您多保重!……”纪振生也刚叫了一声:“妈!……”远处已隐约传来人声和脚步声了。
节振国想:咦!怎么“电驴子”的声音还在远处,这儿人已到了门前呢?纪大娘一指后窗户洞,“呼”的吹灭了灯。
节振国和纪振生会意。节振国拿起钢斧,让纪振生从后窗洞里钻出去。自己也跟着钻了出去。两人挪开枯树根和干草,转瞬间就都钻进地窖里去了。
纪大娘刚把窗户洞用块破旧蓝布包袱遮好,门已经“乒乒乓乓”敲响了。鬼子宪兵队的摩托车声也从两面包抄来到屋前。全村的狗都远远近近“汪汪”“哦哦”地叫起来。
原来,鬼子的摩托车来到之前,汉奸便衣的自行车队悄悄先来到了。
门敲得火急,声音吼得挺凶。纪大娘坐在炕上,不去开门。踢门声“乒乒乓乓”响了。一会儿,门“啪”的被踢开了,鬼子和汉奸呼呼啦啦拥进来一大帮,有的手里亮着电筒,当头的是个胖鬼子宪兵。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冲着纪大娘脸上照过来,照着纪大娘两鬓苍苍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
一个汉奸高吼:“老物件,你做什么?怎么不开门?”
纪大娘整整银白的发髻,盘腿坐在炕上,平静地说:“瞧你问得多怪!我睡在炕上,听到外边鸡猫子喊叫,人吼狗咬的,吓得敢开门吗?”
胖鬼子咆哮着把手里的军刀晃了又晃。一帮鬼子和汉奸马上动手翻缸戳炕地抄起来。这家人家真穷啊!没箱没柜的,有什么可抄的呢?
胖鬼子宪兵叽里咕噜,一个脸上有伤疤穿短打的汉奸说:“你儿子呢?”
纪大娘冷着脸:“在矿上做工!”
脸上有伤疤的汉奸虎着脸:“做工?他抗日!皇军逮了他,他又跑了!”
纪大娘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偷不抢,不做强盗,不干伤天害理的事!”
汉奸又吼:“快说!你儿子藏在哪里?不说,皇军宰了你!”
纪大娘冷着脸说:“你们找吧!找到你们就把他抓走。”
胖鬼子宪兵气得跺脚,拿军刀在纪大娘面门上、脖子上比画。纪大娘脸上平静,没一点儿害怕的神色。
胖鬼子宪兵突然扭头对着门外大叫一声:“夏连凤!”
纪大娘像被针一刺,看到精巴干瘦的夏连凤像个鬼魂似的从屋外进来,出现在面前。纪大娘心里明白了,横眉怒视,看着夏连凤那白净脸上稀淡眉下两只一眨一眨闪着狡猾光芒的小眼,冷冷地说:“哦,是你领着他们来的?”
夏连凤哈着腰脸上带笑,叫了一声:“干妈!——”
纪大娘沉下脸说:“我不认!你去找个日本婆子做干娘去吧!”
夏连凤苦着脸,低声下气地说:“大哥、二哥闯了大祸啦!日本宪兵队彬田队长说,皇军向来注意日华亲善,只要不再抗日,给皇军出点力,既往不咎,皇军还要提拔重用!我这是为了二哥好,才来了!”
纪大娘脸上像涂了一层霜,说:“好哇!你在日本人手下得意了!”
夏连凤明白这老人不好对付,可又不能不说,使着劲儿说:“干妈!快告诉我二哥在哪儿?您想,我们叩头结拜的弟兄,我能给他亏吃吗?彬田队长要找他,想给他跟我都在赵各庄安个好差事。以后,咱就不干这窑花子的活儿了!把您老人家往赵各庄上一接。您苦了大半辈子,往后也该享享福做做老太太了!……”
夏连凤话还没说完,只见纪大娘大声骂了一声:“狗汉奸!”拿起炕桌上的那盏小油灯“啪”的对着夏连凤猛砸过来。夏连凤偏身一让,小油灯正砸在胖鬼子宪兵脸上。胖鬼子“哎”的一声捂着脸,灯里的油洒得一脸一身都是。夏连凤“哟”着闪身后退,又忙着要上来扶胖鬼子军官。胖鬼子军官等了半晌,早不耐烦了,又挨了一油灯,这时狠狠举起军刀朝纪大娘“呼”的劈了下去。
满脸是血的纪大娘泼口怒骂了一声:“畜生!……”
枪声“砰”的响了!是夏连凤为讨好鬼子表白自己,对准纪大娘开的枪。
地窖里,散发着一股泥土拌和着败叶和杨树根的怪味。节振国和纪振生蜷缩着坐在地上,屏息听着外边的动静。
节振国心里掂量着老人家怎么能对付这群野兽?
纪振生心想:一定是夏连凤带的路!要不,鬼子能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他恨得咬牙切齿的,轻轻对节振国说:“老节!鬼子来得这么快,准有人带路!”
节振国恨恨地骂了一声:“豺狼!”
两人专心地听着。希望能听到前边屋里的声音。但只是模模糊糊的嗡嗡声。有时,能分辨出是男人的声音,夹杂着纪大娘的声音。忽然,他们好像听到是夏连凤说话的声音,说的什么不清楚。要依节振国的性格,怎么也不能在这儿躲着。可是,现在,经历过许多磨炼,他懂得在必要时忍耐一下的重要了。地窖里冰凉,他看到纪振生额上淌着汗。纪振生是个孝顺的儿子。老母在上边,他怎么能不急呢?……
一分一秒的时间,在地窖里变得无比长!纪振生忍不住了,轻轻地说:“他们会把我妈抓去吗?”
节振国没有回答,用大手抚着纪振生的肩膀,意思是叫他要忍耐。
忽然,听到纪大娘清晰的怒骂声:“畜生!……”
接着,枪声响了:“砰!”
节振国一惊,纪振生也一惊。
纪振生猛地伛偻着背站起来,想推开掩门的干草和树根钻出地窖。
节振国也感到出了事,一把拽住了纪振生,恳切地压着嗓音说:“老二!不能!”
纪振生屏住气息,满面是泪,五个手指头在地上挖了五条沟。他预感到这枪声会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是,他被节振国牢牢拽住了,冲不出去。他听到节振国轻轻在他耳边带感情地说:“老二,我们肩上还有担子!要起便衣打鬼子!赤手空拳出去,牺牲事小,起便衣的事儿可就没人干了!”
纪振生忍住痛苦低下头来,继续屏息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一切又归于沉寂了。
不多一会儿,有烟火味钻进地窖来了。接着,听到摩托车的发动声……
纪振生用鼻嗅嗅,说:“老节,放火烧屋了!”节振国点了下头。
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哒哒哒”地远去。
喧嚣声平静了。纪振生急着要出去。节振国仍拽住他,悄声说:“再等一下,万一留下人了呢?”
浓烟钻进地窖里来,使人窒息。两人忍耐着,听着传来的火烧屋子的噼噼啪啪声,仿佛能看到熊熊的火舌正在风中舔吐,仿佛能听到茅草、木梁在风火之中发出低微、凄楚的呻吟声。
纪大娘的茅屋,孤零零地盖在庄头土坡下。夜晚,日本鬼子在这儿戒严,五里庄的三十来户人家听到令人发悸的摩托车声,惊恐不安,家家关门闭户。当火光浓烟在庄头土坡上出现时,没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出来救火!
万千思绪在节振国和纪振生的脑子里萦绕纠缠。
纪振生低声问节振国:“老节,你说,我妈怎么了?”
节振国心里发酸,没有回答。地窖口的干草不知怎么也着火了,烟熏得人待不住。他估计了一下时间,猜测敌人该走了,说:“老二,我们出去!”他手拿钢斧,拨开干草和枯树根,同纪振生从残火浓烟中冲出来。
屋子已经烧坍了。纪振生和节振国不怕烟火,也不管热气烫身,用手拉梁拖笆,都想看看纪大娘是在屋里呢还是被抓走了。
节振国知道原来外屋墙角有一把铁锨,他推开倾塌的土墙,果然,找到了那把铁锨。烟火腾腾,节振国用铁锨拨开土坯,到处寻找。忽然,他看到纪振生挪开的那根烧焦落地的梁木下面是纪大娘那已被烧焦了的尸体。
节振国的眼眶湿润了!
纪振生呜咽一声:“妈!”不管残火浓烟多么灼人,猛地扑上前去,俯伏在纪大娘的遗体上痛哭起来。
四处静寂,周围是一片黑乎乎的树影。山河无言,似陷没在沉痛中。
节振国抽泣着扶起纪振生,说:“二弟,咱一块儿报仇!”
他们匆匆将纪大娘葬在地窖里,将地窖口填上了土。
星月在天,纪振生“扑”的跪在地窖门前,磕了三个头,哭着说:“妈!我走了!从今以后,我跟着大哥,手攥着手,心连着心,抗日打鬼子!见到日本鬼子,见到狗汉奸,见一个我杀一个,见两个我杀一双!不给您报仇,我就不算个中国人!”
他起来后,节振国也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说:“妈!您说过:日本鬼子是咱不共戴天的仇人!您也说过,只要二弟能出来,一定叫他跟我一块儿干!您老人家放心吧!我俩一定好好干!今天离开您了,将来再来祭您!”
他是个铁汉,可是站起身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路沟蜿蜒地伸向苍茫的黑夜。节振国和纪振生,望了望夜空的北极星,辨清方向,然后向西迈开了大步。
【第十四章】关家梢聚义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雨水特别多。早晨,宁静的蓝天里悬着几缕轻浮的鹅毛细云,下午,就刮起风下起雨来了。春雨贵如油,淅沥沥、淅沥沥,洒在屋顶上,洒在田野上,洒在树木上。
夜深人静,节振国和纪振生又冒雨悄悄到丰润县南关外张家发家来了。
这几天,节振国和纪振生在赵各庄以西一带的庄子里辗转住宿。赵各庄的矿工,大部分住在农村,工人当矿工,家人在农村干农活。节振国和纪振生在这个庄上住一夜,又在那个庄上过一宿,到处都是掩护他们的人,到处都有人供他们食宿。节振国和纪振生找机会向熟人试探,发现谁都仇恨鬼子,可是谈起组织便衣队,有人来劲,有人孩子老婆一大摊的却垂下眼皮疑疑思思地问:“唉!能不能干得好呢?”节振国和纪振生跑了几天,心里有数:要抗日的热血男儿很多,但要变一盘散沙为一团黏土,还需要有人做工作。
节振国和纪振生商量:先请张家发出山,三个人一起发动组织一支工人游击队!张家发忠诚可靠,勇敢机智,老成持重,人缘也好。他做小买卖,活动方便,像赵各庄、古冶这些地方,节振国和纪振生不便去,张家发可以去。组织游击队,太需要张家发这样的人了。虽然到丰润南关外来有些危险,节振国和纪振生趁着夜黑下雨,仍旧悄悄来了。
在插着旗杆的黑虎玄坛庙前边,张家发住的那三间破旧的石块、土坯垒起用茅草苫顶的屋子,那一棵四五丈高的伸着枝丫的大枣树,又呈现在节振国的眼前了,只是现在重来,这些熟悉的景物倍觉亲切。
两人身上淋得湿透了。节振国将纪振生又带到黑虎玄坛庙里,让纪振生在神龛后歇着。他自己冒雨“嗖”的上了湿漉漉的墙,又轻轻贴墙滑下去,踩着泥水,三脚两步,来到了张家发家的后窗户口。
从那密闭着的小窗户洞的缝隙中亮出灯光来,里边传出了张家发的声音。嘴里准是含着烟袋,说话不那么清楚,但节振国却听得明白,巧不巧,他正在跟家发嫂说:“……唉!我去到那儿一看,屋也烧毁坍塌了,人不知哪去了。找庄上的人打听,说鬼子去过。那夜‘电驴子’嗡嗡的,狗叫人闹,鬼子戒严,老百姓都没敢出来……等天明去看,人也没了,屋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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