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刘玉兰和孩子们以后,节振国不能不常常想念。起初是因为筹划组织游击队,后来是因为寻找党,再后来是因为参加大暴动……怎么能有空闲的时间探家呢?何况,在大暴动之前,黑山沟显然是在敌人监视下的,他也不能自投陷阱呀!自从建立工人特务大队以后,他倒是想去黑山沟探望一下玉兰和孩子,但任务紧张,又容不得他去考虑这些。
纪振生曾经劝过他:“大哥!该到黑山沟去把大嫂和孩子们接到身边来。”可是他说:“老二,要是大伙儿都把家小给接来,咱们这队伍还怎么打仗?”
敌人已经开始增兵镇压,可以估计得到:以后同敌人作战将越来越残酷。队伍常常要转移,又是打的游击战,带着家眷的确困难。纪振生也想到过:刘玉兰在黑山沟,节振国如果同她不接关系,估计敌人还不至于谋害她;要是节振国去看了她,又不能把她和孩子带走,那么,万一形势突变,刘玉兰的处境可能又危险了。因此,纪振生以后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
但现在,纪振生却陪着自己的大队长来接家属了。他骑一匹高大的黄骠马,追在节振国的后面,一步也不放松。
节振国决定到黑山沟来不是偶然的。
他带领的工人特务大队,驻扎在榛子镇以东。清晨,天下着雨,周文彬突然从榛子镇骑着马披着油布带着警卫员小巩来了。他挂着木盒枪,衣服透湿,一到,马上就召集胡志发、节振国和纪振生、关清风开紧急会议。
这些日子来,节振国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周脸上这么严肃。老周一口一口吸着烟,两只锐利有神的眼睛望望胡志发,又望望节振国,挨个儿的将大家看了一遍,似乎是想看看这些人心里想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出乎意外地对大家说:“形势有了变化。日寇调动了四个师团兵力要来分路扫荡,接到上级通知,决定去热南都山[1]建立抗日根据地。”他掏出一张用油纸裹着的地图来,朝桌上一放,指着长城喜峰口外东北面的都山,说:“冀东平原山小,抗日队伍这么多,站不住脚。都山山大,并有东北义勇军过去活动过,在那儿好坚持。上级决定:工人特务大队要随抗联部队和主力部队之后,东渡滦河向都山进发。我来传达这个命令!你们应当做好部队战士的思想工作,估计,要出发就在两三天内,也许等雨一停就走!也许雨不停就走!”
节振国听了,皱起了眉。他抬眼看看,胡志发、纪振生都皱着眉。关清风用手拂着银须,一下又一下。节振国明白:大家听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心里都不是味儿。但也明白:这是军令!他把老周那张地图又拿过来看了一看,都山在热河省的南部。谁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子呢?地图上也看不出。节振国把图放还到桌上,胡志发又接过去看。屋里,弥漫着辛辣的烟叶味,除了节振国和纪振生,谁都在抽烟。周文彬今天没吸烟袋,干脆将两支香烟接起来吸。身边地上,一会儿就又是一小堆烟灰了。
看到大家沉默,节振国说:“上级决定,我们就照办!”他看看胡志发,老胡点头,说:“我们就做战士的思想工作,只怕有些战士不愿离家呢!”
胡志发昨夜听到有的战士轻轻在唱《苏武牧羊》:“……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帐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歌声悲凉,他感到这一度经历了艰苦的游击队生活,大家都抛开家室,唱的歌声反映了有的人已有思家之念了。如果再远去都山,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想法呢?
周文彬沉吟着说:“尽量做工作。实在不愿去的,少数也可留下。但要同他们说清情况,留下抗日可以,投敌不行。而且要告诉他们,留下是艰苦的。日寇的血腥屠杀很快就会开始的!”
天上,雨中有飞机的嗡嗡声。敌机飞得很低,时常擦过低空叫嚣着飞过,那沉重的声响把雨声也淹没了。敌机冒雨飞行侦察,说明军情紧张,这点,大家都感觉到了。
周文彬听着敌机远去,又听着淅沥的雨声,说:“老节,我来的时候,司令部让我跟你说,你的家眷该换一个可靠的地方隐蔽下来。本来,鬼子把你家属放出来,估计是想引你上钩。但是,我们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搞得鬼子汉奸手忙脚乱没法办这件事。我们部队转移以后,谁知鬼子会怎样呢?看来鬼子会重下毒手的!因为你在抗日,鬼子就有可能把你的老婆孩子一齐捉去,用这来招降你,或者招降不成就杀害。我们不能被动!司令部的意思是:你应当抓紧时间,把这件事情办一下。从这儿到黑山沟不远。听说你还没有回去过,那最好赶快去一次,把这件事安排好!”
这一阵,胡志发因为劳累,瘦了,看上去颧骨更高,他在一边听了,用缓慢的沉思的语调说:“对!在鬼子动手之前,该先走这一步棋!我也早有这意思要老节去黑山沟办一下这件事,他老拖着没办。现在,司令部有这指示,我催着他办就是。”
雨,哗哗地下。但是,周文彬没有逗留,说有事要赶回榛子镇,骑上马披上油布,冒着雨,带着警卫员又走了。
节振国同胡志发商量后,决定立即召开干部会,除关清风、纪振生外,把田树森、关寿年、林子华、关玉德、梁凯、张惠等都找来了。节振国将老周来传达的上级指示讲了。
“黑旋风”梁凯马上跳起来说:“好好的转移干什么?鬼子大干咱也大干!大不了提了脑袋去见阎王爷!为什么要上都山?人生地不熟的去那儿做什么?!”
田树森说:“‘黑旋风’!你又胡吹大话了!”
梁凯心里急躁还要说什么,但嘴巴动了一动,没说出来。
纪振生抢先说了:“老梁,打仗得有纪律!你不懂?”
梁凯脸红脖子粗,点头:“好好好,就当我没说。我不懂军事,领导叫到哪儿就到哪儿!没问题!”
张惠表态说:“早铁下心抗日了!到哪儿都一样!”
田树森也说:“回去好好做做战士的工作,估计没问题!”
节振国看看,关寿年低头抽着烟,似有心事;林子华蹙着眉,好像在思索。
胡志发眼睛早将每个人的脸面表情都看在心里了,特地亲切地朝着关寿年和林子华说:“寿年兄!你跟林先生意思怎么样?”
节振国敞开肺腑地说:“咱们在这里的人,都是沙里澄出来的黄金,都互相了解,都不见外。有为难处,但说无妨!”
关清风拂着白须也朴实地说:“说吧!说了大家好商量!”
关寿年抬起头来,看看大家,诚实地说:“我世居关家梢,祖宗坟墓,房屋家室,都在那里。只因不甘心做亡国奴,所以当初决心率领族人抗日。工人特务大队里不少是我关氏族人。现在要出口外去都山,心上不免犹豫,如若不去,岂非违背了抗日的初衷?而且我不去,关家梢族人也必然有一些会随我不去。如果随同前去,则远离关家梢,此次一去,抛家别口,何日可以回来!?不免像老马恋栈,心上犹豫,所以正在考虑两全之计,但又未能考虑成熟,正在这儿迟疑不决!”
节振国知道关寿年为人忠厚,说的是心里的实话,也直爽地说:“有两全之计,好!说了我们大家帮着出出主意!”
关寿年抽着烟说:“这两全之计,就是我留下,并带一批关家梢的族人回关家梢。我在那里根深蒂固,悄悄回去,日寇万一卷土重来,估计也不能天天蹲在关家梢监视我们。我和跟我回去的人这颗心永远是我们工人特务大队的。我们与日寇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永远是黄帝子孙,永远不会做汉奸。日寇来,我们应付他。日寇走了,我们关家梢还是原来的关家梢。我也能尽心照顾为抗日去都山的战士们留下的家属、亲人。只要共产党、抗日联军或者在座的哪位回到冀东,来到关家梢,关家梢就是他的家,就是他躲避日寇汉奸的安全窝。有朝一日,云开雾散,再像这次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我们马上戈矛齐备、刀枪上阵,只不知这样行是不行?”
胡志发问林子华:“林先生,你看呢?”
文质彬彬的林子华热情洋溢地说:“我刚才沉默,也正是在思索。我想,此去都山,关家梢的族人看来必然会有部分恋家不想去。这个问题如何解决?至于我自己,原来在关家梢教学糊口,本是孤身一人,可以四海为家。但到底是文弱书生,工人特务大队中,像我这样的人仅我一个。我能参加工人特务大队闹红抗日,感到光荣而且自豪,但以后远去都山,戎马跋涉,很怕不能适应,拖累大家,所以不免犹豫。刚才听寿年兄讲了他的两全之计,我倒顿开茅塞:觉得此计可行。我们工人特务大队随军走了,在敌人这里安下一颗钉子,是件好事。如果认为此计可行,我愿意随寿年兄留下,也好助他一臂之力。”
节振国感到关寿年、林子华二人说的都是诚恳的实话,倒被他俩那种耿耿、坦率的感情感动了。觉得将他们留下,抓住关家梢这块地盘,在敌人肚子里埋下炸药,倒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因此,朝着胡志发说:“老胡,你说这样行不行?”
胡志发刚要说话,关清风抚着白胡子开口了,说:“我也明白你们不是那种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这两全之计很好,可是我担心的是关东平那小子!”
胡志发点头站起身来,眼睛里显然流露出一种严肃的神色说:“对!我也正在想这个!关东平在七路军里。此次抗日大暴动,国民党的七路军、九路军打的抗日招牌,干尽了掠夺、奸淫等勾当。关东平一定也干不了好事。他是关家梢的人,同我们结下了怨仇!只怕有朝一日,他反水回了关家梢,情况就难说了!”
关寿年看见大家脸上的表情似是都在担心这个问题,微微一笑,有把握地说:“我的想法不一样!”
节振国问:“怎么呢?”
关寿年说:“如果这样,我们更得回去!要说在关家梢,别的不行!族人宁听我的,不听他的。到底都是同宗同族,他能奈我何?而且,听说他是在七路军里,也打的是抗日的旗子。我们回去,也不说别的,就说不愿离家。他如果回到关家梢,情况跟我们也是一样。他又能拿我怎样!?回去以后,我们反正不能让他在关家梢主事。我这人向来不大得罪人,关家梢上,没有仇人。你们可以放心。要是林先生也同我一起回去,我有了个军师,遇事有他一同谋划,大家不必为我担心!”
关清风听到这里,点点头,说:“这倒分析得也有道理。”
林子华说:“既是为了抗日,风险总是有的。走,有风险;留,也有风险!只要我们立志不负抗日初衷,像文天祥所说的‘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也就行了!”
节振国见关寿年和林子华心情迫切、意志坚决、语气豪壮,向胡志发说:“老胡,你看怎么办?本来——”他又把脸转向关寿年和林子华:“留下谁我也舍不得,现在,你们不走,我是同意啦!”
胡志发看着须发皆白的关清风,尊重地问:“关师傅,您年岁大了,留不留下?”
关清风摇摇头,抚髯而笑,说:“人生处处是青山!我是跟着走啦!俗话说:‘六十五,开山斧;七十五,下山虎。’我正是太阳刚偏西,还可以火爆一阵子哩!年岁虽老,体魄还行。听说当年红军长征走过二万五千里。此去都山,其实也并不远。我带着玉德,跟大伙走!关家梢的事,留给寿年和林先生他们办吧!”
他言语不多,但是铿铿锵锵,令人听了“当当”动心。
胡志发面向关寿年和林子华,说:“那就这样决定了!但是为了免得搅乱军心,而且有利于你们回关家梢隐蔽,这事不要声张。你们两位可以在我们出发之前带着不愿去都山的一部分关家梢战士秘密回关家梢。”
雨声清脆,节振国重感情地说:“我们是在关家梢为抗日喝过齐心酒的!今后就是分别了,永远也不要忘了‘齐心’二字!”
见他动了感情,大家也都不胜唏嘘。
当天,除了关寿年和林子华外,大家分头去做战士们的工作。到黄昏时候,节振国就由纪振生陪同匆匆骑马赶到了黑山沟。
虽然在夜色中,节振国对黑山沟仍旧熟悉得了如指掌。在以前——结婚以后的开头几年,每到过年的时候,他总要回黑山沟来跟岳父岳母团聚一番的。现在,军情紧迫,戎马倥偬,想起往事,觉得分外遥远了。
他和纪振生一同下了马,牵着马向岳父母家走去。过去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离乱以后的妻子儿女,马上又可以重逢了。他心里激动,每向前走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一些。身上被雨水淋得冰凉,胸膛里却像包着一块炽热的火炭。
终于,到了岳父家的门前。他停了下来,拂一拂已经湿透了的头发,含着笑招呼了一下纪振生,敲起门来。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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