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到处像着了火,可这小院子却阴阴地可人。他的达兴典当行开在城里最热闹的街上,生意一直很不错。他每天不过到柜台边去遛个弯,看一看,不要操什么心,有头柜、二柜、伙计一拨子人管着。他只操心一件事,每天进出多少钱,赚了的钱他一个人或存或藏,决不让谁插手,连十几岁的儿子也不例外。
家里一月开支多少,月初他便一次交给管家,谁也别想浑水摸鱼。他人缘好,脸上满是笑,也很自洁,不抽、不赌、不嫖,就爱听听京戏。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会叫人在典当行门口搭起席棚,早晚两次发放粥饭接济灾民。
夫人打发女佣来问:“是不是可以用餐了?”
他说:“小两口下乡看他岳丈,回来了吗?”
“没有。”
“也该回来了呀。才二十里地,是雇的马车去的。”
“夫人说,是不是被亲家留住了,明天回。”
“年年都是这规矩,当天打回转,再等等。”
到天完全黑下来时,院门被咚咚擂响,达子贵从凉椅上坐起来,说:“快去开门。”
来的是马车行的马车夫,一个挺结实的青皮后生。
就他一个人。
他结结巴巴地说:“马车往回赶时,遇了强人,把小两口绑走了。”
这时,夫人和一家子人都围了上来,夫人说:“快拿钱赎人!”
达子贵站起来,平静地说:“刚绑走了人,还不知是谁干的,你让我到哪里去赎?别慌,我自有办法。”
夫人哭着回房去了。
达子贵吃过晚饭,说:“备黄包车,我听戏去,今晚有《失空斩》!”
三天后,达子贵接到一封信,他看了一下,划根火柴,烧了。又过三天,达子贵再次收到一封信,他看了看,又烧了。
夫人听说了,找达子贵吵:“你把信烧了,你不想赎人是不是?钱是你的命!”达子贵喝道:“他们第一封信要二十万,第二封信要十五万,我不理他们。你越还价,他越不肯落价。他们是强盗,你懂不懂?”
夫人含着泪,说:“你懂。反正儿子儿媳出了意外,我跟你拼命。”
达子贵说:“头发长,见识短!”
十天后的午后,一个陌生人走进了院子。达子贵躺在葡萄架下的凉椅上,陌生人一进院门他就看见了,他知道来者是谁。
那人一直走到他面前来。达子贵闭着眼睛,招呼也不打。
“达老板,你的两个孩子是我们绑走的,你看怎么了结?”
达子贵睁开眼,坐起来,说:“你不就是要钱吗?可你们要得太多了,我拿不出来,只好拿命去挡了。”
“达老板,穷哥们缺钱用。孩子挺好,汗毛也不会掉一根。”
“我谢你了。我给二万,多了没有,怎么样?”
陌生人犹豫了一下,知道达子贵说一不二,就随口答应了。临走定下时间、地点和接头暗号。
到了约定的日期,时下半晚,在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达子贵揣着二万元银票,也没告诉夫人,只悄悄地告诉了老管家,一个人去了。
远远地见了几个人影。
达子贵说:“老大,我来了。”
对方答:“青山不改水长流。”
达子贵从怀里拿出银票,放在一块空地上,用三块石头成品字状地压着。
接着,儿子和儿媳踉踉跄跄往这边跑。
有人拾起银票,划根火柴看看,然后说:“达老板,慢走一步。你的孩子我们放了。你跟我们走一趟,有点事商量。”
达子贵说:“可以。”又对儿子儿媳说:“你们回去。别跟你娘说什么,只说我和这几个朋友走一趟,很快回来。”儿子儿媳慌忙走了。
达子贵被蒙上眼睛,扶到一驾马车上坐下。车轮子飞快地转,一颠一颠的。
天亮时,达子贵被带进一座山中的破庙里。眼罩摘去了。他看见神案前坐着一个黑大汉,两旁站着十几个汉子。站在黑大汉后面的那个人,达子贵认识,是那次来小院的人。
黑大汉说:“达老板,这几个钱不够花,你还得给一点。你给家里写封信吧。”
站在黑大汉后面的人说:“大哥,这不好吧。”
“老二,你不要多言。达老板不少这几个钱。”
老二的脸板起来。
达子贵说:“各位兄弟,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凡事总得讲个义道。你们绑了票,我用钱赎票,一个人来,光明正大;钱数是双方定的,怎么又说少了?恕我直言,你们是自己断自己的活路,往后你们绑了票,谁敢来赎?”
黑大汉一拍神案,骂道:“你写不写信?别给脸不要脸!”
达子贵笑了笑:“我写信没用的,钱由我管着,他们拿不到;钱庄里虽存了钱,要我本人盖的印鉴才取得出,你们早摸了底的。”
黑大汉吼道:“把这张票撕了!奶奶的,我不信这个邪……”
黑大汉还要说什么,说不出了,他发现站在后面的老二用一把短刀卡在自己脖子上,雪白的刀光耀眼。
“老二,你想造反,弟兄们……”
旁边的人刚想动手,老二使劲把刀子一带,一股子血迸出来,冲得老高。
老二说:“谁敢动手!老大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天理不容,如不杀他,恐江湖上笑话我们。”
其他人似被震慑住,大气也不敢出。
老二一拱手,说:“达老板,对不起,受惊了。今日事,请莫外传,弟兄们还要吃口饭。”
达子贵说:“请放心。”
老二又说:“达老板,我送你回家。”
说完,让达子贵走前,自己断后,走出了庙门。再找来马车,载着达子贵,一鞭挥去,马车飞快地跑起来。
看看离城近了,达子贵说:“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看那伙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回去后,凶多吉少。”
“嗯。我是半路入伙的,因为读过几天书,所以排为老二。其余的多是老大的拜把兄弟。”
“那还回去干什么?你若同意,我送你一笔钱,远走高飞,另谋一个前程,别再在江湖混了,江湖风险四伏啊。”
“达老板,谢您了。”
到家后,达子贵设宴款待老二,临别又赠送了一大笔钱。
老二揣上钱,说:“达老板,我走了。”
老二走了后,达子贵才想起没问他的名和姓,只知道他叫“老二”。想想,又自问: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和姓呢,萍水相逢,世事茫茫,有什么必要非得寻根问底不可呢。
二十年过去了。
达子贵满了七十,因偶感风寒,一病不起,静静地辞别了这个世界。
灵堂里挂满了挽联、挽幛,来吊丧的人川流不息。
出殡的前一夜,灵堂里突然来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先在签名簿上签上“老二”两个字,再递上一个大白信封,那是一份丧仪。管事的抽出里面的一张银票,竟是二万五千元!
这时达子贵的儿子、儿媳都在内间休息。管事的问:“您是……”
“我是达老板的朋友。不必惊动他们。待我去叩个头。”
他在灵案前,对着达子贵的遗像叩了个头,然后,飘然而去。
达子贵的儿子闻讯奔出,早已不见人影。
他看着签名簿上的“老二”两个字,茫然地说:“老二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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