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厂长笪茂荣不打电话来,华一尊也会在这个时候到厂里的画瓷车间去。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即便是风霜雨雪,不去那里看一看、坐一坐,连觉都睡不安稳。到那里去做什么呢?无非是看一看下班时,从外车间运来的坯件,瓶、罐、尊、盆、缸……瓷泥是否淘洗得洁净,粉浆是否刷得均匀,器型是否做得规整,然后思忖明日怎么安排手下的美术师,在上面画什么画、写什么字,山水、人物、花鸟,篆、楷、隶、行、草,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一点也乱不得的。再仔细检查一下白天大家完成的瓷画作品,布局是否新颖,笔墨是否精纯,不合格的要毅然撤下来,市场可开不得玩笑。
湘中的江源市,在清雍正七年就有了瓷业的勃兴,到了光绪朝更是异彩纷呈,特别是首创了细瓷的“釉下彩”(在坯件上作画写字后,再上釉烧制)之后,名声竟与江西的景德镇比肩。眼下,国营的、私营的陶瓷厂有了几百家,全是生产“釉下彩”的,出口、内销,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企望占有更大的市场份额。
华一尊想:笪厂长打电话催他到画瓷车间去,难道是美术方面出了质量问题?
对于这个四十岁出头的厂长,华一尊是从心底里佩服的:矮矮瘦瘦,貌不出奇,但有魄力,也有眼力,能说会道,精明能干,像一把锥子,时刻在寻找市场小小的缝隙。再过一个月,省外贸办指定的一家专做出口业务的大公司,要在江源市组织大批量的“釉下彩”工艺瓷远销欧洲,程序是先选好几家厂子,然后将样品在省城展览,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最终敲定一家厂子独揽此活,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啊。
华一尊对这个国营大厂的水平还是有信心的,美术这一块也绝不会出差错。他本人不但是拿国务院津贴的高级工艺美术师,而且是本省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作品曾多次获奖。手下呢,兵强马壮,没有一个是孬种!那么,笪厂长为何要在今晚“会见”他呢?难道是为了下午省外贸主任侯正访问画瓷车间的事?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华一尊很快就进了厂区,路过一个一个的车间,再来到画瓷车间的门口。门是虚掩的,窗帘是落下的,灯光隐隐地从淡绿色的窗帘后透出来,像一汪汪青翠的湖水。华一尊估计,笪厂长已经在里面了。
推开门,华一尊看见笪厂长,正焦急地在画案与画案之间踱着步,眉头紧锁,狠狠地吸着烟,头上飘着大团大团的烟雾。
“华老师,我都快急死了哩。”
“哈哈,你一急,说明厂子又有大业务可做了,是不是?”
笪厂长把华一尊拉到一个成品架前,指着两只小口、长身的梅瓶说:“我急的是这个?”
“这不是侯主任下午画的吗?你陪着他来,让我这快六十岁的老画家当书童,为他调研颜料,为他准备坯件,为他暗示如何运笔,亏死我了。”
笪厂长忙给华一尊递上香烟,又殷勤地为他点着火,显得很尴尬。
“厂长,我知道你把这尊神请来很不容易,还不是为了这个厂?你还知道他平日在家喜欢画点梅花、习习字帖,便把他拉到这里来,怂恿他挥毫一试锋芒。老实说,他的梅花画得很差,字习板桥体,哪像‘乱石铺阶’,而是全无章法!”
笪厂长频频点头,艰难地说:“可他在决定哪个厂承担出口任务上,有一言九鼎的作用。他听说他画的梅瓶一夜就可以烧好,决定在宾馆等着哩,好明天带回长沙去。”
“这有何难?把这两个梅瓶,上好釉去烧制就是。”
“不能、不能……”笪厂长使劲地挥着手,压低声音说。
华一尊愣住了。
“华老师,梅瓶不能这么烧制!你知道,有一只是他赠给厂里的,将来我要摆到样品展览会上去,这个宣传太重要了;有一只他会放在自己的办公室作摆设,总得让看到的人说‘好’吧,侯主任也就会时刻记着我们这个厂子。”
华一尊什么都明白了,说:“你是让我重画两只,按侯正的布局、内容,落他的名款,还得让他看不出来。”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是,正是。”笪厂长高兴得跳了起来,随即去搬来两个梅花坯件,搁在一个画案上。
调好颜料、洗涮毛笔后,华一尊站在画案边,开始悬手在瓶子上画梅写字。灯光下,他一头斑白的头发,亮得扎眼。
笪厂长小心地坐在旁边,凝神静气地陪着、看着,竟忘记了吸烟。姜还是老的辣,华一尊真有好手段啊,只把侯正画的那两只梅瓶扫了几眼,就能把梅干、梅枝、梅花、题款的位置记得分毫不差,然后泼墨施丹笔走龙蛇地画了出来;字也写得好,“板桥体”参差错落,韵味深长,不由得连声叫起“好”来。
华一尊说:“好吗?这是侯正的大作,与我何干?”
待到两只梅瓶画完,不过两小时而已。
笪厂长细细地审看落款:“赠泰丰陶瓷厂,戊子秋侯正作”“戊子秋侯正作于泰丰陶瓷厂”。然后,对华一尊说:“侯主任画的两个梅瓶,我马上砸碎,而且会把碎片、粉末收拾干净,这事请勿对外人言。我让车间来人取走这两个新瓶,让他们上釉后,立即开小电窑烧制!”
华一尊淡然一笑,说:“笪厂长,那我就告辞回家了。”
“华老师,您走好。”
走出车间不到十米,华一尊就听见了沉重的砸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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