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暮春的午后,竹篱小院静悄悄的。温煦的阳光,柔柔地抚着那一字排开的五间青瓦房,瓦瓴上跳跃着几只褐色的麻雀。
因外地一个朋友,嘱他代为购买四张郁剪剪的剪纸门神,最好能上门去取,他只好亲自来了。
青山铺乡历来流行剪纸,这地方称之为剪花。郁剪剪的祖母、母亲都是剪花能手,“郁剪剪”这个名字是她们给取的。这名字使人联想到“剪剪春风”,但原本的意思,只是希望她在忙完农事、家事后,就不停地剪、剪、剪,在剪花中获得快乐,消解寂寞和烦恼。
郁剪剪如今已是古稀老人了。
二十年前,吴净第一次到青山铺乡来采访农民业余文化生活,写了篇关于此地盛行剪花的长篇通讯,并力荐许多剪花的女名人,郁剪剪就是此中的一位。没想到文章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本地和外地的报纸、电台、电视台记者,来了一拨又一拨。于是,这些看似平常的剪纸也就成了艺术品,又参展,又卖钱。
吴净作为第一个报道者,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隔上一段日子就要前来采访。每次来,必去探望郁剪剪。郁剪剪专攻神话传说人物,八仙、门神、财神、花仙子、十八罗汉、钟馗……运剪洗练泼辣,而且带点夸张、变形,颇获赞誉。
每次告别时,郁剪剪总是颤声对吴净说:“你让我扬眉吐气了,老田对我好多了。”
老田是她的丈夫,叫田谷生,长得很粗蛮,脾气又暴烈,爱喝酒,一有烦心事就打郁剪剪。等到郁剪剪出名了,剪纸可以换钱了,他的野性也收敛了不少。不过所有的钱都得由他统管,决不让妻子过手。
吴净径直走到堂屋的门前,高喊一声:“郁老师——”
“来啦!”
随即,郁剪剪从堂屋后面走了出来,紧接着,红着一块脸的田谷生也醺然而出。
“是吴记者呵,贵客!快请坐。你怎么喊我老师呢?我不配。”
“在剪纸上,你当然是老师。”
当吴净在挨墙茶几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田谷生也大咧咧地在另一边的椅子上落座,然后,挥挥手,大声说:“大记者来了,还不快去泡茶!”
郁剪剪低声说:“我……会的。”
“郁老师,别客气了,我就要走的。我这次来,是要买你的四件门神作品。”
“吴记者,不要买,我送你就是……”
田谷生使劲地咳了一声。
郁剪剪忙煞住话,目光也变得暗淡起来。
“是我的一个外地朋友,在画报上看到你的门神作品,很欣赏,托我来买的。”
“吴记者,你稍等一下,我去房里拿来。”
田谷生突然站起来,说:“你歇口气,我去替你拿。”
说完,就快步走进与堂屋相连的那间卧房里去了。
吴净问郁剪剪:“儿女们都住在附近吧?经常来吗?”
“来得少,老田从不肯留他们吃饭,几个钱看得比命还重。”
“跟你学剪纸的那个姑娘,自取艺名王一剪的,还努力吧?”
“还努力,剪得和我差不多哩。”
正说着,田谷生出来了,手里拿着的四张门神卷成一卷,递给吴净。
吴净问:“多少钱一张?”
田谷生说:“你是老熟人,就二百元一张吧。”
郁剪剪急了,说:“收多了,老田。”
“城里买二百五哩。”
吴净忙付钱,然后告辞。
田谷生进房放钱去了,只有郁剪剪把吴净一直送到竹篱外。
郁剪剪说:“真的对不起,这个老田硬要收钱呵。”
吴净说:“收钱是应该的。再见!”
送别时,郁剪剪没有说那句总是要说的话。
吴净在黄昏时,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把卷起的门神像,在案头展开,按顺序摆好,一组是秦叔宝、尉迟恭,一组是神荼、郁垒。粗粗看去,都还不错。再细看,前一组是郁剪剪的作品,下剪厚重老辣;而后一组显得干净纤巧,分别出自郁剪剪的学生王一剪的剪下。
吴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有点痛。不是心疼钱,是心痛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明白,绝不是郁剪剪所为,定是田谷生进房后搞的名堂。至于王一剪的作品,或是放在老师处寄卖以图获得好价钱,或是田谷生用菲薄的价钱收购而来,吴净就不得而知了。但田谷生将王一剪的作品伪称为郁剪剪的作品,却是不争的事实。
吴净决定把王一剪的作品剔出来,再从自己的藏品中,寻出郁剪剪的同题作品补进去。他不能欺瞒朋友,更不能让伪作流传于世。
吴净把王一剪的作品,点着火,烧了。
一个月后,青山铺乡政府一个常写新闻稿的宣传干事,打电话告诉吴净:郁老现在再也不肯动剪刀剪花了,几乎天天和田谷生吵架,骂丈夫不该骗了吴净你这个好人;若是田谷生动手打人,她就见什么砸什么,还大喊要一把火把房屋烧了。
吴净决定马上去一趟青山镇乡,找田谷生和郁剪剪分别认真谈谈话,他不能看着一个出色的民间艺术家,就这么被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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