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巷各色人物都有,医生、公务员、工人、私企老板……若以业余身份而论,称之为鸽友的则只有两个:巷口第一家的仰云天,巷尾最后一家的房林。
何谓鸽友?就是善养鸽、会玩鸽的人,而且是古城鸽友协会的正式会员,在圈内有一定的知名度。
仰云天七十岁了,发尚青,背未弯,眼不花,走起路来铿锵有声。退休前,他是伤科医院的大夫,专治跌打损伤,活人多矣。正业之外,养鸽、玩鸽,从小到老一直兴致勃勃。他不但治人,还会治鸽,鸽腿伤了、断了,他可以捏可以接,敷药包扎,过些日子就照样飞翔蓝天。
在雨湖边遛腿,在家中的庭院散步,他总会下意识地仰望云天。一群鸽子高高地飞过去,虽小如燕,他立即可点出数目,还能看出品类、公母,这功夫了不得。“仰云天”的名字,实至名归!
他喜欢养灰色的鸽子。深灰(又叫“瓦灰”)、灰、浅灰(又叫“亮灰”),这是基本的三类。此外,浑然一色的叫“素灰”,有深色斑点的叫“斑头灰”,翅有白翎的叫“灰玉翅”,头项部生白毛的叫“灰花”……他一共养了四十来羽(一只为一羽),院中的空地,木楼顶上的晒楼,都是他和鸽子亲密接触的地方。
老伴说他前世就是鸽子投的胎,没见过这么痴爱鸽子的。幸而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没沾上这毛病!
仰云天驯养的鸽子,就像纪律严明的士兵。他打一声“呵嗬”,群鸽在院中起飞,直入云天盘旋,这叫“飞盘子”,而且可以三起三落。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况是“飞活盘子”,一会儿左旋,一会儿右旋,圆转自如。只能朝一个方向旋转的,叫“飞死盘子”。他从不让自己的鸽群去“撞盘子”,即去冲撞人家鸽群的阵营。偶尔,他的鸽群裹胁了人家的鸽子归来,不论优劣,一律轰走,这叫君子不夺人之好。
仰云天在鸽友中声誉颇佳,众望所归,于是连任鸽友协会的会长。
住在巷尾最后一个院子的房林,四十来岁,矮矮胖胖,白白净净。他是本地房地产开发的后起之秀,因为读过大学,自矜为“儒商”。这个院子很大,是他两年前买下的,把老房屋连根拔掉,建了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洋楼。他喜欢养鸽子,便在院子一角,建了一座小巧而精致的鸽舍,有五六十羽,而且很多是名品,如“青毛”“鹤秀”“七星”“凫背”“紫点子”“紫玉翅”“玉环”“白鹦嘴点子”,等等。
房林爱鸽,但很少动手去喂鸽、驯鸽,雇有专人料理这些俗事。他玩鸽,只是手挎着鸽笼(鸽笼又称之为“挎”),到鸽友聚会的地方去展示花大价钱新购的名品,再说一些书面上学来的行话:“憋鸽子”“喷雏儿”“续盘子”……或者,在自家院子里“飞盘子”,呼啦啦群鸽起飞,在空中“飞死盘子”,然后再落下来。这已让他很满足了,名鸽多,谁也不敢小视他。
他与巷中人很少打交道,劈面碰见了,也不打招呼,把头昂起,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对方。只有碰到了仰云天,他才略略点头,也只是头动而颈根硬着而已,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
巷中人背地里称房林为“硬颈根”。
少年得志,事业如日中天,有文化,有钱,腰板硬,颈根硬,能向旁人低头吗?当然不能。
但房林向仰云天低过一次头。
仰云天的祖父、父亲都喜欢养鸽子,而且古城当时鸽哨制作名家的好玩意儿收藏不少,据说有上百个,后来都顺理成章传到了仰云天的手上。这些名家早过世了,他们后人制作的鸽哨,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鸽哨分为四大类:葫芦类、联筒类、星排类、星眼类。每一类又有很多的品种,比如联筒类,就有三联、四联、五联、二筒、三筒、鼎足三筒、四筒、四足四筒。鸽哨佩系在什么地方呢?鸽子的尾翎一般是十二根,在正中四根距臀尖约一厘米半处,方可佩系鸽哨。精美的鸽哨,工艺繁复,结构奇巧,音色、音量俱佳,价钱不菲。因是出自名家之手,哨上往往刻有其字号,又因年代久远,与工艺品或文物无异,珍贵极了。
在一个夜晚,巷中人声静了,房林先用电话礼貌地预约,然后一步一颠地去了仰家。
喝过茶、抽过烟、扯过闲话后,房林忍不住说出了来意:想购买仰云天全部的鸽哨,价钱无论多少,照付不误!
仰云天哈哈大笑,尔后收住笑,说:“房先生,这都是老辈子留下的东西。我不等钱用,鸽哨一个也不可出让,对不起!”然后又说:“你知道怎么佩系鸽哨吗?知道什么鸽佩系什么鸽哨吗?知道一群鸽子的鸽哨怎么配音吗?你不懂呵,我懂。”
房林一块脸都白了,蓦地站起来,咚咚咚地走了。
仰云天高喊一声:“房先生走好,恕不远送!”
转眼入秋了,天高云淡,金风细细。
鸽友协会决定,互相选定对手,在雨湖七仙桥附近的一块草坪上,一对一对地按顺序“飞盘子”和“撞盘子”,谁的鸽子飞得高、旋得巧,能把对方的鸽阵撞乱,还把其中的鸽子裹胁回家的,属于胜者。按规定,裹胁而去的鸽子必须一一归还对方。
房林指定要和仰云天一比高下。
这是个星期六的午后。
仰云天平和地说:“房先生,我接受挑战。我若输了,会长的位子我决不再坐!”
“真的吗?”房林咄咄逼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就好,诸位可以作证。”
他们分别站在草坪的两端,身边摆放着几只大鸽笼。
当开赛的小红旗急促地挥动之后,两个人迅速地打开笼门,各有三十羽,热热闹闹地朝空中飞去。
仰云天的鸽子在先天都佩系上了鸽哨,高音、中音、低音,雄壮的、柔软的、粗犷的、妩媚的,在鸽翅的扇动中,如一部动听的交响乐。“盘子”飞得高,旋得活,而且三起三落,井然有序。
房林也请人佩系上了新购的鸽哨,但却是一片杂乱的喧响,而且“盘子”只朝一个方向旋转。突然领头的几羽,率领群鸽冲向对手的阵营,这叫主动进攻。
仰云天的鸽群立即拉高,纹丝不乱,然后再俯冲下来,变守势为攻势,凌厉地杀入对手的“盘子”,纵横切割,让对方溃不成军。接着,又从战阵中撤出,重组“盘子”,朝祥和巷方向的家中飞去。
房林的鸽子呢,紧接着也朝自家飞去了。
房林拍手大笑,说:“仰会长,你的兵马溃逃了,我的部下穷追不舍哩。”
仰云天朝这边拱拱手,说:“房先生,你赶快回去数数鸽子吧。”
“多了的,我肯定送回,一只不留。这灰不溜秋的,我要它做什么!”
……
待到所有的比赛结束,已是暮色苍茫。
仰云天回到家里,立刻去了晒楼,用手电光数点鸽舍中的鸽子,与他当时目测的数字相符,房林有五只鸽子被裹胁而来,而他的鸽子一只也不少。
吃饭后,仰云天把房林的鸽子用一只小鸽笼装好,对老伴说:“你给他送去吧,我去,他的脸挂不住。”
“好。”
老伴很快就返回来了,因为房林说他的鸽子都回了家,没少一只,这些鸽子,只可能是野鸽!
仰云天叹了口气,说:“我拿到雨湖边去放了,让它们自个儿悄悄地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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