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秘密是黑色的、凝重的，充满着悲伤的气氛。
可我上班必须经过这栋楼，出出进进就这么一条路，想躲开它还不行，命运就安排得这么巧。
先前，到了黄昏，我顶喜欢到这里来散散步，让头脑轻松轻松。那一泓碧水，映着一座红砖小楼，小楼又是如此地安宁，没有半点声响，如同一个娴静的少女。塘边生长着萋萋青草，像一条绿色的缎带，袅袅娜娜绾住一面明镜。塘中央，还飘着数簇水浮莲，颤颤的，羞怯怯的。夕光淡淡地投映在水中，泛开一片朦胧的红晕，像一幅水印木刻画。
就在那一个黄昏，我站在塘边，偶尔一回头，完全是漫不经心的——看见了小楼的那个窗口，挂着一块黑窗帘，黑得那么阴郁，与周围的色调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反差效果。那窗帘仿佛还轻轻晃动了一下，有冷冷的目光透过黑的色块射出来，那后面一定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塘畔静悄悄的，一股寒意猛地袭到了心上，我打了个冷噤，慌忙逃开了。
黄昏我再也不敢到那儿去散步了。只是上班、下班一定要经过那儿。
黑窗帘。
我搬到这儿来不到一个月，邻里之间还没有过什么交道。下了班，和妻子、孩子只好闷在家里，看一会电视，再趴到桌上写在报社没有写完的文章。寂寞。而且脑子还老走神，眼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飘来了一片黑影，又是那一块黑窗帘。
黑窗帘！为什么窗帘要用黑的？不会用红的、绿的，或者是紫的？这黑窗帘为什么要挂在那一个窗口上？偏偏我上下班得经过那儿！
那黑窗帘后，准有个什么秘密，这秘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激发起我对它不可遏止的兴趣。
我失眠了。
即使是白天，坐在编辑部，也常常会想到那黑窗帘。于是笔也变得迟迟疑疑起来，思路干涩，连总编辑也有点不高兴了，好几次打回了我的稿子。
那黑窗帘后有一双眼睛。我相信。
晚上，我坐在灯前。正准备改写那篇白天没有通过的小通讯。忽然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隔壁的一位退休了的老大爷，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只是碰着了彼此点点头，笑一笑而已。
我尴尬地站起来，招呼他快坐下。他没有落座，只是不停地搓手，脸色挺庄严，犹豫了好一阵，说：“你看见了吧，那小楼，那个黑帘子，怪叫人不痛快。什么时候了，还挂着块黑帘子。”
哦，他也看见了那黑窗帘，那么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注意到了那黑窗帘。
我问：“那楼里住着什么人家？”
他想了半晌，才说：“好多年一直没有住人……后来，搬来了一户人家，后来又搬走了。早两年，也许是早三年，又好像住进一个年轻的姑娘。是一个姑娘吧，我也闹不清。听说楼原先是她家的，被人占了，现在退了回来。这姑娘也不经常见。这黑帘子还真邪门。”
他说完，莫名其妙地走了，如同刚才莫名其妙地来。
我再也没有心思改写文章了，可明天得交稿，版面都已经留了出来。
一个个体户的致富史。黑窗帘。他很年轻，一双眼睛透着机灵，他经营着一家服装厂，生产出许多款式新颖的服装，行销市场。黑窗帘。第一年的纯收入是五万元，第二年又翻了一番。黑窗帘……
天哪。这是篇什么文章？隔几行就出现一个“黑窗帘”！
看样子还真得到那座小楼去一趟，去看个究竟，非得把那黑窗帘后的秘密揭开来不可，否则真叫人不要活了！
我向妻子打了个招呼，奔出屋，径直朝那栋楼走去。
夜很静，也很黑，路上没有灯，远远地看见塘水平和地泛着柔光。
我又看见了那块黑窗帘。
不是看见的，是用眼睛感受出来的。天太黑，小楼又是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楼房的黑漆大门前，轻轻地敲门，里边没人应。我不得不重重地敲，等了好久，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声音挺哑涩。
出来的是一个老太婆，穿一身黑衣服，一张脸阴阴的，额上又深又密的皱纹，如一部悲戚的乐谱，只有眼睛很亮，亮得让人发怵。
“您找谁？”
我嗫嚅了一阵，才说：“找这楼的主人，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愕然地望着我，望得那么久，脸部干瘪的肌肉扯动了几下，目光冷冷的，哆嗦着说：“我就是这楼的主人……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姑娘，只有……我一个老太婆。”
“一直没有？”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双手抖动着，直愣愣地盯着我，再也不说话了。那眼睛里有着许多复杂的语言，恐惧、惶惑、忧郁、惊疑，还有冷漠。她一定在想，我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提出这些与她毫不相干的问题？甚至会怀疑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她的眼睛真亮，冷冷地逼视着我，像两把刀子顶在我的胸口上。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婆，住着这么一栋小楼，窗口挂着块黑帘子。我战战兢兢地后退了一步，背上涔涔地渗出冷汗。
我还想说一句什么话，竟说不出，终于一转身，快步朝家里走去。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老太婆还站在那儿，还在盯着我。她没有说一句话，沉默也具有一种威慑力量。
我再不敢回头望了。我嘱咐自己，再不要去望！可走了一截，又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我发疯地跑起来。
那窗帘后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怎么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她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像一个年轻姑娘的眼睛。可她又确实是一个老太婆，穿着黑衣服！是邻居老大爷看错了？还是我糊涂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当我又走过那个窗口时，黑窗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一个年轻姑娘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好像嘴角一动，还对我笑了一下，那笑灿烂得像五月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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