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在潭州美术学院如流感的传播,快疾而力度惊人。
关关是国画系的资深教授,教本科生,也带硕士生。只是国画系还没有招博士生的先例,否则他定是博导无疑。教学之外,他又是著名的画家,花鸟、山水、人物都画,但最为人赞誉的是大写意花鸟画,山水和人物只是偶尔为之。
关关的名字是他上大学前自己改的,出自《诗经》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因为他当时和同座的女同学正在恋爱,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自矜,于是遂把父亲取的“关键”改为“关关”。高考他金榜题名,进入潭州美术学院,女同学考入外省的军校,军校是不倡导谈情说爱的,于是劳燕分飞,爱情的故事也就打上了句号。他在苦闷之余,开始蓄须明志,一门心思读书、画画,本科毕业再读硕士生,然后留校任教。
他和《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一样,身材伟岸,面如重枣,下巴飘着一把美髯,真的是很酷。不同的是关云长手中握的是青龙偃月刀,他手上握的是画笔。花鸟画走的是八大山人、吴昌硕的路子,墨下得狠,色给得足,造型奇拙,风神自见。他爱研读古典文学,也能写旧体诗词和新诗,题画的款识让人惊喜也让人沉思。他常用刘勰《文心雕龙》中这几句话自况:“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
国画系的不少老师,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在课堂上的奇谈怪论,往往让别人再不好怎么开讲了。他认为学国画根本不需要学素描,需要的是书法功底,因为素描是造型,书法才是笔墨,国画的精髓就是笔墨功夫。他还说,西方人讲“形”,中国人讲“象”,“大象无形”是把“形”提升为形而上的“象”,故吴昌硕说“老缶画气不画形”。
在这个开放的年代,关关蓄长髯被称作美髯公也好,在学术上他独辟蹊径也罢,可是,他的怪模怪样和性情孤傲让爱情也避得远远,直到三十五岁还是一条光棍,“关关雎鸠”的唱和久久不至。
他网上的博客里,挂着他的文章、照片和画作,许多粉丝都热捧他。一位本地的大龄未婚女医生,有一天走进了他的画室,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的长髯美到家了,你的画怪到家了,我喜欢!”
两情相悦,很快他们就结婚了,但不到半年,又客客气气分了手,矛盾的焦点也是这一把长髯。
大凡医生都有点洁癖。吃饭时,汤水饭屑老沾在他的胡子上,脏。她劝他把这把讨厌的长髯剃去。
他说:“不可!关云长的老婆劝过他吗?他到死也是风流倜傥的美髯公。”
“趁着还没孩子,我们分开吧。”
“悉听尊便。”
一眨眼,过去了十五年。
美丽、娴静的研究生尹伊依,突然闯进了他尘封的心灵。
他年已半百,她芳年才二十五岁。
硕士三年,相处日长。但关关从未动过这个心思,教她课,教她画画,为她推荐作品发表,他视她只是学生,只是下一辈人。
尹伊依的毕业论文和作品,都是“优秀”。
这是个夏天的下午。
她说:“我要走了……回老家去。”
“好的。祝你一路平安。”
“你不想留我在你身边?”
“我没这个能力留你在系里任教。”
“非得要任教吗?”
“还能怎么着?”
她叹了口气,说:“我崇拜你,爱你,你一点都没察觉到吗?”
关关哑口无言。
“你怀疑吗?我可以把这三年的日记给你看……”她突然眼睛红了,小声地啜泣起来。
“我不用看,我相信。可我老了,而你太年轻了。”
“关关,你不老,只是老在这一把长髯上。为了我不被父母指责,不为世人挑眼,你愿意剃掉它吗?”
“我……愿……意。”
“我陪你马上去理发馆好吗?”
“好的。不过,我想把剃下的长髯留存做个念想,你不会反对吧?”
“我答应。”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校外的一家理发馆。理发师为关关剃胡须时,遵嘱把剃下的胡须放进一个小纸袋里,然后交给了关关。
黄昏时,他们在一家西餐馆共进晚餐。法式牛排、俄式甜汤、美式烤松鸡……雅间里灯光暗淡,桌上的烛台插着四支高烧的红烛。
尹伊依说:“关关,你很年轻呵,和我一样年轻。”
关关说:“你今晚的样子,就像杜甫诗中所描绘的: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饭后,已是满城灯火
关关说:“我们去画室吧,我要为你画一张水墨肖像。”
关紧门窗、开着空调的画室里,灯火通明。关关先煮好一壶咖啡,两人品啜后,他再挥毫为尹伊依画水墨肖像。
远处响起隆隆的雷声,接着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院子里的芭蕉叶上,响得很绿很脆。
“我怎么回宿舍呀?”当肖像画好,尹伊依悄声问关关。
关关说:“就睡在这里吧,小房间里有床。”
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尹伊依想:关关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病呵……
天稍亮,趁关关还在梦中,她起了床,留下一张纸条,蹑手蹑脚地走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一些日子,关关拿着剃下的胡须,去了一家笔坊,让他们精心做几支大提笔,价钱多少他不管。他要用这样的笔,和其他品类的笔,去写字作画,慰藉孤寂的心灵。
他决定重新蓄须,用长长的岁月蓄起长长的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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