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快速穿行在夜色浓浓的郊区路上，当车子拐过一个弯道时，一个人影突然从路边蹿到车前。刘齐大吃一惊，立即猛打方向盘，同时拼命踩刹车，可还是晚了，随着“砰”一声闷响，那人被撞飞出去，摔在两三米远的地方。
刘齐惊魂未定地赶紧下车，借着车头的灯光，见伤者是个三十多岁民工模样的男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正顺着他的嘴角缓缓地流出来。
刘齐轻轻地碰了几下那人的胳膊，焦急地呼唤着，那人却毫无反应。刘齐把手探到他的鼻孔下，又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前，竟没有听到一点声息。刘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完了，完了！”
他点了支烟，猛抽了几口，又把烟往地上一摔，狠狠踩上几脚，然后飞快地上了车，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刘齐一口气把车开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邻近城市，找了家便宜的旅馆住下，又在公用电话亭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匿名打给110的，说听泉山庄发生了一起车祸；另一个是打给妹妹的，说自己送个客人去外地，晚上不回来了，让她和妈别担心。
刘齐原以为这事儿公安部门顶多查两天就作为无头案挂起来了，没想到事情却闹得个满城风雨，各种媒体竞相报道，晚报甚至还专门开辟专栏，讨论当前出租车司机的形象问题。
更让刘齐想不到的是：那人竟然没死！
报道说，伤者叫胡永安，今年三十五岁，为了供两个女儿读书，从安徽老家来本城打工，车祸造成他颅脑损伤，目前生命垂危。胡永安的妻子美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声泪俱下地说：“想不到没干一年就遇到这种事儿，今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第二天，刘齐所在的蓝天出租车公司还专门为此开了会，会上，公司胖经理挥着手中的报纸，情绪激动地把撞人后逃跑的司机大骂了一通，刘齐听得惶恐不安，脸直发烫。
过了一天，刘齐坐不住了，他来到市医院，只见躺在病床上的胡永安全身裹满纱布，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旁边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在不停地给胡永安擦身子。
刘齐轻声问：“你是胡永安家人吧？”
女人惊讶地说：“我是他的老婆，叫美花。你是谁？有事吗？”
望着双眼红肿的美花，刘齐有些心虚，嗫嚅着说：“我、我叫刘齐……我从电视上看到你们的事，很同情，就来看看。”
美花忙连声道谢。
刘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一万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给胡永安治病，希望他早日康复！”说完，他把钱往美花手里一塞，就匆匆出了病房。
又过了几天，刘齐不由自主地又悄悄走进胡永安的病房。这时候，病房里只有胡永安一个人，两人的目光刚一接触，刘齐就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慌乱。他轻声问：“你……好点了吗？”
胡永安点点头，说：“还行，你就是刘齐吧？”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一阵剧烈的疼痛又让他瘫倒在床上。他叹了口气，说：“唉，我真成废人了。”
刘齐忙安慰他：“怎么会呢？你好好养伤，一定会好起来的。”
胡永安苦笑着说：“你是个大好人，不管我以后怎么样，我们全家都会感激你的。”
“别别别，千万别这么说。”刘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胡永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值得你这么做，治好治不好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两个女儿和老婆，我对不起她们，没给她们一点幸福，反而拖累了她们。”说到这里，胡永安不觉哽咽起来，眼中噙满了泪花。
刘齐心情沉重地出了医院大门，他已经打听到胡永安就借居在西郊方山村，离听泉山庄不远。这天晚上，刘齐送完客人，决定去方山村看看胡永安的妻女，车出城后不久，下了大路，就沿着起伏不平的小路向方山村驶去。
开了没多远，刘齐发现前面路边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这么晚了，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不由放慢了车速。车经过这些人的时候，他看见两个男青年并排站着，他们身后还有两个人在地上撕扯着，好像还隐约有女人“唔唔”的叫声。
刘齐立刻意识到发生事情了，他停下车，一边狠命按喇叭，一边冲那几个人喊道：“赶快放了她，不然我就报警了。”
“嘀嘀嘀——”喇叭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那几个人一看刘齐这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知道今天碰上个硬家伙，吓得掉头就跑，瞬间就没了踪影。
刘齐立即下车朝那女的快步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等走到近前，两人都愣住了：这女人竟就是胡永安的老婆美花。
美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有些尴尬地望着刘齐，抹着眼泪说：“上次你给了那么多钱，我还没谢你呢，这次又多亏了你，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说完，她“扑通”一声就给刘齐跪下了。
刘齐慌忙把她搀起来，然后一直把她送到家才离开。
然而，这件事非但没有给刘齐带来一丝的心理安慰，反而让他愈加感到内疚。他觉得美花的遭遇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他没有撞伤胡永安，那美花就用不着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来走夜路……
胡永安的事成了刘齐的一块心病，让他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良心谴责的滋味，那是一种煎熬，一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煎熬！刘齐真想去投案自首，把真相说出来，可一想到一家人的生活还要靠自己承担，他的心发颤了。
第二天，在出车的路上，刘齐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一接听，竟是公安局打来的，叫他马上去一趟。刘齐心跳猛然加快了，紧张地想：难道他们知道是我撞了胡永安？
到了公安局，刘齐忐忑不安地下了车，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进大厅，一眼就看见美花正站在那儿和两个警察说着什么。
这时，美花也看见了刘齐，忙和两个警察迎了上来。刘齐直感到腿脚发软，他硬着头皮往前挪，极力掩饰着脸上的惊恐。“就是他，就是他！”美花扯着刘齐的胳膊，刘齐木偶一般的被美花拉到了警察跟前。
“你是刘齐？”一个年龄稍大的警察握着刘齐的手说，“我姓郑，是这里的教导员，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刘齐紧张得头脑“嗡嗡”乱响，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是不小心碰上的。”
“小伙子还挺谦虚嘛！”郑教导员拍着刘齐的肩头，笑着说，“非亲非故的，一下子就捐了一万块钱，还见义勇为赶跑了流氓，不容易啊，社会上就缺你这种精神，你给全市的出租车司机做出了表率，值得大家学习啊！”
“什么？”刘齐有些懵了，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刘齐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只只话筒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原来记者们早已闻风而至，他们提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
一位年轻警察上来解围道：“各位记者同志，请到会议室去吧，到会议室坐下来慢慢采访。”说着，便领着记者们往会议室走去。
郑教导员亲切地拉起刘齐说：“走！”
“不了，不了，”刘齐吓得赶紧推辞，“教导员，情况你们都知道，我就不参加了，我现在还有事，有急事。”
见刘齐态度很坚决，郑教导员只好点点头说：“好吧，你就先忙去吧，接待的事我们负责。过两天，我还要去你们公司给你发奖金！”
“别别别，郑教导员，千万别把事情搞这么大，区区小事，用不着这样，用不着这样！”刘齐真的很害怕，事情如果像这样再发展下去，怎么收场呀？
就这样，一夜之间刘齐成了知名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出他，主动和他打招呼，亲热地说上几句，就连交通警察见了他，也客气了许多。刘齐自己的蓝天出租车公司自然不甘落后，召开了隆重的表彰会，美花在会上激动地介绍了刘齐的英雄事迹，胖经理作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说出了刘齐这个新时代的英雄，是蓝天公司的骄傲。
刘齐在主席台上如坐针毡。
会后，胖经理把刘齐叫到办公室，说：“我给你透个风，上面正在整理你的材料，准备要在全省掀起向你学习的高潮，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另外，抽空写篇发言稿，过两天市里开会要用。”
刘齐一听急了：“用得着这么夸张吗？我不去，我真的没有资格当这个英雄！”
胖经理语重心长地说：“刘齐啊，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这是要由组织上来认定的嘛！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准备发言，其他的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从办公室出来，刘齐就接到郑教导员打来的电话，说：“胡永安不行了，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刘齐一听，如雷击顶，他愣了一会儿，立即驱车赶往医院。
刚进病房，就见美花和两个女儿正扑在胡永安已经蒙了白布的身上号啕大哭。刘齐一把拉住旁边的医生，情绪激动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不救他？”
医生无奈地解释说：“今天早上他的病情突然恶化，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后面的话，刘齐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心如刀绞，看着胡永安的亲人哭得如此凄惨，他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刘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撞人逃逸本来就是违法的事情，可自己却反而受到表彰，接下来还要到处去做报告，这算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心实在承受不了如此重压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齐来到胖经理的办公室。胖经理一见到他，就笑呵呵地说：“好消息，下星期二开表彰会，市里有关领导都要参加，这两天你赶快把发言稿准备一下，写好了给我看一看，抓紧！”
可是刘齐却坚决地朝胖经理摇了摇头，说：“经理，这个表彰会我不能去。我不配！因为……因为，是我撞了胡永安！”
“什么？”胖经理吃惊得瞪大眼睛问，“你说什么？”
刘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撞了胡永安！我……要去投案自首。”
胖经理顿时呆住了！
突然，他像被针扎了一下，坐直了身子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刘齐摇摇头说：“没其他人。”
胖经理“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急忙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砰”一声将门关上，凑近刘齐，悄声说：“听着，这事千万不要让第三人知道，会你照样参加，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处理。这关系到我们整个公司的声誉，你可不能自说自话乱来！”
“不行！”刘齐斩钉截铁地说，“胡永安都死了，你说我还怎么忍心去领奖？要去你自己去，我实在没脸再站到领奖台上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跳上出租车，径直向公安局赶去——他要去自首。
但是，当刘齐心情沉重地在公安局见到郑教导员时，郑教导员已经知道事情真相了，这使刘齐颇感意外。
郑教导员告诉刘齐说：“在你来之前，我们接到了你们公司经理的电话，他向我们提供了胡永安车祸的重要线索。”顿了一下，郑教导员又说：“不过，在我们找你之前，你能主动来自首，这一点我们会向检察机关提出的。”
后来，刘齐因交通肇事逃逸被刑事拘留。一个月后，法院判处刘齐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
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刘齐的妹妹迎了上来，递给刘齐一封信，说：“这是胡永安的妻子美花回老家之前特地送来的，她说是在整理胡永安遗物时发现的，让我一定要转交给你。”
刘齐撕开信封，里面有一本存折和一封信。信上这样写着：
刘齐老弟：
你好！
不知你现在是否还为撞了我而感到内疚？其实你根本不用内疚，因为那晚是我自己想自杀。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因为没钱，一直都没能治好，眼看着这几年病情越来越严重，成了家里的负担，我心里很不安。我想，如果被车撞死了，不仅可以帮美花减轻些负担，说不定还能有笔赔偿金，可惜你没能把我撞死。我为这件事给你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需要的话，你可以拿这封信证明你的清白。其实，你第一次来看我时，我就认出了你，那晚撞车的瞬间我看到了你的脸，但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另外，你上次给的一万块钱，我让美花以你的名字存了起来，现在还给你。
祝好！
胡永安
读完信，刘齐呆呆地站在那儿，任凭存折从手中滑落到地上……
（明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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