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科室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她不美不聪不心灵手巧,情商智商都不高还不会来事,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平庸之人,你会不会背后嘲笑诋毁她?
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回答:必须的。
如果继续调查:那你会不会希望主子开除她?
百分之九十的人也会回答:当然不。
只有她的平庸,才能衬托出自己的能干,若开了她,让另外一个聪明能干的妖精来和自己争宠?傻子才会那么做。
我就是那个庸人。
怡红院,一等丫头四人,袭人晴雯麝月和我,我们的工作是贴身伺候主子宝玉吃穿住行,他们仨,各有各的本事和手段。
袭人对我们主子直接伺候到了床上,再加上她会跟上头打小报告,(呵呵,打小报告也不是一般人能打得啊)获得王夫人支持,她在我们面前基本就是半个姨娘,除了借宠生娇的晴雯偶尔吃醋刻薄她两句,地位任谁也撼动不了。
晴雯则以欲擒故纵来魅惑主子,她喜欢在我们主子面前头发蓬松衣衫不整,每次主子被逗得兴起,她就忽闪着大眼睛装天真装纯,弄得我们主子心痒难忍而不得手,却越发喜爱;
麝月则走另一条路线,故作与世无争,百忍成钢,暗中伺机“上位”,终于有一天,感动了主子,主动打开她的长发替她篦头。
还有那四个二等丫环,碧浪伺候主子洗澡的时候,常常一进去就好几个时辰,水淹着床腿,连床上都汪着水,任谁都知道他俩是如何在床上洗澡的。芳官,本是一戏子,却撒娇卖痴,后来者居上,主子把她升为二等丫头头名。四儿,因与主子同月同日出生,经常喜欢说“同生日就是夫妻”,若没有主子怂恿和纵容,她怎么敢胡言乱语。就连小燕受了委屈,主子也会拉着她的手,慰藉她,安抚她。
只有我,这个整日给主子宽衣解带洗澡搓背的贴身丫环,耍尽手段,竟没令主子垂青,甚至他都不多看我一眼。这是至今让我自己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若主子是个坐怀不乱之人,还有情可原,可他是一个见了妙龄女子就拔不动腿,滥情、好色,怜香惜玉的男人。
我还不信了,我也是千年的狐狸,怎么就不能演聊斋?
有一回,主子去园子里赏桂花,正巧那三个狐狸精不在,我狂喜,这真是千年难遇的与主子单独相处的机会。你想啊,微凉的薄秋,男主人和他的女仆穿行在花丛中,男人和女人,原本可以有很多话说,实在没话说,也可以调情的,到时候,“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插发间”的浪漫之举都有可能。可是,主子折了两枝桂花,并没有插在我发间,而是插在瓶里,打发我去给老太太和太太送去。当然,这是件很场面的事情,老太太和太太第一次见自私自利的主子忽然如此有孝心,大喜,我都跟着沾了光,她们赏了我几百钱和几件衣裳,当我有一次和那三个丫环闲聊,还被她们沸反盈天地嘲笑了一通,封我为“怡红院庸俗媚俗低俗第一人”,简称“三俗”。我在心中反击,谁扪心自问,没“三俗”过呢?这些狐狸精,打着反三俗的旗号,私底下却做着比谁都俗的事情。那次“收礼经历”,成为我的正传,被曹老先生写在第三十七回。我暗自悲伤的是,我抱着插着桂花的瓶,连老太太都说我一副我见我怜的样子,(她的原话是:可怜见的,生的单柔),为何我的主子就视若不见呢?
主人疼惜,才有资格骄矜,得不到主子宠爱的我,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尽职尽责地做好本职工作,还积极地帮另外三个丫环买饭,打水,跑腿。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梦见自己下岗,醒来一头冷汗。梦,总是泄露我们内心的秘密。躺在床上,我想下岗了我怎么办?被人替代了我怎么办?然后,一些焦灼的情绪,像阴影一样伴随着我,我使劲压抑才不至于让我一天的生活全面崩溃。
于是,当有一次我发现低等丫头小红趁我们都不在,进屋给主子倒了一杯水时,我毫无意外地失态了,心理学家武志红说:越控制,越失序。我跑到小红屋里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次,我的失态被别人非议,说简直像个泼妇,更坐实了我的“俗”。其实,众人看见的都是表面现象,人往往看表面,表面是一种观感,它在一万个人心里可以生成一万个解释,你根本没机会向观众坦陈内心,她们看到的是我媚上,侮下,看不到背后我的慌张,我的焦灼,我的崩溃。
那天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小红向上爬的野心,也观察到了主子对小红的喜爱,我真真正正感到岌岌可危。我爬到今天的位置,容易吗我?大观园有规定:低等丫头不能进主子的房间,我决定拿此规定做文章,快、狠、准地剿灭小红的野心。我去小红的房间兴师问罪时,还想我一定要高高在上地摆出一等丫环优越感的谱儿,让她自惭,而后知难而退。
谁知见到小红,我先乱了阵脚。犯罪分子往往是慌乱、害怕、狡辩、躲闪,而面前的这个犯罪分子,竟然不落窠臼,如此镇定,我到不知所措了,我开始搜肠刮肚地选择最能伤害她的语言,引经据典,越过现象,直捣本质。
我赢了。因为小红走了。
我也输了,因为我的形象毁于一旦。
我安慰自己:生存比名声更重要。
我刚把心放在肚子里,又传出消息,说柳五儿不久就来怡红院上班,柳五儿有背景——母亲是内厨房管事,据说她长得有晴雯之貌,黛玉之态。这说明,她比小红更能威胁到我的地位。
我的心又一次揪起来。
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主子不青睐我的原因。主子身边的女孩,或温婉,或灵秀,或豪爽、或聪明、或贞烈,或娇憨,或富有才情,或善解人意,或清高绝俗,或清淡谦退,不管是小姐还是丫环,在她们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少女的风采。唯有我,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媚上欺下怕事谦卑活得像个毫无魅力的中年女人。
可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平庸地活着。
我仅仅是芸芸众生的一个罢了。平庸是罪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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