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还有一种预感，他在榆岭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不愿离开这个投入了他不少精力的地方，一方面又巴不得马上离开，觉得这个地方是个火药桶，有太多的矛盾，一触即发。但是他也不想就这么离开，总得帮着老乔他们做点事，所以，他一有空就往乔家堡跑。虽然园区办公大楼还在建设中，但已经有几家制药厂迁了进来，正开足马力、加班加点地生产，一进村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异味。只要厂子一生产，乔家堡及附近村子的人们就把窗户都关严了，多热的天也关得严严实实，否则那种气味就会漫进来，经久不散。有人上街时还戴着口罩。还有，落里湾附近的那条小沟成了臭水沟，那都是药厂排放出来的污水，沟上堆积着如山的废药渣，走到附近就会闻到一种恶臭。
李唯早知道这个项目会给周围的村庄带来一定的污染，却没想到这么严重。他不能不管，先是和制药厂的老板进行交涉，那些老板一开始根本就不理睬他，说我们进驻医药园，是你们市政府千呼万唤请来的，他们不请，没有各方面的政策支持，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吗？李唯说，没错，你们是市政府请来的，可是市政府把你们请来，并没让你们危害环境、危害村民吧？说完他不再和他们谈，而是请来环保局的技术人员，测了一些数据，又拿着这些数据跑到药厂和那些老板理论。几番交涉，老板们承诺对青霉素发酵车间和排污设备进行整改，并提供一定的补偿：凡在园区附近村庄居住的村民，不论大人小孩每人每年都可领到八百元钱。村人这下高兴坏了，说这就是坐在家里领工资了，百年一遇的好事呀。连那些跑到市里打工的人也返回了村，伸着手领那八百元钱了，过去冷清的村庄一下子又热闹起来。老乔当然高兴得很，夸他给村人办了件大好事。李唯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这还只是进驻了几家企业，等制药厂全部落户后，这一带的污染谁知会发展得多严重呢。
可是老乔好像就没意识到这一层，或者意识到了并没当回事。他和小茹一直在忙着盖学校，建开发公司，忙得屁颠屁颠的。
李唯不想点破什么，也跟着他们忙乎，能办什么办什么。
这样过了几个月，医药园附近的空气污染稍微得到了一些治理，乔家堡的新学校也圈了地，盖起了几排新崭崭的平房，下学期学生娃们就可搬进新楼了。村里的开发公司也组建起来了。
开业剪彩仪式那天，赵新旺从县上下来了。
李唯出院前，赵新旺就选上了副县长，分管教育卫生、工商业、民营企业等。来了乔家堡，这赵副县长自然对公司的组建表示了热烈的祝贺，对将来的发展也提了些指导意见。副县长来了自然得吃饭，午饭就安排在开发公司的饭店。乔小茹是东道主，免不了要陪着吃饭、喝酒，有她在场，气氛就不同一般，赵新旺当然高兴，酒自然会多喝几杯。不光是小茹敬酒，别的人也敬这新上任的副县长，几轮下来，赵新旺就高了，喝高了架子却也不倒，让小茹坐在了他身边，又抓了她的手，说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他。乔小茹看着李唯，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办。李唯心里着急，却也不知该么办。赵新旺还不放手，乔小茹没法子，后来正好有个电话要接，便挣开他的手，跑了，再没见她的踪影。这个电话其实是李唯安排乡里的秘书给乔小茹打的。赵新旺等了半天不见小茹，又等了半天还是不见，就有些不高兴，僵着舌头问那个女经理哪去了。李唯胡乱应承着，劝了半天，赵新旺才跟了他回客房休息，进了屋却躺不下来，一晃一晃地说话。
“老同学，你不够意思啊，我帮了你多少忙，没有我，医药园能建在这里吗，可你却忘了我的事，压根儿就没帮我活动选票。”
“那阵子我在医院，实在帮不上。”
“就是能帮上你也不会帮我的，”赵新旺忽然冷冷一笑，“不过谁他妈也别想挡我的路，谁挡我的路，我就让他日子也不好过。”
李唯又要说什么，赵新旺却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
几天后，县委组织部下了通知，免去李唯榆岭乡书记的职务，改任县环保局书记一职。
消息传得快，一乡人马上知道了。老乔是在半下午时跑来的，进来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老半天才说了一句，你真的要走？李唯心里苦涩得很，对老乔的问话并没作答，只是点了点头。老乔说，听说是去环保局？李唯又点了点头。老乔好像松了口气，说，你去了环保局我就放心了。李唯不解，直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我去了你就放心了？”李唯不解。
“你想啊，”老乔眨了眨小眼睛，“医药园是你费了大力气弄来的，这是你的成绩呀，你就是心里有啥委屈，遇到了啥难处，也不会把那些药厂赶走的，对不对？就算药厂把村里的空气污坏了，你也不会立刻把它们赶走，对不对？这么点污染算啥，何况人家不是也在治理嘛，真要为一点污染把人家撵跑了，就算能吸到新鲜空气，还不是没钱花？乔家堡人没那么娇气呢，我知道我们村人缺的是钱，有了钱别的都扯蛋。”
“我是要到环保局工作，可我去了是当书记，不是局长。”李唯解释说。
“书记没局长大？”
“环保局是个行政执法部门，局长说了算。”
“就是说能不能留住这些药厂，你说了还不算？”
“估计是吧。”
“这就不是好事了。到时候，你们局长要是有个不高兴，想把那些药厂撵走，你说话一点风都没有了。”
李唯不能让老乔太失望，就安慰他说，到时候可以帮忙说话的。
老乔半信半疑地走了。
李唯开始收拾东西，他打算收拾完就让小刘送他回县城去。他不想再待在乡大院了，听说他到环保局当了书记，乡大院的干部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躲躲闪闪的，有怜悯，有同情，有嘲讽，却再没有了过去的崇敬。这是他早预料到的，官场就这么回事，你升了，围绕你的就是殷勤的笑脸、热烈的祝贺声和崇敬的目光，你贬了，别人看你的目光就是嘲讽，就是幸灾乐祸或不咸不淡。
收拾完东西，外面的天就黑了。
已经升为书记的周乡长早走了，他一走，乡干部们大多也走了。大院里越发冷清了。
李唯正要叫上小刘走，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是乔小茹打来的。他问她什么事。小茹说，听说你要离开，我和我叔想请你吃个饭。李唯心里有些感动，但他知道这时候和他们见面不好，万一被人添油加醋了又是一则新闻。就说，我正要回去呢，以后到了县城你们再请我也不迟。小茹哪肯放他走，说你是不是还对我有看法？怕我脏了你？还是对我叔有看法？李唯连说，没有没有。小茹说，没有，那就出来吧，我这会儿就在乡大院门口等着你呢。
李唯只得出去了。
小茹真的在门口等他，他一出来，她就发动了摩托车，让他快上。李唯迟疑了一下，上了车，两只手就不得不搂住了小茹的腰背，否则就会掉下去。他也不敢怎么移动，身子坐得直直的，怕触到什么似的。路上，小茹有说有笑的，李唯却不怎么说话。小茹说，你真的要走？李唯木木地说，上午宣布的，明天就去报到。小茹说，听说你被贬了，说起来是平级，却没实权了，对不？李唯没吭声，他不想和一个姑娘谈论官场的事。小茹又出了声，调你走，可能跟我有关吧，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你不要这么说，有些事你不懂。”李唯说。
小茹摩托骑得快，没多久，就把他带到了乔家堡开发公司的饭店。虽然村庄的味道还是不怎么好闻，可饭店却挺热闹，停车场挤满了车。小茹挺会经营，将饭店改造成了农家小院，房间也改成了农家土炕，上的菜是农家鱼，农家鸡，农家杀猪菜，农家木桶饭，农家炒肥肠，农家小炒肉，农家大烩菜，农家一品香，等等。李唯吃过两顿，觉得蛮有特色的，小茹的管理也不错。小茹把他领进了一个雅间，进来后，他发现炕上只摆了一张小桌子，老乔根本没在。见他盯着她看，小茹扑哧笑了，说，你这么胆小怕事，我要不说我叔在，你肯定不会来的。李唯还能怎么着，既来之，则安之，就脱鞋坐上了大炕。小茹叫服务员上了几道菜，又要了瓶酒，李唯说酒就不喝了。他怕喝多了出了差错。小茹却说，不多喝就少喝一点，我以茶代酒，陪你。
屋子里只他们两个人，又面对面坐着，真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李唯有些局促，他本来不准备喝酒的，想想不喝没法说话，就拿起了小茹给他倒好的酒。小茹自然拿起茶杯陪他，脸仰着，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闪着粼粼的光。李唯却不敢去看她，又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目光这才能放到了她脸上，话也能多说一些了。他说了老乔见他的事，说了老乔的忧虑。小茹听了就笑，说我叔那是穷怕了，他总怕医药园是个梦，一觉醒来，那些药厂就飞走了。李唯让她以后多开导一下老乔，多给她叔出个主意，他说你叔这个人啊，优点是老实，缺点是太过老实了。
“离开了榆岭，你还会想我叔，想我吗？”小茹忽然问。
“会的，”李唯迟疑了一下说，“我会想老乔，也会想你的。”
“我更会想你，”小茹顿了一顿，看着他继续说下去，“从在KTV认识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正派人，虽然我很嘲笑你，却也在内心理解你，后来你们遇上了事，我想帮我叔，也有帮你的意思。这大概就是一种缘吧。认识你之后，我的想法也在变，我不想再去那种场所了，找不上工作也不去了。所以，我心里很感谢你，真的。我也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很失落，可我想，你会走过这个坎的，一定会的。”
“你在安慰、鼓励我，”李唯知道自己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不过，我还真需要这样的话。”说完，一仰脖喝下了杯中的酒。
然后，他站起身，说，不能再喝了，谢谢你了。
小茹也没再留他，开了摩托车送他回乡。
到了乡大院门口，李唯让小茹先走，看着她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他自己停在门口，发了好大一会儿呆，这才往办公室走。躺下后，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晃动着乔小茹的身影，还有她说的那些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振作起来，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他真的不知道。越想越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推开窗户，想吹吹清凉的夜风，但是一打开窗户，他就闻到了一股异味，他怔了一怔，又把窗关上了。
第二天，李唯和小刘早早出了乡大院。
车驶在街上，尽管车窗关得严严的，李唯却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异味。他知道，那是从乔家堡附近的医药园区飘过来的，说不准他们夜里又开足马力生产了。他不自觉地又关了关车窗，他以为过上几分钟就闻不到了。可是车驶过了一个乡又一个乡，后来又驶进了县城，都到了环保局门口，他还是能嗅到那股异味。他于是明白，就像无法摆脱那个已经补上但还追着他的窟窿一样，从此以后，这异味也将永远追着他，与他的灵魂纠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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