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儿-苟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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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来写的话,苟梨花应该放在王四眼之前,但考虑到将男女分开,故而放在此处。

    苟梨花是我唯一的一位正式结拜过的女性老根儿。上初中一年级那会儿,她曾是我的同桌,但刚开始的时候我跟其他同学一样,很少正眼看过她。此女其貌不扬不说,性格还有些孤僻,再加上这个不太常见的姓氏搭配上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苟梨花有她的一技之长,她的英语成绩特别棒。而英语正好是我学习中的短板,她能十分流利朗诵课本中的所有对话,而我则只能借助汉语标注的发音,比如“good morning”,我就会在下面标注“狗到摸你”(在我们的方言里,“到”有时可以等同于“在”),“what's your name”,我就标成“我求你”。每次轮到我朗读英语课文的时候,这位平时从不开笑脸的同桌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这样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同学笑话,身为班长,我肯定气不顺。但后来转念一想,人家英语就是学得好,不服也不行,倒不如不耻下问得好。

    我认为,我跟苟梨花之间的交往是一种十分公平的交易,她帮我学英语,我辅助她的数学,扯平了。但同学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一见到我,就大声说:“班长,狗到摸你!”我很礼貌地回答说:狗到摸你!然后他们就加重语气,说:摸你!我听老师说过,老外打招呼有时很简洁,Good morning可以简化为Morning(摸你),也就没感觉出他们的弦外之音。后来我才发现不对劲,他们下午和晚上也会对我说“狗到摸你”,总不至于大家的英语都跟我一样差吧?有时候,他们还会一唱一和,甲说:狗到摸你,乙说:我求你。演双簧呢,我英语不好,也不必这样嘲弄我吧?再后来我就意识到了,“狗”与“苟”同音,他们这是在笑我跟苟梨花关系走得近呢。谁都知道,苟梨花从来没有摸过我。我从小就相信,清者自清,无需解释,尤其是在那个青涩的年岁,大家普遍认为,一男一女走得近,要不是亲戚就是在谈恋爱,这时候就更不能解释了,否则越抹越黑。

    有一次,一名室友悄悄对我说:保林,你还是请班主任给你调个座位吧,你跟苟梨花坐一块儿,别人会说闲话的。我说,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呗,反正我跟她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室友说:不是这个意思。难道你还不知道?苟梨花她爹是个劳改犯。我说你别瞎说!他说:真的!大家都知道的,他爹不仅是劳改犯,还是因为强奸罪坐的牢呢!强奸两个字在我的头脑里轰地炸开了。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杀人放火固然罪大恶极,但最最不能容忍的罪行是强奸。苟梨花的父亲竟然是强奸犯,这太不可思议了!那位室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想啊,强奸犯的女儿能是什么好东西?要是哪天她把你也给强奸了,多划不来啊,她长得又不好看。一席话,说得我心乱如麻,我说:别这样说人家。他说:有其父必有其女!

    有一阵子,我有意或无意地疏远了苟梨花。苟梨花很快就察觉到了,一天中午,她悄悄问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关于她和她父亲的话。我红着脸,说没有。她说:你不用骗你!我父亲确实是强奸犯。我当时就惊诧了,哪有女儿说自己父亲是强奸犯说得这样坦然,这样轻描淡写的?这种事,常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呢。不等我说话,苟梨花问我:现在你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了,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吗?我当然不好意思说不愿意,就说: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她追问:你真是这么想的?我说是。他说:那你敢不敢发誓?我说:发誓赌咒什么的,那是封建迷信。她眼珠子转了转,说:也是,那你敢不敢跟我结拜老根儿?我说结拜就结拜,谁怕谁啊?

    就这样,我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一位女老根儿。

    苟梨花曾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我想当作家。她说:我有两个理想,一是当律师,二是当作家,不知道选哪个好,现在我想清楚了,就当作家好了,我们既然是老根儿,就应该走同一条路。我不知道律师跟作家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经她一解释就豁然开朗了,同时,心里又无比地沉重。

    苟梨花说,她父亲的确是强奸犯,但他没有强奸别人,他强奸的是他的妻子,也就是苟梨花的母亲,这叫婚内强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婚内强奸的说法过于惊世骇俗,难以置信。苟梨花说,她也没弄明白,她母亲为什么要告她父亲强奸,所以她想当律师,把这件事弄清楚,同时,她又想将这些传奇的事情写成小说给人们看,所以当作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苟梨花说干就干,她将课余时间充分利用起来,写小说、写诗歌,有时也入迷了,竟然忘记已经上课了,这样,她写作的笔记本就经常被老师没收。老师们的这一举动激怒了她,但她不是那种喜欢发脾气的人,她跟老师对着干,老师越是不让她写,她就越写。有时候,我特别嫉妒苟梨花,上天似乎对她特别开恩。这样一个几乎不听课的学生,中考时竟然考上了县一中,那是可省内鼎鼎有名的重点高中啊,升学率极高。但更多的时候,我为她感到高兴,咱们还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互相帮助,挺好的。

    没想到的是,苟梨花竟然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选择。她放弃了读高中,而是去了湖南益阳的一所中专。她走的时候没有通知过任何人,包括我。直到我开学半个月后,才收到她的信。她说她之所以放弃了读高中,是因为在一中,认识的人太多了,她和她父亲的故事肯定又会在一中被广泛传播。高中不比初中,竞争大、压力大,她也不希望别人看见我跟她的交往,引来一堆闲言碎语,如果这些话影响了我的学习,让我考不上大学,当不了作家的话,她会愧疚一辈子的。她说,她就我这么一个朋友,她会格外珍惜的。末了,她还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感谢我给她的友谊,感谢我不嫌弃她的出身背景,等等。

    高中三年,我们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却从未见过面。

    我上大学的时候,苟梨花中专已经毕业一年了,在她母亲的帮助下,在县城开了一家影视制作中心。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视频制品,先在别人的婚礼上进行拍摄,然后将拍好的照片或录像进行剪辑、制作,最后刻成光盘交给客户。这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当时可是新兴行业,不仅她自己可以接到不少生意,就连为数不多的几家婚纱摄影店也会请她帮忙刻录。大一那年的寒假,我去到她的店里,见一个年龄跟我们差不多的男子在电脑前制作动画。苟梨花说是她男朋友,这店是他们合伙开的。当时,我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问她有没有在写东西,她说太忙了,没写。我问她是忙生意还是忙谈恋爱,她回答说:Both。我说,既然你还记得英语,想必也不应该忘记你的作家梦。她叹口气说:英语是她人生唯一让她感到过得意的事情,至于写作,她感到力不从心,她曾一次次用行动来证明她可以,可写出的东西却四不像。

    我隐隐感觉,苟梨花变了,她已经懂得打扮自己了,但她已经远离了作家梦,我们已经不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但这不重要,她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重要的是,她谈恋爱了,我应该跟她保持距离。这距离一保持就是十多年。这期间,她结婚生子,我都没到场,我还在云南上学。我让她给我发个卡号,我给她打点钱,聊表祝贺,她说心意到就行了,拒不肯发。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来我家里吊丧,跟她老公一起,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一家三口,一副幸福的模样。

    考上事业单位后的头一年,我回家过年。正月里,我打算去给苟梨花家拜个年。她结婚生子我都没送过礼,我父亲去世,她却放下生意不做,全家都来了,不应该老欠着人家的人情。我来到她的铺面,发现早已易了主,已经成了一家包子店。我给她打电话,说想去她家坐坐,让她告诉我她家的地址。她先是犹豫了一会儿,后来还是说了。

    家里只有她一人,她老公和孩子都给亲戚拜年去了。她的热情让我感到陌生,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削水果,还要给我做饭——那时距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呢。在我们老家人的观念里,关系要好的人串门,是无需客气的,别人对你客气,说明他把你当作了外人,时刻提防着,相反,别人对你爱理不理,也不招呼你坐,甚至连饭都让你自己做的时候,就说明他把你当作了真正的朋友或者亲人。我对她说,不要这么客气,咱们是老根儿。她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你是作家。我说作家只是个虚名,穷得要死。她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实现了梦想。我说,你也挺好的呀,在县城里当个小老板,日子过得挺滋润。苟梨花的双眼开始变得暗淡,说:我的店已经倒闭了。我鼓励她不必悲伤:你在商场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积累了这么多的经验和人脉,不愁东山再起。她叹了口气,说:东山再起有什么用?我这一生,追求的无非就两样东西,理想和家庭,现如今,两样都破产了。

    原来,苟梨花在上中专的时候,认识了她现在的老公,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坠入了爱河。毕业前夕,她对他说,她有母亲需要照顾,不能随他四处闯荡。他很爽朗地答应了她一起回我们县城: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一样。大概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苟梨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县城跟益阳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秘密,她家的事情,几乎人人都知道。结婚后,每次房事前,她老公都会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刚开始,她以为是他对她的尊重,但长此以往,就觉得不对劲了。有一次两口子吵架,他怒气冲冲地说:我受够了!连行驶丈夫的权力都没有,这家里还有什么温暖可言?我想像电视里那样,疯狂地做一回,哪怕一回也行,但我不敢,我怕你学你妈,告我个婚内强奸……后来,两人越来越貌合神离,越来越同床异梦。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为了孩子,他们两口子依然在一起,在人前装作恩爱的样子,勉强维系着家庭的完整。没想到的是,她丈夫竟然偷偷在外面找女人,而且被她捉了双。说到这里的时候,苟梨花对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客气。她生动地给我描述了当时她看见的场景,就像我是她的闺蜜一般,这些话,我想,任何女人都不会对一个男人说的。她说:我看见他们在我们的婚床上做爱,子枫(她丈夫的名字)用衣服将那女人的双手绑住,背在背后。那女人跪在双上,上半身前倾,屁股就显得特别翘。子枫从背后进入她的身体。我们的床垫那么有弹性,于是,他们就在我眼前上下起伏着,令我眼花缭乱。子枫揪住那女人的头发,她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后来子枫顺手拿出一条围巾,那是他给我买的,丝绸的,他用围巾勒住她的嘴。我看见女人雪白的牙齿,她死死地咬住我的围巾,依然在叫着,叫得那么销魂……

    我打断了苟梨花热血澎湃的叙述。我本想告诉她,现在的《刑法》已经没有了婚内强奸这条罪名,并问她,是不是平时对他老公太冷淡,或者每次房事都只用一种姿势,让他感到乏味。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尽管我们是老根儿,但毕竟男女有别,这些话不好启齿。我引用小说《中国式离婚》里面的话,劝她说:人的背叛分为三种,身体的背叛、心的背叛和身心的背叛,现在你老公只是在身体上背叛了你,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她用衣袖胡乱地擦了一把双眼,我这才发现她刚刚哭过,她说:我们的心早就走不到一块儿了。我真后悔!当初,我误以为找到了一个爱我的人,我的梦想就实现一个了,我不敢奢求两个梦想都实现,我知足了,于是放弃我们共同追求的文学。说完,她一头扑进我的怀里,然后疯狂地吻我。我承认,女大十八变,苟梨花已经不再是读中学时的丑小鸭,而是脱胎换骨一般,成了白天鹅,我丝毫不怀疑她的美貌。但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推开她。我想到了黄杏,我们一旦发生了那种关系,以后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苟梨花瘫软在地上,放生哭了出来。她双手捶打地板,问我为什么不要她。我说:你应该保持清醒。她说:我很清醒!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想好了,他可以背叛我,我也可以背叛他。只是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我要找一个能够懂我的人来完成我的背叛。你是作家,是我一辈子都梦想成为的人。你们作家情感丰富,肯定能理解我;你们作家想象力丰富,肯定能玩出比子枫更刺激的花样。说完,她跑进卧室,拿出一条领带,又在客厅里找到了鸡毛掸子和刚才削水果的小刀。她将这三样东西摆在一起,说:你使劲操我,你就当我是你的敌人,是这些年绊住你双脚的那些政客、那些官二代、那些富二代,你像恨他们一样恨我,你操死我,用领带勒我,用鸡毛掸子抽我,如果还不过瘾,你就用水果刀割我,割我的脸,割我的奶,割我的屁股,你想割哪儿就割哪儿。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知道,苟梨花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我必须离开。我不敢想象,我离开后她会做出什么反应,但我别无选择。在我开门的时候,我义正言辞地对她说:你有两个梦想,一个已经破灭了,但第二个还在,你不要执迷不悟!

    后来我回到了谋生的城市,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也就再也没见过苟梨花,听说她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男方。

    三年后,我收到了一本从老家寄来的长篇小说,叫《婚姻的八大要素》,作者是苟梨花。我认真读了,认为这是一部通俗小说,距离纯文学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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