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声列车-无章节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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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冬季天黑得早,像是在催促着人们早点回家,孙子墨属于那种不用催也知道要尽快赶回家的人,他从银行里取出钱后本想马上拦一辆出租车往回赶,只可惜时间不配合他,正好赶上出租车交班的时间段,他连蹦带跳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能拦到车,胸口里那一颗焦灼的心都快冒烟了,他在又一辆出租车擦身而过的时候就要骂娘了,他觉得再这样等下去自己绝对会暴毙在街头,他必须要行动起来,用行动来缓解那满身的狂躁,于是他迈起了步子,跑步往家赶。

    孙子墨一路奔跑得耳畔生风,身体越发地燥热内心却逐渐地平复,只有寒风把脸颊吹得发红又生疼,他越跑越觉得有力气,步伐轻盈得如同一头麋鹿,身旁的楼宇变成了参天的大树,他知道,只要穿过这一片迷雾的森林,前头就是辽阔的平原,穿过这一路幽暗的曲径,就能遇到一整片光明……当他推开木门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没跑够,哪怕他连气都喘不匀了,哪怕他弯下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哪怕他的耳朵已经冻伤。他把装钱的兜子往床上一扔,艰难地冲吴红红一笑,然后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

    吴红红先是打开袋子看了一眼,然后把头转向孙子墨,她看着孙子墨的样子,满眼的心疼和亏欠,“张教练真借给你了?”这一句疑问代表着意想不到,吴红红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又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是。”孙子墨摆了摆手,又喘了好一阵才接着说道,“是冲我爸借的。”

    “你爸的钱?”吴红红更加地意想不到,“你怎么会管他要钱?”

    “你别管了。”孙子墨继续喘息,“救人要紧。”

    吴红红“哦”了一声,这一声哦显得那么地理所当然,然后她从兜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孙子墨,“交易的地点绑匪选好了,就在今晚。”

    孙子墨展开纸条,与上张纸条同样的笔迹,“晚上八点,把钱放在东区立交桥下的垃圾箱里,孩子会在明早之前回家。”

    “这里面说的回家会不会是另一层意思?”孙子墨突然惊慌地问道。

    “不会的!”吴红红说得斩钉截铁,“肯定不会的,绑匪也要讲信用的。我们钱准备好了也没报案,他们图的也就是钱。”吴红红补充道。

    “但愿。”孙子墨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们把李达叫上,三个人一起去。”孙子墨还是有些疑心李达。

    “现在就去。”吴红红把所有钱装在一个口袋里,和孙子墨出了门,在前往李达住处的路上,吴红红突然对孙子墨道,“我想好了,等绿绿这次平安回来,我们的事就不再拖延了。”

    孙子墨心头一暖,握住了吴红红的手,吴红红没有挣脱,也没有回握,只是像被宿命牵着一样,不亢不卑。

    三个人来到立交桥下的时候都万分紧张,总是觉得黑夜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们把装钱的袋子丢进了垃圾箱,左顾右盼了一番后还是不肯就这么走开。还好吴红红稍微冷静一些,催促其他二人快点走,他们三个在这儿的话绑匪是不会来取钱的,于是三人便小跑着又三步一回头地往回走,直到转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那个身价倍增的垃圾箱才松了一口气,仿佛是自己做了坏事一般。孙子墨站在路旁点了一根烟说道:“但愿绑匪是个讲信用的人。”

    其实这个世界上大多能成事的人都是讲信用的,就拿绑架这件事来说,大多落网的罪犯也都是因为贪婪而导致的,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要你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加码,总归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绑匪绑架人无非也都是为了钱,杀人并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身后有余忘缩手,脚下无路想回头,这句话也适合大多数贪婪的罪犯。

    值得庆幸的是,绑架绿绿这位罪犯是个讲究信用的人,那劫匪就如同掐算好了时间一般,在他们回来之前把绿绿放在了家门口,吴红红一见到绿绿那熟悉的小影子便急忙地冲上前去,可惜她的步子没有孙子墨快,孙子墨一下子把绿绿揽在了怀中,绿绿吓坏了来不及反应,倒是孙子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吴红红又急又喜,只得拍着孙子墨的后背让他快些进屋,孩子别冻坏了。

    绿绿从孙子墨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又进了吴红红的怀抱,绿绿不明就里地望了望孙子墨又看了看吴红红开口道:“这些天你们都去哪儿了?”

    吴红红这回没有哭,只是道:“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了。”

    孙子墨抹了抹眼泪,这几天来终于露出了笑脸,“对,我们再也不离开你了。”

    “看来只有我是多余的了。”李达站在门前尴尬地说道,“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转身就出了屋子。吴红红抱着绿绿就追了出去,两人应该是在门前说了些什么,孙子墨也懒得去理会,他把身体结结实实地倒在床上,猜测着吴红红一定是在和李达说些什么了断的话,待到吴红红红着眼睛回来后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猜测,但是他也不问,自己已经是赢家了还有什么需要询问吗?他现在反倒不急了,一点也不急,自己完全处于主动的地位,就等着吴红红开口了,他倒是突然想谈谈绑架这件事,便问吴红红现在要不要报案?要是就这么无声无息了恐怕劫匪再来个二进宫,吴红红没有回答只是瞪了孙子墨一眼,然后把眼珠子瞥向绿绿,意思是让他别当着孩子的面提这件事,孙子墨也就了然了,想着等过几天有机会再问问绿绿,这几天去了哪里,没准真能找到点线索,他这么想着想着竟然就睡着了,他太累了,终于能够睡一个囫囵觉了,往后的事就等往后再说吧,哪怕他不知明天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是好还是坏。

    接下来的几天里吴红红像是把绿绿绑在腰间一般不肯离其左右,就算是孙子墨她也放心不下,孙子墨知道她一定是吓怕了,就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种心情孙子墨当然能够理解,可是他理解不了的是吴红红整日地心不在焉,动不动就愣神发呆,眼神永远飘忽不定,可偏偏又在某些时候警醒得出奇,比如当孙子墨想要试着和绿绿聊天的时候,比如孙子墨想要单独带着绿绿玩耍的时候,她都会瞬间从发呆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立马把绿绿搂入怀中,还要畏惧地看上一眼孙子墨,那样子简直像个丧子的疯子,孙子墨也就变成了她眼中的坏人。

    这样的日子只是几天孙子墨就受不了了,他总是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哪里不对劲,就拿绿绿来说吧,怎么一句也不提自己被绑架的事情呢?吴红红为何那么恐慌自己和绿绿单独在一起呢?她的精神是不是紧张得有些过度呢?她怎么也不提结婚的事情了呢?这些疑问一个又一个在他的脑子里盘旋起飞,他觉得再不开口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在那晚睡前他对已经躺下搂着绿绿的吴红红问道:“你说过的,如果绿绿平安回来我们的事就不再拖延了。”

    吴红红的身体僵硬在那里,很艰难地转过身面对着孙子墨,“你再给我两天时间好吗?就两天,我肯定给你一个答案。”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看你最近一直怪怪的。”孙子墨眼神直逼着吴红红。

    “哪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你想多了。”吴红红用手摸了摸锁骨中间的深窝,这个动作被孙子墨看在眼里,他在一本心理学的书里看过,这是感觉不舒服时女性下意识自我安慰的动作。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碰绿绿?为什么不让我和她说话带她玩?”孙子墨抓住端倪,刨根问底。

    “没有啊!我哪有?”吴红红明显有些慌张,声调的提升也掩盖不住。

    “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快告诉我!”孙子墨步步紧逼,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而那匕首却冒着火焰。

    “真的没有事情,你就别瞎猜了,明天我让绿绿和你玩好不好?我让你和她说话行不行?”吴红红几乎是在求饶了,这是她与孙子墨相识以来第一次放下强势的姿态,曾经在她身上所有的孤傲都消失了,孙子墨看着她把被子拉到胸口,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眼神里满是害怕和不知所措,那一刻,孙子墨的心软了下来,也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

    “好,我不猜了,我什么也不猜了。”孙子墨爬上了床,躺在吴红红身旁,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那一夜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他那只鼻子除了嗅到吴红红的气味外,似乎还嗅到了些其他什么气味,那是一种很不好的气味,让他的那颗心惶惑不安。

    第二天早晨,吴红红接了一个电话,那飘忽不定的眼神终于扎了根,她把绿绿往孙子墨身边一推道:“我出去一下,回来就和你谈咱俩的事情。”孙子墨没问她去哪儿,可是已经预感到了不好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恋爱中的两个人,突然在某一刻预感到对方已经不再爱自己了,没有来头的,没有根据的,但又是确定的,坚信的,那种感觉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于是孙子墨望着吴红红的背影,突然难过了起来。

    吴红红的背影隐没在朝阳中,那时的朝阳还不那么刺眼,孙子墨迎着朝阳看了好一阵,眼睛就酸痛得想流泪,绿绿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角问他怎么了,他强扯出一副笑脸道:“没什么。”又随口问绿绿,“前些天你去了哪里啦?”

    “在璐璐阿姨家啊!”绿绿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孙子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璐璐阿姨是谁?”

    “就是文美璐阿姨啊,是妈妈把我送去那儿的,你不知道吗?”绿绿天真地说道,孙子墨的脑子嗡的一声,无数的画面同时闪过脑子,可惜这些画面太多了,他无法一一梳理,也无法静心思考,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闷极了,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他颤抖着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他愤怒地把打火机摔在地上,怒吼了一声“操!”。

    绿绿被吓了一大跳,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孙子墨,孙子墨吼过那一声后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又接二连三地吼了很多声,最后嗓子都哑了,吼出的声音不再有穿透力,随着每一次吼叫加深的只有无力感,于是他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又到院子里把花盆摔掉,用脚把木门踹坏,这才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喘着喘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又骂自己没出息,用手背抹眼泪,可是怎么抹也抹不净,这时绿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哭,只是被吓坏了,看着孙子墨坐在地上哭,伸出小手去替他擦眼泪。

    “滚!”孙子墨嘶哑地吼了一声,“滚一边去,我不想看到你,你和你妈一样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绿绿愣在原地不敢动,孙子墨就推了她一把,“滚啊!快滚!”

    绿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哭起来,孙子墨又一把搂过她,把她搂在怀里,一大一小抱头痛哭,那悲痛的情境会让人错觉是接到了吴红红死去的噩耗。

    但那只是错觉罢了,吴红红根本不可能死,她此刻正在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出租车后座的身边坐着李达,两个人十指紧扣,如同刚刚度过蜜月归来。

    当然,这也是错觉,从外面归来的只有李达一人,他前几日带着吴红红给的钱去了北京,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一身轻松地归来,而吴红红给他的那笔钱,绝大部分正是从孙子墨儿那骗来的,对,没错,是骗来的,吴红红演了一出好戏,助手是文美璐,虽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但结果达到了也就无须强求过程了。在这一出戏里李达并没有参演,他也被蒙在了鼓里,只有当他拿到钱的时候才恍然明白吴红红是多么地高明,他在那一刻简直要爱死吴红红了。

    吴红红带着李达回到家里的时候,孙子墨和绿绿仍旧坐在地上抱在一起痛哭,“怎么了这是?”她的话刚出口就撞见孙子墨刀子一样的眼神,吴红红知道事情败露了,她是有所准备的,但心里还是惊起一层浪,她不由自主地僵住了身子,却在感觉到身后李达温热的气息后又稳住了阵脚。

    “你带着绿绿出去转转。”她近乎命令地对李达说道,接着近乎乞求地对孙子墨道,“咱们能谈谈吗?”

    孙子墨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好啊,谈啊,你想怎么谈?!”

    吴红红走过去拉住孙子墨的手就往屋里走,孙子墨一下子就甩掉了那只让他感到厌恶的手,“不用你拉我,我会走路!”

    李达看此情况也要跟进来,却被吴红红一个坚定的眼神制止了,他耸了耸肩,抱着绿绿出去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如同家庭暴力的战场,也如同没来得及燎原的荒野,孙子墨坐在床头,吴红红人在床尾,两个人就那么对看着,目光里投射出所有的世界,没有丝毫的罅隙,最终吴红红败下阵来,她把目光往下一垂,“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

    孙子墨握紧了拳头,“我很想打你,但我是不会打女人的。”他在那一刻莫名地想到了孙有权,然后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墙壁上,那厚重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好几口气,“告诉我,为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他。”吴红红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整个冬季温吞的阳光都映在眼睑上,于是眼色也温柔了下去,“我和你说过的,我这人做不到说放下就放下。”

    “当初可是他把你抛弃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贱!”孙子墨打心底里瞧不起吴红红。

    “我就是贱怎么了?我再贱那也是对我孩子她爸!他在外面有了难处,不找我还能找谁?我从小就没了爸,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没爸!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那种从小被欺负了没人可以撑腰的感觉吗?从小就要学会自我保护学会凡是忍让不能撒娇不能任性还要被同龄人嘲笑!我现在一回想起来都他妈浑身难受!你不能怪我,这个社会就是要教会人们如何自我拯救的。”

    “你倒是自我拯救了?我呢?被你玩弄被你骗!你拿我当什么?绿绿没有爸还有我呢!这些日子以来我做得还不够称职吗?这个世界除了我谁还会对你们母女俩真心地好?”孙子墨满脸涨红,如同被气急了的小丑。

    “别动不动就拿世界说事,这个世界大着呢。”吴红红被说到了软肋,并不正面相对,她把头扭向了一边,把孙子墨抛在了脑后。

    孙子墨看着吴红红的样子,深锁起眉头,目光里满是伤心,他叹了一口气,“也罢,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什么解释了,也都没用了,事实摆在那了,你的选择也明确了,本来这几天还等着你和我说咱俩的事呢,原来你的‘不再拖延了’是要我走,我还满心地以为是要和我结婚呢,我怎么这么傻啊。”孙子墨鼻子一酸,抬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现在想一想,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真是不真实,我都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了,我的生活变了,生活的方式和态度也变了,我不再自私也不再懦弱了,虽然我还是有点喜欢哭,但是我真的改变了很多,我想这些也都是因为你和绿绿,现在看来,真是多余了,我为你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而最终你却为了那个抛弃你的人欺骗我伤害我让我离开,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一丁点我的位置吗?我就那么地让人讨厌吗?我曾经想过,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一定会努力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努力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可是现在,我就要做到了,我真的就要做到了……”孙子墨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眼泪就滴落在裤子上,他用余光瞄着吴红红的背影,仿佛也在轻微地颤抖,孙子墨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瞧,我又哭了,看来我还真不是个男人。”他强装释然,“算了,我这就走,但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

    孙子墨等待着吴红红的回头,可是吴红红的背景固执极了,她把冷漠诠释得精准而到位,但鼻音却出卖了她,“别他妈的问我有没有爱过你!”

    孙子墨从吴红红的鼻音里已经得到了答案,他那一刻似乎就满足了,尽管他觉得自己成长了,改变了,但根深蒂固在心底那浓浓的文艺情怀并没有被驱走,他在那时想着的竟然是只要爱过一切就都可以原谅。他很想淡淡地笑一下,可是没笑出来,阳光打在他姣好的侧脸上,连细小的毛发都在微微拂动,他在如此悲伤又凄美的情境下竟然忽地又想表达自己的大度,于是他轻描淡写地道:“你知道,我是可以报警的。”下一句是“但是我不会那么做的。”可能还会有只要你幸福我就知足了,我会在往后的人生中永远祝福你之类的话。但吴红红统统没给他机会说出口,吴红红在他说完第一句后突然冷笑了两声。

    “报警?去啊?你有证据吗?你爸的钱是直接打到你的卡上的,你取出来给的我,又亲自丢进了垃圾桶。你空口无凭的小心我告你诬陷!”吴红红声音尖锐地说道。

    “你,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愧疚感吗?你他妈的还是人吗?”孙子墨转到吴红红的正面,看到了吴红红微红的双眼。

    “我愧疚什么?我有什么好愧疚的!你他妈的就是活该!这就是报应!谁叫你爸是孙有权!”吴红红也站起了身,微红的眼睛里冒出的不再是风霜而是火焰,那火焰燃烧着愤怒以及沉淀多年却一刻也不曾消失的仇恨,如今终于拨开云雾见日出了。

    “我爸?孙有权?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你把话说明白点!”孙子墨满腹狐疑。

    “还用说明白什么啊?你看着我,仔细看着我,小时候到底见没见过我?你妈领你去过我家,还想过让我爸教你弹钢琴,我爸的腿就是孙有权打断的,你现在明白了吧!”吴红红似乎抛出了一枚炸弹,孙子墨不明就里地接住,然后在手中嘭的一声爆炸了,一堆乱麻似的问题像炮灰一样落在头顶上,他分不清先后,捋不出头绪,“这怎么可能,这太巧了,你知道我失忆了,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你见我第一面是不是就认出我了?你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报复我?你不能这么欺骗我欺负我,你怎么能够这样,吴红红!”孙子墨捂着脑袋,拼命努力地想要把时间调回童年,可那一根根指针就像生了锈般寸步都不肯移动,关于童年的记忆仍旧是一片空白,也如同在一片烟波浩渺的海洋上,白茫茫的雾气遮挡住了目所能及的一切,只能靠经验丰富的老船长,站在船头,指引方向,而吴红红此时就是这么一位记忆航线的船长,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娓娓道来。

    “六岁那年我爸出轨了,对象是一个未婚的女人,这事我比我妈还先知道,一天午睡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看到我爸领了一个女人回家,他们在客厅就紧紧地抱在一起,跌跌撞撞地进了卧室。我那么小就知道这事不是好事,也没敢和我妈说。后来一天夜里,我爸出去后就没回来,第二天我妈带着我就去了医院,看到我爸躺在病床上,我进去了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然后我妈又带我去了派出所,没看到你爸,倒是你妈带着你坐在那里,你妈一看到我妈就哭哭啼啼的,两个人说着说着还吵了起来,警察就把她俩带到另一个房间里,而我和你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吴红红看了看孙子墨,“就像现在这样。”

    “你以前来我家学过钢琴,不过只学了几堂课,我爸让你妈交学费,但是你妈嫌贵就不让你学了。那天在派出所我本来想和你说话和你玩耍的,但我看到我妈和你妈吵架了,就不太敢和你说话,害怕我妈知道了打我,我妈那人挺爱打孩子的。我不和你说话你也就不和我说话,你小时候特腼腆,小女孩和你说话你都脸红,不像现在这么厚颜无耻。我们俩就那么站了好长好长时间,时间长到我看着窗外的一片叶子都落了下来,飘飘忽忽地落在了窗台上,我妈这才进来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我看到我妈的眼睛是红肿的,可眼神还是凌厉得让人寒战。后来过了很多天我爸终于回家了,可一只腿却瘸了,并不是跛脚那样的瘸,而是一条小腿像是块死肉般垂挂在裤腿里,他要是坐在椅子上,会让人恍惚好像风一吹那小腿就能摆动似的,然后过了几天他就从楼上跳下去自杀了。”

    吴红红声音有些哽咽,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清楚地记着我爸自杀那天的情景,那天傍晚我妈出去买菜了,我在弹钢琴,弹的是《铃儿响叮当》,这曲子我以前一直弹不好,我一弹错我爸就拿尺子打我的手,可是偏偏那天我弹得非常流畅,夕阳落在琴键上似乎都跟着曲子在流淌了,我弹得很尽兴,就重复了好多遍,弹得额头都出汗了,然后我就看到我爸艰难地移到钢琴边上,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又摸了摸我的头,我以为他要表扬我,还扬起脸等待他的表扬,可是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就推开窗户跳了下去。其实那根本不能算是跳,而是整个身体趴在了窗户上,好腿用力地一蹬地,身体经过短暂的水平支撑后上半身再一用力,整个身体才翻了下去。我本来是有机会拦住他的,可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他是在跳楼,因为那模样太不像了,表情一点都不庄重,也一点都不恐怖,我还以为他是在探头看楼下的风景呢。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到楼下‘砰’的一声,像是个面口袋砸在了地上,我来到窗前就看到我爸趴在地上,我家在七楼,地上的我爸很小,像是一条黑灰杂毛的狗倒在地上,一点都不像我爸。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目睹了自己父亲自杀的全过程,像是看了场电影似的。”

    “我爸死后一年,我妈就跟一个外地的男人走了,临走前她把我送到姥姥家,对姥姥也是对我说,她走这一步也是没辙了。她多余的话也不多说,姥姥就全懂了,倒是那时的我不明白,抱着她的腿哭号,她用力地把我挣脱掉,也鼻子一酸道,你别恨我,要恨就恨孙有权,是他把咱家毁成这样的。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去的背影是一团米黄色,那大衣的下摆很厚重地不随风摆动,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孙有权这个名字就被刻在了我幼小的心中。”吴红红说到这里突然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些也都是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的,当时那么小的年纪哪知道什么是恨啊?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受到的伤害越来越多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所有的源头都来自于孙有权。比如被同学嘲笑是孤儿被同学欺负,没有父母给自己撑腰,告诉姥姥后,姥姥也只会领着我去找家长,姥姥嘴笨,三言两语就被同学家长打发了回来,姥姥气急了也只会流眼泪。比如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当着姥姥的面批评我,姥姥就只会抱歉地笑,像个傻子似的,老师就直言不讳地道,这没爸妈的孩子就是不像话。渐渐地,我再受了什么委屈也不和姥姥说了,只是一个人憋着,有伤口被发现也只是说自己磕碰的。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统统像日记一样被记在了心头的本子上。后来姥姥去世了,自己也就辍学了,小小的年纪到处找工作,被欺骗被占便宜,越来越感到生活的难堪与艰难,每每看到比自己幸福的同龄人,心头总是会先是羡慕接着突然升起一种仇恨,这仇恨和心里的那个本子挂着钩,这个本子就变成了一本账,而需要清算的人就是孙有权,我是越长大越发现自己有多恨他,这仇恨随着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变大,也一年比一年刻骨铭心,我一直认为,是他毁了我的一生。”

    吴红红的表情像是手中握紧了一把刀子,可需要清算的人并不是孙有权,而是他面前的孙子墨。

    “那么,现在算是还清了吗?”孙子墨轻声地说道,他的身体似乎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靠在墙壁上。

    “还清?怎么还清?我的一辈子就值这么点钱?”吴红红不平道。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还被你玩弄了你怎么不说赔偿我?”孙子墨反问道。

    一说到这吴红红就有些无话可说了,“那就算扯平了,父债子还,以后咱们就算两清了。”

    孙子墨盯着吴红红,眉眼里满是心灰意冷,没有了恨意更没有了爱意,这苍凉的世道总是把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我还有一个疑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孙子墨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疑问,“不,是我找到的你。”

    “对,是你自投罗网的。”吴红红玩味地一笑,“当时听到你的名字还以为只是巧合,毕竟你的面容和孩童时期有了很大的改变,所以说刚开始还真是拿你当朋友处。然后听你讲了自己的一些故事,于是便有了些怀疑,但也不敢确定,后来关系发展了一些,这个就不提了,反正直到你去了张教练那里上班,有一天回来和我说起了你们的谈话,这我才认清原来你就是孙有权的儿子,又赶巧你失忆,真是老天都在帮助我。”吴红红又是一笑,“说实话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后我伪装得挺苦的,也一度想着放掉那些仇恨放掉那些过往吧,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喜欢他是喜欢这个人而不是那些裙带关系,反过来就是你恨的是这个人的裙带关系而并不是这个个体,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内心的挣扎吗?”吴红红问道,孙子墨点了点头。

    “可是不巧的是李达他回来了,我对你的感情就全完了,在与他的对比中你输了,在起跑线就输了,而这输赢的定夺对你又是不公平的,裁判是我,我这人念旧,初恋总是美好的,少女情怀总是诗,况且他那人有才华,会写歌,人也霸道,虽然有点混蛋,但我就是喜欢那样的,你这人不是不好,只是有时太软弱,太磨叽,太幼稚,年龄还比我小,我喜欢比我大的男人,我从小缺少父爱,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你的过去吗?造成你现在的性格不也是在成长中缺少男人的形象吗?我们是同病相怜,这没办法的,这都是命。”

    “命?”孙子墨苦笑了两声,“呵呵,呵呵,我他妈的最不信的就是命!”他怒吼,其实是被说穿了内心而感到羞愧与焦躁。

    吴红红倒是站起身来,“现在话都说开了,所有的结也打开了,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好多。”她拍了拍孙子墨的肩膀,像是个大姐姐似的说道,“记着,你面对的是人生的跑道,而不是生人的阴道,要学会能屈能伸,没必要一个劲儿地往前奔,爱一个人也是同样的道理,没必要百分百地付出,给自己留一个缝隙,停下来看看风景转个弯或许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孙子墨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可是哭着哭着他却笑了,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又走出院子,他没有正式和吴红红告别,在胡同口遇见绿绿和李达也视而不见,他的双眼似乎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他恍恍惚惚地就站在了街道的中央,他立在那里,任凭车辆鸣着喇叭呼啸地擦身而过,任凭行人侧目凝望,他抬起头双眼却望穿秋水,一群冬季里的麻雀从头顶飞过,落在不知谁家的屋顶上,天蓝得有些心虚也有些嚣张,世界灰蒙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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