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窑-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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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朱七巧,自打震烨去北镇贷银后,左眼就跳个不停。震烨去了这么多天,会不会出啥事?关栋去了关内,佛拉娜也跟去了,克霖生死未卜,老爷也走了,现在,偌大的院落,有时,孤零零只剩她一个人。张瑶嘉虽说也在院里,但她并不喜欢这个整日闷在自己屋里不出来描眉打鬓的孙媳妇。她虽长在大户人家,却少了大家闺秀的贤淑。真不知关梁当初咋想的,让震烨娶了这个五谷不分的软秧子。关梁虽好,毕竟是外人,虽说他现在还不知情,但终有一天,她得将实情告诉他。一个人的时候,朱七巧也想起自己,回想从一个如花少女,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见关殿臣,和他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风风雨雨一堆儿走了这么多年。这几天,关殿臣不止一次走进她梦中,要她多关爱震烨。

    晚上,朱七巧在灯下心神不宁,门响了起来。丫头跑去开门,刘留脸色苍白闯了进来。

    “刘留,慌里慌张的,是不是有啥事?”

    刘留颤抖着手从怀里头掏出个纸包放到太太面前的八仙桌上,朱七巧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小纸包,小纸包里包只血渍斑斑的人耳朵!

    “刘留,这到底是咋回事?”

    “我也知不道咋回事。我刚从账房出来,一个骑马的汉子问我,这是不是关家?我说是,那人从怀里掏出这个纸包递到我手里说,有人托他捎点东西回来。我刚想问个究竟,那人就骑马走了。”

    朱七巧打开书信,差点昏厥过去,半天才缓过来:“刘留呀,震烨被高丽房的胡匪绑了票,要价十万银元,限期半月,否则撕票。咱们满足不了胡匪要求,震烨的命就没了。二爷去奉天不在家,等他回来,胡匪们早没了耐心。”多年的历练,朱七巧养成了遇事不惊稳如磐石的性格,虽然内心很惊恐,可很快就稳定了慌乱的心绪。她知道,她要乱了阵脚,这个家可能就真垮了。

    刘留说:“我本想告诉二老爷,可二老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要不咱们去告官,让官府派人去救大少爷?可官匪一家,官家就是受理案子,也推三阻四,弄不好过了期限大少爷的命就保不住了。账上还有置办货物的十万银元,想救大少爷的命,只有将这些银元给他们了。”朱七巧说:“就是要了我这条老命,只要能救震烨回来,我也认了。明早清,你亲自带人到高丽房赎人。”刘留应声退下了。

    第二天一早,由朱七巧亲自过目,将账上仅有的十万银元装上了三辆马车,由刘留押着,向高丽房而去。

    午后,震烨在地牢里边扳着手指头在数自己被关进来的日子,盘算着家里人早就该知道音信将自己赎出来了,忽然,地牢的门开了,两个小崽儿走了进来:“你们家使钱来赎你了。”震烨喜出望外,跟着两个小崽儿走了出来,可他没想到,被几个小崽儿强行给捆在了柜房外边的老杨树上。

    “你们这是干啥?”任他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不是说家里来人赎他了吗,咋连个人影也不见?

    正值寒冬腊月,外边的小北风像刀子刮脸,震烨浑身动弹不得,一个时辰过后,身子差不多失去了知觉。这时,门开了,雪里红和十三少走了过来。

    雪里红洋洋得意道:“大少爷,这天不错呀,咋样,冻不冻得慌?”震烨冻得都不会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雪里红说:“大少爷,实话跟你说了吧,赎金早到位了,可受人之托,还不能放你回去。至于为什么,你尽管问他,如果他点头放了你,我们没得说。”

    雪里红说着指了指从柜房往外走出的一个汉子。震烨抬头一看,那汉子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刘留!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陷进了刘留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中。

    “咋会是你?”

    “大少爷,瞧你这话问的,咋就不兴是我?”刘留悠闲地踱到震烨面前摸了摸震烨那双早就冻僵的手说:“少爷,你的手都快冻掉了,可你当初咋就没想到,你当初为啥用这双手把一个你曾经玩弄过的女人塞到一个下人手里并且还和她藕断丝连?下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满怀希望的儿子竟是你的种。少爷,你这样做也未免太不仗义了吧?”

    “你在胡说些啥?我对你不薄,你为啥要害我?”震烨嘴角哆嗦着。

    “大少爷,我并不想害你,说到底是你害了你自己呀!”

    “是我害了我自己?”

    “不是你自己又会是谁?是你把事儿都给做绝了。你不要以为自己做下来的亏心事儿别人就一辈子也知不道。屋里头说话窗户外头有人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别再兜圈子,快说,到底咋回事儿?”

    “大少爷甭怪我心狠,你当初做的事儿让我寒心。我知道,我要是不长点心眼,早晚也会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与其先让你给除掉,倒不如我先下手来保护自己。不错,赎银我是一个子儿不少地送来了,可我仍不能赎你出去,因为我要赎你回去了,不就是给我自己头上悬把刀吗?你或许猜着了,这是我设的一个圈套,你要是这么想就对了。我用你们家十五万银元换你一条命,是贵了点儿,是你不仁在先,我不义在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原来,自打发现震烨和连翘的秘密后,刘留就想报复。可怎样做得神鬼不知,刘留费不少心思,最后又一一被他推翻了。

    机会终于来了。

    前几天,刘留奉震烨之命去海城办事回来,正往前走着,跑来一匹枣红马,那马突然在他面前停下,从马上摔下一个人。这人浑身是血,腰别短枪,昏迷过去了。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刘留知道,后边这伙人一定是追这个人而来的,于是一拍枣红马让它继续向前跑,然后快速将这个人背到道旁的密林中。这个人后背中弹,气若游丝。刘留将他背到附近沙岭镇上的中医堂,将伤者的子弹取出。伤者醒后,告诉刘留,他是高丽房绺子二当家十三少,奉大当家命去冯坨子砸窑,没想到那户人家墙高壕深,崽子们都被打死了,就他一个人逃了回来。刘留心中一动,如果,利用这伙胡匪将大少爷置于死地,岂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表露了借他们之手除去震烨的意思。十三少见这么多银元,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此时此刻,震烨虽说气得脸色发紫,可刘留说得也不是没道理,都是自己埋下的孽根,事到如今,只好把眼一闭:“我不怪你,只求给我来个痛快的!”

    刘留一改往昔毕恭毕敬的样子,呲着大板牙满脸得意:“大少爷,你一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从没受过什么委屈,这回知道遭罪是啥滋味了吧?我不会这么快让你死的。我知道,你在心里指不定咋骂我呢,可我不在乎。放心,关于连翘和那个孽种我还会一如既往地照看,你放心去吧!明年周年,说不定我还会领连翘和你儿子给你烧几张纸。我知道你受不了,你咋就没想过你当初干那些缺德事有今儿个的报应呢?”

    刘留越说越起劲,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酒葫芦,掌喇叭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说:“大少爷,这回我才明白啥叫雪中送炭,这酒比这炭暖人哪!炭暖身外,可这酒是从心底往外暖哪!大少爷,要不要来一口?”刘留说着,将酒葫芦递到了震烨嘴边,醇香可人的酒从酒葫芦嘴儿涌出,可任凭震烨怎么样将头往前勾,那酒就是到不了他的嘴边。刘留狡黠地一笑:“大少爷,别怪我不给你酒喝,你喝不到嘴儿是你的事儿,做下人的最后一次侍候你了。你要不满意,等我死了到那边你再跟我算账。”震烨气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刘留,是条汉子,就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大少爷,这个要求我答应你了,不过,在你临走,我得让你看些东西。”

    刘留说着在雪里红和十三少耳边小声嘀咕一番。雪里红微微一笑,吩咐一个崽子:“将关家的马车赶到这儿来给大少爷看看。”

    送赎银的三辆马车赶到震烨面前。刘留说:“大少爷,你看看这都是些啥?”刘留说着将车上的一只麻袋抖开嘴儿,白花花的银元滚落一地。震烨心都快碎了,他明知刘留将赎银运到土匪窝里,可等真看到了子一辈父一辈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白花花的银元一下子都落到了他人之手,个中滋味可想而知。他本以为刘留是个逆来顺受的奴才,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人,偏偏要了他的命!可他已经喊不出声了,刀子似的西北风已将他的身子冻透了……

    震烨出事,朱七巧难过得像被摘了心。

    刚刚,朱七巧做了个梦,梦见震烨回来向她请安了,她一高兴,就醒了。这时,外边脚步声响,刘留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老太太……刘留该死……没把事办好……”朱七巧预感到不妙:“大少爷咋样了?”刘留说:“老太太,胡匪们把大少爷活活冻死在地牢中了,等我赶着银车去赎票的时候,大少爷已经死了。十万银元被胡匪们扣下了,伙计们也被打死,我把大少爷的尸体拉回来。老太太,你就责罚我吧!”

    朱七巧踉踉跄跄来到门外,掀开裹尸布一看,震烨脸色青紫,早成冰人一个。震烨尸身上并无一点伤痕,朱七巧这才明白那天胡匪们捎来的耳朵是另一个人的。她深知胡匪们狡猾,震烨被冻死赎银被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来伤孙的打击着实让她不忍接受。她知道孙子死得屈,请来了和尚超度孙子的亡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将孙子下葬。将孙子下葬后,朱七巧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直至卧病不起。刘留找了不少先生,先生们都说朱七巧患的是心病。刘留也看出来了,老太太成了一盏即将油尽的灯。伤心的是关梁。

    关梁说:“额涅,你现在身体不太好,我给阿哥写信,让他们回来。”朱七巧说:“他们远在关里,又兵荒马乱的,别告诉他们了。”关梁说:“可你这身体……”朱七巧说:“额涅也没什么熬头了。他们回来,额涅也是死,不回来也是死,就不要告诉他们了。现在,这个家,就全靠你了。”关梁不忍多听,无人处,泣不成声。额涅对他的爱历历在目。小时候,他嘴生疮,吃不下饭,都是额涅嚼碎了嘴对嘴喂他。

    这天晚上,刘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老太太的贴身丫头珠儿急匆匆地说:“不好了,老太太快不行了!”刘留胡乱将衣服裹在身上跑到了朱七巧的房中。关梁急得在一旁掉眼泪,朱七巧脸色蜡黄,气若游丝,干瘪的胸脯像拉动的风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老太太,你醒醒,刘留来了。”

    朱七巧微微睁开双眼:“……刘留啊……这些天来跑前跑后……累得眼窝都快陷下去了……我这心里头不落忍啊……”

    “老太太,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啊!”

    朱七巧攒了半天的力量看着关梁和刘留:“刘留呀……我是看着你和震烨长大的……关梁……刘留虽是管家,可他也是咱家的一分子,答应额涅,从今往后……关家的事就由你和刘留商量着来,关梁,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刘留说……”

    关梁出去后,刘留说:“老太太,你的病不打紧的。”

    刘留心说,老太太今儿个是怎么了?这么大商号,这么多的土地,让东家和他一个下人商量着办。不过,老太太看样子是认真的。

    这时,就见朱七巧吃力地咧嘴微笑了一下:“刘留呀……我大限已到……你就答应了吧……不过……你一定得改姓关……”

    关梁惊讶地打量朱七巧,改姓可不是小事,这意味着他从此是关家人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家现存的产业也足以让很多能人拼搏一生的了。

    “你知道我为啥这么做吗……这里边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因为你其实也是……也是……”朱七巧说到这儿一口脓痰堵在嗓子眼儿,话还没等说完,挣扎几下咽了气。

    “老太太!”刘留扑腾双膝跪下,泣不成声。

    关梁遵母命,没将震烨被害的消息告诉关栋,没想到,时间不久,母亲又病逝。他觉得,事情如此严重,再不能不告诉大哥了,于是,就给关栋写了封信,告知了震烨被害和母亲病逝的事。

    发送完了朱七巧,张瑶嘉也回了娘家。她才不愿守这个活寡呢!没事的时候,刘留就琢磨起朱七巧临终前未说完的那句话。他觉得老太太话里有话,可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来。一来二去,就把这事淡忘了。

    刘留成了在关家地位仅次于关梁的主事人,连翘对他的看法大为改变。自打刘留发现连翘和震烨在一起,就再也没和连翘有过夫妻之实。每次连翘问起,刘留只搪塞说身子有病。其实,刘留早就和朱七巧身边的丫头珠儿好上了。只要时机成熟,将连翘和震烨留下来的孽种除掉,再娶新人。现在,他刘留有的是银元,要啥样的女人没有?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早上,睡个回笼觉后,刘留和连翘做起夫妻之事。这次,让连翘感到惊讶的是,刘留比往日温柔,也比往日勇猛,以前,刘留有时一个月也不碰她的身子,今儿个竟一遍遍没完没了地索要,把她浑身上下亲了个遍,似乎要把以前欠下的都补回来。连翘的身子软得像瘫水,似乎也被刘留少有的激情感染了,她擦拭刘留额头的汗说:“当家的,细水长流。”刘留说:“今儿个是团圆节,活人过节,死人也别冷落。咱俩领儿子去给我爹上坟,顺便也去老东家还有大少爷的坟上看看去,烧几张纸。”

    “这敢情好了,自打我过了你们家门儿,还没给老爷子上过坟呢!”

    “这回,咱们好好地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晌午,一家三口坐着马车来到关家坟地上。关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仆死,也要葬在主人墓旁,因此,刘献忠死后就葬在关殿臣的坟旁。此时,寒鸦嘁嘁,几座坟茔在沙丘和松树的环抱中,显得格外静谧。让连翘不解的是,刘留并没让她和儿子同他一道祭奠公爹的坟茔,只是让她站在一旁等他。

    “爹,我来看你来了。”刘留跪拜在刘献忠坟前,“儿谨记爹的教诲,没辱没爹,爹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上完了刘献忠的坟,刘留又来到关殿臣和朱七巧的墓前祭奠了一番,这才领着连翘母子来到震烨坟前:“大少爷,我把他们娘儿俩给你带来了。孩子,跪下,给你爹磕头。”

    孩子懵懂地看着刘留,知不道平日里对他和颜悦色的爹为啥这样说,这个躺在坟墓里的人咋是他爹呢?连翘走过来推了一下他:“你胡乱说些啥?”

    “甭跟我演戏了,你和震烨的事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受够了,今儿个,该了结了!”刘留从身上摸出一把匣枪,疯似的吼道,“震烨,我现在就让你小子亲眼看着,我是怎么物归原主的。”连翘声色俱厉:“我明白了,大少爷是被你害死的!”刘留说:“不错,大少爷的确死在我手上。当他将怀上他骨血的你转手让给我的时候,咋没想到会有今儿个?不过,大少爷在九泉下也该安息了,他该为有你这样一位痴情于他的女人而欣慰。现在,我得替他了却最后一桩心愿。”

    “啥心愿?”

    “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呀!”

    “我死不足惜,可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对孩子下手,你还算个男人吗?!”

    “臭婊子,算不算男人你没资格在这儿评论,还是去阴曹地府和震烨相会去吧!”

    “那就动手吧!”连翘冷笑,“我倒要看看,你的子弹是咋打穿我们母子的胸膛的!”

    “臭婊子,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既如此,别怪我无情。”刘留正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说:“枪下留人!”

    这声音很轻,却柔中透着威严,这声音听着好熟,似乎天天能听得到。刘留顺声音一看,从东家的坟墓后的一棵松树下转出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女人,仔细一看,竟是琴姨!

    “琴姨,你怎么来了?”

    琴娘目光中带着一缕威严:“要不是我听说你上坟悄悄尾随而来,这母子怕早做了你的枪下鬼了。”

    “可你知道我为啥要这么做吗?”

    “十多年了,没想到当年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也变成了一个阴险狡诈之徒。”琴姨冷冷笑道,将在一旁吓得哆嗦成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

    “你是谁?”

    “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孽障,连自己的娘亲都不认得了?!”琴娘双眼蕴泪,“我是你妈呀!”

    “我妈她不是早就……”

    琴娘用手一扯,竟露出了一张熟悉秀美的面庞。

    “妈?!妈——”刘留惊呆了。

    刘留没想到,在他身边时时关爱着他的琴姨竟然真是失踪多年的娘亲!妈脸上戴着的,只不过是一张人皮面罩。怪不得琴姨对他那么好,儿子在眼前,却不能相认。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

    玺玉垂泪道:“我苦命的孩子,我就是你妈呀!那一年,刘献忠为了害我,假意陪我进香,趁你熟睡后,将我和香儿诱至障鹰台,将香儿打死后又将我推下山崖,可我命不当绝,挂在了松树上,被一个游方的老道姑救起……”

    血缘的力量将他们的母子情再次维系在了一起。爹为什么要害死妈呢?刘留扑腾跪拜在玺玉脚下:“妈呀,儿想你!”

    “妈也想你啊!”玺玉摩挲刘留的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从腮边滚落。

    一旁等死的连翘目瞪口呆。她不止一次听丈夫说过,婆母早没了,可怎么没的,他却闭口不谈,原来,是被刘献忠害了。天天在厨房低眉顺眼干活的琴娘竟是婆母。她弄不明白,刘献忠为啥处心积虑对婆婆下此毒手?

    玺玉说:“刘留呀,都是妈造的孽!大爷才是你爹!”刘留如雷击顶:“妈,你说啥?大老爷是我爹?”玺玉说:“我嫁刘献忠前就怀上了你。我和大爷相爱,可大爷迫于老太爷的压力只好娶了大奶奶。刘献忠之所以在障鹰台上害我,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和大爷的秘密。”

    原来,他和震烨是亲兄弟!直到此时,刘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陷害震烨设下了陷阱,而它实际上是“爹”通过两代人设下的一个为报丢妻之仇,借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其实是仇敌的亲子之手来杀死仇敌之子的巧妙绝伦的陷阱。刘留这才明白妈当年和刘献忠之间横亘的那条无形的鸿沟是什么。他不由想起老太太临终跟他说过的那番话。老太太早知道儿子的事,当然也知道他本是关家的种!

    “孩子,妈对不住你!”玺玉啜泣道,“老道姑同情我,拿出她压箱之宝人皮面罩送给我。这个人皮面罩,妈整整戴了七年啊!你生儿子那天,我送去了长命锁,我本以为这孩子是你的,我有孙子了。没想到上苍竟然如此捉弄人,震烨在你身上将上一代的伎俩又玩弄了一遍。要不是你刚才对连翘说的那番话,我还蒙在鼓里呢!”

    “妈,我心里头堵得慌!”

    “你知道你祖父是咋死的吗?他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而是刘献忠勾结胡匪害死的。有一次我和师父云游至三岔河口,遇见一个身负刀伤的汉子。师父救了那汉子的性命。汉子感激我师徒的救命之恩,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三岔河绺子二当家,因为一个女人和大当家闹翻了脸,险些丢了性命。我问起了你祖父当年被害一事,从他的嘴里我知道,害死你祖父的罪魁祸首就是刘献忠!当年,他勾结唐王山的土匪,埋伏在三岔河边准备射杀你的亲生父亲关家大爷,没料想,老太爷替你父亲去了牛庄。我一直在查找害死你老太爷的真正凶手,没想到苍天有眼,让我轻而易举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刘献忠被杀,也是死有余辜。”

    “谁杀了刘献忠?”

    玺玉说:“老太太!她早怀疑刘献忠害死你父亲,可又没真凭实据,为探明事情的真相,她假意许诺将梅竹嫁给他,实则是让梅竹探出老太爷被害的真相。刘献忠好酒,酒后没把持住,将梅竹当作了近人,连他自己都知不道自己酒后说出暗害你父亲的经过。老太太安排人巧妙为你父亲报了仇。刘献忠死后,我在窗下听说老太太和梅竹提起此事。为能看到你,我投奔了以前待我如亲生闺女的谭木匠说明真情,然后通过他去关家。能看到你健健康康地成长,是妈最大的快乐。”

    刘留感慨万千。

    “孩子,刘献忠在世时无时无刻不向你言传身教,目的就是利用你和你的亲生弟兄互相残杀,只不过他没等到那一天就被老太太除掉了。为了将事做得天衣无缝,老太太将他葬在了关家的坟地里。”

    怪不得老太太将梅竹远嫁千里,是怕她泄露了秘密呀!

    玺玉继续说:“可我并不希望刘献忠被害。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他,我嫁他后发下狠心,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可我没想到,我和你的亲生父亲的事被他知道了,我觉得夫妻间应当以诚相待,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打那儿以后,他对我就变了。这种事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刘献忠杀我也有道理。刚开始我对他恨之入骨,可经过老道姑点化后,我不再恨他,是我当初欺骗了他,我理解他,恨你父亲当年将我推给他,要不是你父亲,也不会有今天的手足相残!”

    刘留这才明白,怪不得妈总逆来顺受。妈生活在两个男人的感情夹缝里啊!

    “震烨啊,等等我!”

    娘俩在说话,身后传来一声闷响,连翘一头撞死在震烨的碑前,墓碑上的鲜血像绽开的一朵红花。

    “妈——”孩子撕心裂肺地扑在母亲身上。

    “连翘,你这又是何苦呢?”毕竟夫妻一场,面对此情此景,刘留还是流下了泪水。

    “咣、咣、咣……”

    耳中,忽然传来青岩寺悠远的钟声。刘留心有所触:“妈,我对不住震烨,也对不住我爹,你就替我照料好这个苦命的孩子吧!我孽债太多,要在佛前许下心愿。如有来生,我定要好好服侍母亲,报养育大恩。”

    刘留说罢,向青岩寺走去。钟声阵阵,雪花飘飘,此情此景,让人断肠!玺玉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孩子轻轻拥在了怀里。这时,一阵阵松涛声传来,好像在诉说着往日的一切……

    刘留一家不知所终,关梁很是心焦。刘留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刘留没有消息,他就失去了左膀右臂。不久,有人告诉他,刘留在青岩寺当了和尚。关梁大惊,跑去青岩寺,果然,刘留剃度为僧,只听他念句佛号便低头闭目敲他的木鱼了。对刘留因何出家,连翘母子和琴娘的离奇消失,关梁一直觉得是个谜。商号的事弄得他焦头烂额,他也没心思琢磨这里边的情由了。近期,日本人让他在全县范围内筹集十万担粮食。好不容易凑两万担交差,却在半路上遭到一伙抗联袭击,粮食被抗联夺走,他腿上也挨了一枪。关梁借坡下驴,请求辞去商会会长一职。崛泽见关梁断了一条腿,再加上他的号召力远不如前,也就接受了他的辞呈。

    关梁写给关栋的信,直到三个月后,才辗转到了关栋手中。关栋看完信,整个人似乎被抽去了筋骨般瘫软成了一堆泥。他当即决定想回东北,可此时商号的生意如日中天,一天也离不开他。最后,哭红了双眼的佛拉娜建议:“老爷,即便我们现在回去,人也不能复活。我看不如咱们遥祭震烨和额涅吧,等将来回去后,再好好祭拜,我想,额涅九泉之下也会原谅我们的。”

    于是,关栋采纳了佛拉娜的建议,设下香案,遥祭儿子和额涅。

    民国二十七年初秋,武汉溽热如蒸,位于卓刀泉的关家商号人声鼎沸,十几个伙计和国民革命军士兵正将商号内的粮食装在几辆军用卡车上。

    商号内,来星正和关栋争论:“大爷,刚才当兵的说,日本人占领了武汉外围,武汉朝不保夕,咱还是回东北吧!”关栋瞪来星一眼:“看商号里还有多少货物,全部捐给守城军队。”来星说:“大爷,货物捐得差不多了,就剩空壳了。”关栋说:“真恨不得和那些士兵一样上阵杀敌,来星,把咱们来武汉这几年挣的钱全捐出去。”来星略微迟疑:“大爷,上个月,咱们把商号里的钱捐了一多半,还捐?”关栋说,“日本人打进来,要这些钱有什么用?还不如支援守城的士兵打鬼子了。”

    突然,一发炮弹呼啸而来,随着一声轰鸣,商号屋顶的尘土被震落到桌面上。紧接着,枪炮声便如爆豆般响起。一个伙计跑进来:“东家,日本人攻城了!”关栋来到街上,炮弹荡起的烟尘早就笼罩了整个天空,街面上,到处是四散奔逃的百姓和被抬下来的伤兵。关栋看到一队士兵疾奔过来,其中的一个抱怨说:“上峰也是,连个饭都不让咱们吃,死了也是饿死鬼!”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关栋看得清清楚楚,那士兵身子转了转,倒在了地上。几个战友跑过去看看,又奔向城墙了。关栋跑过去将士兵扶起,士兵双眼大睁,已气绝身亡。关栋对来星说:“快去,抽几个伙计们让厨房蒸馒头,越多越好!把商号里所有的钱拿出来,抬到这里,快!”来星略微愣一愣,应声进去了。半个时辰后,关栋带着伙计将馒头和银元分发给路过的士兵。士兵们只接馒头,没人接银元。关栋问:“弟兄们,怎么不拿银元?我这银元可是干干净净的。”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士兵说:“老板,说不定啥时候命就没了,要银元做啥子?”馒头发光了,银元只发出几十块。关栋说:“用这些钱把附近的饭馆全包下来,给弟兄们做饭。”

    关栋把这几年在武汉打拼的积蓄全拿出来蒸馒头。半月后的一天早上,当数万银元化作数十万个馒头送上阵地的时候,来星问关栋心不心疼,关栋说:“这些钱都用到了刀刃上,这是咱们关家的荣耀。”枪声越来越密,来星说:“城快破了,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大奶奶,快劝劝大爷吧!”佛拉娜说:“老爷,咱们已经尽力了。来星说得对,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在武汉这几年,关栋得到佛拉娜悉心尽力地照顾,横亘于夫妻间多年的隔膜早就烟消云散了。佛拉娜成了他生活上最大的依靠。

    关栋说:“那就收拾一下吧!”来星刚走出去,外边拉起了警报。日本人又出动飞机了。一枚炸弹落在商号的屋顶,佛拉娜大声喊:“趴下!”扑在了关栋身上。等关栋醒来,佛拉娜浑身血污趴在他身上,屋顶被炸塌,一个房梁压在佛拉娜身上。关栋将佛拉娜抱在怀里呼喊半天,佛拉娜悠悠醒来,喘息着:“……老爷……这辈子……是我拖累了你……”脖子一歪,死在了关栋怀中。关栋抱着佛拉娜哭开了:“佛拉娜,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呀!”

    为了将佛拉娜的灵柩带回东北,关栋将佛拉娜火化,将骨灰放在陶罐里带回。一个月后,关栋和来星的双脚终于踏到了家乡的土地上,将佛拉娜葬在祖坟。看着儿子和额涅的坟,关栋泣不成声。这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月,日本人占领了东北,还不知足,又将铁蹄踏向整个中国。这么多年,关栋看到了无数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而自己家发生的故事,只是这千千万万家庭中的一个缩影。当关梁向他诉说自他走后家中的变故后,泪水涌出了这个刚强汉子的眼眶。这才短短几年哪,双亲亡故,一子被害,一子失踪,一子出家,几个女人先后罹难,关家由兴到衰,本以为在关里将生意做好做大,实现北亏南补,最后却弄了个连本丧仓。关梁说:“大哥,关里的买卖虽然丢了,家里的生意还得由你来执掌。”关栋说:“还由你来掌管吧!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静静。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回来了。”家中的变故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如果他执掌关家,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们。他实在想过几天清静的日子了,然而,他想过清静日子,有人却不让他清静。他回来第二天一早,崛泽带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将关家围住了。

    崛泽说:“大爷,听说你回来了,崛泽特来拜访。”关栋让崛泽落座,崛泽说明来意:“大爷,商会会长一职一直空缺,我想,这个位置非你莫属。”关栋说:“关某早就视这些为浮云,请崛泽大佐另找他人。”崛泽对身后的手下摆了摆手:“也许,你见到一个人,就改变主意了。”关栋不知崛泽在和他玩什么鬼把戏,这时,两个士兵架着一个蒙面的汉子走了进来。崛泽说:“大爷,你看到他后,我希望你能答应。”崛泽挥了挥手,来人的蒙面布被扯掉。关栋惊讶不已的是,汉子竟然是阿玛关殿臣!

    “阿玛?!”确认无疑后,关栋抱着汉子大哭,“阿玛,你咋不说话?”

    汉子的确是关殿臣,只不过,关殿臣却说不出话来。崛泽说:“大爷,你应当感谢我们保住了你父亲的性命。当年,他在三岔河边遭遇土匪,是我们从胡匪手里将他救走。你父亲身中数弹,其中有一颗子弹穿过头部,昏迷了好几年,最近才苏醒过来。”

    原来,日本人将关殿臣从胡匪手中抢过来后,将关殿臣送进奉天治疗,但子弹穿过头部,关殿臣成了只会呼吸的植物人。前些日子关殿臣苏醒,但丧失了语言功能。专家告诉崛泽,关殿臣语言神经系统遭到破坏,无法治疗。崛泽听说关栋回来了,知道促使关栋就范的机会来了。在崛泽看来,关栋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远在关梁之上。如果让他当了商会会长,那会对他们在物资筹集方面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关殿臣口不能言,泪水夺目而出。他觉得似乎做了个梦,被袭击的场面好像刚刚发生。他的眼睛一下子看到了他和朱七巧的遗像,前面的香炉正萦绕着袅袅的香气。香气中,朱七巧正冲着他微笑呢。关殿臣步履踉跄着走过去,关栋说:“阿玛,额涅不在了。”关殿臣扳着关栋双肩,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崛泽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过去将关殿臣和关栋分开。崛泽说:“大爷,我也期盼着你们父子相聚。怎么样,和我们合作吧!”关栋正要答应,忽见对面的崛泽脸色大变,关栋回身,阿玛撞在了看押他的鬼子的刺刀上。

    “阿玛!”

    崛泽一见,挥了挥手,率队悻悻离去。

    掩埋了阿玛,关栋选定离坟地不远的地方,置了个院落住了下来。一来图个清静,二来可早晚和父母相伴。震烨的死,对他的打击也很大。他听关梁说,震烨被高丽房的胡匪十三少和雪里红绑了票,刘留前去赎票,可拉回来的却是震烨冻僵的尸体,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他派人去打听十三少和雪里红的下落,可派出去的人回来说,这二人率绺子在辽河边和鬼子交了火,绺子被打散了,二人战死。关栋只好暂时放下为震烨复仇的念头。他听关梁说,刘留去了青岩寺出家为僧,连翘母子下落不明。关栋不解,刘留好端端的出家做什么?连翘母子去了何处?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青岩寺想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关梁说的一样,刘留见了他的面,只是双手合十,说罢转身离去。他不明白,这个昔日里活泼欢快的儿子,怎么竟伴起了青灯古佛,出家当了和尚?难道,是震烨的死刺激了他,使他看破红尘?可即便他出家了,连翘母子也不能下落不明呀,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难解的谜团?既然刘留已出家,就不应再打扰他,一切纷繁杂念都弃他而去吧。

    从青岩寺回来后,关栋的心情很是不好,活着的,逝去的人,像西洋镜里的人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这天,关栋在院中浇花,门外马蹄声响,紧接着有人敲动门环。来星开门,惊喜道:“二爷,是你?这位是……”

    “不认得了呀,是克霖,二少爷!”关梁将马拴在门外的拴马桩上,指着一旁的一个穿着竖领洋装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来星打量来人,快步跑进院内:“大爷,二爷和二少爷回来了!”关栋抬头,关梁和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小伙子笑逐颜开:“阿玛,我回来了!”关栋手中的喷壶掉到了地上:“克霖,你、你还活着?”

    “阿玛,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克霖快步走到关栋面前,爷儿俩拥在一起。

    关栋捶了克霖一拳:“臭小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父子二人抱在一起。克霖说,当年,他遭遇一伙胡匪,就在胡匪们即将得手时,一支民间的抗日武装救了他,于是,他就加入了这支抗日队伍。因为流动性大,怕家人惦记,就没给家写信。不久,他被保送到南方的一所医学院学习药理,刚刚回到北镇。

    来星说:“二少爷,你到南方学药理,咋不给家写封信呢?你知道,大爷急成了啥样了吗?”克霖说,因为战火,邮路不通,也就没和家联系。关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着又说,“你额涅死了,为我死的。”克霖流泪说:“阿玛,二叔和我说了。”关栋说:“唉!啥也别怨,要怨,就怨这世道,怨咱这国家穷!”

    克霖只在家住了一夜便离去了。克霖的到来,使关栋阴郁的心里变得润朗起来了。看着克霖走后的背影,关栋眼前又涌现出喜宝的样子来。如果他知道克霖被救走,说什么也不会让喜宝去赎克霖的。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喜宝的模样来。他打了个唉声。

    不知喜宝,还在不在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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