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这么多事,赵光义变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凡人。但是说到变,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别看史书,那里面都是些“帝沉谋英断,虎步龙行”之类的肥皂话;也别去搜索自己的脑子,那里面通常都塞满了世代流传下来的纯印象派的感觉。
感觉里说,宋太宗赵光义是个温文尔雅、笑容可掬的中年人,他性子柔和,当弟弟时哥哥高兴,当皇上时臣子们有福,纯粹一个好家长。
错了,其实就一句话——急性子的功利人。
此人是个非常暴烈的赌徒,他敢于制造一些翻牌就分生死的大赌局,并且他绝对敢下注。比如说,他得到皇位时,得有多大的把握和准备才敢去玩“斧声烛影”?但他就做了,一夜之间,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天下至尊的皇帝。
如果不成功呢?
再说北伐。无论是太平兴国四年的第一次,还是雍熙三年的第二次,他都征调了全天下的精兵,几乎是拿宋朝的所有,去赌辽国人的全部。两次发布命令时,都是瞬间完成,谁的话也不听,我想做,我就做!
赢就赢得天大地大,输……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宋朝在七八年之间,两次北伐,高梁河、莫州、岐沟关、陈家谷、君子馆五大败仗,损失了近三十万的精锐禁军,当年赵匡胤留下的家底完全赔光;此外,再加上至少翻一倍的死于战乱的平民数字,庞大到让人晕倒的军备物资支出,被辽人抢走的边境官民物资等,足以让一个人变得理智,或者说胆怯了。
现在守护宋朝国界的,除了一些后周柴荣时期的猛将,如张永德外,是一条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西北,东至泥沽海口,沿河北平原宋、辽交境边缘,利用河渠塘泊筑堤储水形成的超级泥潭。用这样一大片半人工搞定的沼泽地,来限制契丹骑兵的马蹄。
战争的主导方针,已经变成了消极防御、坚壁清野,并且不许出战(如代州张齐贤向潘美求援,潘美已经出动,可是还得奉命收兵)。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出兵,也只许倚城列阵,按阵图打架,完全达到了百分之百和皇帝的内心波动相结合的默契程度。
那么皇帝的心灵到底变成了什么呢?
皇帝长学问了。他每天都捧着几本流传了两千年,并且中国人存活到什么时间就一定会不断讨论研究到什么时间的书,不停地看。
《老子》《道德经》,以及同类的《庄子》等。
陛下变得特别关心宗教事业的发展,一座座规模宏大、各具特色的道观、佛寺拔地而起,看看这一长串的名字和数量吧——道教,太一宫,一千一百区,历时两年;上清宫,一千二百四十一区,历时七年;灵仙观,六百三十区,历时一年;洞真宫,二百六十五区,历时六年。
佛教,先来三次普度,共有十七万人获准出家。这超出了赵匡胤时期的十倍,把柴荣当年灭佛兴邦的局面完全打破。修开宝寺灵感塔,历时八年,花费亿万贯钱;修启圣禅院,历时六年,建房九百间,屋顶全用琉璃瓦,所费数千万贯;还有同等级别的普安禅院、泗州普昭王寺僧伽大师塔、宝相寺、显圣寺、天清寺等等。
这些神灵的住宿楼一个一个地建起来,宋朝有良知、有见识的大臣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接连上表劝阻,其中以著名的直臣、知制诰田锡的话最有力度——陛下,“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那都是民脂民膏啊!
但是皇帝一不生气,二不停止。并且在修最宏伟壮丽的上清宫,臣子们集体反对时,皇帝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当年做亲王时,太祖对我特别友爱,给我的赏赐数不胜数,现在我拿出来,修这座道观,为百姓祈福,不用官方的钱。
也就是说,赵光义深信神灵们、出家人们能为帝国和百姓带来安定和幸福,所以要不断地往这上面砸钱!真的吗?在历史上,只有数不清的皇帝为自己的长生不老去信佛求道,没见过有任何一个人间的帝王为他的子民去花这种没影的钱!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的需要。一个身体上、心灵上都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一个灵魂里背负了太多秘密的人,没法向任何人忏悔,他只有另想办法宣泄……于是祈求神明的保佑,让国泰民安吧,别再出事了,我已经不打仗、不杀人了,能不能给我些安宁?
但是天心即民意,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就在赵光义的儿子刚死之后的两个月,真正的动乱,就从西南方突然卷地而起,席卷两川,全民皆仇,宋朝又创造了一个纪录——在刚刚建国没超过五十年,就像暴戾短命的秦、隋两朝一样,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据考证,中国的老百姓是历史上最好管理、最服驾驭、最没有怨言,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造反的一群人。
宋朝时的蜀川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传说中,宋朝的子民们富足、安定甚至悠闲,可这与蜀川人无关。赵匡胤平蜀之后,把后蜀国库以及民间的宝货、钱币、布帛、粮食等物资全都运进了开封城。这为宋朝统一全国,甚至向契丹进攻,都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完全可以说是举足轻重。说得有些夸张?更夸张的是,赵匡胤这样抢劫后蜀人的东西,所用的时间是多少?
前后不间断,一共是十多年!
十多年的岁月里,后蜀人被残酷地剥削。“天府之国”,唐末动乱、五代动乱,几乎没受影响,太富足了,你不出血谁出血?这就像后来的清朝,江南最富,可江南的人民也最苦,没完没了的税收,把最后的一点血汗也榨干。
何况,在这时的蜀川,还有一项在中国历代都极力避免可都躲不过去的亡国之祸在剧烈蔓延——兼并,土地的兼并。
中国是农业大国,土地是最根本的生命保障。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必须得有一块土地,然后才能谈到生存。于是兼并就变成了最大的瘟疫,道理很简单,皇帝与国家是最大的地主,可他下面的各级地主用各种手段把小农民们的土地都划到了自己的名下,变成超大的“主户”。再用各种名目,比如说考上了进士不缴税,或者把各种税务摊派到底下的“客户”(失去土地,还得生存,就得去种主户们的地)身上。这样一来,国家收的税越来越少,老百姓越来越穷,直到两方面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那好吧,人民会起义,而国家无力镇压,就此改朝换代。
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冬天,快过年时,蜀川就到达了这个临界点。
说一下当时蜀川兼并的程度——眉州,主、客户比例是各百分之五十;嘉州,比例是客户占百分之八十;阆州,客户占百分之六十五;普州,比例是客户占百分之九十;昌州,客户占百分之九十……
这样的比例,得有多少人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而且那些主户,对客户“使之如奴隶”,并且“相承数世”。好好的平民,成了地主们家养的奴才,世世代代都是奴隶了!
而且这还不算官府方面。在宋朝君臣们的心里,这片土地是有钱,但是还特别危险。他们一直都记得,当初平后蜀时打孟昶是多简单,可平暴乱有多费劲。于是,从最开始就派来了最强有力的知府。
第一任,竟然是当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吕余庆。带参知政事衔任地方长官,这在宋初仅此一例,而且一任就是三年。
之后是赵匡胤的早期幕僚刘熙古,接任干了四年,回开封后立即就升任参知政事,以此表彰在那个鬼地方当官可真是太不容易,太委屈了。
接下来的几任也都差不多,不是开封府里久经考验的同志,就是皇帝的亲信。这些人齐心协力,把四川变成了地狱。
比如当时的一个蜀川平民,他的生活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先是祖先们给他留下来一块或大或小的地。可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得看病,或者发个水、着个火,再来点天灾什么的,又或者得罪了哪个官差,摊派的税务大了些,就得要现钱,于是只能借贷,或者直接卖地,结果就是成了客户。
从此一件小事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他和他的子孙们便都成了奴隶。主户家的地得去种,主户家随时会有命令得去办,官府的各种徭役租调也得由他去出工。而且要小心,除了宋朝的国税(二税制,夏税和秋税,以后细谈)之外,还全盘继承五代后蜀时期的各种苛捐杂税,如头子钱、牛皮钱、脂粉钱等,这些主户能逃就逃,逃不过的,就都推到客户们身上。这些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的杂税,足以让这个客户的债永远还不清,作为遗产利滚利地一直往下传……
这还只是指那些有地种的客户的生活,蜀川山地很多,那些没地种,靠种茶、卖茶为生的川人,就会更加悲惨。因为宋朝的君臣们确实具有商业头脑,他们把酒、盐、茶等生活必备日用品的销售权完全收归国有。在蜀川,这个机构就叫作“博买务”。
就是这个博买务,把当时蜀川永康军青城县(今四川灌县东南)一个叫王小波的人的生活彻底毁了。青城是山地,王小波的家连一棵茶树都没有,是当地贫农中的贫农,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卖茶。可是多简单,他没法竞争得过国家。于是,中国农民造反的唯一一个先决条件终于成熟。
连口饭都没有了!
王小波天生是个带头人,他把所有的苦难和希望都凝聚成了一句话,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当时人们最盼望的一件事——“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所有的茶农、茶贩都蜂拥而起,马上就要饿死的人没有恐惧,十五天之内他们就聚众数万人,当月就攻下了青城县城。转过年来,宋淳化四年(公元993年)二月,起义军不断壮大,王小波率众攻破了眉州彭山县(今四川彭山),并杀死县令齐元振。而且天从人愿,这一年的蜀川发生了旱灾,走投无路的客户们从四面八方向王小波的身边会聚,起义就像天谴一样在蜀川大地上蔓延开来。
两个月之后,王小波与西川都巡检使张玘决战,两人同归于尽。起义的饥民们变得更加凶猛,他们推举了王小波的妻弟李顺为首领,队伍进一步扩大,就在开封城欢庆上元佳节的时候,四川的中心重镇成都已经被他们攻破。
李顺在成都正式与赵光义分庭抗礼,不管历史上怎样定义,他自称“大蜀王”,建国号“大蜀”,改元“应运”,并且建立了中央政权机构。他有中书令、枢密使、仪鸾使、军帅等一整套班子,同时开始铸造自己的铜钱“应运元宝”,铁钱“应运通宝”。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丝毫停顿,已经分兵四处,迅速扩大战果,整个以前后蜀的地面完全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赵光义无可奈何,只有马上做出决断应战。但是,问题在最开始时就出现了,军队还有,主帅派谁呢?
历来平蜀无功臣,那地方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国家,这时候内忧外患,你信不信派错了人,当年后唐时孟知祥监守自盗,霸占蜀川建立前蜀的事再重演一次?
何况手头现有的将军们,能让他放心的,能力过硬的,也实在太少了。想来想去,他派出了他的“撒手锏”——十全十美万能大太监王继恩。
这个人政治可靠,久经考验,但有没有军事能力?不要小瞧这位王公公,人家也是出生入死从前线的刀丛里滚出来的人。前些年雍熙北伐时,知道是谁从前线给皇帝带回来曹彬在岐沟关大败崩溃的消息吗?就是这位王大公公。
尤其是他还有一个先天的、哪位将军也无法比拟的中标优势——他是太监。谁听说过太监割据称王的?好了,好处多多,越想越妙,但时间不等人,李顺已经在蜀川遍地开花、疯狂抢地了。他的两路大军,北路已经攻占了绵州(今绵阳)、阆州(今苍溪县东南)、巴州(今巴中)、剑州(今剑阁)等地;东路军进展更快,已经攻占了遂州(今遂宁)、合州(今合川)、广安军(今广安县北)、渠州(今渠县)、达州(今达县)等地。
翻一下地图就能看到,这样一来,北抵剑州、南据巫峡(今巫山)的大片土地都已经过户,不再姓赵,而是姓李了!
那么这时还有宋军吗?他们在哪儿忍着呢?别忙,梓州(今四川三台)、眉州(今眉山)等少数几个城池还在宋军的手里,所有人都在里边缩着,等着援军来救命。
十万火急,赵光义抄起笔来,几笔写就一份诏书,里边委任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全权处理川峡间的一切事务,然后一脚把他踢出京城,从开封城边开始,你必须全速狂奔,去和李顺抢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因为李顺已经在玩最狠最致命的招数了。他抢在宋军入川增援之前,率二十余万重兵奔向了两个点,一个是囤积了大量宋军有生力量的梓州;另一个是剑门关……他要把入川的道路锁死,而且还要把川内的所有宋军都消灭。
这样蜀川就真的是他的了。可是别忙,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次序。你先做哪一个?是一还是二?
就像围棋,几子落秤,已经固定了就是那几个点位,可是先下哪个,后下哪个,结局完全不同。这时李顺要做的,也是一样。你先打梓州,还是先拿下剑门关?
李顺的决定印证了一个真理——胜利极端势利,无论你有多少的苦难和眼泪,都换不来它的垂青。
它只认对错不认人。
李顺第一时间派相贵率领着二十余万重兵扑向了梓州,一定要全歼龟缩在那里的宋军。至于蜀川的门户、天险剑门关,他只是派出了几千个人去攻打。
他从最开始就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这不仅决定了他的败亡,也决定了他一定会迅速败亡。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历史上另有解释,说当时剑门关上的宋军只有几百人,而且还都是老疲之兵。李顺需要重视他们吗?
以李顺攻破成都的军威,再加上十倍的兵力,更重要的还是从里往外攻打剑门关,这些都加在一起,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几千人的部队足够了……但是,必须深挖一下内因,才能看到这一次起义的必败原因——见识和修养。
梓州的宋军是十万块钱,随手就可以拿到;而剑门关上有一百万、一千万甚至是一千个亿,可是你们得等,大家猜,赤贫的川人们选哪个?
百分之一万,必选梓州!这就是他们败亡的根本!!
八十多天过去了,梓州城岿然不动。宋淳化四年(公元993年)四月中旬时,宋朝的援军终于跨过千山万水,从开封城来到了蜀川门前。十全十美大太监王继恩率军顺利通过剑门关冲进了蜀川。
王继恩变成了二十多年前的平蜀主帅王全斌,他走的路几乎和前任一样。先川北,由剑州开始进攻。他的副手曹习从葭萌关出发,进攻阆州。两路势不可当,进展极速,很快剑州、阆州就相继陷落,紧跟着他们攻向了绵州和巴州,进一步向成都逼近。
这时距王小波发动起义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此前节节胜利,不可阻挡的起义军怎么了?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这么多吗?还是王继恩带进川里的人马过分骁勇和庞大,超出了蜀川饥民的承受力?
不,两样都不是。第一,起义军内部最核心的部分露出了它真正的底蕴,本应最强的那一点,变得让人绝望;第二,在这个时间段里,宋朝派进蜀川平叛的军队,最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真正的精兵,就在王继恩刚刚离开开封城时,派向了另一个地方。
那边的敌人,才是宋朝的心腹大患。从这时开始,它反复无常,苟延残喘,之后突然间壮大,一直纠缠了宋朝一百多年,直到最后把北宋的江山拖垮耗干。
西夏,李继迁。
人见人爱、丈人众多的小吉吉自从上次惹火了大辽的萧太后之后,似乎就沉默了。他一直很安静,真的在悔过而且自新了?
才怪。在这一点上,赵光义是非常清楚的。狼,总能知道另一只食肉动物的真正内心。他从最开始就对李继迁实行了控制,军事上暂时做不到,那么来更狠的。
经济,可以不客气地说,太宗时期的宋朝就已经是当时整个世界上最有实力进行经济打击的国度。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宋朝什么都有,而辽、西夏甚至高丽,它们的出产都太单一。
针对西夏,宋朝只要一纸法令文书,就断了党项人的活路。他们有什么?别提千年之后,宁夏地区驰名中外的五宝——枸杞、甘草、贺兰石、滩羊皮、发菜。在当时,他们只有两样东西——骏马和青盐。
党项的战马宋朝这时还能得到一些,但是青盐,宋朝突然说我们不要了。一瞬间,党项人看着自己大批上好的青盐堆成了山,可是都成了废物!大宋有无边无际的海岸线,煮海成盐,说不用就不用,可是汉人的绫罗丝绸、大米白面、茶叶药材,却是党项人少不了的。
怎么办?聪明的李继迁在巨大的危机中看到了极其珍贵的机遇,太棒了,宋朝在给他送礼!他迅速召集党项族人,为了共同的生存利益,大家请把刀拔出来,跟着我一起到宋朝的边境去抢劫!
这个号召被全体通过,李继迁终于当上了带头大哥,党项人以空前的激情投入到了抢劫运动之中,收获很大,死伤也很多,但是在生存的基础上建立的同盟牢不可破,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了李继迁的周围。
不过论聪明,有谁想和宋朝人较量一下吗?还是一纸文书,李继迁就立即众叛亲离,而且被反攻倒算。
宋朝人突然说,很好,青盐吃着顺口,我们又要了……结果党项人瞬间从李继迁的周围散开,争着抢着回家拿盐做生意,把这位老大扔在了茫茫戈壁滩上乘凉发呆,提着刀气得说不出话来——弟兄们,你们倒是想想啊,宋朝人是因为什么才答应我们又开了盐禁的,那就是因为我们抱成了团,拿起了刀!所以,弟兄们,我们要继续奋斗……
斗你个头,这些族人不仅再不理他,其中有位叫高文岯的哥哥还掉过头来,抽刀向他砍了过去。李继迁气得晕头转向,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他只好收拾人马回自己的老巢,但是没过多久,他的脑子里就又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他越过了时代的鸿沟,瞄准了一个让大宋、让吐蕃、让回纥都胆战心惊的目标,只要拿下了它,他瞬间就能变幻体态,再不是蟒蛇了,而是一条腾空而起不可遏制的妖龙!
灵州,只要拿下了这一点,他立即就能成精。
翻一下地图,灵州就是今天的宁夏灵武,现在它很平常了,就算在宁夏回族自治区本地,也排不进前五的位置。但是在历史上,它的作用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它在公元前191年就由西汉帝国建立,是当时整片茫茫戈壁草原上的政治经济中心;秦始皇时,在这里筑城,防卫匈奴;到北魏、隋朝,这里的地位再次上升,是灵武路行军大总管的驻地;到了唐朝,这里变成了圣地。
安史之乱时,唐肃宗李亨就在这里即皇帝位,重振大唐江山。
为什么这么重要,看一下地理位置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位置,我们把之前所有文章里夸夸其谈的什么“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土地肥沃,农牧两宜……”的废话都扔开,简单点,它在宋朝版图的左上方,李继迁老祖宗的定难五州把它压在了宋朝的边境附近,它右边稍上方,是夏州、银州;它的上方稍偏左,就是怀州和静州。这样形象吧?
那么又是什么让它比定难五州重要了那么多呢?是因为当时的民族分布图。它下边的南方是宋朝,它西边是河西走廊里甘州的回纥,它西南边是吐蕃族的诸部,再加上它北边的党项人。怎样?一目了然了吧,它就是一道堤坝,至少四股洪水被它顶在了四面八方,哪一方面冲破了它,立即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势力的均衡就会被打破。
现在很幸运,它还在宋朝的手里,托辽国人的福,汉人的军队损失很大,赵光义暂时把它闲置,但只要稍有转机,宋朝的军队就会冲出边境,以灵州为基地,开拓大西北无边的疆土。所以现在李继迁就盯上了它,他不管这时的力量与局势,就是要出其不意地拿下它。
怎样,这是个无理手,没什么道理就发力,但是他运气就是这么好,正好碰上了王小波的起义!无情的事实在那儿明摆着,如果你不管,那么他就会成功……局势逼迫,赵光义无论如何必须做出反应,他可真不想两线同时作战,但是不行,那好吧,他咬了咬牙,开始在他的将军中挑选既能打还听话的贴心人。
老天保佑,他还有一位能与汉武帝的舅子将军群落媲美的将军,一样骁勇,一样至亲——李继隆,他的大舅子。
就这样,宋淳化五年(公元994年)三月,李继隆几乎与王继恩同时从开封城开拔出征,他的任务简单明确,就是击溃李继迁,甚至擒斩李继迁,必须将之在党项的势力连根拔起!
军队都派出去了,真的两线作战了……开封城里的大宋皇帝赵光义变得沉默,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李继迁、李顺是他眼前的敌人,可更大的隐忧让他接近崩溃的边缘,怎么办?为了避免亡国,难道他真的要那样做吗?
赵光义的头脑告诉他,他必须那样做。可是只要稍微那样想一下,他都会痛不欲生。他不懂,为什么上苍一定要这样折磨他,越是骄傲自尊的人,就越要忍受这种最不能忍受的屈辱!
北方的死敌辽国人。谁敢把他们忘了吗?只要这时辽国人突然出兵趁火打劫,宋朝就会三面受敌,局面立即崩盘。
赵光义不寒而栗,但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能让他躲过这一劫。一个是祈求上苍让辽国人突然集体失明,宋朝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视而不见;另一个就是他心底里不由自主升起的那个办法……而且这个办法如果要用,那么就必须得快用,晚一点都会失去意义。
但他真的不甘心,他祈祷着奇迹能出现,那就是李继隆和王继恩能迅速结束战斗,把西夏和四川在短时间内全都搞定,这才能让辽国人在根本上断绝幻想!
但是谈何容易,王继恩面对的是遍地烽火,要全都浇灭必须得用大量时间,要不然就得用上非常手段。为此,赵光义下令,把剑南、东西川、陕路诸州上至官吏下至黎民,所有人欠朝廷的赋税钱物都一笔勾销,从心底里瓦解起义军的斗志;另外严令王继恩不许在外围恋战,要直取成都,擒贼擒王先抓住李顺。
而李继隆,他面对的就是苍茫无边的大漠,你去抓吧,骑着党项骏马的李继迁就是一个时聚时散的妖魂,或许你只有把全部宋朝的子民以及城池都原封不动地移植到定难五州,把那片地儿挤得满满的,然后才能在人堆里把李继迁揪出来……
很荒诞,很黑色,但一点都不好笑。就从这时起,宋朝君臣齐心协力和时间赛跑,王继恩在蜀川大地上攻城拔隘,一路势如破竹直奔成都;李继隆在唐代时的“参天可汗道”“灵州大道”上,同时也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上快速突进,他的目标先是夏州,这是定难五州的中心点,正是由于戈壁荒原的庞大,才更要占据中心,四下撒网。只不过,他的大军才动,西夏方面就得到了消息,等待他的是一个更加迷乱,甚至敌我难辨的局面,远远不是用马刀就能解决一切的。
至于皇帝赵光义,他在开封城内努力平缓着呼吸,镇静心神。他必须精确客观地计算眼前,以及之后的每一方的每一时刻的战局发展,来判断在什么时候去做那个让他生不如死的决定。
宋军到来之前,李继迁吞并了李继捧,可笑的是,宋军的消息还是后者通知李继迁的。
李继隆攻陷夏州,赵光义下令毁掉它!
李继隆反对,他建议在银州与夏州之间的南界山附近再增设一些土寨据点,把势力加大,这样逐步蚕食,就能把西夏一点点地变成内地州县,最起码有了它们,就能切断叛军的粮道……但是赵光义坚持。
夏州城,昔日威名赫赫的统万城,由匈奴铁弗部赫连勃勃从公元413年开始,驱使十万人昼夜不停历时六年才筑就的,连铁锥全力穿刺都不能入墙一寸的空前坚城,就此被拆毁了。而李继隆的下一步行动在历史的记载里查不到。
在他个人的《宋史》列传里没有,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没有,里面只说,他曾经回答自己的部将——“今保吉远窜,千里穷碛,难于转饷。宜养威持重,未易轻举地。”
他在强调没法有效地追击,真的在戈壁草原上兜开了圈子,会把自己先饿死累死,不如保持攻击态势,在银州城里待着。
查不到他在什么时候退的军,历史上没有记载。也或许是四月间,他拆毁了夏州城之后,就亲自押着李继捧回了开封。因为在他的列传中,有“既而继迁遁去,擒保忠以献”的记载,似乎他亲自向天子献俘请功。
那么他回师的日子就是在五月,那时赵光义亲自责问李继捧,李继捧认罪,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宥罪侯。
但更可能的是,他一直留在西夏很长时间,因为在这之后的近三年时间里(当然,李继隆不可能三年一直都驻军境外),李继迁都非常乖,他不停地向宋廷请罪送礼,讨好宋朝的皇帝,李继隆的军威还有宋朝拆毁夏州城的决心都明显把他吓怕了。
但不管怎样,宋朝没能如愿抓住李继迁。胜利了,但是局面已经恢复到了当年赵普送李继捧回西夏牵制李继迁之前的老样子。
这真的是胜利吗?
重心转向大西南,蜀川方面的王继恩成为焦点。他和副手曹习分两路合击成都,一路快速突破,行军途中顺手牵羊一样派出了几千人马去梓州援助张雍,结果二十余万起义军瞬间崩溃。
回到前面的那个问题,起义军的战斗力急剧下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毛病就出在最核心的那个人身上——李顺。
在历史评价中,由于他攻破了成都,建立了政权,人们普遍把他的成就定位在王小波之上。但是,纵观他的一生,他就是烟花,在最初绽放的一刹那,就已经散发出了所有的光芒,在之后的所有时间里,都只是空壳子而已。
攻下成都之后,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皇帝,不管前线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始终坐在成都城里,让自己的同伙去给自己挡灾。
再看看历史上成功的那些农民起义者,刘邦、朱元璋,甚至李自成,他们自始至终,几乎从来没有脱离过战场,尤其在最关键的几个战役中,他们都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起义者的低端装备和战争素养就决定了想成功、想生存,就必须身先士卒!
李顺在玩失踪,再看看农民军的战术。王继恩入川之后,一路行军,攻城拔隘,直到打到了成都城边,都没有经受过一次大规格的兵团决战。起义军的城池与城池之间根本就没有联系,随便宋军一一击破,就像他们没有统一的建制。
这样的防御,连当年的后蜀孟昶都不如。
五月六日,宋军抵达了成都城下,即日攻城,十余万起义军被当天击溃,三万余人当场阵亡,成都就陷落了,一天都没有支撑下来。这就是这次起义,以饥寒反抗,因富贵失败,他们一点都不壮烈。
“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王小波的惊世之言犹在耳边,可惜,早就被“大蜀王”李顺扔回到青城老家去了。多么美丽的梦想,曾经那样地让人怦然心动,但最后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记录——中国农民战争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均贫富的口号。
王小波起义就此结束,不管当天李顺是不是真的战死了,还是下落不明,在三十余年后才在广州被抓遇害,都已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