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写到了神宗朝。
我有一个愿望,要把这段历史,这段在中国古代最乱、最无法辨别真伪的历史说个清楚明白。
涉及神宗、王安石、司马光、蔡京这些影响历史进程、转变国运的人,我再不想重复之前所有史书和近现代著作里的含糊其词。说什么“变法的初衷是好的,王安石的学术是高超的,只是用人有误而已;神宗皇帝是有理想的,勃然振作的,只是做得太急,所以效果不好;司马光是大历史学家,尤其心术之正毋庸置疑……”
这些都是废话!历史是一门学问,它绝不是什么任人装扮的小女孩,谁想怎么打扮都成。
因为史实就是那些,如果得出的结论有问题,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资料掌握得不够;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另有目的,才刻意写成了歪史。
比如,近代民国时号称圣人的梁启超,他写的《名人传记》里有一篇《王荆公传》,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是力挺王安石的,其结果就是把王安石提到了中国历史甚至世界历史上最高明、最纯洁、最无私、最超能的政治家的地位。
我有两点质疑:第一,这篇文章里错误很多,神宗朝的目前我还没写,先不论。在刚刚写完的英宗朝里,韩琦、欧阳修是怎样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梁启超在文章里对两人的评价是“濮议之役,韩欧所为,无丝毫悖于义理,而言者犹指为乱伦灭理……”
韩琦、欧阳修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点点的地方是不对的。这话雷人不?更何况他一开篇就把赵匡胤贬得一无是处,“……以区区一殿前都点检,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变非敢蓄异志觊非常也……日未旰而事已毕。”我在写到宋太祖时已经详细地记述了赵匡胤称帝前南征北战之功,在梁启超那儿都归零了。
之所以会这样,归咎于第二点,即写作的目的。
梁启超是当时的新政改革派,呼唤变法来改造清朝,他处处为王安石唱高调,是为了给自己的事业找依据、树形象,有自己的目的。再比如与梁同时代的文学大师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他爱苏轼,视苏轼为偶像,而他自身的生活色彩和追求也与苏轼暗合,所以歌颂。
而我不一样,我只是草根,生活在和平年代,写宋史除了满足聊天的欲望和赚买自行车的钱之外,别无所求,所以也不想去歌颂什么或者贬低什么。
我只想写出每个历史人物的真面目。虽然这很难,在理论上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就是历代研究宋史人的噩梦了。《宋史》是中国历代史书里最杂乱、最不可信的一部。
研究宋朝,最好的资料是各位皇帝的《实录》,这是官方最权威的资料,记载着朝廷每一件重大的事情,乃至于皇帝、大臣每天的言行。其他的如《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一个成于元朝,一个在宋室南渡之后,从根本上就没有足够的准确性,所以宋人的各种私人笔记,也成了官方信史的一部分。
那么提问,各位皇帝的《实录》都完好无损,是不是宋史就一清二楚了呢?不,仍然是不。从第一本《太祖实录》起,就被一改再改,已面目全非了。其中改得最厉害的,就是从神宗朝起。
《神宗实录》前后一共被改过三次。
第一次在元祐初年,由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同修,写的过程中就吵成了一片。黄庭坚说:“如公言,盖佞史也。”
陆佃反驳道:“如君言,岂非谤书?”
这里有个参照点,陆佃此人曾经是王安石的学生,但不赞同新法,连他都看不过眼黄庭坚等人对王安石事迹的篡改,这本《神宗实录》的可信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次修改是在绍圣改元时,当时神宗的儿子哲宗在祖母死后亲政,怀念父亲,要为神宗正名。他命令国史院把范、黄等人找回来,问内容的依据在哪里。这几个人的回答超级雷人:“各称别无按据得之传闻”,都只是些传闻!
哲宗大怒:“文字已尽见,史臣敢如此诞慢不恭!”
于是命蔡卞等重修,蔡卞版的《实录》取材于王安石的私人日记《日录》,他对元祐版本涂改很多,以朱笔抹之,号“朱墨本”。成稿后,是第二次的《神宗实录》。
徽宗时想第三次改,可惜被金兵入侵耽误了。直到南宋时绍兴四年,才由范冲再改。范冲是谁呢?他是范祖禹的儿子……这30多年来,元祐党人被折腾死了近三代人,怒火积怨已经上升到不共戴天的程度,还能指望谁公平公正地说话吗?
现在流传下来的《宋史》,就是根据范冲版的实录而成,前两版和王安石的《日录》都已经散落民间,再也没法搜寻了。所以说,从绝对的意义上来讲,无人能把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说清楚说明白。我所能做的,就是对现有的资料层层剖析,辨出真假。
然后……扔开所有的套话、废话,把我想到的告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