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回来的时候,我仍旧坐在阿迪克斯怀里。“怎么样,儿子?”阿迪克斯把我放到地上,问道。我偷眼打量杰姆,见他好像毫发无损,只是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也许杜博斯太太给他下了甘汞。
“我给她收拾干净了,也向她道歉了,其实我并没有感到歉意。我还承诺每个星期六都去料理那些花,好让花苞重新长出来。”
“如果你不觉得歉疚,赔礼道歉就没有意义。”阿迪克斯说,“杰姆,她上了年纪,身体还有病。不管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能跟她计较。当然,我宁愿她把那些话说给我听,而不是说给你们听,可我们不能事事遂愿啊。”
杰姆盯着地毯上的一朵玫瑰,似乎是着了迷。“阿迪克斯,”他说,“她想让我给她读书。”
“给她读书?”
“是的,先生。她想让我每天下午放学之后,还有每个星期六都去给她大声朗读两个小时。阿迪克斯,我一定得去吗?”
“当然。”
“可是她想让我连着去一个月。”
“那你就连着去一个月。”
杰姆把他的大脚趾轻轻地落在玫瑰花正中间,使劲儿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阿迪克斯,在人行道上还好,但是屋里——里面那么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天花板上还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什么东西……”
阿迪克斯冷峻地一笑:“那正好能让你充分发挥想象力。你就假装是在拉德利家好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下午,我和杰姆爬上又高又陡的台阶,走进杜博斯太太家,又轻手轻脚地顺着那敞开式门厅往里走。怀里抱着一本《艾凡赫》、脑子里装满了深奥知识的杰姆叩响了左边第二扇门。
“杜博斯太太?”他喊了一声。
杰茜先打开木门,又拨开纱门的插销。
“你来啦,杰姆·芬奇,”她招呼道,“你把妹妹也带来了。我不知道……”
“杰茜,让他们俩都进来。”杜博斯太太说。杰茜把我们让进来之后,就去了厨房。
刚一迈进门槛,我们就感到一股窒闷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我在阴暗潮湿的老房子里经常闻见,屋里常常可以看到煤油灯、水舀子,还有没有漂洗过的床单被罩。这情景总是让我感到害怕,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
房间一角有张铜床,上面躺着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杰姆的报复行动害得她卧床不起,一时间对她颇有些同情。她躺在一大堆被子底下,看上去甚至让人感觉有几分和气。
她床边有个大理石台面的盥洗台,上面摆放着一只玻璃杯,里面有把茶匙,台面上还有一个红色的洗耳器、一盒药棉和一个用三条小细腿支撑着站在那儿的不锈钢闹钟。
“你把你那个邋里邋遢的小妹妹也带来了,是不是?”这就是她的问候。
杰姆平静地回了一句:“我妹妹不邋遢,我也不怕你。”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他的膝盖在微微颤抖。
我本以为杜博斯太太会大发脾气,结果她却说:“你可以开始念了,杰瑞米。”
杰姆在一把藤面椅子上坐下来,打开了那本《艾凡赫》。我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靠近点儿,”杜博斯太太说,“到我床边来。”
我们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这是我头一次离她这么近,此时此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椅子再挪回去。
她的模样真吓人:脸色跟脏兮兮的枕头套一个样,嘴角闪荡着一道口水,像冰川一样缓缓下滑,落进她下巴周围深深的沟壑里。她的脸颊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老年斑,黯淡的眼睛里嵌着两颗小小的黑色瞳仁;手上疙疙瘩瘩长满了瘤结,指甲根部的糙皮好长好长,把指甲都盖住了。她没有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显得格外突出。她时不时地用下嘴唇去抿上嘴唇,下巴也跟着往上提,这让那道口水淌得更快了。
我尽可能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杰姆又一次翻开《艾凡赫》,念了起来。我试着跟上他,可是他念得太快了。一遇到不认识的单词,他就跳过去,可是杜博斯太太每次都打断他,让他把那个单词拼出来。杰姆念了约摸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不是盯着被烟熏黑的壁炉架,就是望着窗外,反正尽量不去看她。杰姆继续往下念,我发现杜博斯太太纠正他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杰姆甚至还平白无故地省略了一句。她已经不在听了。
我往床上看去。
杜博斯太太有点儿不对劲儿。她仰面躺着,被子拉到下巴上,只露出头和肩膀。她的头在缓缓地左右摇摆,间或还大大地张开嘴,我都能看见她的舌头在微微起伏。一条条唾液垂挂在她的嘴唇上,她一下子吸进去,然后又大大地张开嘴。她的嘴似乎是单独存在的生命体,独立于她的身体之外自行运转,一伸一缩,如同落潮时的蛤蜊洞,偶尔还会发出“噗”的一声,就像是什么黏稠的有毒物质被煮沸了一般。
我拽了拽杰姆的袖子。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上。杜博斯太太的头周而复始地来回摆动,恰好朝我们这边转过来,杰姆说了一声:“杜博斯太太,您没事儿吗?”她压根儿就没听见。
闹钟突然响了,把我们俩吓得一怔。一分钟之后,我和杰姆来到人行道上向家里走去的时候,神经还感到一丝丝的刺痛。我们不是自作主张逃跑的,是杰茜打发我们出来的:闹钟铃声还没落,她就跑进来把我和杰姆推到了屋外。
“嘘,”她说,“你们俩都回家吧。”
杰姆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她该吃药了。”杰茜说。门在我们身后合上的一瞬间,我看见杰茜朝杜博斯太太床边快步走去。
我们回到家才三点四十五分,于是我和杰姆在后院踢起了反弹球,一直玩到该去接阿迪克斯的时候。阿迪克斯送给我两支黄色的铅笔,给了杰姆一本橄榄球杂志,我想这大概是对我们第一天给杜博斯太太念书的奖励,虽然他不动声色。杰姆把读书的情况告诉了他。
“她吓着你们了吗?”阿迪克斯问。
“没有,”杰姆说,“不过她那样子真恶心。她一阵阵抽搐,还老是吐痰。”
“她也没办法啊。生病的人有时候会显得很难看。”
“她把我吓坏了。”我说。
阿迪克斯从眼镜上方看着我说:“你知道的,你用不着非得跟杰姆一起去。”
第二天下午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情形和第一天相仿,第三天也大抵如此,渐渐就形成了一个规律:刚开始一切正常,杜博斯太太总是拿她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来折磨杰姆——那就是她的山茶花,还有我们的父亲对黑鬼的同情和友善,然后她的话越来越少,最后就对我们完全不理不睬了。再到后来,闹钟一响,杰茜就把我们“嘘”出来,剩下的时间我们就自由了。
“阿迪克斯,”一天晚上,我禁不住问,“到底什么是‘同情黑鬼的人’?”
阿迪克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有人这么叫你吗?”
“没有,是杜博斯太太这么叫你。她每天下午都说你是‘同情黑鬼的人’,就像是热身一样。去年圣诞节,弗朗西斯也这么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
“你是因为这个打他?”阿迪克斯问。
“是的……”
“那你干吗还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向他解释,与其说是弗朗西斯那句话把我激怒了,倒不如说是他当时的语气和表情。“他那副样子就像在骂人是鼻涕虫什么的。”
“斯库特,”阿迪克斯说,“‘同情黑鬼的人’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称呼,跟‘鼻涕虫’一样。这很难解释清楚——有些愚昧无知的人认为有人关爱黑人胜过关爱他们,就用这个词来称呼。这个词不知不觉也成了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的日常用语,用来给人打上卑贱、丑陋的标签。”
“那你并不真的是‘同情黑鬼的人’,对吗?”
“我当然同情黑人。我尽自己所能去爱每一个人……有时候我也很为难——宝贝儿,如果别人把那当成一个侮辱性的字眼来骂你,并不能贬损你的人格。那只能让你看到,骂你的人有多可悲,他的谩骂并不能伤害到你。所以别让杜博斯太太影响你的情绪。她自己的麻烦事儿已经够多的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杰姆正吭哧吭哧地念着“沃尔特·斯库特爵士”[1]的不朽著作,杜博斯太太照例不断纠正他的发音,这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进来!”杜博斯太太扯着嗓子喊道。
走进门来的是阿迪克斯。他走到床边,拉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下班回来没看见孩子们,”他说,“就猜想他们可能还在您这儿。”
杜博斯太太看着他,脸上浮现出微笑。我一辈子也搞不懂,杜博斯太太让人感觉好像对阿迪克斯厌恶到了极点,怎么还会搭理他呢。“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她说,“正好是五点十四分。闹钟定在五点三十分。我就想告诉你这个。”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们在杜博斯太太家待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那个闹钟每天都比前一天晚响几分钟,而且闹钟响起的时候她的病已经发作一会儿了。今天她用冷言冷语刺激了杰姆将近两个小时,竟然没有发病的迹象。我顿时觉得落入了圈套,一个让人绝望的圈套。闹铃是我们可以溜之大吉的信号,如果有一天闹钟不响了,我们可怎么办?
“我觉得,杰姆给您念书的天数该到了吧。”阿迪克斯说。
“我想再加一个星期,”她说,“只是为了确保……”
杰姆站了起来。“可是……”
阿迪克斯伸出手,示意杰姆打住话头。回家的路上,杰姆说,本来说好了只念一个月,现在一个月已经到了,这不公平。
“儿子,只延长一个星期。”阿迪克斯说。
“我不干。”杰姆不服气。
“就这么定了。”阿迪克斯说道。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仍旧每天去杜博斯太太家。闹钟不再响铃了,不过杜博斯太太会说一声“就念到这儿吧”,于是我们如蒙大赦。等我们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阿迪克斯都已经在家里读报纸了。虽然她的病已经不再发作了,但她在别的方面还是老样子。当杰姆念到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在《艾凡赫》中关于护城河和城堡的大段大段描写,杜博斯太太听得有些厌烦,于是就开始挖苦我们。
“杰瑞米·芬奇,我告诉过你,你毁坏我的山茶花,会让你后悔一辈子。你现在后悔了,是不是?”
杰姆说他当然后悔极了。
“你以为能把我的茶梅弄死,是不是?告诉你吧,杰茜说,它上面已经发出新叶了。下回你就知道怎么办了吧?你会把它连根拔起,对不对?”
杰姆说他当然会那么干。
“别跟我哼哼唧唧,小子!抬起头来,规规矩矩地说一声‘是,夫人’。你有那样的父亲,想必也抬不起头来。”
杰姆闻听此言,便昂起下巴,直视着杜博斯太太,脸上没有丝毫怨恨。几个星期下来,他已经练就了一副礼貌而冷漠的表情,用来对付杜博斯太太捏造出来的那些最让人火冒三丈的诬蔑之词。
我们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天。那天下午,杜博斯太太说:“就到这儿吧。”随后又加上一句:“到此结束,再见啦。”
这件事儿算是画上了句号。我们彻底解脱了,两个人欢天喜地,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往前走,一路上大呼小叫。
那年的春天很不错:白天越来越长,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尽情玩耍。杰姆的脑子几乎被全国各大学橄榄球员的得分情况塞得满满当当。每天晚上,阿迪克斯都给我们读报纸上的体育栏目。从亚拉巴马队的前景来看,他们今年有可能进入“玫瑰碗”决赛,不过,那些队员的名字我们一个也叫不上来。一天晚上,阿迪克斯正在给我们读温迪·西顿的专栏文章,电话铃响了。
他接了电话,就朝门厅的衣帽架走去。“我到杜博斯太太家去一趟,”他说,“不会待太长时间。”
可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过去很久阿迪克斯都没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糖果盒。阿迪克斯在客厅里坐下,把盒子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
“她想干什么?”杰姆问。
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杜博斯太太了。我们从她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她从来没在廊上出现过。
“她死了,儿子。”阿迪克斯说,“就在几分钟前。”
“哦,”杰姆应了一句,“好吧。”
“确实算是件好事儿,”阿迪克斯说,“她不用再受折磨了。她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儿子,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抽搐吧?”
杰姆摇摇头。
“杜博斯太太对吗啡上了瘾。”阿迪克斯说,“她靠吗啡来止痛,一连用了好几年,是医生给她开的。她本来可以靠这东西度过余生,用不着死得那么痛苦,可她偏要和自己较劲……”
“她想怎么样?”杰姆问。
阿迪克斯继续说:“就在你干了那件出格的事儿之前,她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立遗嘱。雷诺兹医生告诉她说,她只剩几个月时间了。她的财产事务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她说:‘还有一件事情没处理好。’”
“什么事儿呢?”杰姆一脸困惑。
“她说,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杰姆,一个人要是病到她那种程度,随便用什么来缓解病痛都是无可厚非的,但她却不肯。她说,她一定要在离开人世之前戒掉吗啡,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杰姆说:“这么说,她是因为这个浑身抽搐?”
“是啊,那是因为她犯了毒瘾。我怀疑,在你给她念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个闹钟上。就算你没有落在她手里,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的,这也许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有一个原因……”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杰姆问。
“就像山风一样自在。”阿迪克斯答道,“她一直到最后时刻几乎都是清醒的。”他轻轻一笑,“头脑清醒,而且脾气很坏。她依然反对我做的事情,没有丝毫动摇,还说我下半辈子大概都得花在为你保释上。她让杰茜给你准备了这个盒子……”
阿迪克斯伸手捡起那个糖果盒,递给杰姆。
杰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朵洁白晶莹、完美无瑕的山茶花,用一团团湿棉花环绕着。那是一朵茶梅。
杰姆的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老巫婆,老巫婆!”他尖叫着把山茶花摔在地上,“她怎么就不能放过我?”
阿迪克斯倏地站起来,俯身搂住了他。杰姆就势把脸埋进阿迪克斯的前襟里。“好啦,好啦,”阿迪克斯安慰道,“我想那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杰姆,一切都过去了。你要知道,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尊贵的女士。”
“尊贵的女士?”杰姆抬起了头,他的脸红红的,“她说了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把她当成一位尊贵的女士?”
“她当之无愧。她对各种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许和我的观点有很大不同……儿子,我告诉过你,假如你那次没有失去理智闯了祸,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我想让你从她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里拿把枪就是勇敢。勇敢就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杜博斯太太赢了,全凭她那九十八磅重的身躯。用她的话来说,她死得无牵无挂,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杰姆拾起地上的糖果盒,扔进炉火里,然后又捡起了那朵山茶花。我去睡觉的时候,看见他正用手指抚弄着宽大的花瓣。阿迪克斯在看报纸。
注释:
[1]《艾凡赫》的作者是沃尔特·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和诗人,杰姆故意错念成沃尔特·斯库特(Walter Sc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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