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杀死一只知更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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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波妮示意我和杰姆坐到前排座位的最里头,她自己插在了我们俩中间。她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番,拽出一块手帕,解开系在一角的零钱,递给我一枚一角钱硬币,又拿出一枚给了杰姆。“我们自己带了。”杰姆小声说。“你们的留着吧,”卡波妮说,“今天你们是我的客人。”杰姆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不决的神色,显然是在是否留下自己的硬币这个道德问题上经历了一场小小的思想斗争,结果还是他天生的谦恭占了上风——他把自己那枚硬币放回了口袋。我照他的样子,也收回了自己的硬币,但没有一丝不安。

    “卡波妮,”我轻声问,“唱诗本在哪儿?”

    “我们没有。”她回答道。

    “那怎么……”

    “嘘——”她制止了我。塞克斯牧师正站在讲道坛后面望着台下的众人,等着听众平息下来。他身材粗短结实,黑西装,黑领带,白衬衫,金表链借着从毛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闪闪发亮。

    他说:“弟兄姊妹们,今天早上,我们特别高兴地迎来了两位客人——芬奇先生和芬奇小姐。你们都认识他们的父亲。在我开始之前,先给大家念几个通知。”

    塞克斯牧师从一沓纸中翻出一页来,拿在手里,然后伸直胳膊,举到一臂开外,念道:“下星期二,传道会在安妮特·里夫斯姊妹家聚会。带上针线活。”

    他接着又念起另外一张:“你们都知道,汤姆·鲁宾逊弟兄惹上了麻烦。他从小就是我们教会的忠实成员。今天,还有接下来三个星期募集的善款,都将送给他的妻子海伦,帮助她补贴家用。”

    我捅了捅杰姆。“这个汤姆就是阿迪克斯替他辩护……”

    “嘘——”

    我转向卡波妮,可还没等我张嘴说话,她就阻止了我。无奈之下,我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塞克斯牧师身上,他好像也在等我归于安静。“下面请乐长引领我们唱第一首赞美诗。”他发了话。

    泽布从座位上站起来,顺着中间的通道走到台前,面对着大家。他手里拿着一册破破烂烂的唱诗本,翻开来说:“我们来唱第二百七十三首。”

    我再也忍不住了。“没有唱诗本可怎么唱啊?”

    卡波妮笑了。“别吵,宝贝儿,”她悄声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泽布清清嗓子,开始朗读歌词,声音就像从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

    “河之尽头,有彼乐土。”

    真是神乎其神,上百个声音同时响起,抑扬顿挫地唱起了泽布念出的歌词。等最后一个音节以沙哑的哼唱收尾之后,泽布又念出:

    “芬芳甜美,永恒之都。”

    歌声再一次充盈在我们周围。就在余音缭绕之际,泽布已经接上了下一句:“信念载我,抵达彼岸。”

    见大家犹犹豫豫,泽布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大家才开始放声高歌。到了合唱部分,泽布合上了唱诗本,示意大家可以不用借助于他的提示自行唱下去。

    当唱到末尾的“狂欢”二字,尾音渐行渐弱的时候,泽布又念出:“遥遥乐土,河水闪烁。”

    一句接着一句,大家用简单的和声跟随泽布吟唱赞美诗,直到最后在忧伤深沉的低吟中结束。

    我看看杰姆,他正从眼角望着泽布。我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们俩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塞克斯牧师接下去开始呼唤上帝赐福给那些遭受病痛和苦难的人,这个过程和我们教会的做法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把神的注意力引向了几件具体的事情。

    他在布道中对罪恶进行直言不讳的谴责,也对他身后墙上的条幅内容做了严肃的阐释:他告诫信徒们要抵制种种罪恶的诱惑,比如烈酒、赌博和行为不轨的女人。私酒贩子已经给黑人区带来了很多麻烦,但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套说辞又来了,我在自己教会里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不得不领受“女人不洁”的教义,这似乎在所有牧师的脑子里都是根深蒂固的。

    在此之前,一个礼拜日接着一个礼拜日,我和杰姆反反复复听到这样的布道,不过这次有一点不同。塞克斯牧师更加灵活自由地利用他的讲道坛来表达他对某些人自甘堕落的不满:吉姆·哈迪已经有五个星期没来教堂了,康斯坦斯·杰克逊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她总是跟邻居吵嘴,处境很不妙,她是黑人区有史以来第一个为了刁难邻居而竖起尖刺栅栏的人。

    塞克斯牧师结束了讲道,站在讲道坛前面的一张桌子旁边,要求大家做晨奉,这个程序在我和杰姆看来也有几分奇怪。信徒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去,往一个黑瓷咖啡罐里丢进五分或一角硬币。我和杰姆也照做了,在我的一角硬币当啷一声丢进去的时候,我听到轻轻的一声“谢谢,谢谢”。

    让我们吃惊的是,塞克斯牧师竟然把咖啡罐里的硬币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又划拉到手里,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遍,这才直起身来说:“还不够。我们必须凑够十美元。”

    人群骚动起来。“你们都知道这钱是干什么用的——汤姆进了监狱,海伦没法丢下孩子去干活儿。要是每个人再多捐一角钱,就凑够了……”塞克斯牧师朝坐在教堂后排的一个人挥了挥手,喊道:“亚历克,把门全都关上。凑不齐十美元谁也别想出去。”

    卡波妮从手提包里扒拉出一个装硬币的破皮夹子。她把一枚新崭崭的两角五分钱硬币递给杰姆,杰姆小声拒绝道:“好了,卡波妮,这回我们可以把自己带来的放进去。斯库特,把你那一角钱给我。”

    教堂里变得闷热起来,我突然想到,塞克斯牧师是有意要从这些教徒身上“蒸”出他想要的钱来。纸扇呼啦呼啦摇了起来,人们的脚在地上刺啦刺啦划来划去,平常嚼烟草的人烟瘾犯了,一个个痛苦难耐。

    塞克斯牧师突然严厉地大喝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卡洛·理查德森,我还没见你上来过。”

    一个穿卡其布裤子的瘦男人顺着通道走上前去,丢下了一枚硬币。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赞叹声。

    塞克斯牧师又说道:“我希望你们所有没孩子的人做出一点儿牺牲,每人再拿出一角钱,这样就凑够了。”

    经过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十美元终于凑齐了。门刚一打开,一股暖风吹进来,顿时让大家恢复了生气。接下来,泽布带领信徒们一句句朗读《在风暴肆虐的约旦河岸》,然后礼拜就结束了。

    我想留下来到处看看,卡波妮却硬推着我顺着过道往外走。在教堂门口,她停下来和泽布一家聊天,我和杰姆就和塞克斯牧师说起话来。我有一肚子的问题,都快憋不住了,但还是决定留着去问卡波妮。

    “你们今天能来,让我们感到特别高兴,”塞克斯牧师说,“你们的父亲是我们教会最好的朋友。”

    我的好奇心终于爆发了:“你们所有人都给汤姆·鲁宾逊的妻子捐款,这是为什么呢?”

    “你没听说是为什么吗?”他反问道,“海伦有三个孩子,她没法出去工作。”

    “她干吗不把孩子带上呢,牧师?”我还是不明白。黑人带上孩子在田地里干活是常有的事儿,父母劳作的时候,哪里有阴凉处就把孩子放在哪里——小娃娃们常常坐在两排棉花之间的遮阴处;还不能坐起来的小宝宝用带子绑在母亲的后背上,或者躺在多出来的棉花袋里。

    塞克斯牧师迟疑了一下。“实话告诉你吧,琼·露易丝小姐,海伦这些日子很难找到工作……等到了采摘季节,我想林克·迪斯先生会雇她去帮工。”

    “为什么找不到呢,牧师?”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感觉到卡波妮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迫于她的压力,我只好说:“谢谢您让我们到这儿来。”杰姆也道了谢,然后我们就一起往家走。

    “卡波妮,我知道汤姆·鲁宾逊在监狱里,我也知道他做了很不好的事儿,可是为什么没人雇用他的妻子呢?”我问。

    卡波妮那天身穿深蓝色的纱裙,戴着一顶盆形帽子,走在我和杰姆中间。“是因为人们传言汤姆干了那种坏事儿,”她说,“大家都不想——和他们家有任何牵连。”

    “卡波妮,他到底做了什么?”

    卡波妮叹了口气。“老鲍勃·尤厄尔告他强奸了自己的女儿,让人把他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尤厄尔先生?”我的记忆活跃起来,“他是不是和尤厄尔家有关系?那家人的孩子每年开学只来一天,然后就再也不来了。对了,阿迪克斯说他们是十足的无赖——我从来没听阿迪克斯这样说过谁。他说……”

    “没错,他们是一家人。”

    “噢,如果梅科姆所有的居民都知道尤厄尔家是些什么样的人,那大家就愿意雇用海伦了……卡波妮,什么是强奸?”

    “这种事情你得去问芬奇先生,”她回答道,“他解释得比我清楚。你们俩都饿了吧?塞克斯牧师今天上午拖了好长时间,他平常可没这么啰唆。”

    “他跟我们的传道人一样,”杰姆说,“不过,你们为什么那样唱赞美诗?”

    “你是说‘逐行领读’?”她问。

    “是这么叫吗?”

    “嗯,就叫‘逐行领读’。从我记事起大家就是这么做的。”

    杰姆说,他们如果把一年的善款积攒起来,也许就能买一些唱诗本。

    卡波妮哈哈大笑起来。“那也没用,”她说,“他们全都不识字。”

    “不识字?”我表示诧异,“所有那些人?”

    “没错,”她说,“首购教会大概只有四个人除外,其余的人都不识字……我就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

    “你在哪儿上的学,卡波妮?”杰姆问。

    “哪儿也没上过。让我想想看,是谁教会我认字母的。对了,是莫迪小姐的姑姑,老布福德小姐……”

    “你有那么老吗?”

    “我甚至比芬奇先生年纪都大呢。”卡波妮咧嘴笑了起来,“不过,也搞不清楚到底大多少。有一次,我们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想推算出来我究竟有多大岁数——跟他相比,我能记起来的事儿也就早几年,所以我也比他大不了太多,不过还得考虑到男人没有女人记性好。”

    “卡波妮,你的生日是哪天?”

    “我就把圣诞节当作生日啦,这样也好记——到底是哪天我真不知道。”

    “可是,卡波妮,”杰姆提出了异议,“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阿迪克斯那么老。”

    “黑人不怎么显老。”她说。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识字。卡波妮,是你教会泽布认字的吗?”

    “没错,杰姆先生。他小时候连学校都没有呢。不过我还是让他学会了认字。”

    泽布是卡波妮的大儿子。如果我想到这一点,就应该意识到卡波妮已经上了年纪,因为就连泽布都有了几个半大孩子,可是我竟然从没想过。

    “你也是用识字课本教他的吗,就跟我们一样?”我问。

    “不是,我让他每天学一页《圣经》。我还有一本书,是布福德小姐教我识字的时候用的,你们恐怕猜不出来我是从哪儿得到的。”她说。

    我们没有一点儿头绪。

    卡波妮说:“是你们的爷爷老芬奇先生送给我的。”

    “你在芬奇庄园待过吗?”杰姆问道,“你从来没跟我们提起过。”

    “当然啦,杰姆先生。我那会儿在布福德庄园和芬奇庄园之间来回跑,就这么长大了。那时候,我一天到晚,不是给芬奇家干活儿,就是给布福德家干活儿。你们的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我就一起搬到了梅科姆。”

    “那是本什么书呢,卡波妮?”我问。

    “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释义》[4]。”

    杰姆惊得瞠目结舌。“你是说,你用这本书教泽布认字?”

    “噢,是啊,先生,杰姆先生。”卡波妮羞怯地用手掩住了嘴,“那是我仅有的两本书。你爷爷说,布莱克斯通先生写的英文很精彩……”

    “难怪你和其他人说话不一样。”杰姆说。

    “其他什么人?”

    “其他黑人。不过,卡波妮,刚才在教堂里,你说话跟他们一个腔调……”

    我从没想到过,卡波妮其实一直非常低调地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一想到她在我们家以外还有另外一种生活,我就觉得很新奇,更不要说她还能使用两种语言了。

    “卡波妮,”我问,“为什么你对——对和你一样的人说黑人话?你明明知道那不标准。”

    “怎么说呢?首先,我是个黑人……”

    “那并不代表你非得用那种腔调说话啊,你本来可以说得更好。”杰姆说。

    卡波妮把帽子抬开一点儿,挠了挠头,又小心地把帽子压到耳朵上方。“这很难说得清楚,”她开口道,“假如你和斯库特在家里说黑人话,是不是有点儿怪里怪气?反过来看,如果我在教堂里和邻居们说白人话,会怎么样呢?他们会认为我在装腔作势,连摩西[5]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卡波妮,你本来能说得更好啊。”我说。

    “一个人没必要把自己懂的东西都展现出来。这不是淑女的做派——再说了,人们不喜欢他们身边有什么人比他们懂得多。这会让他们气不打一处来。你使用的语言再标准,也改变不了他们。除非他们自己想学,否则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要么闭上嘴巴,要么跟他们说一样的话。”

    “卡波妮,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你吗?”

    她低下头注视着我说:“宝贝儿,你要看我?你每天都能看到我啊。”

    “是去你家,”我说,“等哪天你干完活儿以后,行不行?阿迪克斯可以去接我。”

    “你什么时候想去都行。”她满口答应了,“我们会很欢迎你的。”

    这时候,我们正走在拉德利家旁边的人行道上。

    “你们瞧那边廊上。”杰姆说。

    我朝拉德利家望去,本以为能看到这座房子的幽灵主人坐在秋千架上晒太阳。可是秋千架上空无一人。

    “我是说我们家廊上。”杰姆又说。

    我顺着街道望过去,只见亚历山德拉姑姑坐在摇椅上,衣着严整,身姿笔直,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仿佛天天都坐在那里一般。

    注释:

    [1]被古巴比伦国王扔进炉火焚烧但最终活下来的三个圣徒之一。

    [2]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英国画家,拉斐尔前派创始人之一。

    [3]在耶路撒冷附近,据说是耶稣基督经常祷告与默想之处。耶稣在上十字架的前夜,和他的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之后前往此处祷告。

    [4]威廉·布莱克斯通爵士(Sir William Blackstone,1723——1780),英国法学家、法官。其主要著作《英国法释义》系统地阐释了英国法,认为英国法可以与罗马法和欧洲大陆的民法相媲美。该书对英国和美国的法律界和法律研究影响深远。

    [5]基督教中极为重要的先知。《圣经·出埃及记》中记载,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前往一块富饶之地——迦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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