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克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异常迟缓,就像个老态龙钟的人。他小心地放下手里的报纸,用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痕,这个动作带着几分迟疑,手指有点儿发抖。
“杰姆,回家去。”他说,“带上斯库特和迪尔回家去。”
对于阿迪克斯发出的命令,我们虽然并不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但也已经习惯了马上照办,不过这回从杰姆站立的姿势来看,他似乎不打算退缩。
“我说了,回家去。”
杰姆摇了摇头。阿迪克斯把两只拳头叉在后腰上,杰姆也是同样的姿势。他们俩就这样对峙起来,此时我看不出他们俩有什么相像的地方:杰姆那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褐色的眼睛,还有他那椭圆形的脸庞和紧贴在两侧的耳朵,都继承了母亲的相貌,跟阿迪克斯开始变得斑白的黑发以及棱角分明的方脸形成了鲜明对比,可是他们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互相较劲儿让他们看起来很像。
“儿子,我说让你回家去。”
杰姆摇了摇头。
“我来让他回家去。”一个粗壮的汉子说着,粗鲁地揪住了杰姆的领子,差点儿把杰姆拎起来。
“别碰他!”我飞起一脚,踢向那个人。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然痛苦不堪地向后退去,可我当时连鞋都没穿。我本打算踢他的小腿,可是踢得太高了。
“行了,斯库特。”阿迪克斯抓住了我的肩膀,“不要踢人。别……”我正要为自己辩解,他这样说道。
“谁也不许那样对待杰姆。”我喊了一声。
“好啦,芬奇先生,让他们离开这儿,”有人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给你十五秒,让他们走!”
阿迪克斯站在这群稀奇古怪的人中间,极力劝说杰姆听他的话。他先是威胁,接着是要求,最后甚至说出了“求了你,杰姆,请你带他们一起回家去”这样的话。杰姆毫不动摇,始终只用一句话作答:“我不走。”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我都有点儿厌烦了,可是我觉得杰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因为他心里明白回家以后阿迪克斯会怎么收拾他。我环顾了一下围在四周的人——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可他们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大多数人都穿着背带裤和粗棉布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我猜想他们大概都比较怕冷,因为他们没有挽起袖子,袖口的纽扣也扣上了。有的人还戴着帽子,拉得低低的,紧压在耳朵上。他们个个一脸阴沉,睡眼惺忪,看样子很不习惯熬夜。我又扫视了一圈,想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在这个半圆形的正中间找到了。
“嘿,坎宁安先生。”
那个人仿佛没听见我打招呼。
“嘿,坎宁安先生。您的‘限定继承权’办得怎么样了?”
我很熟悉沃尔特·坎宁安先生的法律事务,因为阿迪克斯曾经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他遇上的麻烦。这个大块头男人眨了眨眼睛,把大拇指钩在裤子的吊带上。他好像有点儿局促不安,清了清嗓子,躲开了我的眼睛。我本想表示友好,却碰了一鼻子灰。
坎宁安先生没戴帽子,他的额头上半部呈白色,和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膛对比十分鲜明,我由此推测他白天多半时间也是戴帽子的。他动了动脚,我注意到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厚重的工作靴。
“坎宁安先生,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琼·露易丝·芬奇。有一回您还送给了我们一堆山胡桃呢,想起来了吗?”我开始体会到偶遇熟人,对方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那种尴尬和无奈。
“我和沃尔特是同学,”我又开始穷追不舍,“他是您的儿子,对不对?不是吗,先生?”
坎宁安先生被我的热诚打动了,他微微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他确实还记得我。
“他跟我在同一个年级,”我说,“他学得很不错,是个好学生。”我又加上一句:“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有一天,我们还带他一起回家吃午饭了呢。也许他跟您提起过我,我揍过他一顿,不过他一点儿也不记仇。您能代我向他问好吗?”
阿迪克斯说过,与人交谈的礼貌做法是谈论对方感兴趣的事情,而不是大谈特谈自己的兴趣点。坎宁安先生对自己的儿子似乎没有表现出半点儿兴趣,于是我就再次抓住了“限定继承权”这个话题,做最后一次努力,好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
“‘限定继承权’真是糟糕透了。”我这些话本来是对坎宁安先生讲的,但是我慢慢意识到,其实我是在对整个人群发表演说。他们全都直愣愣地望着我,有的人还半张着嘴。阿迪克斯也不再催促杰姆回家去了,他们俩不知不觉站在了迪尔身旁。所有人都如此专注,简直像是走火入魔。更有甚者,就连阿迪克斯的嘴也半张着——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这种表情很不雅观。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合上了嘴。
“噢,阿迪克斯,我刚才对坎宁安先生说了一大堆‘限定继承权’糟糕透了之类的话。不过,你说过不用担心,有时候是要花很长时间……大家一起努力,总会渡过难关的……”我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没了。我心里暗想,自己真是蠢到家了。在客厅里谈论“限定继承权”似乎还算是个合适的话题,此时此地则不然。
我感觉发际开始冒汗——最让我发怵的就是被一大帮人盯着。他们全都默不作声。
“怎么啦?”我问。
阿迪克斯一语不发。我环视一周,又抬头看看坎宁安先生,他也一样面无表情。可是接下来,他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他蹲下身子,搂住了我的双肩。
“我会向他转达你的问候,小淑女。”
然后他直起身,把大手一挥。“咱们撤吧,”他说,“走吧,伙计们。”
跟来时一样,他们拖着脚,三三两两走回破破烂烂的汽车。车门砰砰砰几下关上了,发动机吭哧吭哧一阵响,随即汽车扬尘而去。
我转脸去看阿迪克斯,他已经走到监狱跟前,头抵着墙靠在那里。我走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吗?”他点点头,掏出手帕,使劲擦了一把脸,又狠狠地擤了擤鼻子。
“芬奇先生?”
从黑漆漆的楼上传来一个模糊沙哑的声音:“他们走啦?”
阿迪克斯退后几步,抬头看着上面。“他们走了,”他说,“汤姆,去睡会儿吧。他们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一个声音,干脆利落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你就吹牛吧,说他们不会来。阿迪克斯,我可是一直在守护着你们呢。”
只见安德伍德先生拿着杆双筒猎枪,从《梅科姆论坛》报馆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
此时早就过了我上床睡觉的时间,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可是阿迪克斯和安德伍德先生谈兴正浓,一个从窗户里探出身子,一个在楼下仰着脑袋,看样子能聊到大天亮。终于,阿迪克斯走回到我们身边,关上监狱大门上方的那盏灯,拎起了他那把椅子。
“芬奇先生,我能帮你拿椅子吗?”迪尔问道。方才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噢,谢谢你,孩子。”
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我和迪尔跟在阿迪克斯和杰姆后面。迪尔搬着椅子,走得磕磕绊绊,步子慢了下来。阿迪克斯和杰姆在我们前面渐行渐远,我本以为阿迪克斯会为他不乖乖回家这档子事儿教训他一顿,可是我猜错了。他们从一盏路灯下面走过的时候,阿迪克斯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杰姆的头发——那是他表示亲昵的动作。
注释:
[1]亨利·W.格雷迪(Henry W.Grady,1850—1889),美国著名记者和演说家,在美国内战后积极帮助原属美利坚联盟国的各州重新加入美利坚合众国,并鼓励南方实行工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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