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杀死一只知更鸟(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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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鲍勃·尤厄尔别再嚼烟草了。”关于此事,阿迪克斯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据斯蒂芬妮小姐所言,阿迪克斯当时正要离开邮局,迎面走来了尤厄尔先生。这位尤厄尔先生对他恶语相加,往他脸上吐唾沫,还扬言要杀了他。斯蒂芬妮小姐已经不厌其烦地说了两遍,说她自己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时候她刚好从“五分丛林”连锁超市出来,路过邮局,这些全是真的。她说阿迪克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站在那里任由尤厄尔先生破口大骂。骂得难听至极,打死她也不会重复。尤厄尔先生是个老兵,参加过一场不知名的战役,再加上阿迪克斯表现得那么淡定,把他刺激得越发嚣张。他追问道:“你这个同情黑鬼的杂种,你就这么高傲,不屑于打架吗?”阿迪克斯答道:“不是,是因为年纪太大了。”说完,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斯蒂芬妮小姐评价说,你不得不佩服阿迪克斯·芬奇,有时候他真会冷幽默。

    我和杰姆并不觉得多么有趣。

    “不管怎样,”我说,“他曾经是县里有名的神枪手。他可以……”

    “斯库特,你知道他不会带枪的。他甚至都没有枪……”杰姆说,“你知道吧,那天夜里,他守在监狱门前的时候身上都没带枪。他告诉过我,带枪就等于邀请别人来射你。”

    “这回情况不同,”我说,“我们可以要他借一支来。”

    我们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只回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迪尔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对阿迪克斯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管怎么说,如果尤厄尔先生杀死了他,我和杰姆就会饿死,除非全权交给亚历山德拉姑姑抚养,而且我们都很清楚,她会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解雇卡波妮,等不到阿迪克斯在地下安息她就会这么干。杰姆说,也许我来一场哭闹会管用,因为我年龄小,又是个女孩子。这一招也落空了。

    不过,阿迪克斯还是注意到我们老是在家附近没精打采地四处转悠,吃饭没胃口,对平时喜欢做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他由此而知我们心里的恐惧有多深。一天晚上,他用一本新的橄榄球杂志来吸引杰姆。他见杰姆翻了几下就扔在一边,便问道:“儿子,你有什么烦心事儿吗?”

    杰姆直截了当地说:“尤厄尔先生。”

    “发生了什么事儿?”

    “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为你担惊受怕,觉得你应该对他采取点儿措施。”

    阿迪克斯苦笑了一下。“采取什么措施?跟他签一份和平契约?”

    “当一个人说要报复你,感觉他会说到做到。”

    “他说这话确实是当真的。”阿迪克斯说,“杰姆,你试试看,能不能站在鲍勃·尤厄尔的角度思考问题。我在庭审过程中摧毁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信誉——如果说他还有那么点儿信誉的话。人受到打击总得回敬一下吧,尤厄尔先生这类人尤其如此。所以说,他朝我脸上啐唾沫也罢,对我进行威胁恐吓也罢,如果能让马耶拉·尤厄尔免遭一顿毒打,我承受这种侮辱也心甘情愿。他总得找人出口气,我宁愿他的发泄对象是我,而不是他那一屋子孩子。你能理解吗?”

    杰姆点点头。

    亚历山德拉姑姑走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阿迪克斯在说:“我们不用害怕鲍勃·尤厄尔,那天早上他已经发泄完了。”

    “阿迪克斯,我可不这么肯定。”她说,“他那种人,为了解气,什么都干得出来。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妹妹,尤厄尔到底能把我怎么样呢?”

    “暗地里搞点儿鬼把戏呗,”亚历山德拉姑姑说,“你就等着瞧吧。”

    “在梅科姆,搞鬼把戏可不那么容易。”阿迪克斯一语作答。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怎么害怕了。暑假在一天天过去,我们得抓紧时间玩个痛快。阿迪克斯让我们尽管放心,他说,在上级法院复审这个案子之前,汤姆·鲁宾逊会安然无恙,而且他很有可能被无罪释放,至少他的案子还有获得重新审理的机会。汤姆被关押在切斯特县的恩费尔德监狱农场上,离我们这儿有七十英里。我问阿迪克斯,汤姆的妻子和孩子能不能获准去看望他,阿迪克斯说不能。

    一天晚上,我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他上诉失败,会怎么样呢?”

    “那他就得上电椅了,”阿迪克斯说,“除非州长给他减刑。现在还不到担心的时候,斯库特,我们还有很大机会。”

    杰姆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大众机械》。闻听此言,他抬起头来说:“这不公平。就算他犯了罪,可并没有杀人啊。他没有夺去任何人的性命。”

    “你要知道,在亚拉巴马州,强奸是死罪一条。”阿迪克斯说。

    “没错,可陪审团也没必要非得判他死刑啊——如果他们硬要定罪,可以判他二十年嘛。”

    “杰姆,”阿迪克斯说,“你要考虑到汤姆·鲁宾逊是个黑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像这样的案子,没有哪个陪审团会说:‘我们认为你有罪,但并不很严重。’结果要么是宣告无罪释放,要么就是死刑。”

    杰姆一个劲儿摇头。“我知道这不公平,可又想不明白错在哪里——也许强奸罪不应该定为死罪……”

    阿迪克斯把手里的报纸丢到椅子旁边。他说,他对强奸法并无异议,但是,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控方要求对被告判处死刑,陪审团也做出了相应的判决,这才是让他甚为忧虑的。他扫了我一眼,发现我也在听,就用更简单易懂的话对我们说:“我的意思是,在认定一个人犯有谋杀罪之前,应该找到一两个目击证人。必须有人做证说,‘是的,我当时在场,亲眼看见他扣动了扳机’。”

    “可是,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仍有很多人被吊死——绞死了。”杰姆说。

    “我知道,而且他们中间很多人可能是罪有应得——不过,如果没有目击证人,就免除不了疑问,有时候人们的疑问只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法律上称之为‘合理怀疑’,我倒认为被告有权利用所谓的‘合理怀疑’。不管事情有多么不可能,但终归存在着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是清白无辜的。”

    “这样一来,又回到陪审团的问题上了。我们应该废除陪审团。”杰姆的口气很坚决。

    阿迪克斯极力克制着自己,可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对我们太苛刻了,儿子。在我看来,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修改法律。改为只有法官有权判处死刑。”

    “那就去蒙哥马利修改法律吧。”

    “你不知道这有多么艰难。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法律被修改的那一天了,如果你能活到那时候,恐怕也是个老头了。”

    这一席话显然不能让杰姆感到满意。“这样不行,先生。他们应该废除陪审团。汤姆根本没有犯罪,他们硬要给他加上罪名。”

    “儿子,如果你是那个陪审团的一员,而且另外十一位成员也是跟你一样的男孩子,汤姆现在就已经是个自由人了。”阿迪克斯说,“到目前为止,你的生活中还没有什么会干扰你的推理过程。汤姆的陪审团成员,是十二个通情达理的普通人,可是你却能看到在他们和理性之间隔着一层东西。那天夜里,在监狱大门前,你也看见了同样的情形。那帮人最后之所以离开,也并不是因为理性占了上风,而是因为我们守在那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什么东西让人丧失理智——即使他们努力想做到公平,结果还是事与愿违。在我们的法庭上,当对立双方是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的时候,白人总是胜诉。这些事情很丑恶,可现实生活就是如此。”

    “那还是不公平。”杰姆执拗地说,他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膝盖,“绝对不能在只有那种证据的情况下给一个人定罪——绝对不行。”

    “按理说是不能,可他们就那么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还会看到更多这类情况。法庭本应是人们得到公平对待的地方,不论这个人是什么肤色,但陪审团包厢里一贯有人把个人恩怨夹带进去。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发现每天都有白人欺骗黑人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一个白人只要对黑人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多么富有,也不管他出身多么高贵,这个白人就是人渣。”

    阿迪克斯的语调很平静,所以他说到最后,那个词让我们的耳膜猛地一震。我抬起头,发现他脸上带着激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厌恶的事情,莫过于下等白人利用黑人的单纯无知欺骗他们。休要自欺欺人——这些行为一天一天积累起来,我们早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希望不是你们这一代去偿还。”

    杰姆挠了挠头。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阿迪克斯,”他说,“为什么不让我们和莫迪小姐这样的人坐在陪审席上?我们从来没见过梅科姆镇上的人充当陪审员——都是住在林子里的那些人包揽。”

    阿迪克斯向后一仰,靠在摇椅里。不知为什么,他听了杰姆的问话,似乎有点儿喜形于色。“我还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这一点呢。”他说,“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是,莫迪小姐不能担任陪审员,因为她是女人……”

    “你是说,在亚拉巴马州,女人不能……”我腾地一下愤怒起来。

    “是这样。我猜,这大概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女同胞们,免得她们接触到肮脏下流的案件,比方说汤姆这个案子。另外呢,”阿迪克斯咧嘴一笑,“如果让女士们来担任陪审员,我怀疑案子永远都结不了——她们会没完没了地打断别人,提出各种问题。”

    我和杰姆哈哈大笑起来。要是莫迪小姐坐在陪审席上,肯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想象着老杜博斯太太坐在轮椅里参加庭审的情景——“约翰·泰勒,别再敲了。我想问这个人几个问题。”也许我们的先辈这样规定是明智之举。

    阿迪克斯说:“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这是我们应负的一份责任。总的来说,我们就配得到这样的陪审团。首先,梅科姆的公民顽固得很,对担任陪审员不感兴趣;其次,他们也是有所畏惧。还有就是,他们……”

    “畏惧?为什么呢?”杰姆问。

    “怎么说呢,如果——咱们来打个比方,假设雷切尔小姐开车撞了莫迪小姐,由林克·迪斯先生来决定赔偿的金额。作为一个店主,林克先生不想失去任何一位主顾,对不对?于是他就对泰勒法官说,他不能担任陪审员,因为他不在店里的时候没有人帮他照应生意。这样一来,泰勒法官只好答应他的请求。有时候他是带着愤怒应允的。”

    “他为什么觉得其中一个人不会再到他的店里买东西呢?”我问。

    杰姆说:“雷切尔小姐会,莫迪小姐不会。不过,陪审团的投票表决是保密的啊,阿迪克斯。”

    我们的父亲嘿嘿一笑。“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儿子。按理说,陪审团的投票表决应该是保密的。可是,一个人在履行陪审员义务的时候,就得对某个案子拿定主意,并且表明自己的看法。人们不喜欢这么做。有时候搞得很不愉快。”

    “汤姆的陪审团应该快些做出裁决。”杰姆咕哝着说。

    阿迪克斯的手伸向装着怀表的衣袋。“是啊,他们拖了很长时间,”他说这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引起我思考的一件事儿,怎么说呢,这可能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开端。陪审团足足花了好几个小时。如果裁决的结果是确定无疑的,他们通常只用几分钟就够了。可这次……”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们,“你们可能想知道,他们中间有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拖延了这个裁决——一开始他还极力主张当庭无罪释放呢。”

    “是谁?”杰姆大为诧异。

    阿迪克斯挤了挤眼睛。“这个我本来不该透露,不过还是告诉你们吧。他住在老塞勒姆,是你们的一个朋友……”

    “一个坎宁安家的人?”杰姆叫了起来,“一个……我没认出来里面有……你在开玩笑吧。”他从眼角斜睨着阿迪克斯。

    “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当时,我没有把他从陪审团名单上画掉,完全是出于一种直觉。我本来可以划掉他的名字,但我没有。”

    “天哪!”杰姆无比虔敬地惊呼道,“他们一会儿想把他置于死地,一会儿又想让他无罪释放……我永远也搞不懂这些人的心思。”

    阿迪克斯说,你必须深入了解他们才行。他说,坎宁安家的人自从迁移到新大陆,从来没有白白拿过别人的任何东西。他们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一旦你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他们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阿迪克斯还说,当时,他有一种感觉,仅仅是一个猜想——那天晚上,他们离开监狱的时候,对芬奇家的人产生了深深的敬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转折,再加上另一个坎宁安家的人极力劝说,促使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改变了主意。“如果有两个这样的人,陪审团就会陷入僵局。”

    杰姆吐字非常缓慢:“你是说,你把前天晚上想害你的人放进了陪审团?阿迪克斯,你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你怎么能这样?”

    “你分析一下,就知道这不是冒险。一个想给被告定罪的人和另一个想给被告定罪的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对不对?但是,一个想给被告定罪的人和一个内心有些不安的人,他们之间就有了微妙的差别,对不对?他是陪审团名单上唯一一个有不确定性的人。”

    “那个人是沃尔特·坎宁安先生的什么亲戚?”我问。

    阿迪克斯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打了个哈欠。这会儿还没到我们上床睡觉的时间,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想利用这段时光看看报纸了。他拿起报纸,折了起来,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让我想想,”他用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想起来了。他们是双重表兄弟。”

    “怎么可能呢?”

    “两姐妹嫁给了两兄弟。我就告诉你这么多——你自己去琢磨吧。”

    我绞尽脑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我嫁给杰姆,迪尔和他的妹妹结婚,那么我们的孩子就是双重表亲了。“嘿,我搞明白了,杰姆。”我大彻大悟的时候,阿迪克斯已经离开了客厅,“他们真是一群怪人。姑姑,你听见了吗?”

    亚历山德拉姑姑正在钩一块小地毯,压根儿就没看我们,不过她一直在听着。她坐在椅子里,身边放着个针线筐,正在钩织的小地毯摊在她的大腿上。我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士们偏要在酷热难耐的夏夜钩织羊毛毯呢?

    “我听见了。”她应了一声。

    我想起了发生在很久以前的那场灾难性事件——我奋勇冲上前去,是为了解救小沃尔特·坎宁安。现在我为自己当时出手相助感到很高兴。“等一开学,我就邀请沃尔特来吃午饭。”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暗下决心,打算一见到他就大打出手。“放学后他也能来我们家玩。阿迪克斯可以开车把他送回老塞勒姆。也许他哪天还能在我们家过夜,你看好不好,杰姆?”

    “到时候再看吧。”亚历山德拉姑姑的话总是绵里藏针,带着威胁的意味,从来都不会一口应允。我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望着她:“为什么不行呢,姑姑?他们是好人。”

    她从眼镜上方瞟了我一眼——她做针线活儿的时候总戴着那副眼镜。“琼·露易丝,我并不怀疑他们是好人。可他们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杰姆插嘴说:“斯库特,姑姑的意思是,他们很粗俗。”

    “粗俗是什么意思?”

    “噢,就是没有教养。喜欢听听小调什么的。”

    “可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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