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珀·李作品集-杀死一只知更鸟(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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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历山德拉姑姑站起身来,伸手去扶壁炉架。泰特先生连忙起身,不过亚历山德拉姑姑没让他搀扶。阿迪克斯平生第一次没有表现出他与生俱来的谦恭——他坐着没动。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鲍勃·尤厄尔先生说过的那句话——他扬言说,就算搭上下半辈子也不会放过阿迪克斯。尤厄尔先生这次差点儿如愿以偿,这也是他此生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确定吗?”阿迪克斯的声音十分沉郁。

    “他确实死了。”泰特先生说,“一点儿不假。他再也伤害不了孩子们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阿迪克斯像梦呓一般喃喃地说。他突然显出了几分苍老,这说明他此时此刻脑子里就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他原本线条硬朗的下巴变得松弛了;耳朵下面的皱褶再也掩藏不住,一眼望去清晰可见;他那一头乌发也不怎么显眼了,倒是渐渐变得灰白的鬓发更为引人注目。

    “咱们是不是最好到客厅去谈?”亚历山德拉姑姑终于吐出一句话。

    “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泰特先生说,“我看咱们还是在这儿谈吧,只要不妨碍杰姆休息就好。我想看看他的伤势,也听听斯库特……给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

    “我要是走开的话没关系吧?”她问,“我在这儿只是个多余的人。阿迪克斯,需要我干什么就叫我一声,我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亚历山德拉姑姑朝门口走去,却又停下来转过身。“阿迪克斯,对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早就有预感……我……这都是我的错,”她忍不住说,“我本该……”

    泰特先生伸出手来,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你先过去吧,亚历山德拉小姐。我知道,这件事儿对你刺激很大。千万别胡思乱想,跟自己过不去——怎么说呢,如果我们一直被感觉牵着鼻子走,就会像猫一样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子。斯库特小姐,你能不能趁现在记忆还算清晰,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觉得行吗?你看见他一直在跟踪你们了吗?”

    我走到阿迪克斯身边,感觉他用双臂搂住了我。我把头埋在了他的腿上。“我们俩开始往家走。我对杰姆说,我忘了穿鞋,于是我们就回去找。可学校里的灯都熄灭了,杰姆说我可以明天再去拿……”

    “斯库特,抬起头来,让泰特先生听清楚点儿。”阿迪克斯对我说。我于是爬上了他的腿,坐在他怀里。

    “走着走着,杰姆让我别出声。我还以为他在想什么——他要思考问题的时候总让我别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他听见了什么声音。我们以为是塞西尔在搞鬼。”

    “塞西尔?”

    “就是塞西尔·雅各布斯。今天晚上他已经吓唬过我们一次了,我们还以为他又来了呢。那时候他身上披了条床单。最佳服装奖的奖金是两角五分钱,我都不知道是谁拿到了……”

    “你们以为是塞西尔的时候,走到了什么位置?”

    “从学校出来没多远。我还朝他大喊了一声……”

    “你喊的是什么?”

    “我记得是‘塞西尔是只大肥母鸡’。我们没听见有人回应……过了一会儿,杰姆喊了一声‘哈罗’什么的,声音大得简直能把死人吵醒……”

    “等一下,斯库特。”泰特先生说,“芬奇先生,你听见他们的喊声了吗?”

    阿迪克斯说他没听见。当时他正开着收音机。亚历山德拉姑姑也在自己的卧室里听收音机。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亚历山德拉姑姑让他把音量关小点儿,要不她自己就没法听了。阿迪克斯微微笑了一下。“我老是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特别大。”

    “也不知道周围的邻居听见什么动静没有……”泰特先生说。

    “我看不大可能,赫克。他们大多数人要么在听收音机,要么早早就上床睡觉了。莫迪小姐可能还没睡,不过我看也不大可能听见。”

    “接着说吧,斯库特。”泰特先生又对我说。

    “噢,杰姆喊了一嗓子之后,我们俩又往前走。泰特先生,当时我整个人罩在演出服里,不过紧接着我也听见了那个声音,我是说脚步声。我们走,那脚步声也跟着走,我们停,那脚步声也跟着停。杰姆说他能看见我,因为克伦肖太太往我的演出服上涂了一些发光的颜料。我扮演的是火腿。”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泰特先生吃惊地问。

    阿迪克斯向泰特先生说明了我扮演的角色,还介绍了我的演出服是什么样的构造。“你真该看看她回来时候的模样,”他说,“演出服都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了。”

    泰特先生摩挲着下巴。“我还纳闷尤厄尔身上怎么会有那些痕迹呢。他的袖子上被刺了好多小窟窿,胳膊上也有一两处被刺破的伤口,和那些小窟窿相吻合。方便的话,能让我看看你说的那件东西吗?”

    阿迪克斯去拿来了我那件破烂不堪的演出服。泰特先生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想搞明白原来是个什么形状。“很可能是这玩意儿救了她一命。”他说,“你瞧。”

    他伸出长长的食指,指给阿迪克斯看——灰暗的铁丝网上有一道齐刷刷的亮痕赫然在目。“鲍勃·尤厄尔看来是下狠手了。”泰特先生喃喃自语道。

    “他是昏了头。”阿迪克斯说。

    “我不想反驳你,芬奇先生,可他不是发了疯,而是心狠手辣。这个卑鄙下流的混蛋,借酒壮胆,竟敢对孩子下毒手。他从来不敢跟人正面交锋。”

    阿迪克斯摇了摇头。“我无法想象会有人——”

    “芬奇先生,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你跟他们打招呼之前得先开一枪。即便如此,他们的命连那颗子弹都不值。尤厄尔就是其中一个。”

    阿迪克斯说:“我本以为他那次威胁过我之后,已经把怨恨都发泄出来了。即使他还不解气,我以为他也会冲着我来。”

    “他有胆量去骚扰一个可怜的黑人妇女,他也有胆量在泰勒法官家里没人的时候上门去找麻烦——你想,这种人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你正面交锋呢?”泰特先生叹了口气,“咱们还是接着往下说吧。斯库特,你听见他跟在你们身后——”

    “是的,先生。当我们走到树底下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是在树底下?你罩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啊。”

    “当时我光着脚。杰姆说,树底下的地面比别处要凉一些。”

    “看来我们得请他当副手了。接着说。”

    “后来,突然有人抓住了我,还拼命撞击我的演出服……我记得我趴在了地上……听见树底下传来一阵扭打声……那声音像是他们不断撞在树干上。杰姆找到了我,拉着我就往路上跑。有人——是尤厄尔先生,猛地一下把他拽倒了,我猜是这样。他们又扭打起来,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接着杰姆发出一声惨叫……”我停住了——杰姆的胳膊就是在那个时候骨折的。

    “反正,杰姆惨叫了一声,我就再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了。然后,尤厄尔先生又死命勒我,我觉得……突然有人把他拽倒了。我猜是杰姆爬起来了。我就记得这些……”

    “后来呢?”泰特先生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

    “有人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来回走——还咳嗽得要死要活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杰姆,可是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他,于是我就在地上来回摸索着找他。我还以为是阿迪克斯来帮我们了,我可累坏了……”

    “那个人是谁?”

    “泰特先生,他就在那儿,他可以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

    我一边说着,一边半抬起手,指着角落里的那个人。不过我略微一指就赶紧把手放下了,免得阿迪克斯训斥我。因为用手指人是不礼貌的。

    他仍旧靠在墙上。我进来的时候,他就靠墙而立,双臂抱在胸前,一直就这么站着。我把手指向他的时候,他放下了胳膊,两个手掌紧贴在墙壁上。那是一双苍白的手,那是一双从来没有沐浴过阳光的病态的手,在杰姆房间暗淡的灯光里,这双手在奶油色墙壁的衬托之下,白得那么刺人眼目。

    我从他的手一直看到他那沾满沙土的卡其布裤子,目光又顺着他瘦削的身躯往上移,看到了他身上那件被撕破的粗斜纹布衬衫。他的脸跟他的手一样苍白,唯有突出的下巴上有一抹阴影。他两颊深陷,中间生着一张宽宽的嘴巴;太阳穴也微微有点儿凹陷,几乎难以察觉;一双灰色的眼睛黯淡无光,毫无生气,让我误以为他是个盲人。他的头发薄薄的,看上去死气沉沉,简直像羽毛一样覆盖在头顶上。

    我指着他的时候,他的手掌贴着墙壁轻轻滑动,留下了两道油腻的汗渍,接着又把两根大拇指插进皮带里。他身上倏地掠过一阵莫名的轻微痉挛,就像是听见了指甲刮石板的声音。不过,在我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脸上的紧张神情慢慢消散了。他嘴唇微启,露出了一个羞怯的微笑。我的眼睛里突然噙满了泪水,这位邻居的面容瞬间变得一团模糊。

    “你好,怪人。”我说。

    30

    “宝贝儿,应该叫阿瑟先生,”阿迪克斯温和地纠正我说,“琼·露易丝,这位是阿瑟·拉德利先生。我想他已经认识你了。”

    阿迪克斯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温文尔雅地把我介绍给怪人,怎么说呢——这就是阿迪克斯。

    怪人看见我本能地跑到杰姆的床边,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羞怯的笑容。我窘得脸上发烧,装作要替杰姆盖被子,好掩饰自己的尴尬。

    “啊——不要碰他。”阿迪克斯制止了我。

    赫克·泰特先生不动声色地坐着那里,从他的角质边框眼镜后面凝视着怪人。他正要开口说话,雷诺兹医生顺着过道走了过来。

    “大家都出去吧。”他一边走进门一边说道,“晚上好,阿瑟,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注意到你。”

    雷诺兹医生说话的语调和他的脚步一样轻快,就好像他每天晚上都这样打招呼,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大为吃惊,比和怪人拉德利同处一室还要吃惊。当然啦……就连怪人拉德利也免不了有生病的时候,我心想,不过,要是换个角度来看,我对此也不太确定。

    雷诺兹医生带来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大包裹,放在杰姆的书桌上,然后脱下了外套。“他还活着,这下你放心了吧。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要给他做检查的时候,他还用脚踢我呢。我只好让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要不根本不能碰他。你们快出去吧。”他对我说。

    “哦——”阿迪克斯沉吟着,瞥了一眼怪人,“赫克,咱们都出去,到前廊上吧。那儿有的是椅子,而且外面也还算暖和。”

    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阿迪克斯为什么不请大家坐在客厅里,非要去前廊上呢?不过我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客厅里的灯光太亮。

    我们一个接一个走了出去,泰特先生打头,阿迪克斯站在门口,想让怪人走在他前面,可是又改了主意,自己跟在泰特先生身后先出去了。

    即使是在最不同寻常的情况下,人们也还是会讲究日常礼节,因为习惯使然。我也不例外。“来吧,阿瑟先生,”我自然而然地说,“您不怎么熟悉我们家,我带您到前廊上去吧,先生。”

    他低头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领着他走过过道,又穿过客厅。

    “您请坐,阿瑟先生。这个摇椅坐上去很舒服。”

    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关于他的小小幻想又复活了:他坐在前廊上……这阵子天气真不错,你说是不是,阿瑟先生?

    是啊,天气真不错。我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领着他走到离阿迪克斯和泰特先生最远的一把椅子旁边,那个位置正处在黑魆魆的暗影中,我猜他在黑暗里会感觉更自在。

    阿迪克斯坐在秋千架上,泰特先生落座在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明晃晃的灯光从客厅窗户里投射出来,照在他们身上。我在怪人身边坐了下来。

    “哦,赫克,”阿迪克斯说,“我看当务之急是……老天爷,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阿迪克斯把眼镜推上去,用手指按揉着眼睛。“杰姆还不到十三岁……不对,他已经十三岁了——我连这个都记不清了。不管怎么样,这个案子都会在县法庭进行审理……”

    “什么案子要上法庭,芬奇先生?”泰特先生放下二郎腿,朝阿迪克斯探过身子。

    “当然啦,这显而易见是一起正当防卫,不过我还是得去办公室查查资料……”

    “芬奇先生,你认为是杰姆杀了鲍勃·尤厄尔?你是这么看的吗?”

    “你听见斯库特是怎么说的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她说杰姆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下把鲍勃·尤厄尔从她身上拽开——也许他在黑暗中夺下了尤厄尔手里的刀……这个我们明天就会弄清楚。”

    “芬——奇先生,你等一下,”泰特先生说,“杰姆根本没有用刀刺过尤厄尔。”

    阿迪克斯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泰特先生,似乎对他所说的话甚为感激。不过阿迪克斯还是摇了摇头。

    “赫克,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出于好心,我也领情了,可是,这种事情绝不能开头儿。”

    泰特先生站了起来,走到前廊边上,朝灌木丛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双手插进后裤兜里,面对着阿迪克斯。“开什么头儿?”他问。

    “赫克,你别怪我直来直去。”阿迪克斯单刀直入地说,“但是这件事儿谁也别想隐瞒过去。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

    “没有谁要隐瞒什么,芬奇先生。”

    泰特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他的靴子牢牢地踏在地板上,就像是脚下生了根一样。我父亲和警长之间展开了一场奇异的对抗,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抗争,我实在捉摸不透。

    现在轮到阿迪克斯站起身来,走到前廊边上。他清了清嗓子,朝院子里干啐了一口。他也把两手插在后裤兜里,面对着泰特先生。

    “赫克,虽然你没把话说明白,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谢谢你的好意。琼·露易丝……”他转向我说,“你刚才说,是杰姆把尤厄尔先生从你身上拽开了,对吗?”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我……”

    “赫克,你听到了吧?我从心底里感激你,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儿子顶着这样一团阴影开始他的人生。驱散阴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让全县的人都带着三明治来参加庭审吧。我不想让他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长大,我不想听见任何人说:‘杰姆·芬奇……他老爹花了一大笔钱,才让他脱了干系。’这一篇越早翻过去越好。”

    “芬奇先生,”泰特先生淡淡地说,“鲍勃·尤厄尔是倒毙在自己的刀口上。他自己害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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