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久了，回过头，遥遥望见月身寺拢成小小的一堆，浑似蝇头。再细细地看，那月身寺的墨甍素壁，被月光濯濯浴着，尤显得庄穆。中间稍凸起的一块，是前骰，顶上挑着一小截铁杆儿，宛如宝炉竖插了一根香。
不二和尚从没有这么远远地看过夜色里的月身寺，感到它格外生疏。五十年了，总以为它巍峨宏大，可眼下的它竟然小如泥丸。而几乎一生都呆在那个泥丸里的不二和尚，岂不更是小得像一条虫儿呢？顿时，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蚂蚁那样可哀。
同时他觉得月身寺也一样可哀。
月身寺已经不再是圣土，它已被玷污，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昔日的一切永远不会回来了。月身寺将不再是一个安稳平静的世界，那只是了空长老的世界。月身寺的主人并非不二和尚，它真正的主宰是了空长老，而他不二和尚只不过是生活在了空长老的世界里。眼下，月身寺正在离开那个世界，同时也将无情地扔下他不二和尚。月身寺将要踏入的世界不再有修行，不再有梵呗，不再有沉寂，它将张开饥饿了多年的大口。贪婪地吞下无数钱财，月身寺将只是为了钱财而存在。
懵懵懂懂地走着，不二和尚思绪纷乱，虽然他未必想的这么多，这么透，但他知道将来的月身寺肯定是另一番景象，是一番让他无法容忍的景象。对于他不二和尚来说，月身寺就是他的家，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家。他的曾祖父和父亲都在这里终了一生，他也将在这里归于尘土。这月身寺既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归宿。项震凭什么想把他赶出月身寺？凭什么想要拆散他的家？他不能离开了空长老，也不能离开父亲，一句话，他不能离开这个家，他不能没有这个家，不能！
想到这里，不二和尚一阵激愤：他不能让项震得到了空长老的肉身，决不！他项震不配！但他不二和尚要是不交出肉身，就将被赶出月身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离开月身寺，可他知道，项震说得到就做得到。而交出肉身或离开月身寺，他不二和尚都与死无异。他不能交出肉身，更不能离开月身寺，他不二和尚必须永远守着肉身，永远守在月身寺里。这是他的愿望，他清楚这一点，他只有这一条路，别无选择。
月亮渐高渐小，秋夜的山风也越发刺骨了。
不二和尚匆匆走回禅房，小心翼翼地将肉身抱起，来到前殿，把肉身轻轻地放在供桌上。然后扛来一捆捆干柴，堆在前殿里，摆成一长溜。又从厨房里拿来仅有的两斤菜油，浇在干柴上。突然又想还有了空长老的一帧条幅，于是从禅房的枕头下面取来，展开了，压在肉身的脚下。
不二和尚扯起一根松枝，在长明灯上点燃了，然后抛在那洒了菜油的干柴上，一大团火焰顿时腾起，大殿里立时显得满目辉煌，尊尊菩萨祥光齐放，了空长老的肉身更是熠熠生辉。
于是，不二和尚朝着了空长老的肉身，五体投地地拜了几拜，然后面对肉身坐下来，他望望肉身，又望望那帧条幅：
我视佛法，如看天畔树，树外有天，
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
尽于树，悲哉。
他闭上双眼，这时他觉得通体透明。
熊熊的烈焰伸出无数的火舌，越升越高，犹如汹涌澎湃的火海。月身寺的大火一直烧了四天。此后，那山梁上就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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