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回眸:当代红学的记忆-开到荼(艹縻)花事了——麝月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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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麝月是《红楼梦》一书中精心刻画的众多丫鬟里的一个重要的“女儿”形象。她的家庭出身小说中没有明文交待,但从第46回鸳鸯口中说出她“从小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事儿也不作”的话里似可推测出她极可能也是一个“家生子”,或者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贾府的小丫头。

    读者初见麝月的名字是在第9回,这时她已被派到了怡红院,同袭人、晴雯、媚人(后消失)、檀云、秋纹、良儿、坠儿等丫鬟一起为怡红公子贾宝玉服务。从年龄上看,这时的麝月应该与袭人、媚人、晴雯、秋纹仿佛,而大于良儿和坠儿,属于大丫鬟的行列。从小说中描写到麝月的故事看,她远不如以“贤”得名的袭人、更不如以“刚烈”著称的晴雯,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不那么深刻。或许因风光已被袭人和晴雯占尽,所以从小说层面观察,麝月的形象显得似乎“平淡”了一些,故众多的人物论专书专文中极少评及她,更不要说专章专节的评论了。对此,我倒有一点呆想——即麝月绝不是袭人的“影子”或云“公然又一个袭人”。如果同袭人、晴雯相比较,麝月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鲜明的个性。

    (1)麝月之“月”。麝月的名字富有诗性化的意味。记得明人唐伯虎在《咏春江花月夜》一首中曾以“麝月”入诗,其诗曰:

    麝月金轮三五夜,玉人联漿出灵娥。

    内家匠制河汾曲,乐府新谐役邓歌。

    十里花香通彩殿,万枝灯熖照春波。

    不关仙客饶芳思,昼短欢长奈乐何。

    诗中的“麝月”毫无疑问是指月亮。小说里贾宝玉《夏夜即事诗》中的“窗明麝月开宫镜”所用的“麝月”当与唐诗中的用法是一致的。因此我认为麝月的取名第一解,是寓有“月圆”之义。其次麝月还暗寓月亮的光辉虽然没有太阳那样光亮耀眼,但却温柔永恒,在漫漫的长夜中照亮人的心扉。

    麝月命名的第二解,应该与化妆文化有密切关系。蔡松年小词中有“银屏小语,私分麝月,春心一点。”(见《词话丛编》)其注有云:“麝月,茶名(亦有“药名”之说)。麝言香,月言圆也。”其下又有云:“或说麝月是画眉香煤亦通。”说明麝月为“画眉”之“香煤”,将麝月与化妆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徐陵《玉台新咏序》(载《六朝文絜》)“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竟爽”二句,黎经浩笺注所引的材料,更加证明了“麝月”与化妆的关联。黎注云:

    梁简文帝诗:“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张正见《艳歌行》“裁金作小靥,散麝起微黄。”《酉阳杂俎》:“近代汝尚靥,如射月日黄星靥。”靥,钿之名。盖自孙吴邓夫人也。

    这条“笺注”告诉我们金星和麝月都是古代妇女流行的妆饰。金星非“星”,麝月也与“月”无关。联系《红楼梦》书中所写的“平儿理妆”、贾宝玉给麝月篦头及镜中二人对视一笑等等细节描写,让人们隐隐地感到作者有意在怡红院里为读者描写一位化妆大师。在人物安排上恰与善于缝补雀金裘的晴雯成为各有所长的一对儿。第78回贾宝玉“杜撰”的《芙蓉女儿诔》中有一句“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二句中的“奁”,应释为古代妇女梳妆用品的匣子(当不止镜匣)。如果以上的理解尚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我认为麝月的名字的文化意蕴当由这两部分构成才是正确的解读。

    (2)中道处世,心地纯厚。在怡红院所有的丫鬟中,麝月处在“老三”的位置。每当袭人有事不在房内或是回家探亲,或是晴雯有病的时候,麝月才有机会出头露面担当“重任”。小说第20回有一段故事写道:

    宝玉惦着袭人,便回至房中……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服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从这段没有第三者在场的对话中,我们不难看出麝月独有的人品和个性来。她心地善良,不仅能够体谅老的,而且对小的也能格外关怀。她虽然“没有钱”,但却不拿“公款”去讨乐子。因为她有一颗独善其身和安贫乐道之心。例如,在上面那段描写之后,宝玉笑道:

    “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在这里,作者所表现的是一对小女儿间的天真无邪。它像是一首美好的浪漫曲,给人一种清纯美丽的感慨!

    在麝月的身边,一个是一心向上爬的花袭人,一个是争胜“磨牙”的晴雯,但麝月从没有与他们发生过口角之类的事情,即使在受到晴雯的嘲讽时,她也不还口,以宽容之心一笑了之。例子之一,前段引文之后又写道: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这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迳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

    例子之二,第52回晴雯病补雀金裘,正值有病在身,“只觉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在撑不住”。在这种困难的时候,麝月不仅留在病中的晴雯身边,而且帮晴雯拈金线,使晴雯在病中出色完成了“补裘”的任务。作者正是通过这样细微的小故事,展现出了麝月的人格魅力。

    麝月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她自己不生事、不搅事,又能忍受不平之事。表面上看,麝月与人无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愚笨、糊涂。相反,她心如明月一般,对人对事有深刻的了解和认识。当贾宝玉在她背后说晴雯“磨牙”时,她立即摇手制止,因为她了解晴雯的性格和为人——她(晴雯)绝不会轻易地离开。果然,晴雯听到了,回来了,直到把她的愤怒发泄完才离开。这是一个女孩儿独有的细腻之处,须眉浊物恐怕是难以猜透她们的心思的!

    (3)深思熟虑,口不轻言。在怡红院三个大丫鬟中,袭人在心思上虽有过人之处,但在口才方面远不如麝月深沉、敏捷和善于表达。晴雯口齿伶俐,乃至十分尖刻,但性格暴躁,往往在一些关键时候是口不择言,不能以理服人,甚至有时出言授人以柄。在她们三人之间,麝月性格显得内向一些,口不轻言,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出场,说出的话来铿锵有声,能抓住要害,让人口服心也服。例如,小说第52回描写麝月为晴雯“解围”的场面。故事是由坠儿偷镯子让晴雯赶出大观园后,引来坠儿妈的“求情”。由于晴雯口急让坠儿妈捏住话头,此时此刻麝月出面大讲一通贾府内的“规矩”,让坠儿妈哑口无言,知难而退。下面我们将麝月批驳坠儿妈的一段文字再现给读者,大家自有判断。

    ……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又如,小说第58回描写芳官与干妈争闹,她干妈又死不认错,正当不可交之时,袭人请出麝月来。面对芳官干妈的无理取闹,麝月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地道:

    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些,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芳官)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如果我将麝月的话同第20回王熙凤震唬李嬷嬷那一段话对看,可以看出二人声口完全一致——即贾府的“规矩”,人人都要遵守。李嬷嬷是宝玉乳母,连她也得遵守,那么坠儿妈、芳官干妈就更不用说了。麝月口中的“规矩”二字就是打发她们的“理”。正如俗语所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麝月抓住一个“理”字,这是她的智慧,也是她的才干。

    (4)“开到荼縻花事了”。《红楼梦》作者常以花喻女孩儿之美,喻生命之短暂,喻人生的命运结局之不幸,这在小说诗词谜语中可以找出许多例证。如林黛玉的“葬花词”“桃花行”,众钗们所写的“海棠诗”“菊花诗”“柳絮词”等等,都有所暗寓。这种“象征”手法也用到酒令牙牌签上,如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薛宝钗掣的是牡丹花,探春掣的是杏花,李纨掣的是梅花,湘云掣的是海棠花,香菱掣的是并蒂花,袭人掣的是桃花,黛玉掣的是芙蓉花。都是她们人格与命运的写照。在这场酒桌上的游戏中,麝月掣的签则是荼(艹縻)花。小说中写道: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上面一枝荼荼(艹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艹縻)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读者或许要问为什么宝玉看了麝月的签要“愁眉”而且“将签藏了”不给麝月作解释呢?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这个签上的“花”与诗句寓示麝月的命运结局不是什么美好的兆头。所以懂得诗句意思的宝玉才“愁眉”,“将签藏了。”如果进一步追问:为什么说签上的“花”与诗意是不好的预兆呢?那么,我认为可以从“花事”与诗句原意、小说故事发展脉络等方面来加以解读。

    首先,前人所著《花经》《花镜》《群芳谱》诸书记载:荼(艹縻)花,一名佛见笑,又名独步春、百宜枝杖、琼绶带、雪璎珞、沉香密友、青跗红萼等。此花属于蔷薇科,开时花变白间浅碧色,大朵千瓣,香微而清,盘作高架。二三月间,其花灿烂可观,盛开时折置书册中,冬取插鬓、犹有余香。作者借荼(艹縻)花赋予麝月人格特征是“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凸显麝月虽然位于“琼绶带”“青跗红萼”,但她却是“雪璎珞”“沉香密友”“百宜枝杖”,从而成为“独步春”式的人物。

    其次,大家都知道《红楼梦》中宁荣二府由盛而衰的分界点,应该是在第5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故事发生在第63回贾敬丧事之前,这是大观园内主人公们最后一场“盛宴”,恰如麝月签上所题“韶华胜极”。“胜极”二字寓示着“衰”与“了”,从此之后小说中为我们展现的故事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钟鸣鼎食之家已进入了“家散人亡,各奔腾”的“严冬”季节了。

    从早期带有脂评的抄本中,人们知道《红楼梦》原稿的后三十回还有“狱神庙”小红茜雪探监、“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虀”“花袭人嫁蒋玉函”等故事。尽管今天我们已无法读到这些悲惨的故事了,但我们从脂批中仍然可以知道麝月是有始有终地相伴在贾宝玉身边,直到贾宝玉中举之后“悬崖撒手”为止。麝月的“了”是“了”在全书的结束,是真正的“有始有终”之人,而非花袭人。麝月的“了”,是了却自己一生的担待和责任。她无怨无悔,在寒冬中“犹有余香”温暖着贾宝玉的心田。

    麝月,你的另一个名字是:“佛见笑”!

    2006年12月28日

    (原载《感悟红楼》,白山出版社2010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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