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墨西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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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尤其是革命委员会里的这些人。对他们来说,他是个“小神秘者”,也是个“伟大的爱国者”,和他们一样,他以自己的方式为即将到来的墨西哥革命[1]努力地奋斗着,他们却迟迟未意识到这点,因为革命委员会中没有一个人喜欢他。那天,他第一次进到那拥挤而热闹的房间,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个间谍——迪亚斯[2]情报处收买的工具之一。很多同志都被关在美国的民事和军事监狱,其他被监禁的人甚至会被带过边境,靠着土坯墙站成一排,然后被枪决。

    第一眼看到这个男孩,他们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个男孩至多也就十八岁,相对于他的年纪来说,个子并不算高。他说他叫费利佩·里韦拉,并表示愿意为革命事业效力。他只说了这些,没有一句废话,也没有更多的解释。他站在那里静候着,嘴边没有微笑,眼中不含温情。高大帅气的保利诺·维拉不禁在心里打了个颤。在这里有些东西是禁止的、可怕的、不可预知的。而在这个男孩漆黑的双眸中,有种东西如蛇蝎般恶毒,如严冬中的烈火,带着巨大而深切的痛苦燃烧着。他扫了一眼这些举义者们的脸,又看到了小赛西比太太正在忙碌操作着的那台打字机。赛西比碰巧抬头看了一眼,于是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片刻,赛西比也感受到了那种无名的、让她停顿下来的东西。她不得不回头再重复一遍,才能跟上之前所写信件的节奏。

    费利佩·里韦拉充满疑惑地看着阿雷拉诺和拉莫斯,可两人也同样疑惑地看着费利佩,再相互看看彼此。他们的眼中浮现出迟疑不决的神色。这个纤瘦的男孩是个未知之谜,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未知的威胁感。你没有办法看透他,他也不属于那些痛恨着迪亚斯统治的忠诚而平凡的革命者范畴,毕竟迪亚斯的独裁统治只是针对那些忠诚而平凡的爱国人士。他的身上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但他们却不知道是什么。而维拉,通常都是最冲动,最快采取行动的那个人,于是他打破了宁静。

    “很好,”他冷冷地说道,“你说你想为革命效力。脱了大衣,挂在那边。来,我带你看看水桶和抹布都在哪。地板很脏,你得先擦地板,然后再擦其他房间的地板。痰盂也得清洗,还有窗户也需要擦。”

    “这是为了革命吗·”男孩问道。

    “是的。”维拉回答。

    里韦拉冷漠而谨慎地看着所有人,继而脱掉了外衣。

    “好吧。”他说。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日复一日的干着他的工作——扫地、擦洗,清洁。他倾倒炉灰,运煤,点火,甚至在精力最充沛的那个人开始工作之前,他就已经把火生好了。

    一次他问:“我可以睡在这吗·”

    嗯哼!原来如此——迪亚斯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在革命委员会的房间里睡觉就意味着想要接近他们的机密,革命人员名单,以至墨西哥境内一些同志的地址。他们拒绝了他的要求,于是里韦拉也就再也没说起这件事。他们不知道里韦拉在哪过夜,也不知道他靠什么吃饭,在哪吃。一次,拉雷拉诺给了他几美元,里韦拉却摇头拒绝了。当维拉也过来想要把钱塞给他的时候,里韦拉说:

    “我是在为革命效力。”

    掀起一场现代革命是需要钱的,而革命委员会的经济通常都比较拮据。成员们既要挨饿,又要辛苦地工作,即使漫长的一天也会显得十分短暂,有时候革命好像就是那么几美元的事情。有一次,也是第一次,房租拖欠了两个月,房东威胁说要把大家赶出去,这时,是费利佩·里韦拉,这个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的擦地板男孩,在梅·赛西比的桌子上放了六十美元的金币。这样的事不止一次。有一回,打字机急急忙忙打出来的三百封信件(其中包括援助请求、劳工组织的制裁请求,对广场新闻交易和报纸编辑的要求,还有美国法庭对革命人士高压制裁的抗议)因邮资不足而滞留。维拉的手表不见了——那块手表曾属于他的父亲,是那种老式的、可以报时的金表。同样,梅·赛西比无名指上光面的金戒指也不见了,一切都陷入了绝境。拉莫斯和阿雷拉诺绝望地捋着他们的长胡子。这些信件必须邮寄出去,但邮局却不赊欠邮票,于是里韦拉戴上帽子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把一千张两美分的邮票放在了梅·赛西比的桌子上。

    “这些钱是不是来自万恶的迪亚斯·”维拉跟他的同志们说。

    他们挑了挑眉,却无法作出判断。即便如此,为了革命而甘愿当擦洗工的费利佩·里韦拉在必要的时候仍旧为革命委员会的需要提供金银。

    可是,他们还是没办法喜欢上里韦拉。他们不了解他。他的行为方式也与他们不同。他守口如瓶,并且不愿意任何人打探关于他的消息。尽管他很年轻,但他们却从不敢鼓起勇气去质问他。

    “或许这是一种伟大而孤独的精神,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了。” 阿雷拉诺无助地说。

    “他不属于人类。”拉莫斯说。

    “他的灵魂已被烧焦,”梅·赛西比说,“光明与欢笑已在他体内燃烧殆尽。他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却还可怕地活着。”

    “他一定经历过炼狱般的磨难,”维拉说,“否则没有人会看起来像他一样——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们不可能喜欢他,因为他从不说话,从不打听,也从不提建议。当他们热火朝天地谈论革命时,他就站在那里听着,面无表情,除了眼睛在冰冷地燃烧着,他的躯壳宛如一具死尸。他的眼睛从一张面孔转向另一张面孔,从一名发言人转向另一名发言人,如钻白炽冰的手钻一般转动着,令人焦虑不安。

    “他不是间谍,”维拉坚定地向梅·赛西比说,“他是一名爱国者——记住我说的,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伟大的爱国者。我知道这一点,并能感受得到,我的内心,我的头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但是对于他本人,我却一无所知。”

    “他脾气不好。” 梅·赛西比说。

    “我知道,”维拉打了个寒战,“他的那双眼睛看过我。眼中毫无爱意,尽是恐吓,犹如老虎的双眸般野蛮残酷。我知道,如果我被查出对革命事业不忠,他会杀了我。他没有情感,冷若冰霜,如钢铁般冷酷。他犹如某人在偏僻的山顶将被冻死之际所看到的那抹冬夜中的月光。我并不惧怕迪亚斯和他的杀手们,但对于这个男孩,我却害怕了。说真的,我害怕了。他浑身上下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但维拉却劝说其他人,让他们给予里韦拉初步的信任。洛杉矶与下加利福尼亚半岛[3]之间的联络线被毁了。有三名同志葬身于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中。还有两名同志成了美国洛杉矶的囚犯。联邦指挥官胡安·阿尔瓦拉多是个恶魔,他们所有的计划都因他而失败。他们无法再接触到活跃在下加利福尼亚半岛一带的革命者和那些元老。

    年轻的里韦拉收到指令,前往南部。他回来的时候,联络线已重新修复,胡安·阿尔瓦拉多也死了。人们在床上发现了他,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刀柄都已深深地刺入他的胸膛。这已经超出了里韦拉的指令范畴,但革命委员会的人都知道他一贯的做事风格,所以并没有问他,他也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各自揣测着。

    “我就说过,”维拉说,“这个男孩带给迪亚斯的恐惧要比任何一个人都大。他是迪亚斯的死敌,是上帝之手。”

    梅·赛西比提到过里韦拉的坏脾气,如今所有人也都感受到了,他现在的样子更证实了这一点,他嘴角破裂,一面的脸颊淤青,还有一只耳朵浮肿。很显然他打架了,就在他吃饭睡觉的那个外部世界的某个地方,他在那里赚钱并以他们所不知道的方式生活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开始为每周出版的革命小册子排版。有些时候,比如他的指关节擦伤了,手指受伤不能用了,或者某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一侧,并且脸上带着难以言状的痛苦时,他就不能去排版了。

    “他就是个流浪汉。”阿雷拉诺说。

    “还是个下等地方的常客。”拉莫斯说。

    “可他是从哪弄到的钱呢·”维拉询问道疑惑着。“就今天,我刚刚得知,他付了白纸的账—整整一百四十美元。”

    “这就是他神秘的地方,” 梅·赛西比说,“他从来不解释这些。”

    “我们应该派人监视他。”拉莫斯提议道。

    “我可不去监视他,”维拉说,“我怕下次你们见到我时就是在为我收尸了。他有着一种可怕的热情,即便是上帝也无法阻挡他去追求这份热情。”

    “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拉莫斯坦白道。

    “对我来说,他就是力量—是原始的野狼,是骇人的响尾蛇,是蜇人的蜈蚣。”阿雷拉诺说。

    “他就是革命的化身,”维拉说,“他是革命的光辉与精神,是那永不停息的对复仇的呐喊,这呐喊悄无声息,却能在无声无息中屠杀一切。他是穿行在寂静黑夜中的毁灭天使。”

    “我要为他流泪了,” 梅·赛西比说,“他谁都不认识,痛恨所有人,但却能容忍我们,就因为我们所走的道路是他所渴望的。他孤独、寂寞。”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中已模糊不清。

    里韦拉的行为方式和时间安排真是神秘莫测。有些时候,他们一整个星期都见不到他的影子。还有一次,他一走就是一个月,但回来时他总会很低调的把一些金币放在梅·赛西比的桌子上,因此他的那些状况也就都不算什么了。接下来的几天或者几个星期,他就会把时间都投入到革命委员会的工作中。然后不定时的,他又在某一天的核心时间段(从早晨到下午晚些时候)消失。在这种时候,他晚上都会来得很早,然后待到很晚。阿雷拉诺在午夜还看到过他在那里排版,有时手指关节都是浮肿的,也有时嘴唇刚刚被打破,还流着血。

    Ⅱ

    到了革命的紧要关头了!革命委员会经济吃紧,革命是否还能继续依靠委员会已成问题。钱越来越难筹集,但这时对钱的需求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爱国人士已经捐出了他们的最后一分钱,现在他们已身无分文。养路班的工人们(从墨西哥逃出来的劳工)也将他们微薄收入的一半捐了出来,但这些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多年来的辛酸悲痛、共谋策划、辛苦瓦解终于取得了成效。时机已经成熟,革命却悬而未决。只需再加一把劲,再做出最后一点努力,革命就能突出重围取得胜利。他们了解自己的国家,知道革命一旦爆发,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迪亚斯王朝的统治机构就会犹如空壳一般轰然崩塌。边境扩张已准备就绪。一名美国佬以及一百名世界产业工人组织成员就等着一声号令跨过边境,开启征服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的征程。但是他需要枪支。就在大西洋彼岸,与组织联系的所有人都需要枪支。他们由单纯的冒险者、雇佣军人、土匪、愤怒的美国工会工人、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暴民、墨西哥的流亡者、已逃离奴役的劳工、以及那些在科达伦[4]和科罗拉多牛棚里受鞭打,一心只想酣畅淋漓的干一架的矿工们组成——总之就是来自那个疯狂且复杂的现代世界中所有不羁的灵魂。而他们正在无休止的呼唤——枪支弹药,弹药枪支......

    除了这些边境上破产的、心存不满的各色民众外,革命仍在继续着。海关大楼(北部进口港)将会被占领。迪亚斯无法逆转这一局面,他不敢将其军队的主力用来抵抗他们,因为他必须要守住南面。从南面革命之火就会形成燎原之势,人民会起义,城池防线也会一条接一条的崩溃,随后各个州都会动荡不安,最后,革命的胜利之军将从四面八方包围迪亚斯最后的据点——墨西哥城[5]。

    但还是钱的问题。人们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想要拿到枪支。他们认识倒卖枪支的军火商,但是将革命支撑到今天已经耗尽了革命委员会的一切。最后的一分钱已经花光,资源也已枯竭,饥肠辘辘的爱国者也被榨干了,而这次伟大的冒险仍悬而未决。枪支和军火啊!这参差不齐的军队必须要武装起来,但怎么武装·拉莫斯为他那已经充公的房产而哀伤;阿雷拉诺为他年轻时的挥霍浪费而恸哭;而梅·塞西比则想知道如果他们革命委员会的人在过去更节俭一些,现在的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墨西哥的自由如今竟要靠这区区几千美元。”保利诺·维拉说。

    一位近期才加入组织的人士乔斯·阿马里洛,同时也是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答应提供资金,但刚刚传来消息称,他在奇瓦瓦[6]自家的庄园中被捕,并在马厩的墙边被击毙。为此所与人的脸上皆布满了绝望的神情。

    正跪在地上擦地板的里韦拉,抬头看了看,刷地板的刷子还悬在半空,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沾着肮脏的肥皂水。

    “五千块够吗·”他问道.

    他们都震惊了,维拉点了点头,然后吞咽了一口。他说不出话来,但顿时充满了信心。

    “订购枪支吧!”里韦拉说,接着就是他们自认识他以来,他所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以及他们随之而来的愧疚感,“时间紧迫,三个星期内我会拿来五千块。很好,那时候对士兵们来说天气会更暖和一些。这也是我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维拉打击了他的信心,这不可能。自从加入了革命这场赌博,太多美好的希望都已成泡影。他相信这个一心为革命、衣衫褴褛的擦洗工,而如今却又不敢相信了。

    “你疯了!”他说。

    “三个星期之内,”里韦拉说,“订购枪支。”

    他站起身来,放下衣袖,穿上了外衣。

    “记得订购枪。”他说。

    “我走了。”

    III

    凯利匆匆忙忙,打了很多电话,说了无数的脏话,最终安排在他的办公室召开一次夜间会议。凯利生意红火,不过有时也不走运。他把丹尼·沃德从纽约带出来,安排他跟比利·卡锡决斗,时间定在三周后,而现在就剩两天了,卡锡因受重伤而一直卧床不起,凯利一直小心翼翼隐瞒卡锡的伤情,整天防着体育专栏作家。没有人来替代他的位置。凯利打爆了东边的电话线去联系每一位符合条件的轻量级选手,但他们的日程都已排满,根本无法脱身。而现在,希望再一次冉起,尽管十分渺茫。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们刚一见面,凯利看了一眼里韦拉,随即对他说。

    尽管里韦拉眼中充满憎恨与厌恶,但脸上依旧保持平静。

    “我能打败沃德。”他就说了这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打架吗·”

    里韦拉摇了摇头。

    “他闭着眼睛一只手就能把你打倒。”

    里韦拉耸了耸肩。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比赛的发起人吼道。

    “我能打败他。”

    “你总该跟谁打过架吧!”迈克尔·凯利问道。迈克尔是发起人的弟弟,他在黄石公园[7]经营几家台球厅,在那进行的打架比赛也让他赚了不少钱。

    里韦拉苦涩地盯着迈克尔表示赞同,但仍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发起人的秘书,一个一眼看上去就像运动员的年轻男子,大声地冷笑了起来。

    “哦,你知道罗伯茨吧,”凯利打破了这充满敌意的寂静。“他应该在这的,我已经派人去叫了。坐下等一会,尽管从你的相貌来看,你没有什么赢的机会,但我可不能给观众们献上一场没水准的比赛,让他们失望。你知道的,靠近拳击台的座位可是十五美元一张票呢。”

    罗伯茨来的时候显然有些微醉。他又高又瘦,全身骨架松散,走路就如他说话一样,软弱无力,无精打采。

    凯利直入主题。

    “看看这,罗伯茨,你一直吹嘘自己发现了这个墨西哥小子。你知道,卡锡胳膊断了。而这个黄毛小子今天竟好意思在这夸下海口说他能顶替卡锡的位置。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凯利,”罗伯茨慢条斯理的回答道,“他很能打的。”

    “我猜你接下来会说他能打败沃德。”凯尼厉声说。

    罗伯茨认真地想了想。

    “不,我不会那么说。沃德是个一流的高手,也是个常胜将军,但他却不能在短时间内打败里韦拉。我了解里韦拉。没人能激怒他,我至今还没有发现什么事能惹恼他。并且他是个全能选手,能从任何位置把人扔出去。”

    “别管那些,就说他能给出一场什么样的表演吧。你一辈子都在培养训练拳击手,我一直都敬佩你的判断力,请你评判一下,他能带给观众一场物有所值的比赛吗·”

    “他当然能,而且他还能激怒沃德。你不了解那个男孩,但我了解,是我发现了他。他不会动怒,但却是个恶魔,如果有人问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可以说他是威兹·伍兹[8]。在这场表演中它将会发挥自身才能,让沃德以及你们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我不敢说他能打败沃德,但他给你们带来的这场比赛会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一颗未来之星。”

    “好吧,”凯利转身对他的秘书说,“给沃德打电话,我告诉过他,如果我认为值得,就会让他来。他就在黄石公园对面,在那传球锻炼呢!”

    凯利转向茶水间问道:“喝点什么吗·”

    罗伯茨抿了一口他手中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小东西的。几年前他出现在街区附近。那时我正在帮佩瑞纳准备他跟德兰尼的比赛。佩瑞纳十分残忍,他对对手毫无恻隐之心,我找不到人愿意做他的陪练。于是我注意到了这个在周围游荡并且饥肠辘辘的墨西哥孩子,那时我已经无计可施,于是我把他拽过来,强行给他戴上手套就把他推了进去。尽管他皮糙肉厚,却很虚弱,而且他对拳击一窍不通。佩瑞纳打得他满脸挂花,可他还是硬撑了两个回合,直到昏厥过去。饥饿,就是这个原因。他受到了虐待!你根本都认不出他来。我给了他五十美分和一顿美餐。你真该看看他是怎么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的。他几天都没吃上一口东西了。我认为这一切就此结束。但第二天他又出现了,表情僵硬却又迫切,他已经为另一个五十美分以及另一顿美餐做好了准备。时间长了,他越做越好。简直是个天生的拳击手,而且出人意料的顽强。他没有感情,就是一块寒冰。自从我认识他,他说话就从未超过十一个字。他不管闲事,只做自己的工作。

    “我看见过他,”秘书说,“他可为你做了不少事。”

    “大大小小的拳击手都跟他较量过,”罗伯茨回答道,“他也在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他们中有些人他是能打败的。但他志不在此。我想他可能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比赛。似乎只是在按那种方式行事。”

    “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在几家小俱乐部打比赛。”凯利说。

    “当然,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爆发了,突然间他就开始热衷于这种比赛。他如闪电般出击,打败了所有地方上不太出名的拳击手。似乎是为了钱,他也确实赚了一点,尽管从他的衣着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很奇怪,没人知道他的事。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打发时间的。即便是他在工作时,也是突然就出现,基本上每天的工作一完成,他就又消失了。有时候他一连几个星期都不见踪影。他也不接受别人的意见。如果谁能做他的经纪人,那肯定能赚上一大笔,但他根本不考虑这件事。当你跟他说这些事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会坚持为了钱而不做出任何妥协。”

    就在这时丹尼·沃德来了。这倒很像是个聚会。他的经纪人和教练也都跟他一起来了,他如一阵清风般,亲切舒适、温柔和善,还带着一种征服一切的霸气。到处都是寒暄问候之声,这讲个笑话,那调皮的顶个嘴,对所有人都是笑脸相迎。但这只是他的处事方式,只有一部分是真诚的。他是个很好的演员,并且他发现温和是在比赛中出风头的一种最有价值的资产。但在私底下他却是个老谋深算、冷血的拳击手和商人。其他的都是伪装。了解他或者跟他打过交道的人会说,当跟他谈实质性问题时,他就变成了“警惕中的丹尼”。所有的商业谈判他无一缺席,有些人会说他的经纪人就是个摆设,唯一的作用就是做丹尼的传话机。

    里韦拉却截然不同。他血管里流淌的是印第安与西班牙的血液,他坐在靠后的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有他一双黑眸扫视着每一张面孔,洞悉着一切。

    “就是那个家伙,”丹尼说,还一边上下打量着这个向他提出挑战的对手,“该怎么做呢,老兄。”

    里韦拉眼中燃烧着怒火,但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讨厌所有的外国佬,但这一个让他第一眼见到就痛恨不已,这甚至对他来说都有些不寻常。

    “天啊!”丹尼跟发起人开玩笑般地抗议道,“你不会想让我跟一个聋哑人打吧·”笑声平息后,他又讽刺了一把:“如果这就是你们选出来的最好的选手,整个洛杉矶一定是没人了。你们是从哪个幼儿园把他弄出来的·”

    “他是个好小伙子,丹尼,相信我,”罗伯茨辩解道,“他可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对付。”

    “票已经卖了一半了,”凯利恳求道,“丹尼,你得去跟他较量较量。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挽救了。”

    丹尼又冷漠而蔑视地瞥了一眼里韦拉,然后叹了口气。

    “我猜,我得对他手下留情。只要他别太嚣张。”

    罗伯茨轻哼了一声。

    “你得小心点,”丹尼的经纪人提醒他,“不要掉以轻心,别让一个无名小卒有机会出头。”

    “哦,行了,行了,我会小心的,”丹尼笑道,“为了亲爱的观众们,我会一开始就进去,然后慢慢地跟他打。你是怎么说的,凯利·打到十五个回合,你给他多少钱·”

    “行了,”凯利回答道,“只要你上场打就行。”

    “那咱们谈谈钱吧,”丹尼停下来开始计算,“当然,跟卡锡来一样,门票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五,但分成不能一样,我要八成。”随后对着他的经纪人说:“对不对·”

    他的经纪人点了点头。

    “嘿,你,明白了吗·”凯利问里韦拉。

    里韦拉摇了摇头。

    “嗯,是这样的,”凯利解释道,“收入是门票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五。你是个新手,没人知道你,你和丹尼分成,你得百分之二十,丹尼得百分之八十。这很公平,是吧,罗伯茨·”

    “很公平,里韦拉。”罗伯特赞同道。

    “你也知道,你现在还没什么名气。”

    “门票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五有多少·”里韦拉问道。

    “哦,可能有五千美元,多的话也可能有六千美元,”丹尼插进来解释道,“就差不多这些吧,你应该能得到一千到一千六百美元。跟像我这种名气的人来打,已经是很不错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里韦拉随后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赢的人拿走所有酬金。”他斩钉截铁地说。

    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真是唾手可得啊!”丹尼的经纪人说。

    丹尼却摇了摇头。

    “我太了解这一行了。”他解释道。

    “我没有谴责裁判或者现在这家公司的意思,也不否认有人下赌注或者栽赃陷害时有发生。但我的意思是对于像我这样的拳击手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生意。我打得是安全牌,没得商量。也许我会弄断胳膊也不一定,嗯·或者谁偷偷给我下点毒药·”他严肃地摇了摇头,“无论输赢,我都要拿八成的酬金。你觉得呢,墨西哥小子·”

    里韦拉还是摇头。

    丹尼恼火了,他已经开始讨论实质性问题了。

    “什么·你个肮脏的小东西!我真想现在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罗伯茨慢吞吞地拖着他的身体来调节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赢的人拿走所有酬金。”里韦拉重复着,言语中带着愠怒。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坚持·”丹尼问道。

    “我能打败你。”里韦拉回答得直截了当。

    丹尼开始准备着脱衣服。但他的经纪人知道,这只是一场表演赛。衣服并没有完全脱掉,丹尼让自己得到了大家的理解,每个人都支持他。而里韦拉则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喂!你个小傻子,”凯利开始发表言论,“你是个无名小卒。我们知道过去几个月你都在干什么——打败过几个当地不出名的拳击手。但丹尼可是高手。这场比赛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拿冠军。而你却没人认识。洛杉矶根本没人听说过你。”

    “会有人的,”里韦拉耸耸肩回答道,“就在这场比赛之后。”

    “你再好好想想,你真能打败我吗·”丹尼突然说道。

    里韦拉点了点头。

    “哦,行了,听话,”凯利恳求道,“想想广告效应。”

    “我想要钱,”里韦拉回答。

    “就算再给你一千年的时间,你也赢不了我。”丹尼笃定说。

    “那你又在坚持什么·”里韦拉反驳道,“如果这钱那么容易拿到,你为什么不同意我的建议·”

    “我同意,我得谢谢你呢!”丹尼突然有了信心,叫嚷道,“我会在这个场子里把你打死,小子——是你要跟我这样胡闹的。去立下字据,凯利。赢的人拿走所有酬金。把它放到体育专栏上宣传一下,告诉他们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比赛,我倒要给这个毛头小子点颜色看看。”

    丹尼说话的间歇,凯利的秘书就开始起草协议了。

    “等等!”他转向里韦拉。

    “体重·”

    “就在场边称吧。”他回答。

    “那可不行,新手。如果胜利者要拿走所有酬金,我们要在上午十点称体重!”

    “那样胜利者就能拿走所有钱·”里韦拉质疑道。

    丹尼点头。就这么定了。他会在他体力最好的时候走进赛场。

    “那就十点称体重。”里韦拉说。

    秘书拿着笔继续起草协议。

    “那可意味着五磅的差距啊!”罗伯茨向里韦拉抱怨道。

    “你赌的太大了,这场比赛你现在已经输了,丹尼肯定会打败你的。他像头牛一样壮,你真是个傻瓜,你根本没有机会赢他。”

    里韦拉的回答只是一个充满仇恨、意味深长的表情。尽管他鄙视这个外国佬,但他发现罗伯茨已经是他们中最善良的一个了。

    IV

    里韦拉入场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并不出于真心的掌声以示对他的欢迎。整场的人都对他没有信心。他就像在强壮的丹尼手中待宰的羔羊。此外,观众们也很失望。他们本期带着丹尼·沃德与比利·卡锡之间一场激烈的角逐,而现在却只能让这个可怜而年幼的新手上场。更甚者,有人为表示对这种更换的反对,将丹尼的赌注押到一赔二甚至一赔三。而观众在哪里押钱才是重点。

    这个墨西哥男孩坐在角落里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是丹尼让他等着的。尽管这是个老把戏,但对初出茅庐的年轻拳击手来说却屡试不爽。新手们坐在那里,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直面一群抽着烟的冷漠观众,他们会越来越害怕。但这一次他的鬼把戏并不奏效。罗伯茨是对的,里韦拉无所畏惧。他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协调、更有精力、更为谨慎,但他却不会恐惧。人们的预测他充耳不闻,也没有对他产生丝毫影响。他的助手都是外国佬还有一些陌生人。他们同样也是无足轻重的人,是这场拳击比赛中肮脏的漂浮物,他们不受人尊敬,工作起来也毫无效率。同时,他们为自己的一方注定是失败的而感到寒心。

    “现在你得小心点。”斯博德·哈格蒂提醒他。斯博德是他的第一助手,“尽量拉长比赛的时间——这是凯利的指示。如果你做不到,那报纸上就会把这场比赛称为又一场低劣的比赛,也会成为洛杉矶更大的丑闻。”

    这些都不是鼓励的话,但里韦拉并不在意——他鄙视职业拳击赛,那是讨厌的外国佬玩的令人厌恶的游戏。他入这一行,开始在训练场给其他人做靶子,仅仅是因为饥饿。实际上,尽管他能出色的完成这项任务,但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一直厌恶拳击比赛,直到来到革命委员会,发现打比赛来钱很容易之后,才有所改变,如今他已成功进入到一个受人鄙视的行业,他也并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

    他没有多想,只知道自己必须赢得这场比赛。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在他背后,支撑他信念的那份力量要比这赛场中任何人所想象到的力量强大。丹尼·沃德为钱而战,为了金钱所能带来的那种安逸生活而战。而里韦拉要为之战斗的东西却燃烧在他脑海中。在他睁大双眼,独自坐在赛场角落等待着他狡诈的对手时,能够清楚地的看到那极度强烈的幻景,犹如身临其境。

    他看到了里约布兰科[9]有着白色墙壁的水力发电厂;看到了六千名饥饿憔悴的工人,为了每天十美分的工资而长时间辛苦劳作的七八岁的孩子;看到了腐烂的尸体,染房中劳作工人惨白的人头,记得他父亲曾把染房称为“自杀之洞”,一年到头死讯不断;还看到了那小小的露台,他母亲在那里做饭,忙碌的干着家务活,还要腾出时间来关心爱护他;他还看见了他高大的父亲,留着大胡子,有着宽阔的胸膛,对所有人都很友善,他爱着他们,他的心胸是那么的宽大,以至于他的爱充溢出来,至今还留给了他的母亲和那个在露台角落里玩耍的孩童。在那段日子里,他并不叫费利佩·里韦拉,而是叫费尔南德斯,是他父亲和母亲名字的组合,他们也叫他胡安。后来他自己改了名字,因为他发现费尔南德斯这个名字深受警署署长、政客还有乡村骑警的痛恨。

    高大健壮的杰奎因·费尔南德斯在里韦拉的幻景中占据了一大部分。他那个时候还不明白,但现在回头看看他懂了。他能看到父亲在小印刷场里排版,或者不停地在杂乱的桌子上快速而紧张的写着什么。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夜晚,工人们就像做坏事一般在夜色中悄悄地前来,跟他父亲在他偶尔打盹的那个角落里聊上好几个小时。

    在他听来,斯博德·哈格蒂跟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来自远方:“别一开始就倒下。他们说了,只要你挨打就能拿到属于你的那份钱。”

    十分钟过去了,他依旧坐在他那个角落里。丹尼没有任何举动,显然他要把他的把戏发挥到极致。

    但里韦拉记忆中有更多的幻景在他眼前燃烧。里约布兰科的工人为响应普埃布拉[10]的罢工兄弟而罢工,或者可以说是停工。由于饥饿,人们在山上冒险寻找浆果,大家都吃着那些让他们胃部抽搐、疼痛的树根和野草。随之而来的便是噩梦、公司商店门前的的荒地、上千名饥饿的工人、罗萨里奥·马丁内斯将军还有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士兵,以及当工人用他们的鲜血清洗自己的过错时,那似乎从未停止过杀戮并象征着死亡的步枪。就在那天晚上!他看到一辆又一辆的平板车,堆满了死者的尸首驶向维拉克鲁斯[11],成为海湾中鲨鱼的食物。他又一次爬上了那恐怖的死人堆,撕扯着、胡乱翻腾着去寻找他的父母。他尤其记得他的母亲,只有脸露了出来,身体被十几具尸体埋在了下面。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士兵们的枪声又一次响起,他又一次掉到了地上,如在山上被捕获的小狼,偷偷地溜走了。

    他耳边一阵喧闹,如海啸一般,随后他看到丹尼·沃德,带着他的随从和助手来到了中心走廊。整个赛场都充满了狂野的躁动,每个人都为这个注定要取胜的大众英雄欢呼喝彩,每个人都支持他。当丹尼轻快地跨过围绳进入场内时,就连里韦拉自己的助手也都有些激动兴奋。丹尼一如既往地展开了他那永不退却的笑容,当他微笑时,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笑,甚至连他眼角的笑纹以及眼眸深处都在微笑。从来没有过这么亲切和蔼的拳击手。他的脸上尽显好感与友善。他认识每一个人,透过围绳他跟他的朋友们打招呼,开玩笑,一起开怀大笑。那些坐的远一点的观众,无法抑制内心的崇拜之情,大声呼喊着:“哦,丹尼!”这充满激情与喜庆的喝彩足足持续了五分钟。

    里韦拉则被全然忽视,观众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那,就像他不存在一样。斯博德·哈格蒂弯下腰将他浮肿的面庞靠近里韦拉。

    “别害怕。”斯博德提醒道。

    “记住指示,你要坚持到最后,不能倒下。我们得到指令,如果你倒下,我们就会在更衣室教训你,明白了吗·你必须要打。”

    全场响起了掌声。丹尼走过赛场来到他身边。丹尼弯下腰,双手抓起里韦拉的右手,十分真诚地跟他握了握手,丹尼的笑脸离里维拉很近。观众们对丹尼所表现出来的体育精神表示高度赞赏,并为之喝彩。他带着兄长般的关爱与他的对手问好。丹尼的嘴唇在动,而观众们,把他们听不到的这些话理解成是比赛中友好的问候,他们再一次欢呼起来。只有里韦拉能听清这些悄悄话。

    “你个墨西哥的小小鼠辈,”丹尼欢快微笑着的双唇间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会好好教训你的。”

    里韦拉没有动,也没有站起来,只是用他的双眼恨恨地看着。

    “起来,你个狗杂种!”后面有人透过围绳叫嚷道。

    人们开始为他很不具有运动员风范的行为喝倒彩,但里韦拉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丹尼穿过赛场向回走时,场内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丹尼把衣服脱掉时,人们会疯狂地发出“哦!啊!”的尖叫。他的身材堪称完美,充满活力而富有弹性,健康而有力量。皮肤如女人般白皙光滑。集优雅、弹性、力量于一身。他用战斗中的成绩证明了这一点,并且他的照片出现在各种体育杂志上。

    当斯博德·哈格蒂把里韦拉的毛衣从头顶脱下来时,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声叹息——黝黑的皮肤让他的身材略显精瘦,他也有肌肉,但跟他的对手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然而观众却忽略了他宽厚的胸膛,也无法想象他血肉中纤维的韧性;肌肉中细胞迸发的那一瞬间以及将他身体每一部分都武装上顶级战斗技巧的细微神经。观众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十八岁古铜色皮肤的男孩,一个男孩的身体而已。里韦拉跟丹尼全然不同,丹尼是个二十四岁的男子汉,他的身体是一个男人的身体。当两人一同站在赛场中央等待裁判最后的指示时,对比就更加明显了。

    里韦拉发现罗伯茨就坐在报社记者的正后方。他比平时喝的还要醉,说起话来也就更慢了。

    “别紧张,里韦拉。”罗伯茨慢吞吞地说道。

    “记住,他打不死你。一开始他会冲向你,但不要乱了阵脚,你只需要停下来,跟他扭抱在一起。他就无法击打你的要害部位了。只要当成是在训练场跟他陪练就行。”

    听到这些,里韦拉没做任何反应。

    “不爱说话的小恶魔,”罗伯茨跟他旁边的人嘟哝着,“他总是这样。”

    但里韦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怒视着他。无数支步枪的画面使他眼前一暗。由远至近,每张观众的面庞都变成了一把步枪。他看到了墨西哥漫长荒芜的边境线,在阳光的照耀下耀眼的令人心痛,在边境上参差不齐的部队因为没有枪支滞留在那里。

    思绪回到他等待的角落,随后他站起身。助手已带着帆布做的凳子爬到了围绳之外。就在方形赛场的斜对角,丹尼面对着他。锣声响起,比赛开始。观众们兴奋地叫喊着。从来没有哪场比赛连开场都这么热闹。报纸说得对,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比赛。在距赛场四分之三远的地方,丹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的面前,他要击垮这个墨西哥小子的意图一览无余。他采取的并不是一拳、两拳或者十几拳的进攻方式,他如陀螺仪一般进攻,犹如一阵毁灭的旋风。里韦拉无处可躲,他被打倒了,被这位拳击高手来自四面八方的重拳埋在了下面。他被打得无力还击,向后靠在了围绳上,裁判把他们分开,而后又一次被打得靠在了围绳上。

    这不是一场比赛,简直是一场杀戮,一场大屠杀。除了看惯了职业赛的观众,任何人在第一分钟就会将情感耗尽。显然,丹尼在展示他的能力,真是一次漂亮的展示。观众也是如此,同样在展示他们的激情与喜好。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墨西哥人还站在那里。整场比赛他都不引人注意。他被紧紧地包围在丹尼食人般的进攻中,但却几乎没有人看到。时间就这样一分、两分的过去了。随后,有一次裁判将他们分开,人们清晰的看到了这位墨西哥人。他嘴角已破,鼻子流着血。当他回身想要扭抱住对手时,衣服与围绳接触的地方渗出了鲜血,在他的背上呈现出了一条条红色的印记。可观众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胸膛并未剧烈的起伏,眼眸中依然如往常一样燃烧着冷冷的怒火。在训练场的残酷混战中,不少有雄心壮志的拳手都在他身上练习过这种吃人般的攻击。为了酬金,在这所残酷的学校中,他已经学会如何经受这一切,他的报酬也从每星期五十美分涨到了十五美元,他已被训练得十分结实。

    接着出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如旋风般令人眼花缭乱的进攻突然停止了。里韦拉独自站在那里。而丹尼,令人敬畏的丹尼,仰面躺在地上。他的身体颤抖着,好像要努力恢复意识。他不是蹒跚地跌倒,也不是猛地倒下,里韦拉恰到好处的钳制把他吊在了半空中,让他感受到了死神的突然降临。裁判一只手把里韦拉推向后面,然后站在这位跌倒的勇士上方开始倒数。职业赛的观众为倒数欢呼是一种惯例,但这次观众们并没有欢呼,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在紧张的寂静中他们看着秒表的倒计时,而就在这寂静中传来了罗伯茨欣喜若狂的声音:

    “我说过他是个全能的拳手。”

    在第五秒的时候,丹尼转过脸来,第七秒的时候,他靠一只膝盖撑起了身子,准备在第九秒与第十秒之间站起里。在数到“十”的时候,如果他的膝盖还与地板有接触,那么他就会判定为“失败”,并且“出局”;如果在那一刻他的膝盖能离开地板,那么他就会判定为“成功”,而在那一瞬间里韦拉有权再次出击把他打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他的膝盖将要离开地板的那一刻里韦拉会再一次出击。他在丹尼身边绕着圈,但他明显感觉到裁判读秒读得很慢,并有意挡在他们之间。所有的外国佬都跟他作对,连裁判也不例外。

    数到“十”的时候,裁判突然向后推了一下里韦拉。尽管这很不公平,却让丹尼站了起来,他的唇角又重新挂上了微笑。丹尼弯着腰快步向前,用手臂护住脸和腹部,巧妙地与里韦拉扭抱在一起。这明显是个犯规动作,但裁判却视而不见。丹尼如一只受伤的黑雁般坚持着,并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这一轮的最后一分钟过得很快。如果他能撑到这一轮的最后,就会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在自己的角落里养精蓄锐。他也确实做到了,在绝望与绝境之后面带微笑。

    “那笑容将永不离去!”有人喊道,观众们也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

    “那家伙的拳法很厉害。”丹尼在角落里喘着气跟他的顾问说道,他一旁的助手赶忙给他做全身检查。

    第二轮和第三轮没有什么亮点。丹尼,可是赛场的常客,狡猾至极,他一直在拖延、阻误、耽搁,努力让自己从第一轮的眩晕中恢复过来。第四轮的时候,他又变回他自己了。尽管还是摇摇晃晃,但良好的身体素质让他重获活力。但他不再采取吃人的进攻战略——里韦拉已经证明他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于是他把自己最强的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在计谋、技巧以及实战经验方面,他是个高手,尽管他没有什么致命的绝招,但他系统科学地推进着比赛进程,企图消耗对手的体能将其打败。他发起了三次进攻而里韦拉只发起了一次,但这都仅仅是重击,却不是致命性的,需要很多这样的进攻才足以致命。丹尼很尊重这个两只拳头都有惊人勾臂力道的双拳手。

    为了防御,里韦拉采取了杀伤力很大的左直拳打法。在一拳又一拳,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中,他都打向丹尼的嘴和鼻子。但是丹尼的打法却千变万化,这就是为何他将会成为冠军,他能够随意的改变打法,他现在采取的是暗斗的打法。这种方法十分狡诈,能够让他避开对手的左直拳。在这里,他让整场一次又一次的狂野起来,一个巧妙的躲闪加上一个内勾拳,里韦拉被打到空中然后掉到了垫子上,顿时整场的气氛达到顶峰。里韦拉一只膝盖撑着身子,尽可能的利用读秒的时间,可他心里知道裁判秒数读得很快。

    在第七回合,丹尼又完成了一记内勾拳。但他只让里韦拉晃了几步,在随后里韦拉毫无防备、孤立无援的时刻,他又发起了一次进攻,把里韦拉打出了围绳。里韦拉的身体撞到下面报社记者的头,又弹了回来,他们把他推回到围绳外面的台子边缘。他在这里单膝撑地,而裁判却加快了读秒的速度。他必须要穿过围绳进到赛场,而围绳里面,丹尼正在等着他。裁判既不会干涉也不会向后推丹尼。

    整个赛场都兴奋起来。

    “干掉他,丹尼,干掉他!”人们叫喊着。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变成了如狼群一般的战歌。

    丹尼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是里韦拉,在数到第八秒而不是第九秒的时候,出人意料地穿过了围绳,安全地与对手扭抱在一起。现在裁判起作用了,他让他们分开,以便丹尼能够打到他,他真是处处袒护丹尼,将一个不公正裁判的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里韦拉挺过来了,大脑也不再眩晕,而是变得清醒。都是一样的,他们这些令人痛恨的外国佬都不公平。更糟糕的是,幻景继续在他脑海中闪现——长长的铁轨横亘在沙漠上,似要融化了一般;乡村骑警、美国巡警、监狱、拘留所;还有踏过水箱时沉重的脚步声——里约布兰科罢工后他逃亡途中所有肮脏而痛苦的景象全部浮现于眼前。他看到伟大的红色革命正在横扫他的家乡,带去光明与辉煌。枪支就在他的面前。每一张令人憎恨的面孔都是一把枪。他是为枪支而战,他就是枪,是革命。他为整个墨西哥而战。

    观众开始向里韦拉发怒,为什么他不接受本该属于他的失败·他必输无疑,但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固执呢·极少有人对他感兴趣,而感兴趣的无非就是在下赌注时赌里韦拉赢的那部分人。他们也相信丹尼会赢,不过他们同样把钱以押四赔十,押一赔三的比率投在了里韦拉身上。只不过是里韦拉能够坚持几轮的问题。场子里大部分的钱都表示他撑不过七个回合,甚至是六个。其中的赢家,他们的风险投资现在既然安全了,于是就加入了为自己喜欢的选手而欢呼的阵营。

    里韦拉不会认输。尽管在第八个回合对手重复使用勾拳,但却徒劳无功。在第九个回合里,里韦拉又一次震惊了全场。在扭抱之中,他以一个快速而轻盈的动作摆脱了钳制,就在两人身体间狭窄的空间内他从腰部抬手给了他一记右钩拳。丹尼被打倒在地板上,安全地等待读秒。人们震惊了。这是他自己最擅长的招数,他著名的右钩拳却被用在了自己身上。里韦拉没有试图在数到“九”时去攻击他——很显然裁判不允许那么做,但当情况颠倒过来,当初里韦拉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他却站得远远的。

    第十回合中,里韦拉第二次完成了他的右钩拳,从腰部抬手直击对手的下巴。丹尼开始变得不顾一切。尽管笑容从未从他的脸上褪去,但他又回到了吃人的急切打法中。他如旋风般迅猛,却无法伤到里韦拉,里韦拉在模糊与混乱之间一连三次把他摔倒在地。现在丹尼恢复得没有那么快了,到了第十一回合他已经体力不支。从开始一直到第十四回合,他上演了职业生涯中最具比赛技巧的一幕。他拖延时间,耽搁进程,消极怠战,努力积攒体力。另外,他也如一个成功的拳手一样知道如何卑鄙地打拳。他使尽回身解数,在扭抱对手的时候看似不经意的用头撞对手;把里韦拉的拳击手套束缚在胳膊与身体中间;还把他的手套向他嘴里塞阻碍他呼吸。当两人扭抱在一起的时候,他那受伤而微笑的双唇总会对着里韦拉的耳朵说一些难以启齿、肮脏龌龊的侮辱之词。从裁判到赛场上的每个人都站在丹尼这边帮助丹尼。而且他们知道他在想什么。先让这个突然出现的无名小卒占点优势,然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最后的一记重拳上。他先让自己吃亏,故意上当、佯装、引诱,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一个突破口好让他用尽所有力量发起致命一击,从而扭转时局。就如在他之前另外一位很厉害的拳手所做的那样,一个右钩拳再加一个左勾拳,从心口一直打到下巴。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就是靠胳膊上这两只拳头的力量而出名的,不过前提是他还能站着。

    里韦拉的助手在每一回合的间隙根本就不太关心他。毛巾也就是拿来充充样子,也没法给他那气喘吁吁的肺部多提供点空气。斯博德·哈格蒂给他提供建议,但里韦拉知道这些建议都是错的,每个人都跟他作对,到处都是背叛。在第十四个回合他又一次把丹尼打倒,当裁判读秒时,他双手锤在身边,自己站在那里休息。在另一个角落,里韦拉一直在留心有没有可疑的密谈。他看到迈克尔·凯利向罗伯茨走去弯下腰跟他耳语。里韦拉有着像猫一样灵敏的听觉,那是在沙漠里训练出来的,他大概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他还想再多听一些,所以当丹尼站起来的时候,他故意靠着围绳跟他扭抱在了一起。

    “必须要这样,”他能听到迈克尔说话,而罗伯茨点了点头。“丹尼必须要赢——我很可能会丢掉一座造币厂——我押了很多钱——我自己的钱。如果他撑到第十五个回合,那我就破产了——那小子会听你的。想办法阻止他吧。”

    此后里韦拉没有再看到幻影,他们想要替他做决定。他又一次把丹尼摔倒,双手垂在两侧站在那里休息。罗伯茨站起来。

    “放他一马吧。”他说。

    “回到你的位置去。”

    他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威信,就像他在训练场经常对里韦拉讲话的语气一样。但里韦拉厌恶地看着他,而后等着丹尼站起来。在一分钟的休息空挡,发起人凯利从角落的后方走过来跟里韦拉谈话。

    “别坚持了,该死的,”他发出严厉而低沉的刺耳声,“你得倒下,里韦拉。跟着我干,我会让你发财的。下次我会让你打败丹尼,但现在你必须得给我倒下。”

    里韦拉转了转眼睛表示他听到了,但他没做任何回应,既没赞成也没反对。

    “你怎么不说话·”凯利愤怒地问道。

    “不管怎样你都得输,”斯博德·哈格蒂补充道,“裁判也会判你输的。听凯利的,认输吧。”

    “认输吧,孩子。”凯利恳求道,“我会帮你拿到冠军的。”

    里韦拉没有回答。

    “我会帮你的,你也帮帮我吧,孩子。”

    在锣敲响的时候,里韦拉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而剧院里的人却没感觉到。不管是什么事,肯定是在赛场里面并且与他密切相关。丹尼似乎又找回了之前的自信。对于自身优势的自信令里韦拉感到恐惧,有些计谋该起作用了。丹尼冲过来,但里韦拉拒绝迎击。他闪身躲到了安全地带。对手要的就是扭抱,这是他计谋中不可或缺的。里韦拉后退并绕着圈走,但他知道,迟早都会扭抱在一起,诡计也会实施。他孤注一掷决定要揭穿他的诡计。他假装下一次冲击就要跟丹尼扭抱在一起的样子。而实际上,就在他们的身体将要碰在一起的最后一刻,里韦拉迅速而敏捷的向后撤退。与此同时在丹尼的角落有人大声喊犯规。里韦拉愚弄了他们。裁判果断地喊了暂停。在他嘴边要说出的决定再也没有说出来,一个男孩的尖叫声从走廊传来:“太不熟练了!”

    当里韦拉要走开的时候,丹尼公开咒骂他,压制他。此外,里韦拉决定不再对他的身体进行任何攻击。这样他就失去了一半胜算,但他知道如果要取得真正的胜利,只能采取远攻的方式。如果他再冒险进攻,他们就会诬赖他犯规。丹尼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纠缠扭抱上。两个回合他一直在与里韦拉周旋,里韦拉不敢近距离与他接触,因此被一次又一次的击中;他时常要休息一下喘口气来避免危险的扭抱动作。在丹尼最重要,也是最后一个回合中,观众们都站了起来,变得疯狂。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只想看到自己喜欢的拳手赢得比赛。

    “为什么不打了·”丹尼愤怒地问里韦拉。

    “害怕了!害怕了!”“打啊,你个狗杂种!打啊!”“打死他,丹尼!打死他!”“你一定能干掉他!打死他!”

    整个赛场都疯狂起来,里韦拉是唯一一个冷静的人,但从性格与血气上讲他却是那里最具激情的一个;然而与他所经历过的激烈场面相比,这里上万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所聚集起来的热情,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夏日黄昏中的一缕微凉。

    进入第十七个回合时,丹尼恢复了体力。里韦拉在一记重拳之下跌倒。他的双手在向后蜷缩时无力地下垂。丹尼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这个男孩可以任他宰割了。于是里韦拉,将计就计,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对着他的嘴部猛然一击。丹尼跌倒了,当他再站起来的时候,里韦拉对着他右边的脖子和下巴又是一个下摆拳,将他击倒。就这样重复了三次。任何裁判也不能说这种进攻是犯规。

    “哦,比尔!比尔!”凯利向裁判祈求。

    “我没办法啊,”裁判走过来哀叹道,“他根本不给我机会。”

    丹尼,虽败犹荣,还要站起来。尽管丹尼的阵营拒绝认输投降,但凯利和其他一些在赛场附近的人还是开始呼叫警察来制止这场比赛。里韦拉看到肥胖的警长笨拙地爬过围绳,他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外国佬要在这场比赛中作弊简直有太多的方法。当里韦拉打最后一拳时,裁判和警长都过来了。但已没有必要去停止比赛了,因为丹尼已经起不来了。

    “读秒!”里韦拉向裁判发出嘶哑的怒吼。

    当秒数读完后,丹尼的助手把他抬起来带回到他的位置。

    “谁赢了·”里韦拉问道。

    裁判很不情愿的拿过他带着拳击手套的手举向空中。

    没有人为里韦拉祝贺。他独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的助手也还没有准备好凳子。他向后靠在围绳上,愤怒地看着他们,将这一万名外国佬都扫入眼中。他的双膝在身下颤抖着,他因精疲力竭而啜泣。那些他痛恨的面庞在他眼前摇曳着,就像晕船时出现的眩晕一样。然后他想起来了,他们都是枪支,这些枪支是他的,革命可以继续了。

    注释:

    [1]墨西哥革命指的是1910年墨西哥总统波费里奥·迪亚斯被推翻到革命制度党在1928年    开始在墨西哥长达72年的统治为止的时期。(译注)

    [2] 迪亚斯 (波菲里奥·迪亚斯 1830年9月15日-1915年7月2日)墨西哥总统,独裁者,1876年至1911年在位。(译注)

    [3] 下加利福尼亚半岛位于墨西哥西部,从北端的蒂华纳到南端的圣卢卡角,全长1250公里,把太平洋与加利福尼亚湾分隔开来,政治上分为下加利福尼亚州和南下加利福尼亚州。(译注)

    [4] 科达伦是美国爱荷华州北部的一个小城。(译注)

    [5]墨西哥城是墨西哥合众国的首都,位于墨西哥中南部高原的山谷中。(译注)

    [6]奇瓦瓦是墨西哥北部边境州及其首府名称,北邻美国。(译注)

    [7]黄石公园是一个主要位于美国怀俄明州境内并部分位于蒙大拿州和爱达荷州的国家公园,于1872年3月1日美国总统尤利西斯·辛普森·格兰特签署国会通过的法案后建立,是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译注)

    [8]威兹·伍兹 (Wizzy--Wooz)为外来词,具体意思不详,应为一种恶魔。(译注)

    [9]里约布兰科巴西阿克雷州的首府,州内最大的都市。(译注)

    [10]普埃布拉是历史名城,位于墨西哥中部的普埃布拉州。198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普埃布拉历史名城作为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译注)

    [11]韦拉克鲁斯位于墨西哥湾的西南侧,是墨西哥东岸的最大港口,素有墨西哥"东方门户"之美称。(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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