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这就更有理由了,”他急切地说。“能向你解释这一切在陌生人眼里显得反常神秘的东西,真是太高兴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在文人墨客个个都要对我们的所作所为铺叙探讨的时候。”
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南方与北方》
一
下一个星期三早晨,罗玢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维克·威尔科克斯的办公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威尔科克斯肯定也免不了,这从谢莉把她领进去时,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得出来。
“你又来了?”他说,从办公桌上抬眼一望。
罗玢没有进到屋子里面去,只是一进门就站住,往下摘手套。“今天是星期三,”她说。“你又没有通知我不要来。”
“实话跟你说吧,我以为你没有胆量再在这个地方露面了。”
“要是你愿意,我这就走,”罗玢说,一只手套脱了,另一只依然戴着。“我再高兴不过了。”
威尔科克斯又低下头去草草浏览摊开放在桌子上的一份文件的内容。“那你干吗要来呢?”
“我同意在本学期剩下的时间里每星期三都要来。我倒希望我没有同意,可是我同意了。要是你想取消这一安排,我还求之不得呢。”
威尔科克斯用一种揆情度理的姿态审视着她。沉吟良久,他才发话,“你还是留下吧。说不定再派一个人来还要糟糕。”
他的粗鲁完全可以把她气走,但罗玢犹豫不决。在过去两天她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考虑还回不回普林格尔,时时刻刻都在等威尔科克斯或副校长办公室解决这个问题的通知。没有通知来。星期一打完壁球,她征求彭妮·布莱克的意见,她极力鼓动她回去——“要是你不去,他就认为他赢了”——这么着,她就回去了。此时此刻,这种深沉精明的声音又劝她留下。威尔科克斯显然并没有对她上星期三的行为提出正式指控,但如果她退出影子计划,一切都会抖搂出来。尽管她并不因为替丹尼·拉姆进行干预而不好意思(彭妮对此印象颇深),但她私下里承认,这种表现有点儿堂吉诃德的色彩,而且她也不特别希望向菲利普·斯沃洛或副校长解释声辩。她向屋内走了几步,把依然戴着的那只手套摘掉。
“只要达成一项谅解,”威尔科克斯说。“给我当影子期间,你的所见所闻必须保密。”
“行,”罗玢说。
“先别脱大衣——我们也许要出去。”他用内部通话设备对谢莉说:“给铸造轴心打个电话,问诺曼·科尔今儿早上是否能拨冗跟我面谈几分钟,好吗?”
这次破例,威尔科克斯自己也穿上一件大衣,一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驼毛服装,像他的大多数衣服一样,好像都是为长胳膊长腿的男子设计的。在接待厅里他们碰上了布赖恩·埃弗索普,正大摇大摆地从停车场进来,把他那双粉红色的手又是呵,又是搓的。自上个星期三以后,罗玢再也没有见过他——幸好他没有参加那次跟亚洲工人的会见,不过他肯定是听说了。
“你好,维克,我看见你那漂亮的影子回来了,她一定是个嗜虐狂。你怎么样,亲爱的?上星期回家还顺利吧?”
“还行,”罗玢冷冷地说。他咧嘴一笑,有种心照不宣的样子,从而使她怀疑可能是他拨弄坏了她的车子。
“今早高速路是不是依然路况不好,布赖恩?”威尔科克斯说,瞟了一眼表。
“糟糕透了。”
“我想也是。”
“星期三早上总是这样。”
“回见,”威尔科克斯说着侧身过了旋转门。
罗玢跟着他出去。经过周末的部分融雪,天气又变得严寒刺骨。上周暴风雪的残余在停车场上冻成了瓦楞状的冰块,然而威尔科克斯的美洲豹就在办公楼外面,在一块被铲车刮得干干净净的空地上。车子又长又低,铺垫十分豪华,威尔科克斯把发火钥匙一转,一个女声歌唱家就唱起来,惊人地清澈洪亮,仿佛她和整个管弦乐团都藏在后座席上似的:“也许我是个梦想家,也许只不过是个傻瓜——”威尔科克斯因为这样一下子把他的音乐情趣暴露无遗,显然十分尴尬,所以眼明手快,啪的一下把立体声系统关上了。车子滑走了,冰在轮胎下咔嚓作响。他一边开车,一边解释今晨事务的背景,他要去见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名叫铸造轴心的公司的经理。
普林格尔和铸造轴心都给一家柴油发动机制造厂家罗林森供应零部件——普林格尔供应汽缸体,铸造轴心供应汽缸盖。最近罗林森要求普林格尔降价百分之五,声称他们已经接到另一家公司这样的报价。“当然,他们也许是在虚张声势吓唬人。折扣打得如此大,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们在吓唬人。考虑到这些日子生铁和废铁的成本,价格应当上涨,而不是下跌。不过竞争如此惨烈,另一家公司报上一个愚蠢的价格,努力采取某种行动也是有可能的。问题是,愚蠢到什么程度?他们是谁?这就是我要去见诺曼·科尔的原因。我要弄清楚罗林森是不是也要在他的汽缸盖上同样杀价。”
铸造轴心工厂的办公室,像普林格尔的一样,有着早年,即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做过防腐处理的神态。同样用薄木镶板装饰的昏沉的接待室和容颜破旧、腿成弓形的家具,矮桌上摆放着同样的商贸杂志,蒙尘的陈列橱里是同样的(在罗玢的外行眼里)抛光机械,秘书们的脑袋上同样一成不变的波浪形烫发,其中一位好奇地瞟了几眼,领着他们来到诺曼·科尔的办公室。像维克的一样,这也是一个颜色暗淡的大房间,一边是张经理桌,另一边是张长形会议桌,他邀请他们在会议桌旁就座。
科尔是个肥胖的秃顶男子,眼镜后面的眼睛眨个不停,抽着一根烟斗——或者不如说,他戳着,刮着,吹着,咂着,还频频用擦着的火柴点着,一根烟斗。这么多动作并没有炮制出多少烟来,他倒是散发出一种假惺惺的亲热气儿。“哈,哈!”当威尔科克斯解释罗玢为什么在场时,他惊呼道。“我会相信你的,维克。许多人却断断不会。”他转向罗玢:“那你在大学干的是什么,Miss呃……”
“Doctor,”威尔科克斯说,“她是Dr彭罗斯。”
“噢,是搞医的,对吧?”
“不,我教英国文学,”罗玢说。
“还有妇女研究,”威尔科克斯说着做了个鬼脸。
“我不爱好妇女研究,哈,哈,”科尔说。“但我喜欢好书。眼下我看的是《荆棘鸟》[35]。”他满怀期望地瞅着罗玢。
“我怕是没有看过,”罗玢说。
“那生意怎么样啊,诺曼?”威尔科克斯说。
“倒是用不着抱怨,”科尔说。
关于商贸的漫谈持续了几分钟。秘书端来一盘咖啡和饼干。维克提起了这两个人都参加的某个慈善募捐会。科尔扫了一眼他的手表。“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我效劳吗,维克?”
“没有,我不过走访几家公司,让这位年轻女士对我们的生意范围有个概念,”维克说。“我们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噢,对了,趁我还在这儿——你也许没有接到罗林森的采购信吧?”
科尔把眉毛一竖,对罗玢眨了眨眼。
“没有事,”威尔科克斯说。“彭罗斯博士知道我们这里的谈话是不能外传的。”
科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工具,活像一把微型瑞士军刀,开始戳他的烟斗了。“没有,”他说。“据我所知没有。说了些什么呀?”
“要求降低你们的价格。大约百分之五。”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科尔说。他中断了他的开挖,按了一下电话控制台上的开关,要他的秘书把罗林森的材料送来。“这么说,跟罗林森有点儿麻烦了,维克?”
“有人想杀价抢我们的生意,”威尔科克斯说。“我想知道到底是谁。”
“一家外国公司吧,兴许,”科尔提示。
“我不相信外国公司能做得更加便宜,”威尔科克斯说。“再说了,他们干吗要费那个劲呢?数量太小。你认为是哪里?德国?西班牙?”
科尔把他的烟嘴扭下来,向烟杆里面窥视。“我只是瞎猜猜而已,”他说。“远东,兴许,韩国。”
“不会,”威尔科克斯说,“等你加上运费,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是另一家英国公司,你可以打赌。”
秘书送来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毕恭毕敬地放在诺曼·科尔的办公桌上。他往里瞟了一眼。“没有,没有什么不对头的东西,维克。”
“感兴趣的是你的汽缸盖要价多少?”
诺曼·科尔,大嘴一咧,露出两排黑黢黢的尼古丁牙。“你别指望我回答这个问题,维克。”
维克回了一笑,显然十分勉强。“那我就走了,”他说着站起身来,伸出了手。
“不要你的影子了?”科尔说,又是咧嘴,又是眨眼。
“什么?噢。对了,当然,”威尔科克斯说,他显然忘了罗玢的存在。
“你要是愿意,就把她留在这儿,哈,哈,”科尔说着握了握威尔科克斯的手。他也握了一下罗玢的手。《第四草约》[36],又是一本好书,”他说。“你读过吗?”
“没有,”罗玢说。
他们出来上车以后,威尔科克斯说,“哎,你觉得诺曼·科尔怎么样?”
“我认为他的文学趣味不怎么样。”
“他是个会计,”威尔科克斯说。“我们这一行的经理不是工程师就是会计。我信不过会计。”
“这人似乎有点刁滑,”罗玢说。“他一个劲儿地摆弄烟斗,只是借故避免目光接触。”
“刁滑倒是个最贴切的字眼。”威尔科克斯说。“他扯到韩国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仿佛韩国的什么人会对罗林森的生意感兴趣似的。”
“这么说,你认为他在藏掖什么了?”
“我想,他说不定就是那个神秘的第三者,”威尔科克斯一面说,一面把美洲豹拐出铸造轴心的停车场,插进主干道车流中的一个缝隙里,一边是一辆运送里维埃拉日光浴床的黄色运货车,一边是一辆荷兰集装箱卡车。
“你是说就是提出百分之五杀价的那个人?”
“应当说被认为提的是百分之五。他可能只提百分之四。”
“他干吗要这么做呢?你说过这样的价格谁也赚不了钱。”
“可能有种种动机,”威尔科克斯说。“也许他在拼命拉订单,哪怕赔钱的订单,只要维持他的工厂下几周里能运转就行。希望情况有所好转。也许他是心怀鬼胎,先把罗林森的生意统统抢到手,等下一回,他们重新订货时,就抬高价格,不用为我们的竞争犯愁了。”他干嚎似的大笑一声。“要么或许他知道自己劫数难逃,索性就不大管他报的价码的高低了。”
“你怎么查出来呢?”
威尔科克斯沉吟了片刻,然后伸手去取放在仪表盘下面的一个电话听筒。“去见罗林森的特德·斯托克,”他说着把电话递给她。“替我给谢莉打个电话,好吗?省得我停车。”
罗玢先前见都没有见过汽车电话,发现用起来挺好玩儿。
“这会儿威尔科克斯先生出去了,”谢莉用一种单调的秘书腔说。
“我知道,”罗玢说,“我在他身边呢。”
“噢,”谢莉说。“你说你是谁来着?”
“罗玢·彭罗斯。影子。”她自报家门时不禁哑然失笑——这听上去像个连环漫画书上的人物的名字。超人。蜘蛛女郎。影子。她传达了威尔科克斯的指示,安排一次与罗林森公司经理特德·斯托克的会见,如有可能,就在下午。
“你把我用作见诺曼·科尔的由头了,对吧?”罗玢说,他们正在路上漫游,等待谢莉回话。
“你已经派上用场了,”他说,无声地咧嘴一笑。“你不介意,是吧?你上个星期以后欠了我的。”
几分钟以后,谢莉回电话说她已经约好三点见面。“好好逛一逛,”她说,罗玢想,话音有点儿侮狎。威尔科克斯穿过道路中央分车带的一个缝隙,转了一个U形弯,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轻快地驶去。
“我们去哪儿?”罗玢问。
“利兹。”
“什么——今天?去了还回来?”
“干吗不回来?”
“好像路很长。”
“我喜欢开车,”威尔科克斯说。
感受到这辆大车的力量和舒适之后,罗玢能够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们在高速公路的快车道上飞驰,在铺垫讲究的车壳内只听见一路呼呼的风声。外面冰封的田野和骨架似的树木瑟缩在一片钢板似的云层底下。在一片天寒地冻、了无生机的风景上享受着温暖和动感,真是其乐无穷。罗玢问他是否可以听点音乐,威尔科克斯把收音机打开,请她自己调台。她在三台上找到了莫扎特,便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喜欢这样的音乐,对吧?”他说。
“对,你不喜欢?”
“我无所谓。”
“可是你偏爱瑞蒂·克劳福吧?”她狡黠地说,一眼就看到了仪表盘槽口里的空磁带盒。
威尔科克斯面有难色,显然认为上午早些时候她已经听出了那句歌。“她不错啊,”他说,已经心存戒备了。
“你没有发现她有点儿靡靡吗?”
“靡靡?”
“就是伤感呗。”
“没有,”他说。
在曼彻斯特郊区的什么地方,他驶离高速公路,开到一家他认识的酒馆吃午饭。这是一座不怎么起眼的现代建筑,坐落在一家加油站旁边的绕行路线上,但它却有一家附属餐厅,用仿都铎式横梁和污迹斑斑的仿橡木家具装饰,还有复制的古铜器,多得足以给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镇[37]的一家礼品店供货。每张餐桌上有一盏灯,做成马车灯笼的形状,装有彩色玻璃镶板。菜单都是很大的叠层卡片,每样菜都加上旨在引人馋涎直流的形容词:“味美汁多的”,“咝咝喷香的”,“细皮嫩肉的”,“清新时鲜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顾客大多是生意人,穿着三件一套的西服,面对面,又是哈哈大笑,又是喷烟吐雾,要不就是与穿着讲究的年轻女子恳切、机密地交谈,她们可能都是秘书,而不是老婆。总而言之,罗玢通常见了这种场所,就像见了瘟神,躲还来不及呢。
“这地儿不错吧,”威尔科克斯说着,洋洋得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你吃点什么?”
“我想,我要一份炒蛋吧,”罗玢说。
威尔科克斯神情失望。“别亏了自己,”他说。“饭钱公司掏。”
“那好吧,”罗玢说。“我先要半份带气味浓烈的法国调料的、香甜多汁的鳄梨,然后要煎得金黄的海鲜蒜味明虾和一份脆嫩的农庄用作配菜的色拉。噢,还要一只覆盖着美味芝麻的家烤全麦面包卷。”
如果威尔科克斯在她学究气十足的菜单朗读中觉察出了什么反讽,他却没有流露出来。“再来一点炸薯片?”他问道。
“不了,谢谢。”
“喝点什么?”
“你喝什么?”
“我中午从不喝酒。但别让这个妨碍你。”
罗玢同意要一杯白葡萄酒。威尔科克斯点了一客毕雷矿泉水和橘子汁混合饮料,来就他的多汁的木炭烤的臀部牛排和金色脆嫩的法式炸土豆条。其他食客很少有如此节省的——窝在柳条筐里的一瓶瓶红葡萄酒和像导弹一样在大冰桶子里竖立着的一瓶瓶白葡萄酒,摆放在餐桌上面或餐桌之间,引人注目。即使没有酒,威尔科克斯吃饭时也变得很放松,几乎是谈笑风生。
“要是你真想弄懂生意怎么运营,”他说,“你就不应当跟着我瞎跑,你应当给这样一个人做影子,他经营着自己的小公司,雇用,比方说,五十来号人。普林格尔这样的公司起步时就是这样。有人计上心来,要怎么制造一种比别人造的更便宜更好的东西,于是就开办一个工厂,只用一小队雇员。然后,如果万事如意,他就再雇用一些劳力,等他退休时,让子承父业。但是,要么是儿子不感兴趣,要么是他们自己暗自思量:我们可以转手给一家大一点的公司。再把钱投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干吗把全部的资本投到这笔生意上担风险呢?于是公司便卖给中兰联合这样的一家大联合企业,再把我这样一个可怜虫雇来经营,靠工薪过活。”
“晚期资本主义,”罗玢说着点了点头。
“怎么个晚法?”
“我是说,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也就是晚期资本主义时代。”这是一个《新左派评论》里很爱用的术语;后现代主义据说跟它有着共生关系。“大跨国公司主宰世界,”她说。
“你不相信,”威尔科克斯说。“小公司总会有的。”他环视了一下餐馆。“这里吃饭的人都是给普林格尔那样的公司打工的,我打赌,不肯经营自己的生意的一个都没有。少数人会这么干的,然后,过上几年,他们就卖掉,于是全部进程又重新开始。这是商业循环,”他颇为夸张地说。“就像四季循环一样。”
“那你也想经营自己的生意了?”
“那还用说。”
罗玢问他是哪一类生意时,他扫视了一圈,好像在搞什么阴谋似的,然后压低了声音。“汤姆·里格比——你还记得吧,铸造厂的厂长——汤姆和我有个打算,想搞个小玩艺儿,一种分光仪,在工作现场立即读出金属熔液的化学成分。如果成功,那就用不着把样品送到化验室进行分析。全世界的铸造厂家家都会要的。可能是桩挺好的小生意。”
“那你干吗不做呢?”
“我有一笔抵押款,有个老婆和三个吊儿郎当的孩子要养活。跟这里的大多数穷光蛋没有两样。”
跟着威尔科克斯扫视其他食客的目光,罗玢观察那些秘书们的举止在她们老板的款待下并在酒力的作用下,怎样发生着变化,吃第一道菜时还一本正经,寡言少语,到上饭后甜点时,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咯咯傻笑不休。他们这一桌的服务生显然以为她是威尔科克斯的秘书,摆在那儿供调戏的,这就使她觉得意兴阑珊了。就餐的始终,服务生总把她称为“年轻女士”,威尔科克斯建议再来一杯酒时,他挤眉弄眼,嬉皮笑脸,还推荐什么“甘甜可口”的东西做饭后甜点。
“我希望你给这个年轻人丢个眼色,让他知道我不是你的小蜜,”罗玢终于说话了。
“什么?”威尔科克斯说,这个建议使他吃惊不小,险些儿被一口家制时鲜苹果馅饼噎住了。
“你没注意到他那副下作相吗?”
“我想他只是有点儿怪。服务生往往都是这样,你要知道。”
“我想他是想多要点小费。”
“那他就会大吃一惊了,”威尔科克斯冷着脸说。当那位倒霉的服务生力劝他们来杯“放松酒”,让这顿饭吃得圆圆满满时,威尔科克斯简直像凶神恶煞似的抢白了他一句。“只要咖啡,拿账单来,”他吼道,“我三点在利兹还有个约会。”
罗玢十分后悔她提出了这么个问题,倒也不是为那服务生感到难堪,而是因为威尔科克斯现在怒容满面,不发一言,显然觉得他没头没脑地受了连累,或者被搞得出了洋相。“谢谢你的饭,”她说这句话只为了调解调解气氛,其实那蒜味明虾没有一点味道,就是一股子油味儿,那只干酪饼还把她的舌头粘到了上腭上面。
“别谢我,”威尔科克斯毫不客气地说。“统统报销。”
在延绵起伏的M62公路上行驶,翻越仍然冰雪覆盖、荒无人烟的奔宁山脉,一路风景十分壮观。“啊,瞧,那条路去霍沃思!”罗玢读着路标惊叫起来。“勃朗特姐妹!”
“她们是干什么的?”威尔科克斯问道。
“小说家。夏洛蒂和艾米丽·勃朗特。你没有看过《简·爱》和《呼啸山庄》?”
“听说过,”威尔科克斯说,心存戒备。“女人的书,对吧?”
“写的倒是女人,”罗玢说。“但它们不是狭义上说的女人的书。它们是经典——其实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中的两部。”她暗自寻思,像维克多·威尔科克斯这样有文化、有头脑,在英国四处周游却从来没有读过《简·爱》和《呼啸山庄》的人何止百万。真是难以想象那样一种文化贫瘠的状况。从来没有随简·爱在罗沃德孤儿院里发抖,也没有与凯茜在希刺克厉夫的怀抱里心跳,这又有什么关系?随后罗玢又突然想起这是一种令人怀疑的人文主义思路,“经典”这个词本身就是资产阶级霸权的一种工具。“当然,”她又补充说,“它们往往只是被当作心想事成的传奇故事来读的,尤其是《简·爱》。你得解构它的文本,揭示铭刻在里面的政治和心理矛盾。”
“嗯?”威尔科克斯说。
“要是你没有读过,就很难解释清楚,”罗玢说着闭上了眼睛。酒足饭饱,坐在车里暖烘烘的软垫上,她不禁昏昏欲睡,懒得说明对勃朗特姐妹的一种初步的解构阅读。很快她就坠入了梦乡。一觉醒来,他们已在罗林森公司的停车场上。
又是一个沉闷的接待厅,又是一段花在翻阅诸如《液压工程》和《泵》之类的商贸杂志上的间歇,又是一次跟在穿高跟鞋秘书后面,在铺油地毡的走廊里行走,又是一个经理从光洁的经理桌后站起来与他们握手,还要把罗玢在场的理由给他讲清楚。
“彭罗斯博士知道我们说的一切都是机密,”威尔科克斯说。
“维克,你说行,我当然没意见了,”特德·斯托克说着笑了笑。“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坐下来,把两只火腿一样的大手咚地一声砸到桌面上,仿佛在证实这一点似的。此人生得高大魁梧,一脸厚皮动物的皱褶,中间有两只灰蒙蒙、烂糟糟的小眼睛带着哀伤的幽默向外张望。“有什么要我为你效劳的吗?”
“你寄给我们一封信,”威尔科克斯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来。
“对,有这事儿。”
“我想里面有个打印错误,”威尔科克斯说。“上面说你想让我们的汽缸体降价百分之五。”
斯托克看了看罗玢,咧嘴一笑。“他真逗,”他说着把头往威尔科克斯这面一扬。“你真逗,维克,”他回头对威尔科克斯重复了一遍。
“没有错误?”
“没有错误。”
“百分之五不可思议呀。”
斯托克耸了耸他的大肩膀。“要是你不行,有能行的人。”
“谁能行?”
斯托克又转向罗玢。“他明明知道我不能讲。”他说着又高兴地咧嘴笑了。“你明明知道我不能讲,维克。”
罗玢对斯托克的旁白报以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微笑。她不欣赏这个摆设的角色,但她又看不大出如何脱身。斯托克控制着这场谈话游戏。
“是不是一家外国公司?”威尔科克斯说。
斯托克把脑袋慢慢地左右摆了两下。“我也不能讲。”
“这种四孔汽缸我豁上老命也只能降百分之二,”一阵停顿之后,威尔科克斯说道。
“你这是白费功夫,维克。”
“二点五。”
斯托克摇了摇头。
“我们一起做生意时间很长了,特德,”维克说,有责难之意。
“我的责任是接受最低报价,这你知道。”他对罗玢挤了挤眼睛。“这他知道。”
“质量不会一样好吧,”威尔科克斯说。
“质量可靠。”
“这么说,你们已经从他们那儿进货了?”威尔科克斯急切地问道。
斯托克点了点头,随后又拿出一副仿佛他希望没有这回事的神情。“质量可靠,”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管是谁,这样都赚不了钱,”威尔科克斯说。
“那是他们的问题。我有我的问题。”
“生意不太好,嗯?”
特德·斯托克把他的回答说给罗玢听。“我们向第三世界大量销售的,”他说。“主要是水泵。第三世界垮了。银行再不会给它们贷款。去年我们的尼日利亚订货簿下降了百分之五十。”
“太糟糕了,”罗玢说。
“是啊,”特德·斯托克说。“我们只有继续减少工时了。”
“我是说对第三世界而言。”
“啊,第三世界……”斯托克耸了耸肩,把第三世界这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抖开。
会话进行期间,威尔科克斯忙不迭地按着他的计算器。“百分之三,”他说着一抬眼。“这是我最后的报价,我再也降不下去了。如果说成百分之三,我就和你一锤定音。”
“抱歉,维克,”特德·斯托克说。“你跟别人给我的报价还有百分之二的差距呢。”
他们回到车上以后,罗玢说,“要是你已经准备降百分之三,你还算来算去干什么?”
“无非是骗他相信他把我逼到这步田地,自己占了个大便宜嘛。但他不上这个当。他可是个老狐狸,这个特德·斯托克啊。”
“他没有给你讲另一家公司是谁。”
“我就没有指望他讲。我只不过想看看我问他时他有什么表情。”
“你看出什么情况了?”
“他不是吓唬。还真有人出价比我们低百分之四或五。更要紧的是,他们已经给罗林森供货了。这就意味着我能查出他们是什么人。”
“怎么查?”
“我找我们的两个推销员坐在罗林森外面的一辆车里把进去的运货车的名字统统记下。如有必要,就在那里蹲上整整一个礼拜。要是运气好,我们就能查出谁在送汽缸体,是从哪儿运来的。”
“值得那样大动干戈吗?”罗玢问。“这笔生意到底值多少?”
威尔科克斯沉吟了片刻。“倒是值不了多少,”他承认。“但这是个做事的原则。我不喜欢叫人打败,”他说着把加速器一踩,只听见轮胎吱的一声尖叫,美洲豹往前猛冲过去。“如果那神秘的供货商到头来是铸造轴心,我就要让诺曼·科尔后悔莫及。”
“何以见得?”
“我要灭掉他。我要攻击他的其他客户。”
“你是说搞突然袭击?”罗玢说,大为震惊。
威尔科克斯狂笑起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气血刚劲的笑声。“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黑手党?”
罗玢脸红了。他说要安排人盯罗林森的梢,这番耸人听闻的言谈误导了她。
“不,我是说用低价攻击他们,”威尔科克斯说,“把他的生意抢走。针尖对麦芒,只是我们的针尖要比他的麦芒厉害得多。他搞不清什么砸了他的锅。”
“我看不懂成天这样使绊子,耍阴谋,挖墙脚,到底有什么意义,”罗玢说。“你刚刚在一个地方占了便宜,马上又在另一个地方吃了亏。”
“这就是生意。”威尔科克斯说。“我老说那就像一场接力赛跑。开头你抢得先机,随后你掉了棒,别人又占了先,你只好又穷追不舍。可是没有终点线。赛跑永远没有头。”
“那最后算谁赢?”
“客户赢,”威尔科克斯虔诚地说。“到头来,有人就得到了一个便宜泵。”
“干吗你们——你们大家,你,诺曼·科尔,还有特德·斯托克——干吗你们不把劲往一处使,造个便宜泵,而是为星星点点的几个小钱争执不下呢?”
“那还有什么竞争?”威尔科克斯说。“你总得有竞争。”
“为什么呀?”
“没有就不行。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什么呀?”
“你是怎么当上大学讲师的?就是因为考试成绩比别人好,对吧?”
“其实,我是反对竞争性考试的,”罗玢说。
“是呀,你也许反对,”威尔科克斯说。“已经从中占了便宜,你就有资格反对了。”
这番议论把罗玢惹火了,但她想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我要告诉你,你那宝贝竞争让我想到了什么,”她说。“一大帮小狗争几块骨头。铸造轴心从你嘴里偷走了罗林森的那块骨头,正在他们啃着的当儿,你又准备从他们嘴里偷走另一块骨头。”
“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铸造轴心,”威尔科克斯说,不去理会那种比喻。“我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你还是不抽的好,”罗玢说。“我可以听听三台吗?”
“你还是不听的好,”威尔科克斯说。
然后一路无言。
下一个星期一上午,罗玢正在上辅导课,鲁珀特·萨克利夫把脑袋探进门来说有她的电话。作为节约运动的一部分,对外电话统统都从办公室里拆除,只有学校最资深的教员除外,结果呢,教师和秘书就要浪费大量宝贵时间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为到系办公室接个电话来回折腾。系办秘书帕梅拉通常避免干扰课堂教学,显然,来这个电话的时候她不在办公室,而萨克利夫正好在那里,他认为还是叫一下罗玢合适。“听上去有要紧事,”他在走廊里对她说。“什么人的秘书。我想也许是你的出版商。”然而当她接起电话时讲话的却不是她的出版商的秘书,而是谢莉。
“威尔科克斯先生找你,”她说。“我给你接过去。”
“是铸造轴心,”威尔科克斯来了个开门见山。“我想你很想知道。我们的两个推销员在罗林森外面的一辆车里守了两天一夜,险些儿没有冻死,他们说。但他们把进去的每一辆运货车的名字都记下了。可能性最大的是一家叫GTG的中兰公司。幸好我的运输部经理在那里干过,于是他给老伙计们挂了个电话,很快就查出他们给罗林森送的是什么货。猜猜是什么?铸造轴心的四孔汽缸体。”
“你把我招来接电话就是要给我讲这个?”罗玢冷冰冰地问道。
“你没有自己的电话?”
“没有,再说了,我正在上辅导课。”
“噢,对不起,”威尔科克斯说。“那你的秘书干吗不告诉谢莉呢?”
“我个人没有秘书,”罗玢说。“我们十五个人员有一个秘书,而且她这会儿还不在办公室。她也许正在储藏室用蒸汽拆信,以便我们再次使用那些信封。你还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的事儿吗?要不我就回去上课了。”
“没有了,就这事儿,”威尔科克斯说。“那就星期三见。”
“再见,”罗玢说完把电话放下。她刚一转身,就发现斯沃洛荡进了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张纸,一脸的无奈,仿佛正在找帕梅拉似的。
“你好,罗玢,”他说。“你怎么样?”
“不像话,”她说。“威尔科克斯这个人,我只不过是他的影子,他倒似乎以为他是我的老板。”
“是啊,天气叫人心寒啊,”斯沃洛说着点了点头。“噢,对了,你那影子的事情进展怎么样啊?前几天副校长还问我呢。”
“嗯,还行吧。”
“副校长等着你的报告呢。他本人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
“那他本人对我的留任也感兴趣了,”罗玢说。她是笑着说这番话的,因此斯沃洛推断她是在开玩笑。
“哈,哈,很好,”他说。“我一定记着转达给他。”
“我希望你会,”罗玢说。“我得赶紧,我正在上课呢。”
“是,是,当然,”斯沃洛说。“上课”这两个字他能听清,没有多少困难,也许是字音响亮的缘故吧。
罗玢·彭罗斯挂断电话以后,维克·威尔科克斯把话筒放回座机,动作缓慢而从容,仿佛竭力要让某个看不见的旁观者相信,这是他蓄意要做的事情似的。其实,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是使用电话的快枪——电话一响,很快就抓起话筒,通话一解决问题,总是第一个放下。他有种理论,认为这样做会给你一种压倒生意对手的心理优势。罗玢·彭罗斯不是个生意对手,但他不喜欢她突然挂断他打过去的电话,把他晾在那里的那种感觉。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可打错了算盘,满以为她对于解开罗林森供货商的谜会像他一样兴高彩烈。他盼的是热烈祝贺,到头来却碰了个钉子。
他摇了摇头,仿佛他能完全甩掉这些恼人的思绪似的,然而它们留连不去,妨碍着他阅读案头文件的进展。他力图勾画罗玢接他的电话的前后情景。叫她来接的电话放在什么地方?她走了多远才到电话机旁?她在课堂上做些什么?他只能招来最模糊的意象来回答这些问题。然而,为什么她接到他的消息时并未大喜过望,他开始对此产生了某种朦胧的理解。然而这无助于改善他的心绪。当谢莉把那天上午口授的成果拿来让他签字时,他抱怨其中有一封信格式有问题,让她拿去重打。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报价单的,”她说。“你以前从未提过意见。”
“好,我现在就提意见了,”他说。“拿去重打,好不好?”
谢莉走了,嘴里嘟嘟囔囔说有些人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时候上星期四和星期五休病假的布赖恩·埃弗索普哼儿哈儿地走进了维克的办公室。他已经对铸造轴心和罗林森的事有所风闻,维克只是简要地填充了一些细节。
“你干吗不告诉我你要去见特德·斯托克呢?”他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嘛。”
“来不及了。刚刚见过诺曼·科尔之后,我一时心血来潮突然决定的。事情是用车上的电话通过谢莉办的。你又不好找,”他撒了个谎,不过这谎撒得圆,因为你需要布赖恩·埃弗索普的时候是很难找到他的。
“不过,听说你带着影子去了,”埃弗索普说。
“当时她恰巧在我身边,”维克说。“那天是她来公司的日子。”
“听起来更像是你的良辰吉日,”埃弗索普说,不怀好意地斜瞟了他一眼。“你是匹黑马,维克。”
维克对这个说法不予理会。“反正你也听说了,我们发现诺曼·科尔在罗林森的汽缸体上杀价百分之五,抢我们的生意。”
“他怎么能以这种价格做事呢?”
“我想他也做不长。”
“你打算怎么办——追着他干?”
“不,”维克说。
“不?”埃弗索普浓密的眉毛往上一蹿。
“与铸造轴心争夺罗林森的那点蝇头微利会暴露出我们的虚弱。活像小狗们争抢一块骨头。你仔细一算,这根罗林森骨头上的肉并不多。让诺曼·科尔啃去吧。让他噎死去。”
“他偷抢我们的生意,你竟然要放他一码?”
“我要向他丢个口风,表示我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这反而使他惴惴不安。我要让他悬在空中提心吊胆一阵子。”
“我看好像悬在空中提心吊胆的反而是我们。”
“然后我就要狠狠收拾他一顿。”
“怎么收拾?”
“还没有想好。”
“这好像不是你的作风,维克。”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维克冷冷地说。“感觉好一点了吗?”
“什么?”
“上星期你不是因病请假了吗?”
“噢,对了!没有错。”布赖恩·埃弗索普显然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一点感冒。”
“我想你积压了不少工作要赶了。”维克翻开一份文件,表示会见已经结束。
过了一会儿,他给斯图尔特·巴克斯特挂了个电话,说他想让布赖恩·埃弗索普走人。
“为什么,维克?”
“他不像话。他吊儿郎当。他因袭旧套。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他是公司的老职工了。”
“完全对。”
“他不大闹一场是不会走的。”
“我乐意奉陪。”
“他会漫天要价,索取补偿的。”
“那钱花得也值。”
斯图尔特·巴克斯特一时语塞。维克听见电话线那一头有打火机的锉磨声和咔嚓声。然后巴克斯特说,“我想你应当给布赖恩一个磨合的机会。”
“跟什么磨合?”
“跟你呀,维克,跟你。他也不容易。想必你也知道他曾经还希望干你的这项工作吧?”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维克说。
斯图尔特·巴克斯特叹息一声。维克想象着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我考虑考虑吧,”他最后说。“别操之过急,维克。”
维克还没来得及放下电话,就听到那边咔哒一声听筒放下了,这是当天的第二回了。他对着话机皱起眉头,心里纳闷为什么斯图尔特·巴克斯特如此袒护布赖恩·埃弗索普。也许他们俩都是共济会成员吧。维克则不是——有人曾经动员过他,但他受不了入会仪式的那种浮礼虚套儿。
谢莉拿着重新打好的信件回到办公室。“现在行了吧?”她说,一脸令人惊讶的谄笑。
“好了,”他说着把信件扫了一眼。
“我相信布赖恩给你提过他要做一份挂历的想法吧,”她说着就凑到他的肩膀跟前。
“对,”维克说,“他是提过。”
“他说你热情不高。”
“那未免说得轻巧了点。”
“可这是特蕾茜的一次绝好的机会呀,”谢莉说,一脸的渴望。
“一次辱没她的人格的绝好机会,”维克说着把信递给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莉气愤地说。
“你真想把女儿的光屁股照片贴到墙上让人当西洋景看?”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那画廊又怎么说呢?”
“画廊?”
“画廊里到处是裸体画。大师的名画。”
“那不是一码事儿。”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是。”
“你不会看见瘪三们走进画廊,眼睛盯着维纳斯或什么人的画,彼此胳膊肘儿捣着胸口,嘴上不干不净地说,‘哪个星期六晚上把她捅穿我也不稀罕’。”
“啊哟!”谢莉倒抽了一口冷气,把脸转了过去。
“或者把画拿到家里对着它搞手淫,”维克继续往下说,一点不留情面。
“我不想听,”谢莉说着急忙退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了。“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就此打住,威尔科克斯暗自寻思,对自己的这阵爆发有点儿害臊,这时她随手把门关上了。其实,过了好几个礼拜,他才意识到他爱上了罗玢·彭罗斯。
二
卢密奇的冬季学期为期十周,跟秋夏两个学期一样,但因为是个阴沉惨淡的季节,所以显得比另外两个学期长。早晨黑沉沉的,暮色又早早降临,在白天这段短暂的间歇中间,太阳难得穿透云层。办公室内,教室里面,电灯整日通明。户外,空气又冷又黏,充斥着浓重的水汽和污染。它抹去了城市风景线上的每一种颜色,模糊了每一个轮廓。你几乎看不见大学塔楼顶上的大钟的钟面,每一响都听起来瓮声瓮气,颓丧消沉。空气刺骨壅肺。有人把当地方言中特有的像患了腺增殖一样的哼唧声归咎于冬天的气候,因为它叫人鼻涕直流,堵塞了鼻窦就不断地靠口腔呼吸,迫使人们张着嘴巴走来走去,活像喘息着吸气的鱼。在一年的这个时段,让人肯定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人类竟然在那样一个寒冷、湿潮、灰暗的地方居住、繁衍。只有工作似乎能提供一个答案。再没有别的理由会让哪一个人来这儿,或者已经来这儿驻留。因而,卢密奇和周边地区的失业者的命运就愈加严酷了,因为他们注定要在一个除了工作便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地方虚度时光。
罗玢·彭罗斯没有失业——暂且没有。她有大量的工作,要教书,要研究,还有系里的行政管理任务。她以忘我的工作熬过了上个冬天。她开着车奔忙于她温馨的小家和大学温暖明亮的办公室之间,全然不管阴冷的天气。在家里,她读书,她做笔记,她在文字处理机上将笔记提炼成连贯的文章,她批改作业;在学校里,她讲课,她主持研讨会,上辅导课,她接受学生咨询,接见申请的学生,开阅读书目,参加委员会会议,也批改作业。她一星期与彭妮·布莱克打两次壁球,这种娱乐不受气候影响——或者不受任何环境因素的影响:在体育中心内的灯光灿烂的立方体球场里大力击球,挥汗如雨,气喘吁吁,一个人可以有身处异地的感觉——到了剑桥,伦敦或者法国南方。持之以恒,埋头苦干的脑力劳动,点缀着一阵阵短暂的户内体力活动——这就是罗玢在卢密奇的第一个冬天的节奏。
然而今年的冬天却变了样子。每星期三她总要离开她熟悉的环境,驾车穿过市区(走的是一条比第一次出访更加快捷的路线)去西沃尔斯伯里的工厂。在某种程度上,她对这种义务感到愤懑。这势必让她分心,影响工作。总有如此多的书,在如此多的刊物上总有如此多的文章,等着她阅读,消化,提炼,综合并与她已经读过的、消化过的、提炼过的、综合过的别的所有的书籍和文章一起研究。人生苦短,批评路长。她有自己的前程要考虑。她留在学术生活内的惟一的机会就是创造一种研究和出版方面的惊人记录。影子计划于事无补——反而起了干扰作用,占用了她一周惟一不去系里上班的宝贵的一天。
然而这种气恼只是表面现象。影子计划是她见了查尔斯、彭妮·布莱克时的出气筒,也是她别的工作落后时的替罪羊。在思想感情的深处,她却从与工厂的联系中得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有了一种高朋友一等的优越感。查尔斯和彭妮过的生活,一如她过去的生活一样,完全在学术的魔圈之内,她现在有了这一周一天的另一种生活,几乎是另一种身份。“影子”这个指称,起初真显得荒诞不经,可现在有了一种诱人的共鸣。影子是一种酷似的对应物,一种Dopplgänger[38];然而她在普林格尔复制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威尔科克斯。仿佛一周在工厂里待一天的罗玢·彭罗斯是一周另外六天忙妇女研究、维多利亚小说和后结构主义文学理论的那个自我的影子——坚实不足,缥缈有余,却逼真相同。这些日子她过着一种双重生活,觉得自己因此成了一个更有趣、更复杂的人。西沃尔斯伯里工厂林立,库房连片,道路纵横,弯道环绕,上面又密布着杂草丛生的铁道路堑和年久失修的运河,活像火星上的纹路,所以这片荒原本身就像一个影子国,卢密奇的阴面,对在大学里受文化学术之光熏陶的人们而言,是片未知的国土。当然,对在普格尔工作的人而言,反之亦然:大学及其所代表的一切都在影子里——陌生异己,神秘莫测,还有点令人望而生畏。这两个地区各有各的价值观,各有各的重头戏,各有各的语言和举止,一切都大相径庭,跨过它们之间的边界线来回飘忽,罗玢感到自己像个特务;所以,也像特务容易遇到的那样,偶尔会遭受阵阵怀疑的折磨:究竟正义是否在自己这面。
“你可知道,”有一天她想着想着不由得对查尔斯说出声来,“那里有千千万万人对我们搞的这一套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什么?”他说着从正看的书上把头一抬,食指按着他读到的地方。又一个星期日下午,他们正在罗玢的起居室兼书房里坐着。查尔斯的周末来访最近变得更加频繁。
“当然他们不知道我们干的这一套,哪怕有人要向他们解释一番,他们也听不懂,即使他们听得懂,他们也弄不懂为什么我们会做这些事,以及为什么有人竟然出钱让我们干这个。”
“那他们就更差劲了,”查尔斯说。
“可你对此就完全漠然置之吗?”罗玢说。“我们对这些东西如此热情满怀——譬如,德里达的形而上学的批评会不会让唯心主义从后门溜进来,拉康的精神分析论是不是阳具中心说,福柯的认识论是不是与辩证唯物主义吻合——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有进行不完的争论,有阅读不完的书籍,有写不完的文章——可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口把它当成猴捣乱,你无所谓吗?”
“当成什么?”查尔斯说。
“猴捣乱。意思是你一点也不在乎。”
“它的意思是你把它当成猴捣蛋。”
“是吗?”罗玢说着吃吃地笑了。“我还以为是猴(尸求)蛋呢。我本来应该知道,在雅各布森[39]的术语里,‘捣蛋’更富有诗意——‘捣蛋’二字乃双声也……难怪有天我说这话时威尔科克斯一副吃惊的样子。”
“你拾的是他的牙慧?”
“大概是吧。不过,他并不常用这种语言,真的。他有点儿清教徒的做派。”
“新教伦理。”
“完全正确……我忘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在工厂里,人们对后结构主义没有多少兴趣。不大令人惊讶,对吧?”
“可你对此完全漠然置之?对于我们至关重要的东西大多数人却也把它当成……狗屁,你无所谓?”
“对啊,干吗要有所谓呢?”
“唉,当威尔科克斯开始取笑我说文科学位是白费钱时——”
“他老说这话?”
“是啊,我们一直在争论……反正,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在重炒那些我不再真正相信的论点,诸如维护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改进学生的交流技能之类——像斯沃洛这类老夫子挥洒自如的那些论点。因为要是我说我们给学生教的是能指下的所指的永久滑动,或者每个文本是怎样不可避免地在逐步削弱它自己对一种限定意义的权利,他会当着我的面笑掉大牙的。”
“你就没法向一个连传统的人文主义都不知道的人解释后结构主义。”
“完全正确。可是那岂不是把我们边缘化了吗?”
出现了一阵沉默,查尔斯沉思着这个问题。“边缘就意味着中心,”他终于说话了。“然而中心的观念恰恰就是后结构主义质疑的对象。因此,如果给威尔科克斯或者斯沃洛这种人提出中心的概念,他们就会死死抱住不放,便会以此为依据,证明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表明那只不过是一个假象,一个谬误,他们的地位就垮塌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失去中心的宇宙里。”
“我知道,”罗玢说。“可是谁掏钱?”
“谁掏钱?”查尔斯茫然不知所措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威尔科克斯的妙语。‘谁掏钱?’‘就没有免费的午餐那种美事。’我倒盼着他说就没有免费的解构主义研讨会那种美事。为什么社会该掏钱才被告知人们都是口是心非或者口非心是呢?”
“因为那是真理。”
“我以为从绝对意义上讲,就没有真理那种东西。”
“没有绝对意义上的真理,没有。”查尔斯看上去气急败坏了。“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罗玢?”
“我只不过在充当反方的辩护士。”
“反正,他们并没有给我们掏多少钱,”查尔斯说罢就又去看他的书了。
罗玢瞟了一眼书名,并且念出声来:“《金融革命》!你读这个干吗呀?”
“我跟你说过,我打算写一篇关于伦敦城现状的文章。”
“还动真格的了?我没有想到你还认了真。那岂不是烦死人了?”
“不是那么回事,其实,非常有趣。”
“你还真打算去瞅瞅巴兹尔的德苾工作的情况?”
“可能吧,”查尔斯狡黠地笑了笑。“干吗我不应该也当当影子呢?”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对生意感兴趣。”
“这不是生意,”查尔斯说着拍了拍书。“它写的不是买卖真正的商品。一切全在纸上,或者电脑屏幕上。统统是抽象的。它自有一套颇为诱人的行话——套汇掮客,延期期货,浮动率。绝像文学理论。”
普林格尔当然是一家经营真正的商品的企业,管理它绝对不像搞文学理论,但它有时候却给罗玢这样一种印象:维克·威尔科克斯和下属的关系就像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尽管她很难弄懂他在员工会议上所处理的工程和财会的繁琐事务,尽管这些会议往往搞得她又烦又累,但她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教别人,在努力诱导、说服他们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工厂的运作。如果得知此事,他会感到惊讶,但他使用的就是苏格拉底的方法:他鼓励其他经理和中层管理人员甚至工头自己认识问题,然后通过他们自己的推理找到他自己业已决定了的解决办法。这种事干得如此娴熟,以致她有时不得不淡化她的崇敬之情,办法就是提醒自己:这一切全受利益动机的驱使,而在威尔科克斯铺着地毯的办公室墙外有一个工厂,那里到处是干着危险的、为人不齿的、枯燥重复的工作的男工女工,他们只不过是他这台大战略机器上的螺丝钉。他是个手段高明的暴君,但依然是个暴君。更何况,他对她的专业技能没有表现出一点对等的尊重。
典型的例子就是他们因“劈丝”广告引发的那场激烈的争论。德比有家被资产倒卖商们收购过来的铸造厂,他们正要出让一种威尔科克斯感兴趣的自动砂芯制造机,他们便专门跑了一趟,结果发现这件东西样式太老,意义不大,他们只好驾车返回。好像每隔几英里,他们就要经过路边广告牌上的同样的一张巨幅招贴画,这是一张照片,上面有一面飘动的紫色丝绸,上面有一道缝,仿佛这块料子被刀片划了一刀似的。没有任何广告词,只有政府关于吸烟有害健康的警告。这种无处不在的图像,每隔一阵就有一个忽闪而过,让罗玢既烦恼又着迷,于是就开始玩起她拿手的符号学把戏了,探讨隐藏在平淡的表面下的深层结构。
一开始,它只是一种谜。也就是说,为了解开这个谜,你必须知道有一种香烟牌子叫“劈丝”。招贴画用图像再现了一个失却了的名称,像一个画谜。然而图像也是一个隐喻。闪光的丝绸,加上它性感的曲线和肉感的肌质,显然象征女性的身体,而那椭圆形的缝,一经透出来的一种更亮的色彩的凸显,一目了然便成了一个阴道。所以这幅广告便激发了肉欲和性施虐狂的冲动,诱发了不仅要穿透而且要肢解女性身体的欲望。
她在阐述这种解读,维克·威尔科克斯却连连发出愤慨的嘲讽。他抽的烟虽然不是这个牌子,但仿佛他感到自己的全套人生哲学受到了罗玢这番广告分析的威胁似的,“你肯定有一种扭曲了的心态,竟然从一块绝对无伤大雅的布上看到了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他说。
“那它的用意何在?”罗玢向他发起了挑战。“干吗用布给香烟做广告?”
“嘿,那无非是个名堂呗,对吧?劈丝。它就是一幅关于名堂的画儿呗。如此而已。”
“假如他们用的画儿是一卷丝绸,被拦腰劈断——那意思还一样吗?”
“我想一样,就是,干吗不一样呢?”
“因为它看上去就像根拦腰劈断的阴茎,所以不一样。”
他干笑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你们这种人干吗不能按事情的表面价值就事论事呢?”
“你说的是哪种人?”
“清高文人。知识分子。你们总想挖掘事物隐藏的意义。要干吗呀?一根香烟就是一根香烟。一块丝绸就是一块丝绸。干吗不随它去算了?”
“把它们一再现,它们就获得了附加意义,”罗玢说。“符号绝不是平白无故的。符号学教会了我们这个道理。”
“符号什么?”
“符号学。研究符号的学问。”
“它教我们要有满脑子的龌龊,叫我说。”
“你首先想想那该死的香烟为什么叫‘劈丝’呢?”
“不知道,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跟别的名字没有两样。”
“‘劈’跟烟草有关,对吧?烟叶被劈碎的样子。就像‘玩家海军劈’——我的沃尔特叔叔过去常抽。”
“哼,就算这样,那又如何呢?”维克审慎地说。
“不过丝绸与烟草毫无瓜葛。那是一种隐喻,它的意思是某种东西‘光滑如丝’。广告公司的某位仁兄凭空瞎想出‘劈丝’这个名称表示有这么一种香烟,它不会叫你嗓子发疼,也不会叫你干咳连连,更不会叫你患上肺癌。但过了一阵子,大家对这个名堂便习以为常,‘丝’这个字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他们决定要大张旗鼓做广告宣传,好再度提高这块牌子的形象。公司里某人灵感一闪,计上心来,在飘动的丝绸上劈条缝。原来的隐喻现在用直白的形式表现出来。然而新的隐喻涵义又产生了——性的涵义。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其实都无关紧要。确实,这是能指下的所指的永久滑动的绝好的例子。”
威尔科克斯沉吟半晌,才说,“那么,女人干吗要抽它,嗯?”他洋洋得意的神情表明这是一个无法反驳的论点。“如果像你极力声称的那样,劈丝是一种加重的强暴,那女人干吗要抽它呢?”
“许多女人按气质说是性受虐狂,”罗玢说。“在一个家长制的社会里,她们已经知道期望她们的是什么。”
“哈!”威尔科克斯惊呼一声,把头一扬。“我本来就可以知道你会有某种愚蠢的回答的。”
“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情绪激动,”罗玢说。“你自己好像并不抽劈丝。”
“不抽,我抽的是万宝路。真逗,我之所以抽它,只是因为我喜欢这种味道。”
“就是有孤独牛仔广告的那种,对吧?”
“我想这又把我弄成了一个受压抑的同性恋了,对吧?”
“不,那是个非常直白的转喻信息。”
“转什么?”
“转喻。符号学的基本工具之一就是隐喻和转喻的区别。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
“这样打发时间也行,”他说。
“隐喻是以相似为基础的一种修辞格,而转喻则以接近为基础。在隐喻中,你用某种像你指定的事物的东西代替那件事物本身,而在转喻中,你则用那件事物的属性、原因或结果来代替那件事物本身。”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好,就拿你的模具为例子吧。下型箱之所以叫‘拖子’是因为它要从地板上拖过去,上型箱之所以叫‘罩子’,是因为它盖着下型箱。”
“这是我给你讲的。”
“对,我知道,但你没有给我讲‘拖子’是转喻,‘罩子’是隐喻啊。”
维克哼了一声。“那有什么区别?”
“这只不过是个理解语言怎样运作的问题。我想你对事物怎样运作是感兴趣的。”
“我看不出这跟香烟有什么关系。”
“就拿劈丝招贴画来说,按隐语来讲,这幅画表示女人的身体:丝绸上的缝就像一个阴道——”
维克一听见这个词就畏缩了。“你是这么说的嘛。”
“所有的洞孔,洼地,缝隙和皱褶都代表女人的生殖器。”
“证实一下。”
“弗洛伊德通过他对梦的成功解析已经证实过了,”罗玢说。“不过万宝路没有使用任何隐喻。其实,那也许是你抽它的原因。”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满腹狐疑地说。
“你对观察事物的隐喻方式不以为然。对你而言,一根香烟就是一根香烟。”
“对。”
“万宝路广告却没有动摇对所指稳定性的轻信。它在抽那种特定的牌子和牛仔的健康、英勇的户外生活之间建立了一种转喻关系——当然虚假透顶,但又貌似逼真。如果买了这种香烟,你就买了这种生活方式,或者过那种生活方式的幻想。”
“瞎说!”威尔科克斯说。“我讨厌乡村和户外空气。我害怕到有牛的田野里去。”
“那好,也许让你着迷的是广告里牛仔的孤独。自强,独立,富有男子汉气概。”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的瞎扯蛋,”威尔科克斯说,这是他嘴里说出来的一句很难听的粗话。
“蛋——这个字意思就多了……”罗玢沉吟着说。
“啊,别!”他呻吟了一声。
“当你说一个男人‘能踩蛋’,表示赞赏时,那是一种转喻,要是你说什么话是‘瞎扯淡’,什么东西‘胡捣蛋’,那是一种隐喻。转语认为睾丸有能耐,而隐喻则用它们来贬损另外的事物。”
“这种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维克说。“我抽根烟你不介意吧?只是一根平平常常的烟?”
“要是我可以听三台的话,”罗玢说。
他们回到普林格尔时天色已晚。罗玢的雷诺孤凄凄地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中央。威尔科克斯把车停到它旁边。
“谢谢,”罗玢说。她试着开车门,然而中央锁闭系统使她打不开。威尔科克斯摁了一个按钮,砰的一声车上的锁全开了。
“我恨死这种破玩艺儿了。”罗玢说。“简直就是强奸犯的梦幻。”
“你可是满脑子的强奸,”威尔科克斯说。他又加了一句,却没有正眼看她:“这个星期天过来吃午饭吧。”
这个邀请突如其来,发得又这么随便,以致她心里纳闷她是不是听错了。但他下面的话证实她没有。
“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说。“只有家里人。”
“为什么?”她想问问,如果这样问不显得粗鲁无礼的话。她迫于无奈一星期放弃一天给威尔科克斯当影子,但她不想再把她的一部分宝贵的周末也牺牲掉。查尔斯也不干。
“恐怕周末我有客人来,”她说。
“那就下星期天吧。”
“其实他大部分周末都在我这儿。”罗玢说。
威尔科克斯面有难色,但经过片刻的犹豫,他说,“那就把他也带来吧。”
对此罗玢也只能说,“好吧。那就多谢你了。”
维克信步走进行政办公大楼。不仅玻璃旋转门已经上了锁,里面结实的木门也已锁上了。只有一个低瓦数的安全灯把接待厅照亮,便更凸显出它的一副破烂相。办公室工作人员,包括谢莉,统统回了家。似乎别的经理也都下了班。
他总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幢楼房里。这是一段工作的好时光。但今天晚上他却没有心思工作。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开任何灯,只是借着从百叶窗帘里滤进来的停车场上的黯淡的亮光走路。他把西服上装往转椅背上一挂,却没有往办公桌边坐,而是颓然跌进一把安乐椅里。
当然,她肯定有个男朋友,有个情人,像罗玢·彭罗斯这样一个迷人年轻的摩登女郎怎么会没有呢?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提到与她同度周末的男子时,他干吗还要大惊小怪,干吗他还感到……灰心丧气呢?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她是个处女,看她大谈特谈阴茎、阴道的那副德行,脸都不红一下;他也没有想着她是个同性恋,尽管她的头发剪得短截截的。然而她身上有种跟他认识的女人不同的东西——跟玛乔丽,桑德拉,谢莉和她的特蕾茜。譬如说,衣着。她们穿衣戴帽(或者像特蕾茜那样不穿衣戴帽)用的是这么一种方式:好像在说,看我,爱我,想我,娶我。而罗玢·彭罗斯给人的印象是:她的穿戴完全是为了自身的快乐和舒适。讲究时尚——不穿你们妇女解放的清一色的蓝工装服——但没有一点儿卖弄风情的样子。她不是一个劲儿地扭捏裙钗,搔首弄姿,或者偷偷地顾影自怜。她却能无所畏惧地正视一个男人,他喜欢这种作风。她自信——有时还显得傲慢——但绝不虚荣。她是他见过的最富有独立精神的女人,这便使他认为她大概还尚无归属——而且心头还浮现出一个滑稽的字眼,贞洁。
他回想起在一次学校组织的郊游中,他曾经在卢密奇美术馆看见过一幅油画——那一定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它却在他的记忆里扎下了根,最近有一天在他与谢莉辩论裸体像时还想起过。一幅很大的油画,上面有一个希腊女神和一群仙女正在树林中央的一个池塘里洗浴,前景中有个小伙在一个灌木丛后偷看。女神刚好注意到了那偷看的小伙,便向他投去一瞥真正淫邪的目光,这目光从画面上直射出来,甚至把瞪着眼睛看它的小学生们都镇住了。这些小家伙通常看见一个裸体女人像总是吃吃笑个不止,用胳膊肘儿相互捣捣肋骨。不知什么缘故,在他的心目中这幅画与“贞洁”这个字眼联系了起来,现在又与罗玢·彭罗斯联系到一起。他在心里给她画起了像:摆着那位女神的姿势,——高高的个头,雪白的肢体,一腔的怒火,唆使她的一群狗咬那个贸然闯进来的男子。这幅画里没有情人和丈夫的位置——女神不需要男人的保护。他也是这样想罗玢·彭罗斯的,直到今天她才说了一些话,暗示情况并非如此,这就使事情更令人心乱如麻了。
心乱如麻?对罗玢·彭罗斯的私生活,他有什么权利或理由感到心乱如麻?这不关你的生计,他心里忿忿地说。生意才是你的生计。他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道理砸进去,把荒唐砸出来似的。他这个铸造与工程公司的经理,本月可能有三万镑的亏空,却坐在黑暗中胡思乱想什么希腊女神,这到底在干什么呀?你应该坐在办公桌前,制定计划将库存与销售进行电脑化管理才是。
然而,他依然歪在安乐椅里想着罗玢·彭罗斯,想着这个星期天请她吃午饭的事情。这本是一种未经事先考虑的举动,不仅显然使她惊讶,使他本人也几乎同样惊讶。现在他后悔了。他应当在她提到她的男朋友时,将这事儿拉倒。他干吗还要坚持——到底干吗还要邀请她的男朋友,一个他丝毫不想见的人?他肯定又是一个清高文人,却没有罗玢·彭罗斯所能补偿的魅力。这顿午饭将是一场灾难:这事确定无疑,就像一记自控匕首将他刺穿。明日一早这将是涌进他脑海里的头一件烦心事。以后便天天如此,直到星期天为止。而且他这种担忧还会自动传染给玛乔丽,因为每逢他们家请客,她总会惶惶不可终日。她很可能会因为紧张,把雪利酒喝多了,不是把饭菜烧糊,就是把盘子打掉。再想象一下她跟罗玢·彭罗斯的闲聊——不,这太令人痛苦,不敢去想。他们会讨论什么呢?沙发套子的符号学?壁纸花样里的隐喻和转喻?而他的老爸又用一九四八年的零售物价指数款待那位男朋友?他的三个子女又置身局外,以他们惯有的方式不是挖苦就是吊脸?他招来的这场社交噩梦吓得他六神无主,他开始认真考虑立马给罗玢·彭罗斯打个电话取消邀请。找个借口还不容易——比方说,他忘了星期天早有约会。然而那只是个延期问题。既然已经逼着人家接受了邀请,他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了,事情过去得越早越好。说不定罗玢·彭罗斯也有同感。
维克一面推测他的愚行可能酿成的后果,一面实实在在地在安乐椅里扭来扭去。他把领子和领带松开,把鞋踢掉。他感到憋闷——考虑到整幢建筑空空荡荡,集中供暖把温度调得未免过高(即便为他的私事忧心忡忡的时候,他还是在心里记了一笔账,让人把温度自动调节器调低到夜里的温度——这会在能源账单上省下好几百呢)。他把眼睛闭上。这样似乎让他心情平静一些。他的思绪回到车上与罗玢·彭罗斯关于“劈丝”的争论上。她人挺聪明,你还不得不承认,即便她的理论有点夹生。还真是个阴道!你还别说,有时候有人还真的管它叫缝子。当然缝一劈开就成了门子……丝缝子门子劈屄……屄丝……那倒是她从未想到的东西!倒是一包烟卷儿的一个诱人的名字,维克暗自淡然一笑,便睡着了。
他一觉醒来,心情压抑,觉得在什么事情上犯了个可怕的错误,随后便立即想起是个什么错误:邀请罗玢·彭罗斯星期日吃午饭。起初他还以为他一定在凌晨五点在床上躺着,但他穿着衣服以及他在安乐椅里的姿势很快提醒他身在何处。他硬撅撅地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他摁了一下表上的按钮把数字显示照亮,瞄了一眼。九点二十三。他肯定睡了将近两个钟头。玛乔丽会纳闷他到底去了什么鬼地方。最好给她打个电话。
当他站起来向办公桌移动时,一种奇怪的憋闷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声音很轻,但他听觉灵敏,而且这座楼完全阒然无声,声音似乎是从谢莉办公室的方向传来的。他依然穿着短袜,蹑手蹑脚地走过铺着地毯的地板,穿过相连的会见室,进入谢莉的办公室。屋子黑沉沉的,只有一丝从百叶窗帘渗过来的停车场上的灯光,而且空无一人。然而,声音在这里听得稍微清楚了点。晚上这个时候有点动静,没有什么特别险恶的情况,然而他有点好奇,想弄个明白。说不定有位经理在开夜车加班。要么或许是保安,不过按常理他只能在楼外巡逻,可到底他干吗要自言自语或独自呻吟呢?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就像这样——难以分辨的人语声,或者有人痛苦的呻吟声,或者——
突然,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也明白了声音的来源——是从装着涂过油漆的窗户的那堵隔墙的另一边的接待厅里传来的。他的目光飞向那个在油漆上刮出来的猫眼,那里有一个光点像枚旧便士闪着幽光。他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放了一把椅子,以便爬上正好在那点小孔下面的文件柜上。正当他做这件事时,他回想起罗玢·彭罗斯初来乍到时他是如何窥视她的,而且还怀着一种疚痛,意识到他为什么把她和卢密奇美术馆的画联系起来:他自己就是那前景中偷看的小伙。他心里纳闷他是不是在做梦,而且当眼睛对着猫眼时,他是否会看见罗玢·彭罗斯,一尊古典女神的长袍从她大理石般的肢体上滑下来,对他回头怒目眄视。
借着安全灯朦胧的照明,他亲眼看见的却是布赖恩·埃弗索普在接待厅沙发上与谢莉交媾。他看不见埃弗索普的脸,而那个在谢莉叉开的双腿间像活塞一样在他的衬衫下面上下起落的大屁股可以属于任何人,但他认出了那片络腮胡子和天灵盖上的秃斑。他把谢莉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闭着双眼,嘴巴张开嘬成一个深红色的O字。维克听到的声音正是谢莉发出来的。他又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从文件柜上爬下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两道连通门统统关上。他坐进安乐椅里,把耳朵捂上。
他没有做梦,但在随后几天里,他仿佛是在梦中行走。玛乔丽数落他比以往更神不守舍的状态。谢莉也是,他看见她与布赖恩·埃弗索普做爱后的那个早晨,她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不敢迎视她的眼睛。眼睛一碰上那幅西洋景,很多事情便豁然贯通了,很多谜团也迎刃而解了:为什么布赖恩·埃弗索普总好像对普林格尔的情况了解得又多又快,为什么他对推进特蕾茜的模特儿前程有那么浓的个人兴趣。这桩风流戏演了多久,他无从知悉,然而谢莉乐不可支的样子表明布赖恩·埃弗索普跟她在接待厅沙发上干这种事已不是第一回了。他们在那里做事要冒极大的风险;不过仔细一想,如果全楼空无一人,入口的内门又锁上了,他们也就基本上万无一失了,除非保安过来干扰,无疑,埃弗索普早就把他买通了。他们一定是维克在自己办公室睡着以后从一家餐馆或酒吧出来,从后门进入办公楼的,要不他们就是猴在埃弗索普的办公室里,等别人统统离去。大概他们看上了那张沙发,所以选取接待厅而舍弃埃弗索普的办公室。要么就是被捉的危险越大,反而给他们的偷香窃玉平添一番额外的刺激。
人类行为的深邃和神秘,他自己可从来没有探测过,现在他有种摸到边缘的感觉,于是细细思量,感慨万端。他对埃弗索普和谢莉的行为不敢苟同。他从来没有功夫去想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之间的是非曲直,尤其是当它与工作搅和在一起的时候。按理说,他应当对他们的私通感到义愤填膺,而且应当考虑怎样利用他知道的情况把这双狗男女扫地出门。然而,他没有感到那种意向。事实上,他反而对自己在这出戏中的角色感到羞愧难当。他没法对任何人,包括这两个作奸犯科的家伙,讲述他目睹过的场面,无论给谁说了,都难免招惹出一幅使他自己显得荒唐下作的画面:在黑暗中没穿鞋只穿着袜子,站在文件柜顶上,通过隔墙上的一个窥孔眯着眼细瞅。除了这种考虑,另外一个,细想起来,更令人痛苦难耐。尽管他们是一对毫无魅力可言的情人,布赖恩·埃弗索普身材胖,脑门秃,谢莉韶华已去,双了下巴,染了头发;尽管他们野合的地点选择不当,半裸的体态还有伤大雅,埃弗索普的内裤外裤,谢莉的裙子,衬裤,紧身裤,乱扔在桌子上,椅子上,还把几本《今日工程》压在下面,尽管有这种种缺憾,你却不能否认他们倒是被真正的激情搞得神魂颠倒。这是一种维克自己长期以来未曾体验过的激情,他还怀疑玛乔丽可曾有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做爱从来没有使玛乔丽发出那样快乐的喊叫,竟然能透过一堵墙和两间办公室的距离传进他的耳朵。维克从未想过他会嫉妒布赖恩·埃弗索普什么,然而他现在嫉妒了。他嫉妒他血气十足地操了一个激情勃发的女人,而且嫉妒那女人喝着满堂彩。这是一种失败,嘴里有这种失败的苦涩,他已没有精神对布赖恩·埃弗索普实施惩罚了。维克再也不向斯图尔特·巴克斯特提让埃弗索普滚蛋的事了。
接待厅的一幕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放——不是你在深夜电视上看的那种精心剪辑、焦点模糊的卧室情景,更像他曾经在索霍区[40]的一个肮脏的小棚里看过的西洋景,那会儿一时好奇,给机器喂进五十便士,那闪烁扭摆的裸人儿便动作连连。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见布赖恩·埃弗索普上下起伏的两个屁股蛋子,谢莉叉开的白生生的双膝,她的红嘴唇嘬成一个快乐的O字,她的染过的长指甲狠狠地抠进埃弗索普的肩膀,维克都能看见那些凹槽——尽管在回想时很难分清什么是他亲眼目睹的,什么是他过热的想象重建的。有时候他还真纳闷儿他究竟是不是在做梦,那整个情景是不是他在办公室的安乐椅上打盹儿时脑海里掠过的幻影。他还对接待厅的沙发偷偷地做了一次检查,寻找确凿可靠的证据。他看到了几块斑污,可能是精液,也可能是牛奶咖啡,还发现了一根卷曲的黑丝,可能是一根阴毛,也可能是衬垫里的一根纤维,后来一个接待员好奇地瞟了他一眼,他才走开了。
星期天及其午餐的临近无助于平静他的心态。他在菜单的问题上对玛乔丽纠缠不休,要羊肉块,不要牛肉块,因为即便她烧过了头,口味也不会太差劲,而且还要她点明她计划上什么蔬菜。他表示要用碎苹果做饭后甜点,而不要靠不住的柠檬蛋白皮馅饼,后者是玛乔丽的另一种主要的布丁。他还坚持要一道开胃菜。
“我们从来就没做过开胃菜啊,”玛乔丽说。
“什么都有头一回嘛。”
“你到底要干什么,维克?谁都以为女王驾到呢。”
“别犯傻了,玛乔丽。开胃菜很正常。”
“饭馆里也许是。家里不是。”
“在罗玢·彭罗斯的家里,”维克说,“人家就有开胃菜。我可以打赌。”
“要是她这样摆谱儿——”
“她绝对不是摆谱儿。”
“反正,我以为你不喜欢她。你可是没少发牢骚。”
“那是开始的时候。我们起步不太顺当。”
“这么说你现在喜欢上她了?”
“她还行。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干吗还要请她吃饭?这样子忙得屁颠屁颠儿地要干吗呀?”
维克一时无言以对。“因为她这人挺有趣儿,就这么回事儿,”他终于说话了。“因为你可以和她进行一番聪明的交谈。我想这会造成一种变化。我对我们星期日午饭腻味死了。孩子们吵吵闹闹,老爸就生活费用唠唠叨叨,而且——”他本来要对玛乔丽的谈话技艺不留情面地批评一顿,但突然打住,最后软绵绵地说,“我只是想造成一种变化嘛。”
患了感冒的玛乔丽擤了擤鼻子。“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嗯?”
“做你那宝贝开胃菜。”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厨师。”
“我也不是个开胃菜厨师。”
“你就不一定要做开胃菜了。生的也行嘛,对吧?搞些甜瓜。”
“这个季节搞不到甜瓜。”
“呃,那就弄点别的。熏鲑鱼。”
“熏鲑鱼!你知道不知道那要花多少钱?”
“你一般不在乎花钱多少。”
“可你在乎。你爸在乎。”
维克想了想老爸可能会对熏鲑鱼的价格说长道短,便取消了这个建议。“鳄梨,”他说,想起罗玢在曼彻斯特附近的那家饭馆里似乎很喜欢这个。“这只是把它切成两半,取出果核,再往洞里填上油和醋就行了。”
“你爸不会喜欢的,”玛乔丽说。
“那他就不要吃嘛,”维克不耐烦地说。他开始操心起酒来。就羊肉当然要红酒了。但是他要弄些白葡萄酒就鳄梨,要是这样,甜味应当如何?维克不是品酒的行家,但他自己总相信罗玢的男朋友就是行家,而且会笑话他的选择。
“我可以用我在拍卖会上买的那些玻璃盘子盛鳄梨,”玛乔丽让步了。这个主意似乎让她感到高兴,于是她接受了上一道开胃菜的点子。
“而且告诉雷蒙德,叫他这个星期天不要在午饭吃到半中间才从酒吧里溜出来,”维克说。
“你干吗不亲自对他讲?”
“他听你的。”
“他之所以听我的,是因为你跟他不说话。”
“我忍不住就会发脾气。”
“你应当努力努力,维克。你跟我们哪一个都不讲话。你心里只有你自己。”
“别找我的岔子。”他说。
“反正我把钱借给他了。”
“什么钱?”
“他们制作样带的钱,为乐队。”玛乔丽咄咄逼人地瞅着他。“那是我自己的钱,我的邮政账户上的。”
要是换了时间,换了心情,维克不跟她吵个天翻地覆才怪呢。而现在,他只是耸了耸肩,说,“你又上当了。别忘了餐巾纸。”
玛乔丽一脸的迷茫。
“星期天用的。”
“啊!你请客时我哪一次没放餐巾纸?”
“有时候会用完了,”维克说。
玛乔丽眼睛盯着他。“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一辈子还动过餐巾纸的脑筋,”她说。在她那双浅灰色的宁静的眼睛里,他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在水下搅起了一丝恐惧的闪光,一片怀疑的阴影;而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她有理由产生这种感觉。
三
星期六早晨罗玢打来电话说,她的男朋友查尔斯得了感冒,周末不来卢密奇了,维克为星期日午餐背的包袱顿时卸掉了一半。她本人来得也相当晚,差不多她一到,大家就立即上桌开饭。每个座位前都搁了餐巾纸,蓝色的玻璃盘子里,躺着一剖两半的鳄梨。后面这玩意儿引发了孩子们的惊奇和挖苦。
“这是什么?”加里一边问一边把叉子戳进他的半个里,然后举到半空中。
“这是鳄梨,傻瓜,”桑德拉说。
“这是开胃菜,”玛乔丽说。
“我们通常都没有开胃菜呀,”雷蒙德说。
“问你爸去,”玛乔丽说。
大家不约而同瞅着维克,包括罗玢·彭罗斯,她笑了笑,仿佛她意识到鳄梨是他对她的高雅口味的个人供品似的。
“我想这样会变个花样,”维克粗声粗气地说,“你们不想吃就别吃嘛。”
“它是水果还是蔬菜,”他爸说着便疑虑重重地向他的那一份戳去。
“更像蔬菜,爸,”维克说。“你倒上油和醋往洞里一拌,就用勺子挖着吃。”
威尔科克斯先生舀出一小勺黄澄澄的梨肉,试验性的咬了一点儿。“味道怪怪的,”他说。“像蜡油。”
“这一个要五镑呢,爷爷,”雷蒙德说。
“什么!”
“别理他,爸,他在蒙你呢,”维克说。
“实话跟你说吧,五便士我都不要,”他父亲说。
“加上醋油沙司味道就好多了,威尔科克斯先生,”罗玢说。“你不试试?”
“不了,谢谢,宝贝,橄榄油不对我的脾胃。”
“它给了你喷射器[41],对吧,爷爷?”加里说。
“你这臭嘴,加里,”桑德拉说。
“啊,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孩子,”威尔科克斯先生说。“小时候我们叫后门跑[42]。那是因为——”
“我们知道因为什么,爸,不知道也猜得到,”维克打断了他的话茬,抱歉地瞟了罗玢一眼,但她似乎感到这番交谈挺好玩,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他开始审慎地放下心来。
多亏了罗玢,这顿饭并没有踩进他害怕的社交地雷阵里。她并不是一个夸夸其谈把一家人弄得呆头呆脑的人,反而问了不少问题,引他们说些自己的事儿。雷蒙德给她讲自己的乐队,桑德拉给她讲发式设计,加里给她讲电脑游戏,他爸爸给她讲他和维克的妈妈怎样一星期挣三十五先令就结了婚,也没有认为自己穷。每当老爷子看样子要扯到“移民”的话题上时,维克就想办法说些生活开销方面的话来挑逗他,把他支开。只有玛乔丽挫败了罗玢的社交手腕,无论她问什么问题,她总是简短地唔唔哝哝应付一句,或者淡淡地心不在焉地笑一笑。然而这就是玛乔丽对付你的办法。来客人时她不是让自己躲在幕后,就是待在厨房里。然而她上的菜真是呱呱叫,只有鳄梨没有熟透,有些硬。
事情进行得一帆风顺,可是饭后罗玢想搭手洗洗碗碟,玛乔丽死活不肯,差点儿还闹出一场风波。一时间,两个女人之间展开了一场文质彬彬的意志搏斗,然而维克最后打了个圆场,说这事儿由他处理好了,于是又征召孩子们过来搭帮儿。后来他建议趁天还没有黑大家出去遛遛弯儿,可玛乔丽说天气太冷她就免了吧,雷蒙德到什么车库里和哥儿们排练去了,桑德拉蜷在电视机前,一边用砂锉修指甲,一边看《东区人》,加里瞎编说他首先必须完成作业。威尔科克斯先生倒是同意去,可是当维克完成洗碗任务回到起居室时,他已经在安乐椅里睡着了,还轻轻地打着呼噜呢。维克既没有把他叫醒,也没有试图说服其他人。与罗玢单独遛遛是他一直心驰神往的事儿。
“没想到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们一出门她就说道。
“我们结婚已有二十三年了。一结婚我们就有了孩子。玛乔丽巴不得不上班呢。”
“搞什么工作?”
“打字。”
“啊。”
“玛乔[43]绝不是什么知识分子,”维克说,“你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了。她连普通考试都没有过就辍学了。”
“这让她伤脑筋吗?”
“不,有时候,倒让我伤脑筋。”
“那你干吗不鼓励她上点什么课?”
“什么——普通考试课程?玛乔丽?到她这个年龄?”他的笑声在冷气中回响,他没想到有那么刺耳。
“不一定非学普通教育课程。还有一些她能上的校外课程或工人教育协会的课,开放大学还有些课你也可以学,又不考试。”
“玛乔丽怕是跟不上的,”维克说。
“只不过是因为你让她以为她跟不上,”罗玢说。
“瞎说!玛乔丽可是心满意足了。她有一幢漂亮的房子,有一间连通浴室,四个卫生间,又不愁没钱花,什么时候想买东西就尽管买。”
“我想你这样说自己的妻子真是以恩人自居,让人难以置信,”罗玢·彭罗斯说。
他们溜达了半天,默默无言,维克盘算如何应对这番责难。他决定随它去算了。
他漫无目的领着罗玢穿过几条安静的住宅区的街道。那是一个冷森森、雾蒙蒙的下午,低垂的红彤彤的太阳把光照过光秃秃的树杈。他们遇见的人数寥寥:一个人孤零零地慢跑着,一对夫妇领着一条狗,几个神情落寞的非洲学生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在每个交叉路口,旁边都有连根拔起的交通护柱躺着,线统统暴露出来,表明夜里发生过抢劫破坏公物的事件。
“倒是我的孩子们应当操心拿文凭的事儿,”维克说。“雷蒙德去年从大学辍学了。一年级的考试和重考都不及格。”
“他是学什么的?”
“电气工程。他人倒挺聪明,但就是不学习。而桑德拉又说她不想上大学。想当美发师或者他们所谓的‘发型专家’。”
“当然,头发在当今的青年文化中十分重要,”罗玢沉吟道。“那是一种自我表现形式。几乎是一种新的艺术。”
“不过,它不是一种正经八百的工作,对吧?你不会靠干这种活儿谋生吧。”
“有很多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不会在工厂工作。我不会在银行工作。我不会当家庭主妇。当我想到大多数人的生活,尤其是妇女的生活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忍受的。”
“总得有人干那些工作,”维克说。
“那是令人消沉的工作。”
“可是桑德拉可以做好一点儿的工作。我希望你跟她谈谈,谈谈上大学的事。”
“她干吗要理会我的话呢?”
“我的话她只当耳旁风,玛乔丽又不想管。你跟她年龄相仿。她会尊重你的劝告的。”
“她知道明年我有可能失业的事了吗?”罗玢问道。“这不是个宣扬学术生活的好广告,是吧?也许她搞美发赚的钱要多得多呢。”
“钱不是——”维克忍住了。
“一切?”罗玢完成了那句话,把眉头一拱。“我从来没有想到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
“我本来要说:钱不是她所理解的东西,”他撒了个谎。“我的几个孩子都不理解。他们以为钱从银行里来就像水从水龙头里来一样——或者就能流出来,如果抠门儿的老爸不用大拇指顶住喷嘴的话。”
“麻烦在于,他们拿钱太容易了。他们从来不必为谋生而工作。他们把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
“对!”维克满怀热情表示赞同,然后又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是在戏谑他,不过为时已晚。“嘿,这是实情嘛,”他粗暴地说。
他们一路溜达,不知不觉到了风景如画的大学宿舍区,罗玢建议他们拐进大学到湖边转转。
“这不是私人领地吗?”维克说。
“别担心,我知道口令,”她说,又在嘲弄他了。“当然不是了。谁都可以进去转的。”
在冬天的薄暮中,一长条一长条的建筑物在红艳艳的夕照掩映下,看上去像一艘艘停泊着的巨轮,它们通明的窗户映在黑沉沉的湖面上。一只飞碟像蝙蝠一样在一群穿运动服的年轻人中间飞来飞去,他们边掷边喊着对方的名字。一对夫妇站在一座弯曲的木桥上给一群拍打翅膀戏水游玩的鸭子和加拿大鹅扔面包皮。
“我喜欢这块地方。”罗玢说。“这是大学为数不多的成功建筑之一。”
“非常漂亮,”维克表示赞同。“要我说,对学生来说,漂亮过火了。我从来都没弄明白,他们干吗非要特意给学生建这些三星级大饭店。”
“他们总得有地儿住吧。”
“他们大多数人可以住在家里上本地的学院嘛。就像我们过去那样。”
“可是离家生活是大学经历的一部分呀。”
“也是很费钱的一部分,”维克说。“你用建这块小地方的钱就可以建起整整一座理工专科学院。”
“啊,理工专科学院都是些阴森可怕的地方,”罗玢说。“我因为想找一份工作接受过一次面谈。它更像一所臃肿的综合中学,而不是大学。”
“不过花钱少。”
“花钱少,情况糟。”
“考虑到你的左翼原则,你竟然维护这种精英体制,我感到吃惊。”他向那些漂亮的楼房,那片修剪整饬的草坡,那个人工湖打了个手势,“为什么我的工人们要纳税让这些中产阶级青年坚持他们习以为常了的生活方式呢?”
“大学对人人敞开大门,”罗玢说。
“话虽这么说。可是后面停车场上的那些汽车——它们都是谁的呢?”
“学生的,”罗玢承认说。“我同意,我们的中产阶级学生过多。可是并不是非这样不可。不收学费。对困难的学生还有助学金。我们需要做的是动员更多的工人阶级子女上大学。”
“把中产阶级的孩子们踢出去腾个地方?”
“不,提供更多的地方。”
“还有更多的风景如画的宿舍楼,旁边有人工湖,湖面上有鸭子?”
“干吗不行呢?”罗玢咄咄逼人地说。“它们可以美化环境。这些宿舍楼总比再建一个经理住宅区好吧?带有乔治王朝风格的窗户,或者现在又改成詹姆士一世王朝风格了?大学是现代的大教堂。它们不必用功利主义的标准来为自己的存在辩护。麻烦在于,老百姓不懂它们的作用,大学又懒得向社会去表白自己。我们一年有一天的开放日。按理说天天都应当是开放日。一到周末和假期,校园就像个墓园。它应当有当地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上业余课的——有在图书馆看书的,有在实验室做实验的,有来听讲座的,有来参加音乐会的,有到体育中心锻炼身体的——应有尽有。”她两条膀子一甩做了个大包大揽的手势,被她自己的想象搞得满脸通红,激动万分。“我们应当取消保安,应当拆除门口的挡栏,欢迎大家进来。”
“点子挺好,”维克说。“可是用不了多久,你们的墙上就叫人胡写乱画得不堪入目,厕所就被人肆意破坏得一蹋糊涂,本生煤气灯就被刻画得乱七八糟。”
罗玢垂下双臂。“现在谁是精英派?”
“我不过是个现实主义者。让人们去上理工专科学院,不要搞得花团锦簇的。不要模仿牛津的那些学院。”
“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屈尊态度。”
“我们生活在这个混小子的年代。凡是这些混小子不理解的东西,凡是无人保护的东西,他们就砸烂,就糟践,谁也别想用。你注意到来这儿的路上的交通护栏了吗?”
“应当负责的是失业现象,”罗玢说。“撒切尔创造了一个敌视一切的下层社会,他们用犯罪和破坏来发泄怨恨。你还真不能怪他们。”
“要是你今晚回家途中遭到袭击,财物被抢,你就会怪他们了,”维克说。
“这样辩论纯属感情用事,”罗玢说。“你当然是支持撒切尔的了,对吧?”
“我尊敬她,”维克说。“我尊重任何有魄力的人。”
“哪怕她搞垮了这一代的工业?”
“她废除了一些人浮于事的限制竞争协议。她有点矫枉过正,但不做不行。反正,我爸会给你讲,三十年代这里的失业现象更加严重,贫困状况要厉害得多,但没有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年轻人动不动痛打、抢劫领养老金的老人。你看不到人们把路标和电话亭砸个稀巴烂,仅仅为了恶作剧。这个国家出了毛病。我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毛病,到底什么时候出了毛病,但总在什么地方很多基本礼教荡然无存了,诸如尊重他人财产,尊重老人,尊重妇女——”
“在那种老规矩中有不少伪善成分。”罗玢说。
“也许吧。但伪善也有它的用处。”
“恶行向美德表示的敬意。”
“什么?”
“有人说伪善是恶行向美德表示的敬意。罗什富科[44],我想。”
“不管他是谁,他的脑子发潮了,”维克说。
“那你把它归因于宗教衰微了?”罗玢说,脸上显出一丝屈尊的微笑。
“可能吧,”维克说。“你们的大学可能是现代的大教堂,可是你们在里面教道德伦理吗?”
罗玢·彭罗斯停下来想了想。“还真没有。”
仿佛接受了提示似的,教堂的钟声开始在远处敲响,回声荡漾。
“那你上教堂吗?”她问。
“我?不上。除了那些平常的活动——婚礼呀,葬礼呀,命名礼呀。你呢?”
“中学毕业后再没有去过。我上中学时倒是很虔诚。我是被施过坚信礼的。那正好是我发现性以前的事。我想宗教起的是同一种心理作用——某种非常私密又相当强烈的东西。你信上帝吗?”
“什么?啊,我不知道。对了,我想我信,从一种含糊的意义上说。”维克被罗玢随便提到的性发现搞得走了神儿,无法一门心思地探讨神学问题。她有过多少情人,他心里纳闷。“那你呢?”
“不信圣经上的家长式上帝。美国有一些很有趣的女权主义神学家,她们正把上帝重新界定为女性,但她们又无法真正扔掉基督教所有形而上学的包袱。从根本上说,我以为上帝是终极的浮动着的能指。”
“我买你的账,”维克说,“即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罗玢大声笑了。“对不起!”
然而维克对她这种莫测高深的语言并不怨恨,跟他谈话时她无意之中使用了它,而跟他家其余人谈话时则说的是平常话,他把这看成一种恭维。
他们回家以后,罗玢表示不脱大衣,也不喝茶。“我得回去了,”她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星期天,宝贝?”威尔科克斯先生表示惊异。
“对。批改作业,您知道。我总是落在后面。谢谢这顿可口的午饭,”她对玛乔丽说。玛乔丽淡淡地笑了笑,算是回应。“桑德拉——你爸爸要我跟你谈谈大学教育的好处。”
“噢,是吗?”桑德拉说,做了个鬼脸。
“也许你哪天想到大学来找我?”
“好吧,”桑德拉说,耸了耸肩。“我没意见。”
维克真想扇女儿两个大嘴巴子,或者扯她的头发,或者抽她的屁股,或者更解恨的是,三管齐下。“说谢谢你,桑德拉,”他说。
“谢谢,”她哭丧着脸说。
维克送罗玢去上车。“对不起,我女儿不懂礼貌,”他说。“这是混小子作风。”
罗玢大笑一声,没当回事。
“那就星期三见,”维克说。
“万事如意,”她说着就上了车。
维克回到起居室里。屋子里只有他爸爸一个,端着茶杯,渴不及待地一口接着一口抿着热茶。“这姑娘倒是个挺俊的丫头,”他说。“她干吗管自己叫罗宾呢?小子的名字,对吧?”
“女孩也能用。写法不同,b-y-n玢。”
“噢,头发也像小子的。该不是……你知道,对吗?”
“我想不是,爸。她有男朋友。但他今儿来不了。”
“我刚才还纳闷儿呢,看样子怎么会是个大学道士呢。”
“导师。”
“唉,管它是什么。他们那种林子里什么鸟儿都有。”
“你对大学有什么了解,爸?”维克说,感到好笑。
“电视上看的呗。都是些五奇六怪的家伙,相互间搞什么不三不四的名堂。”
“电视上看的你别全信,爸。”
“啊,你这话可说对了,儿子,”威尔科克斯先生说。
罗玢一回家,就给查尔斯挂电话。“你怎么样?”她说。他说他挺好。“你感冒怎么样了?”她说。还没突显出来,他说。“死鬼,”罗玢说,“我就知道你是瞎编的,就是不想去威尔科克斯家吃午饭。”饭吃得怎么样,查尔斯问,并不否认这一责难。
“还好。你去了就烦透了。”
“可你没有?”
“看看家庭生活中的威尔科克斯,我觉得蛮有趣儿的。”
“房子怎么样?”
“奢华。情趣恶俗。他们起居室里还真有那个绿皮肤的黑姑娘的复制品呢。壁炉真令人难以置信。是那种五颜六色、土里土气的石头玩意儿,一路延伸上去,顶到天花板上,还弄了各种各样的旮旮旯旯做装饰。只消看上一眼,就使你想要在腰里缠根绳子,动手把它剥掉。当然,他们还搞了一个效果逼真的煤气火,像长燃不熄的木头,还有,你信不信,一套古色古香的黄铜炉具。倒还真像玛格丽特[45]安插的东西。”听到自己用这种剑桥学子的口气唠唠叨叨数落个没完,她有点难为情了。然而,某种东西却不让她告诉查尔斯她跟维克·威尔科克斯遛弯儿的时候他们进行的那番颇有意思的谈话。用卢密奇资产阶级有趣的家庭花絮逗他就更加得心应手。“哟,他们家有四个厕所呢,”她补上一句。
“你是不是尽往那儿跑?”查尔斯在线路那头格格地笑着。
“是老爷子用一种舞台低语告诉我的。他有点种族主义观点,别的方面都挺可爱。”
“家里别的人怎么样?”
“嘿,我从太太嘴里套不出多少话来。她似乎对我怕得要命。”
“嘿,你就是挺怕人的嘛,罗玢。”
“没个正经话。”
“我是说,对不是知识分子的女人来说。你是不是又讲了一通文学理论?”
“哪能呀,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跟大家都谈到了各自的爱好,可就是搞不清她爱好什么。说不定她就没有爱好。我觉得她就是那种古典式的遭践踏的家庭妇女,孩子一大,就无事可干了。其实呀,整个场景就像一部弗洛伊德式的情景喜剧。看样子,大儿子二十二岁还在搞他的俄狄浦斯情结,威尔科克斯倒是压制住了他对女儿的乱伦感情,它又被转化成了一味的抱怨。”
“你给他这么讲了?”
“你怎么没个正经?”
“逗逗乐子嘛,”查尔斯说。
“我还真的给他讲了,我认为他在压迫妻子。”
“他有何反应?”
“我以为他要发火了,但他没有。”
“啊,罗玢,”查尔斯在伊普斯威奇的电话线那头叹了一声。“我真希望我有你那份儿自信。”
“此话怎讲?”
“你是个天生的教师。你满世界地教训人,他们不但不记恨,反而心存感激。”
“维克·威尔科克斯未必感激,”罗玢说。她打起了喷嚏,打得又突然又猛烈。“该死。你没感冒,可我倒像是感冒了。”
下星期三,罗玢·彭罗斯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露面,维克惊讶地发现,她不来怎么搞得他心乱如麻。他无法专心致志地主持一个营销人员的会议,财务部经理对他提出的数字纠正了好几次,这可让布赖恩·埃弗索普喜形于色。十点半,散会以后,维克把电话打到大学罗玢的系里,回答是她星期三一般不到校。他拨打了她家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十五六次,他正要把电话放下,罗玢沙哑着嗓子喊道,“喂?”
她感冒了。说不定是流感。听上去心情极其不好。她一直在睡觉,她说。
“对不起打扰你了。不过你没有通知一声……”
“我没有床头电话,”她说。“我一路跑下楼来接这个电话。你好像养成了打不合时宜电话的习惯。”
“对不起,”维克说,感到太没面子了。“回去睡觉好了。吃点阿司匹林。是不是需要什么?”
“除了清静,别的都不需要。”她挂断了。
当天晚些时候,维克从卢密奇大百货店订了一篮水果叫送过去,但随后一想,罗玢又得起床下楼去取,所以立即打电话又把订货取消了。
再下个星期三,她回来了,脸色有点儿苍白,好像还瘦了一点,然而流感已经好了。她一进门维克就忍不住高兴地咧嘴一笑。不知怎么着,没过几个星期,罗玢·彭罗斯从一个讨厌鬼,刺儿头,变成了他最喜迎乐见的知心人。他扳着指头算她来普林格尔之间的那些日子。他的一周在绕着星期三转,而不是周末转。有罗玢给他做影子的时候,他表现得特别起劲。她不在的时候,他就为想象中她的在场和无声的喝彩而表演。她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他可以把他对公司的计划和希望讲给她听,他可以向她摆出他的问题,改进解决的办法。他不能把那种不确定的想法讲给他班子里的任何人,玛乔丽对他成天忙活些什么不想知道一点线索。罗玢尽管未必懂全部的细节,但她思路敏捷,很快就能抓住总的原则,她跟公司不相关,因此可以当一名管用的裁判。也是罗玢使他看出对铸造轴心采取针尖对麦芒的政策是徒劳无益的。他牵藤扯蔓地听说铸造轴心现金流动遇到了问题——要是他们给罗林森赔本供货,这也难怪。他只是等铸造轴心中途撤走,或者彻底垮台,然后再同特德·斯托克重新谈成一个合理的价格。布赖恩·埃弗索普不赞成这种等待策略。可他不等成吗?
维克尽量不去太多地考虑布赖恩·埃弗索普在接待厅沙发上日捣谢莉的事情。罗玢·彭罗斯如影随行,对此也有帮助。与她青春勃发的肤色和柔韧机伶的身材一比,谢莉就是显得疲沓,蔫巴。谢莉嫉妒罗玢,这是一目了然的,而布赖恩·埃弗索普如芒刺在背的则是,他难以认定维克是否利用了这种势态。他总是就一个男子和他的影子的亲密关系含沙射影,大做文章。当罗玢说漏了嘴,提到她在大学的临时岗位叫“院长替换者”时,他简直无法遮掩他那份高兴劲儿。“来个经理救助怎么样,嗯,维克?”他说。“往苏珊桑拿遛,找个给经理全面治疗的地儿,再没有必要了吧,嗯?就地取材好了。”要是罗玢对此有任何烦恼表示,维克就会把埃弗索普叫到一边叫他再别说这种风凉话了;然而她完全不闻不问,维克也不反对让埃弗索普乱猜他和罗玢是否有一腿,尽管这个想法非常荒唐。荒唐归荒唐,但在开车上班下班的路上,让这个想法在他如流的思绪中随意飘荡,倒也有着一种乐趣。这些日子他在汽车立体声音响上没有少放珍妮弗·拉什的带子:她的声音深沉,颤动,严厉,在一种搏动、急切、节奏很强的伴奏的铺垫下——奇怪地打动了他的心扉,把他的白日梦圈在一堵音响的保护墙里。她唱道:
如果你觉得这是真情
那就没有必要逃走,
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热忱,
现在正是开始的时候。
她唱道:
投降吧,投降!抓住这惟一的时机!
且莫等待太久,反而意识不到
她的眼睛会说,“永远爱你”。
由于磁带放的遍数太多,他已把那段歌词烂熟于心了。他最喜欢的歌曲是第二面的最后一首,《爱的力量》:
我是你的亲
你是我的爱,
只要你找我,
我尽力接待。
我们在把什么寻找,
在我们从未到过的地方,
有时候我感到心惊肉跳,
然而关于爱的力量
我总是乐意知晓。
有一天,维克和基层管理人员开了一系列的会,研究对公司运作的合理化改革,旁听完以后,罗玢问他是否打算向工人们解释一下这个重大战略。维克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然而他对这个主意越是考虑,就对它越感兴趣。工人们总爱从他们自己这一块的工厂运作的角度看待一切,并自动地认为工作程序的任何改变都是管理阶层敲诈他们多干活而不多给钱的计谋。当然,这是千真万确的。考虑到工业从六十年代继承下来的陈规陋习,情况也只能如此。然而如果他能解释解释这些变化关系到一个全面的规划,从长远看,它意味着人人都更安全,更富足,他就会更有可能得到他们的合作。
他去找他的人事部经理商量此事。乔治·普伦德加斯特正双手按膝盘腿坐在办公室的中央。
“你这是干什么?”维克问道。
“气功,”普伦德加斯特说着站了起来。“瑜伽气功治我的过敏性肠道综合征。”
“你这样子有点傻,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不过,还管用,”普伦德加斯特说。“你的影子建议的。”
“她亲自给你教的?”说来荒唐,维克好像有种妒意攻心的感觉。
“不是,我上夜校学的,”普伦德加斯特说。
“那好,如果换了我,我就坚持在夜校做,”维克说。“我不想让你在工厂中央搞空中悬人,那会让工人们心猿意马的。说到他们,我倒还有个建议。”
普伦德加斯特对这个想法非常热心。“现如今就讲究工人教育,”他说。“这种做法名正言顺地叫作管理方与车间的对话。”普伦德加斯特毕业于商务研究专业,好的就是这类术语。
“这事儿不会有多少对话,”维克说。“我要讲几句话,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他们。”
“不提问题?”
“要是有人提,你回答好了。”
“也许我会后可以在车间安排几次小组讨论,”普伦德加斯特说。
“别搞过了头,我们又不是办夜校。只是吃午饭的时候在旧车棚里安排几次会,行吗?每次三百人怎么样?下星期三开始。”他定在星期三,只是想让罗玢·彭罗斯出席首次会议。
自然,布赖恩·埃弗索普对这个主意深表怀疑,他声称这只能使工人人心惶惶,疑虑重重。“而且又占了他们一半的午饭时间,他们不会感谢你的。”
“工人自愿参加,”维克说,“经理必须参加。”
埃弗索普脸一沉。“你是说,我们每场都要去?”
“我在那里讲话,我的经理们却在‘月亮人’花天酒地,这叫工人们知道了,我就是把全厂上下劲往一处使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
下星期三,一点,维克坐在旧车棚里一个临时凑合的台子上,这是一个像飞机棚一样的昏暗的建筑物,打公司开始把它的运输设施承包出去以后,就废弃闲置着,现在只有在食堂不方便的时候用作开全厂大会的会场。经理们在他的两旁的模制塑料椅子上就坐。下面朝着台子摆着几排椅子和凳子,他惊讶地发现不仅罗玢,而且谢莉也坐在那里。一大帮听众黑鸦鸦地站在这些座位后面,上面笼罩着一层香烟的烟雾和人们呵出的热气。尽管维克吩咐过当天上午就把墙上的暖气打开,但空气依然又湿又冷。他的经理们都穿着大衣,但维克只穿一身西装,他认为这是一种制服,跟他的工作配套。他一个劲儿地搓着双手。
“我想开始吧,”他对坐在旁边的普伦德加斯特说。
“要不要把你介绍一下?”
“不必了,我是谁他们都知道。咱们赶快开始吧。这里冷得够呛。”
麦克风已经在台前立好,上面有一对便携式喇叭,他站起来走上前去,感到有一种很不习惯的紧张。全场顿时肃静下来。他扫了一下他们的脸面——有满怀期待的,有愤愤不平的,有疑虑重重的——还真希望能讲个什么笑话,消除一时的紧张气氛。然而他从来就不是个擅长说笑的人——有人给他讲个可笑的故事,没过五分钟他就忘个一干二净,也许是他很难发现可笑之处的缘故吧。
“你应该讲个笑话做开场白,”他开始了。“可是我没有。我跟你们说句老实话:经管这家公司可不是开个玩笑。”一听这话,大家嘿嘿笑了两声,看来他终于打破坚冰了。“大家都认识我。我是老板。你们以为我在这个地方就像上帝,我可以由着性儿干。我不行。我单枪匹马什么都干不成。”
他讲着讲着就增强了自信。工人们听得神情专注。只有几张脸显得厌烦困惑。就在这个当口,他要正常发挥的时候,所有的脸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于是喝彩声,吼叫声,尖厉的口哨声,哄堂大笑声,混成一片。维克好像觉得自己并未说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时便张口结舌,停了下来。他头一转,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朝他走来,显然是因为她只穿内衣才乱起哄的。她冻得瑟瑟发抖,胳膊肩膀上满是鸡皮疙瘩,然而她却冲着他扭扭捏捏地笑着。
“威尔科克斯先生吗?”她说。
“走开,”他说。“这是在开会。”
“我给你带了个信儿,”她说着便蜷起一条束在网眼长袜里的腿,从袜带里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头。
群众欢声雷动。“让咱瞧瞧你的奶奶!”有人喊道。又有人嚷起来,“把里头的裤头脱掉!”
那女孩笑眯眯地向观众神经兮兮地挥了挥手。在她的脑袋后面,布赖恩·埃弗索普的笑脸像个红气球一样跳腾。
“脱掉!脱掉!脱掉!”群众齐声吼了起来。
“滚开!”维克发出了嘘声。
“用不了多久,”女孩说着把那张纸展开。“大方一点嘛。”
维克一把抓住她的膀子,想把她搡下台去,可是猛然一声高叫,搞得他像被火烧了似的松开了手。女孩把脑袋歪向麦克风开始唱起来:
“普林格尔叮当,普林格尔叮当
普林格尔成天响,
啊,按维克多·威尔科克斯的办
法工作多欢畅!
啊,普格林尔叮当——”
“玛丽安,”罗玢·彭罗斯说,她突然出现在台前的下面。“别胡闹了。”
女孩向下一望,惊得愣住了。“彭罗斯博士!”她惊叫一声。她连忙把纸头往维克手里一塞,高跟鞋一拐,跑了。
“嘿,让咱们听完呀!”布赖恩·埃弗索普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观众嘘声、哼声四起,女孩从车棚后面的一个小门里跑出去不见了。罗玢·彭罗斯对维克说,“你干吗不往下讲了?”说完就追那女孩去了,这时维克还愣在那里,搞不清她怎么对那女孩有那么大的魔力。
他敲了敲麦克风请大家注意。“我刚才说了……”工人们善意地狂笑了几声,安下心听他把话讲完。
散会以后,维克发现罗玢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书。
“谢谢你把那女孩撵走了,”他说。“认识她,对吧?”
“她是我的一个学生,”罗玢说。“她没有助学金,父母又不给她生活费,她只好工作。”
“你把那也叫工作?”
“我自然也不赞成这种出卖色相的做法。但挣钱多,又花不了她太多的时间。显然,那就是所谓的‘香香礼’。当然她今天还没有闹到送香吻的地步。”
“谢天谢地,”维克说着一屁股跌进了他的转椅,掏出了香烟。“或者不如说谢谢你。”
“还有更不像话的呢。还有一种叫做‘猩猩礼’的玩意儿呢。”
“已经够不像话的了。再过一分钟,会就给搞砸了。”
“我看出来了,”罗玢说。“所以我就出面干涉了。”
“你可保全了我的面子,”维克说。“我能不能给你买份饮料和三明治?恐怕没时间吃顿说得过去的午饭了。”
“来个三明治就行了。谢谢。玛丽安还发愁她拿不到钱呢,因为她没完成任务。我说如有必要。你会给她补偿的。”
“啊,你真说了,是吗?”
“是的,”罗玢·彭罗斯用她冷峻的灰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好的,”他说。“如果她能查出谁送给我的,我会给她双倍的钱。”
“我问了,”罗玢说。“她说客户的姓名保密。只有代理处老板知道。你没有一点概念?”
“我倒是有怀疑,”他说。
“布赖恩·埃弗索普?”
“对。上面全是他的形迹。”
维克没有领罗玢去“月亮人”,也没有带她去“国王头”,因为在这两个地方他有可能碰见同事。他把车往远开了一点,上了“钉囊”,那是一家古香古色的老酒吧,建在布满了废矿井窟窿的地面上,地基慢慢下沉,搞得建筑物的每一条线都扭曲偏斜。门窗重做成长菱形,以适应变了形的门框窗框,地板成了陡坡,你只好扶住杯子,以免它从桌子上滑下来。
“真逗,”罗玢说着开始在盆火旁边就坐,眼睛扫视了一圈。“我觉得已经醉了。”
“你要点什么?”他问。
“啤酒,我想,在这样一个地儿。半品脱上等苦啤。”
“吃的呢?”
她扫了一眼菜单。“农夫午餐,带斯提耳顿干酪。”
他予以首肯。“他们这里的农夫午餐做得好极了。”
他从吧台把酒拿回来后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给女人买过散装苦啤。”
“那你的生活经历未免太有限了,”她笑着说。
“你说得极是,”他回答说,没有回她笑脸。“干杯。”他畅饮了一口。“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躺着,不是数羊,而是数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如像?”
“我没有滑过雪。我没有冲过浪。我没有学会演奏一种乐器,也没学会说一门外语,没有划过船,没有骑过马。我没有爬过山,没有搭过帐篷,没有捉过鱼。我没有见过尼亚加拉瀑布,没有上过埃菲尔铁塔,没有游览过金字塔。我没有……我可以一直往下数。”他本来要说,除了老婆,我没有跟别的女人睡过觉,但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
“还有时间。”
“不,为时已晚。我只配工作。这是我惟一能干好的事情。”
“哎,那就不简单了。有个你喜欢的工作而且又能干好。”
“是啊,不简单,”他表示赞同,心里却寻思半夜醒来,这似乎并不够;然而他没有说出声儿。
出现了一阵沉默。罗玢似乎觉得有必要把它打破。“唉,”她说着环顾了一下酒吧,“学期一结束,星期三就不一样了。”
维克的脑海里顿时响起了警钟。“什么时候?”
“下一周。”
“什么?可是离复活节还有几个星期呢!”
“本学期总共十周,”罗玢说。“这是第九周。我不能不说光阴似箭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能为你们的长假说出个道理,”他咕哝了一句,以掩饰自己的沮丧。虽说他心里清楚:影子计划的时限是规定好了的,但他一直避免确切计算结束的时间。
“假期并不等于假日,”她激愤地说。“你应当知道。我们除了教本科生,还要搞研究,指导研究工作。”
他们的菜上来了,免去了他的回答。罗玢津津有味地吃起她的农夫餐。维克掏出了他的日记本。“这么说你只有一个星期了?”他说。“上面说下星期三我要去法兰克福。我把这事儿忘了。”
“噢,”她说。“既然这样,这就是我的最后一个礼拜了。那就让我给你再买一杯酒。”
“不,不是的。”他说。“你得跟我去一趟法兰克福。”
“我去不了,”她说。
“只有两天。一个晚上。”
“不行,这绝对不行。星期四我有很多课。”
“别上了。找个人给你代代课。”
“说得轻巧,”她说。“你知道,我又不是教授。我是资历最浅的教员。”
“这是影子计划的条件,”他说。“你必须一周内有一天时时都跟我在一起。如果那天我刚好在法兰克福,那你也非在那里不可。”
“你要去干什么?”
“有一个机械工具博览会。我要去见一些制造自动吹芯机的人——我要买台新的,再不能用二手货瞎应付了。这对你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没有脏乱的工厂。我们要住高级宾馆。有人请我们出去吃饭。”罗玢·彭罗斯应当陪他去一趟法兰克福,这突然间已变成最为紧迫、至关重要的大事了。“他们把饭馆设在游船上,”他引诱着说。“在莱茵河上。”
“怕是美因河吧?”
“那就是美因河。我的地理不大行。”
“谁替我掏差旅费?”
“别为差旅费犯愁。如果你们学校不掏,我们掏。”
“哦,我要看看,”罗玢说。“我考虑考虑。”
“今儿下午,我让谢莉给你订机票。”
“别,先别订。等等再说。”
“票是可以退的,”他说。
“我想我还真去不了呢,”罗玢说。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开车回家时,罗玢注意到天空依然残留着些许亮光。其实,街灯才刚刚亮起,每一根细长的金属杆头先是泛起一点玫瑰红,很快就变成了黄色的钠光。有片刻工夫,这些彩色小灯给西沃尔斯伯里脏乱的柏油碎石上,混凝土上,砖石上,赋予了一种弱不禁风的美。通常,她从普林格尔开车回家时天色已相当黑了。现在是三月中旬。春天正在临近,即便你还感受不到它的气息。谢天谢地,复活节假期也日益临近了。这种马不停蹄地备课、讲课、辅导、批改作业的工作再有一个星期就结束了。有趣固然有趣,你只能把步速维持这么久——一部又一部的名著,一批又一批饥不择食的学生,连轴儿转,忙得连个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更何况,她心里发痒,要回到《家庭的天使与不幸的女性》上去,本学期她几乎连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部分原因是影子计划。并不是说她对自己参与感到后悔,尤其因为现在它就要结束了。这是一段有趣的经历,她知道自己公关工作干得出色,因此十分满意。一改最初的敌视和吓唬,维克·威尔科克斯先生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已经变得亲切友好,推心置腹了,每星期三在工厂看见她时,那股高兴劲儿简直没得说的,在影子计划即将结束的时候,又显得心灰意冷,这也是明摆着的。她再次证明了自己无法估量的价值。如果维克·威尔科克斯也要写份报告,应当把她写得极好。
回想起当天早些时候她把玛丽安·拉塞尔支走的情况,维克的感激之情,以及他急切地坚持要她陪他去法兰克福的态度,罗玢破例地露出一抹沾沾自喜的微笑。其实呀,那也许挺有趣儿的,她暗自思量。法兰克福并不是一个让人心旌摇曳的名字,但她从未到过那里——其实,过去的两年里,她没有到过英格兰之外的任何地方。她先是一门心思地找工作,随后又全力以赴地想保住它。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对旅游的向往,机场的忙碌,外语外俗的新奇,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人行道上的咖啡馆。法兰克福也许已是春意盎然。但是,且慢,这是不可能的。星期四她的教学任务很重,包括两个妇女作品小组讨论,就她而言,这是一周最重要的课程。她凭经验知道,要另找几个钟头,让所有相关的学生都能来,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个人时间表复杂得像迷魂阵,而且一环扣一环,一拉动,就会瓜扯瓜蔓扑蔓牵连个没完。再说了,系里再也没有人能上这种课,就算有人愿意,况且也没有这种可能。可惜呀。本来是一段称心的休闲。
罗玢已经下定了决心。从内心里她记下了遗憾,封死了决定,又归了档,还附上一个备忘录:明天给维克·威尔科克斯打电话。
那天晚上更晚的时候,她接到巴兹尔打来的一个令人吃惊的电话。他说他是在别人统统下班回家以后从办公室里打的电话。他听上去有点儿,但只有一点儿,醉意。
“你最近见没见过查尔斯?”他问。
“没有,有段时间了,”她说。“怎么啦?”
“这么说你们散伙了?”
“没有啊。他只是最近没过来。起先他得了感冒,或者以为他得了感冒,然后我又患了流感……你尽问这干什么,巴兹尔?”
“你知道不知道他老在找德苾?”
“找她?”
“对,就是找她。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他要去看她的工作情况。”
“他不仅仅干这个。他跟她一起过夜。”
“你是说,他在她家里留宿了?”
“对。”
“那又怎么样?兴许他带她出去吃饭,误了末班火车,她又把他留下了呗。”
“德苾正是这么说的。”
“那就好。”
“你没有发现这里头有点猫腻吗?”
“当然没有。”关于这个故事,她惟一有点儿不安的是查尔斯从来没有在电话上提及此事,但她没有向巴兹尔承认这一点。
“假如我告诉你发生过两次。”
“两次?”
“对,上星期一次,昨天夜里又一次。误一趟车算倒霉,误两趟车就蹊跷了,你说呢?”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巴兹尔?我想你和德苾不到周末是不见面的。”
“上星期二我晚上十点给她打电话,是查尔斯接的电话。昨天夜里我就把他们跟上了。”
“你干什么了?”
“我知道他又进城来了,研究他的混账文章什么的。下班以后我就把他们跟上了。他们先去了一间酒吧,然后我看见他们进了德苾的家。我一直等到灯熄了。最后熄的是德苾卧室的灯。”
“嘿,那是常事,不是吗?”
“不见得吧。如果他睡的是客房就不是了。”
“巴兹尔,你怕是得了多疑症了吧。”
“就是多疑症患者也有不忠实的女朋友。”
“我相信总有个再简单不过的解释。我问问查尔斯——这个周末我要见他。”
“嗯,那倒让人放心一点。”
“为什么?”
“德苾声称这个周末她要去看她的父母。我就开始纳闷儿了。你们女人家到底看上查尔斯什么啦?我看他态度冷冰冰的。”
“我不想跟你讨论查尔斯的魅力,巴兹尔,”罗玢说完就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查尔斯来电话了。“亲爱的,”他说,“要是我本周末来不了你不会太介意吧?”
“干吗呀?”罗玢说。使她又惊又恼的是她发现自己有点儿发颤。
“我要写关于伦敦城的那篇文章。我在剑桥认识了一位仁兄,现在在《今日马克思主义》编辑部工作,他很感兴趣。”
“这么说你不去看德苾的母亲了?”
出现了一段短暂而吃了一惊的沉默。“我干吗要去看她?”查尔斯说。
“巴兹尔刚刚来过电话,”罗玢说。“他说你跟德苾一起过夜。两次。”
“其实是三次,”查尔斯冷冷地说。“有我不该过的什么理由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只是纳闷儿你干吗没有提起过。”
“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明白了。”
“说句实话,罗玢,我以为你对德苾有点儿嫉妒,所以我看没有必要加深你的敌意。”
“我干吗要嫉妒她呢?”
“她挣钱多呗。”
“她挣多少钱,我只当作猴捣蛋,”罗玢心平气和地说。
“她对我写这篇文章极有帮助。这就是我跟她待在一起的缘故——闲了聊聊。她工作期间不可能办到——交易厅里真是鼠窜狼奔,鬼叫神嚎,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说你没跟她睡觉了?”
又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从技术的含义上讲,没有。”
“此话怎讲?”
“呃,我给她做了一下按摩。”
“你给她做按摩了?”一幅活生生儿的不受欢迎的形象呈现在罗玢的意识中,德苾皮包骨头的精光身子在查尔斯油糊糊的手指下快乐地扭动着。
“是啊。她太紧张。那是她工作的性质使然,持续的压力……她患有偏头痛……”
就在查尔斯描述德苾的症状的当儿,罗玢迅速审查着各种具有诡辩性质的问题。如果一种按摩,他们的那种按摩,实施给了第三方,是不是构成了不忠?其实,在她自己和查尔斯之间能不能有不忠存在?
“我实在不想知道这些细节,”她说,把他的一句话拦腰斩断。“我只想如实地知道基本事实。自从我搬到卢密奇以后,你我之间有一种公开的关系,但没有约束。”
“我也是这么想的,”查尔斯说。“听到你进一步确定,我十分高兴。”
“但巴兹尔另有看法。”
“别为巴兹尔操心。德苾能掌握巴兹尔的。我想,其实呀,她是有点儿烦他。他总想大包大揽。我想她是在利用我想占个上风。”
“你就不介意被人利用?”
“嘿,在某个方面,我也在利用她。为了研究我的文章。你的情况怎么样?”他说,显然是想换个话茬儿。
“挺好。我下周要去法兰克福。”她不假思索脱口说出了这个想法,因为这想法在她脑子里无法压制地萌发了。
“真的!怎么回事儿?”
“影子计划。维克·威尔科克斯星期三要去参加一个商贸会,我得跟他一起去。”
“嘿,那应当说挺有意思的。”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们去多久?”
“只一个晚上。住一家高级宾馆,维克说的。”
“你回来以后,我周末可以过来吗?”
“我想算了。”
“好吧。你该没生气吧?”
“哪能生气呢。”她尖笑了一声。“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啊,好的,”他听上去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好,在法兰克福玩个痛快。”
“谢谢。”
“你这一走,你的课怎么办?”
“我要请示一下斯沃洛,”她说。“毕竟,这影子的事儿是他的主意。”
第二天早晨,上完十点钟的课后,罗玢敲了敲菲利普·斯沃洛的门,问他能否抽出几分钟时间。
“可以,可以,进来吧,”他说。他手里拿着厚厚一叠蜡纸油印的文件,形容十分憔悴。“你大概不知道‘费挪门’[46]的意思吧?”
“抱歉,不知道,上下文是怎么说的?”
“呃,这是一份要在下次校院长会议上宣读的有关经费问题的文件。‘目前,经费被分配到各系分头开支,没有可能费挪门。’”
罗玢摇了摇头。“没有概念。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个词儿。”
“削减经费我以前也从未见过。可后来它突然开始在各种文件里出现——委员会文件,工作队报告,大赠委通知。副校长特别喜欢这个词儿。但我依然不知道它的意思。《简明牛津词典》里没有。我的任何词典里都没有。”
“那就太稀奇了,”罗玢说。“你干吗不问问有可能知道的人呢?比方说,那份文件的起草人。”
“财务主管?我不能问他。我跟财务主管一直是委员会的委员,郑重其事地讨论了几个月的费挪门。现在我不好承认我不明白它的意思。”
“也许谁都不知道它的意思,只是他们害怕承认,”罗玢提示说。“也许它是一个政府发明的吓唬各个大学的词儿。”
“确实听上去够恶心人的,”菲利普·斯沃洛说。“费挪门……”他神情郁闷地瞅着那份文件。
“我之所以来找你……”罗玢提示。
“噢,对了,对不起,”菲利普·斯沃洛说,把注意力从那个神秘字眼儿上扭转过来。
“是关于影子计划的事,”她说。“威尔科克斯先生,就是我做影子的那个人,下星期三要去法兰克福出差,他认为我应当跟他一起去。”
“对了,我知道,”斯沃洛说。“今儿一早他给我打过电话了。”
“是吗?”罗玢竭力掩饰她的惊讶。
“是的。我们已经同意学校和公司各出你一半的差旅费。”
“你是说,我可以去?”
“他坚持要你去。他似乎死死抠住影子计划的字眼儿不放。”
“那我星期四的课怎么办?”罗玢说。
“噢,通常都是些难以消化的德国菜肴,”菲利普·斯沃洛说。“猪肉,水果布丁,泡菜,你知道。”
“不是,我星期四的课,”罗玢把嗓门放大说道。“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在本学期的最后一周把课扔下。”
“对,”斯沃洛说,声音颇为尖厉,仿佛她该为刚才的误解负责似的。“我一直在看你的课表。你的课挺多,对吧?”
“对,就是多,”罗玢说,很高兴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十点钟讲的课你可以跟鲍勃·巴斯比对调一节,他下一学期要上同一门课。我再请鲁珀特·萨克利夫三点钟上一下三年级的辅导课……”罗玢点了点头,心里纳闷听了这个消息谁最沮丧,萨克利夫,还是学生。“难就难在十二点和两点的两节妇女作品讨论课,”斯沃洛说。“似乎这两段时间只有一个教员有空。我。”
“噢,”罗玢说。
“到底讨论的是什么问题?”
“当代诗歌中的女性身体。”
“啊。恐怕我对这个不大了解。”
“学生有准备好的读书报告,”罗玢说。
“那当然好了,我倒不介意主持一次讨论,要是那……”
“那就好,”罗玢说。“非常感谢你。”
斯沃洛把她送到门口。“法兰克福,”他充满渴望地说。“我在那里参加过一次非常活跃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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