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开天辟地的那一天我们在哪儿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小胡同里的两位共产党员终于公开亮相了。一亮相就让人感觉柳淑琦诚恳踏实细腻,而吴永泽开朗灵活甚至有点儿狡猾。他们是在国会街北京大学四院礼堂门口见面的,见面时俩人都有一种相见不相识的感觉。他们相见的那一刻被载入了史册。

    那一天恰好立春,风和日丽,太阳就骄傲地骑在北河沿的一棵大树梢头。这是一棵大青杨,树枝已经鼓起了芽苞,太阳就跟随鼓着芽苞的树枝摇晃,显得那么的轻松和惬意。气温在上升,那是经历了长久严寒之后的人们才能感受到的春天的温暖气流。

    柳淑琦是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的,出发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她的胞妹柳淑珺都没有告诉。她前去参加的是一个庆祝大会,这个大会已经让她苦苦地等待了好几年。这个大会就是北平市地下党召开的庆祝北平和平解放大会。

    柳淑琦匆匆穿过猪市大街时发觉五彩大牌楼被东风吹得一尘不染,宛如身穿琵琶襟风垂牡丹百蝶飞舞缎绣镶边旗袍的淑女。她向左面一拐,穿过静寂的翠花胡同,再向北一拐,就到了国会街北京大学四院礼堂。她奇怪今天的感觉和往常不一样,差别怎么这么大,这座西式建筑在昨天看时还觉得和周边环境那么不协调,而今天看了竟然相当顺眼。礼堂静谧,只能看见一些人匆匆进入,却听不见喧哗,看不出这里即将召开一次让他们的亲友和同事异常惊讶的大会。柳德茂后来听说柳淑琦参加了这次会议,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露出鲜红的舌头和白亮的牙齿,呆呆地站在当院,整个脑壳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变成了空白。

    不光是局外人吃惊,就是参加这次会议的许多人也同样表现惊讶。两个曾经对面桌坐了半年的同事,在这里一见面就惊讶得不知咋说话了,伸出颤巍巍的指尖,互相指着对方问:“怎么?你也是共产党员?你那个时候怎么那么沉着,我还以为你是国民党呢!”另一个说:“可不是嘛!你老是拿眼睛偷看我,让我觉得你就是军统特务。每次和你说话都要注意说得慢一点,想好了再说,生怕说早了三秒钟而被你识破。”这个笑了:“呵呵,呵呵,我也是。我都快成神经了。”两个人说着拥抱在了一起,两张熟悉的脸贴在一起摩擦,仿佛要把过去的隔阂擦去,恨不得能够长在一起。

    会议足足进行了一整天,而柳淑琦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她还没有享受够这种久旱秧苗沐浴细雨的感觉,大会就结束了。她很想再聆听一会儿市委书记讲话。过去开会总是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下进行,时常让她心率过速,胸口憋闷,她常常幻想在一个开阔无人的地方释放一下一日接一日的紧张。今天她很放松。放松的感觉真好,就像泡澡之后躺在绵软的温和的又宽又厚的鸭绒被里一样,有一种思绪缥缈身躯发酵的感觉,好舒畅好舒畅的。可是,今天没有时间让这些共产党员尽情地享受惬意和舒畅,还有许多新任务等待着他们呢。柳淑琦肩负一种神圣的责任感,阔步朝大门走去。外面,阳光无比灿烂,闪耀人眼。

    灿烂的阳光在柳淑琦的眼睛里闪耀,市委书记的讲话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市委书记讲得多好呀,讲得多实在呀,怎能不让她回味呢?市委书记说,北平和平解决了,其性质叫什么呢?叫解放,叫革命!傅作义的军队开出城去,我们的军队开进城来,这些都叫革命,叫新民主主义革命。你听听,他说得多么深刻,多么通俗易懂,可不像有些学者教授那样咬文嚼字,非用一些晦涩的语言,让你听不大懂,非弄几个逻辑关系绕来绕去,把你绕得晕头转向才肯罢休。嘿嘿,那些大学者大教授真会耍学问,把本来可以听得懂的东西弄得你稀里糊涂,就好像他有多大的学问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

    市委书记说,我们进行的是新民主主义革命,不是革民族资本家的命,而是革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命。这是我们作的第一篇文章,将来我们还要作第二篇文章,那一篇才是消灭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你听听,他说的革命目标有多明确,一听就明白,一听就知道这个新社会将会怎样发展,朝什么方向发展。不像有些人那样遮遮掩掩,明明想走资本主义的道儿,却说成积极探索。就说那个蒋介石吧,嘴里喊和平建国,骨子里却想打一场内战,消灭共产党!这个蒋秃头真会挂羊头卖狗肉呢。

    市委书记还说了些什么?对了,他还说北京有不同的阶级和阶层,各个阶级各个阶层都有各自的要求,我们要建设一个革命的进步的新北平。好呀,北平的前途要多光明就有多光明!我们地下工作者一直处在黑暗的斗争环境里,眼界就没有他们开阔,思想就没有他们深刻,讲话就没有他们生动。只有这些来自延安的人,眼界才会这么开阔,思想才会这么深邃,讲话才会这么给力。延安是革命的圣地,延安精神是多么伟大呀!倘若我们能够永远保持延安精神就好了。

    柳淑琦深深地被市委书记的讲话打动了,她聚精会神地回忆市委书记讲话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手势。她跟在一群充满朝气的革命者的身后向外走,她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减慢。现在需要她做的事情太多了,她觉得她应该作出榜样给新同志看。她迈步走下大礼堂宽阔的台阶。这台阶青石板的,好宽好滑呀,不像堂屋前面那个台阶,四棱四角的像豆腐块儿。你看这台阶多生动,沿口半圆,向前突出,还有一点儿跃跃欲飞的感觉呢!大概工作也需要这样吧,要有飞的欲望,再讲究一点儿方式方法。市委书记说过的,这叫艺术。工作方法有了艺术性,大家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就有生气,就有效率。从会场到台阶不过十几步远,就让这个年轻的刚刚公开了身份的女共产党员产生了如此丰富的联想,在这样一个开创新纪元的伟大时刻,叫这样一个想飞的青春女性走上了前台,她怎能不浮想联翩呢?

    可是,她只顾得放飞思想了,却忘记了脚踏实地,当她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还以为已经迈向了地面呢,就大胆地毫无顾忌地一脚踩踏下去。时间与空间和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她先是感觉脚板一阵悬空,紧接着就感觉心脏一阵悬浮。这种悬浮的感觉应该与坐过山车差不了多少。近旁的许多人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的,她的身体一歪,就向右前方倒去。她企图正道过来,但惯性让她继续踉跄,冲出了两三步才勉强站稳。就是这神奇的两三步让她见到了天天见面却又陌生的吴永泽。

    按照她倾倒的情势,她需要踉跄三四步才能够站稳的。可是你说巧不巧,在右前方的那个人忽然站住了,弯腰做了一个接收的姿势,就把她的最后一步没收了。这个人就是吴永泽。

    吴永泽张开两臂扶住柳淑琦时还想,这位女同志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难道做地下工作时也是这样吗?这有多危险!但是吴永泽马上就不好意思了。那位女同志未等站稳脚跟就感谢他,只一抬头那张俊美的脸庞就通红通红的了,谢字只说了个短促的开头,还没有拉出长声,更没有把第二个谢字吐出来,就僵在那里了,怔怔地看他。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惊讶地看着对方,还用食指点一点对方的脸,张着大嘴巴,好半天才说出这样四个字来:“怎么是你!”他们俩简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前几天他们还在相互猜测相互提防呢,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相遇,没想到他们早就是中共党员了,早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吴永泽先笑了。他很快就认出了她。这不就是柳家长孙女吗?吴永泽立马挺一挺身子,努力弄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可是心里却调皮地想:论辈分她还得叫我一声叔叔呢!对了,她家没有叫叔叔的习惯,一直把叔叔叫作爹。可是在我们那儿爹就是爸爸。她要是叫我一声爹,我就成了她的爸爸了。柳淑琦也很快地镇定下来,并且很清晰地叫了他一声:“吴叔叔!”吴永泽假作嗔怪:“姑娘家家的,走道儿怎么就不好好走,要不是我拦着,你一准儿摔倒了。”柳淑琦显然很大方,没有因为踉跄而害羞,就扭转话题说:“光顾兴奋了,光顾想下一步怎么干了,就忘记脚底下了。吴叔叔,你们仁立工厂怎么办?”吴永泽用半开玩笑的方法回答了她:“秘密。”

    喜欢开玩笑的吴永泽终于和柳淑琦有了一次合作,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作。治理环境卫生之后柳淑琦去了农村,而吴永泽在三反运动中被糖衣炮弹打了个正着,成为一名既可怜又可耻的贪污犯。

    从大学堂出来的柳淑琦,骨子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贫苦人民的偏好。那天下午,她向区长汇报时一不留神就说:“人民解放军一进城,我们朝阳门大街的居民就乐开了花,小胡同天天都能听见有人唱歌。虽然大杂院里的那个工人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时总是跑调,可是唱得很高昂,饱含深情。我就爱听他们唱歌,声音沙沙哑哑的,很有工人那种豪气与悲怆。和他们在一起,总是爽爽快快的,有一股气宇轩昂的感觉。”

    区长眯着细长的眼睛不无幽默地问:“真的?你不要骗老子。”这个只比柳淑琦大六岁却在太行山上打过八年游击的区长,生性幽默开朗,两个人一说话就口无遮拦。柳淑琦说:“怎么不是真的?难道骗你不成!”区长双手一合说:“好。我正发愁找不到合适人选呢,这回送上门来了。”他一高兴腾地站了起来,把椅子带得跳了好几跳。

    柳淑琦有些恐慌:“什么送上门来了?不是天天和你一起工作嘛!”区长并不理会柳淑琦的计较,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戳点柳淑琦的肩膀:“就是你了。派你到朝阳门当街长去,怎么样?”柳淑琦的肩膀被区长点得生疼,就责怪说:“什么怎么样,为什么不把我留在区里?”区长毫不在意柳淑琦的情绪,说:“你呀,对那条街道熟悉,更重要的是,你和住在那里的老百姓有感情。可是街道工作担子很重,我生怕你担当不起来呢。”

    “怎么担当不起来?”柳淑琦不服气了。

    “你不服气?不服气不行。街道是基层政权,我们很多事情都必须通过街道落实呢。国民党为了统治老百姓,在街道实行保甲制,把保长甲长变成了向老百姓要粮、要丁、摊派、勒索的爪牙,与群众的关系很不好。我们建立人民政权,就不能实行保甲制。可是怎样建立一个密切联系群众、代表人民的利益、为人民办事的基层政权呢,嗯——?”区长嗯了一声就叹息不已,“难呀,基层干部太难配备了呀!”区长越是踟蹰,柳淑琦越是强烈,说:“区长,甭卖关子了。你说吧,我看我行不行!”

    “建立街政府太重要了。”区长一板一眼,字斟句酌,给柳淑琦讲了一通自己对街政府的思考,“必须尽快取消保甲长制度,但过渡时期又不能出现真空。我考虑在区政府下面设街政府,街政府下面设居民小组。这是一个政权系统。只是政权刚刚建立,不可能马上选举,所以只能委派,以后发现了干部再提拔。接触了这么多天,我觉得你对老百姓有感情,工作上有冲劲儿,但是方法上呢?”区长竟然怀疑自己的能力,柳淑琦就直白地说:“市委书记不是说了吗,工作要讲究艺术性。你忘了?”她一不小心就暗示了区长一把:我是懂得领导和领导艺术的,你甭担心我这些。“对。还是你记性好。”区长晃了晃脑壳,呵呵地笑了。

    甫一上任,柳淑琦便遭遇了朝阳门街政府的第一个最艰巨也是最光荣的大事件,就是进行一次全面的彻底的垃圾大清理。

    这天春风拂面杨柳吐绿,柳淑琦对副街长兼民政委员说:“老贺,这清运工作关系到新政府的威信,可不敢马虎哟。我们必须先下去了解一下情况,你看好不好?”老贺说:“好。你什么时间去,叫我。”柳淑琦说:“赶早不赶晚,我们现在就去。”说完一招呼文书,三个人就往朝阳门脸儿去了。

    三个人一处不落地把这条大街走了一个遍,还细致地踏访了一些大杂院。经过踏看,柳淑琦心里有了底,那些独门独户的庭院还算干净,可是大杂院就显得凌乱一些,脏土堆得哪儿都是,特别是小胡同,拐角处大都堆满了脏土。冬天刚过,就闻出臭味来了,尤其是弘兴寺背旮旯的那个地方更加腌臜,裸露着破鞋烂袜子不说,脏水里还漂着烂菜叶儿,边缘还躺着一只死猫还有三只死耗子,面目狰狞恐怖。黄黑色的稀屎从脏土堆上一直淌到地面,让人呕吐。

    柳淑琦看一眼心就抖,踩在泥里脚板一滑,另一只脚就踩到了死耗子,两条裤腿立刻溅满了黄泥汤,就连蓝色列宁服下摆也溅了一堆泥点子。柳淑琦下意识地一扑打就沾了一满手。仔细一看,竟然是稀屎汤子,转身对着墙根就呕。民政委员老贺掏了掏兜,掏出一张废报纸递给柳淑琦。柳淑琦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绣着梅花的黄手绢擦了擦嘴,然后又擦了手,这才接过民政委员递过来的废报纸擦衣服,就那么一擦,蓝色下摆就留下了几条黑黄色的印渍。

    老贺问:“好点儿没有?”然后又说,“这些街坊怎么这么干?尿盆子也往上面泼。”老贺虽然气愤,但说话很有分寸。老贺是留用人员,街坊邻居说他没跟街坊耍过横。老贺却说:“我受了不老少夹板气。”

    在大杂院里,柳淑琦遇见了吴永泽。

    吴永泽说:“到时候我们工人阶级保证热火朝天干在最前头。柳淑琦说:“我在这里向工人老大哥敬礼了。”吴永泽说:“别介,光是老大哥吗?还有一个大叔呢。”柳淑琦说:“完成清运,我一定把吴叔叔的功劳报告上去,让党表扬你。”只一句话就让吴永泽的脸布满了红晕,仿佛闷下一杯二锅头。柳淑琦不依不饶:“吴叔叔,你别不好意思,这个功劳一定要记上的。这不仅是你的功劳,这也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功劳。这表明了我们工人阶级的觉悟和领导力量。”

    不知啥时候柳纛站在了大杂院门口,脑壳差点儿顶到了门楣。柳纛跷着大拇指说:“淑琦大姐,你说得真好。”说完改变姿势,一手扶门框,一手指院墙,“淑琦大姐,我和淑珺给你突击几张宣传画还有大标语,满墙一贴就宣传了。”柳淑琦很满意柳纛的态度,嘴上却说:“像回儿事似的,有这么简单吗?”柳纛一仰脖子说:“反饥饿反内战那阵儿,咱们不就这么做吗?”

    “是这么干的。可是今天这事我们要花点儿工夫,做得扎实细致一些。”说到这里,柳淑琦顿了顿,“假如我们在垃圾清运上能够做出成绩,我们的环境就会改善,生活质量就会提高,这就是生活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会让群众认识我们政权的性质,拥护我们,支持我们。这就是清运的政治意义。”

    就这几句话让柳纛惊讶不已,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位大姐了,一个劲儿地眨眼睛:“什么什么,清运垃圾还有政治意义?共产党真有意思,办啥事都要拿出点儿讲究,这垃圾里面怎么也藏着政治呢?”

    清运这天一大早,太阳就明晃晃地亮,仿佛要偿还人们一个光明的世界,又仿佛督促人们一定清理出一个光明的世界,绝不允许再有半点儿垃圾躲藏在角落里,要不然,它就毫不客气地一览无余地给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你躲没处躲藏没处藏。

    小胡同两侧墙壁平平展展地贴上了三幅标语和两幅漫画。第一幅标语是:群众与人民政府合作,共同完成清运任务;第二幅标语是:坚决打好这场清运垃圾的人民战争;第三幅标语则是:建设清洁北平,保障人民健康。两幅漫画都是同一条大街的景致,其中一幅是秋景:一条肮脏的街道,两三棵大槐树,树下一转圈都是垃圾。秋风乍起,尘土飞扬。一个媳妇,头发凌乱,沾着草叶。右胳膊挎小筐,使劲儿向左扭,左手捂着几棵小白菜。另一幅是春天:溜光的大道,风和日丽,几棵大槐树吐露新绿,两个姑娘红袄绿裤,梳着两只小刷子,一蹦一跳地向前走,还有两三只蝴蝶绕身飞舞。两幅漫画虽然生动,却比不上胡同外面那幅油彩画大气。不光尺寸大,而且场面宏大,所表现的正是朝阳门内大街清运垃圾的热火朝天场面。不用说,这肯定又是柳纛的杰作了。

    昨天柳纛想写一首赞美清运的诗,可是冥思苦想了半宿也没写出一句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平时一肚子诗留都留不住,今儿个怎么连半句都写不出来呢?苦闷了一夜,启明星上来时袭来一阵倦意,趴在八仙桌上倒头就睡,还有梦。太阳站在枣树梢头跳呀跳的,仿佛嘲笑他江郎才尽。忽然被人推醒,一看是老妈,就埋怨:“为啥不早点儿叫醒我!”崇明气得不得了:“真以为是大少爷呢,可我不是小丫环。想耍脾气上外边耍去!”柳纛没敢吱声,赶紧刷牙洗脸。一夜没睡好,觉得嘴苦,就一个劲儿地拿舌刮子刮舌头。呱嗒一声,舌刮子掰断了;两手各攥半截舌刮子,一生气猛地摔进了脏土盆。嘴巴嘟囔嘟囔刚要开骂,就听见小胡同里响起清运垃圾的喧闹声。啊?人家都干上了。我这儿还没洗脸呢。赶紧三把屁股两把脸地一胡噜,支棱着一头乱发往外跑。崇明在后面喊:“吃个窝头再去。”柳纛说一声来不及了,就冲出了大街门。

    胡同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犹如无数只彩色木梭在一台古老的织布机上当啷当啷地交织。这种热烈的劳动场面让人兴奋,柳纛抓起纸喇叭,上面糊了一层红色电光纸。柳纛一转身,纸喇叭划出一道鲜红的圆弧。柳纛兴奋地唱了一段歌谣:“我铲土,你抬筐,环境整洁亮堂堂。你一筐,我一篮,突击清运不畏难。你推车,我推车,看看咱俩谁个装得多。你一趟,我一趟,不怕脏,不怕汗,今儿个与你比比看,比——比——看!”

    柳纛唱得正欢,就看见大杂院吴永泽和龙飞抬着一只大土筐晃悠晃悠地走出来。龙飞是仁立工厂的工人,看柳纛这么高的个子,光唱歌谣不干活儿,就讽刺说:“大诗人唱的歌谣真好听,既朴实又贴切。”柳纛听出话茬儿里有话,赶紧上前抢扁担。龙飞说:“我不累,你换吴永泽。”柳纛跑到前面硬把吴永泽的扁担抢了下来。可是担土不像喊口号,这筐大得像磨盘,又装得冒了尖,把柳纛压得东倒西歪。可是龙飞却是个奘汉,一扭腰,柳纛就晃好几晃。柳纛咬牙坚持到清运车旁边,放下土筐看肩膀,磨出两道血印子,就慨叹劳动的艰辛。吴永泽跟在后面说:“小子,怎么样?还是喊你的口号去吧。”

    自打街道说清运垃圾,谢大妈就跑前跑后,毛遂自荐当起了大组长。现在谢大妈正在给大伙儿分组呢,七个妇女,十二个半大小子。起先各抒己见,老是不统一,谢大妈急了,拿起笤帚疙瘩敲一下土簸箕,喊:“到底听不听我的?不听就算了。”大伙儿赶紧安静下来。谢大妈很有办法,整条胡同六个院子,她这个院子就不算了,每院一组,小院三个人,大院五个人,老少搭配,老的领导小的,各组之间互帮互助,开展竞赛。编完组,大伙儿呼啦一下散开,各跟各的组,各奔各的院。

    谢大妈还想说别的,却不见了人影,斜眼往影壁那儿一看就看见了柳纛。你看这柳纛有多高,快赶上谢大妈家的小影壁了。谢大妈说:“你站那儿干吗?想和影壁比谁个儿高呀?”柳纛连忙解释:“看您说的,我在等您分配工作呢!”谢大妈乐了,眼珠子一转说:“今天我没工夫,甭拿我开涮。你喊一嗓子就能顶俩人干活,快去喊吧,把大伙儿的劲儿鼓起来!”一听这话,柳纛彻底放松,一转身跳出清水脊门楼,又举起了大喇叭。

    第一章开天辟地的张茂祥今天没出车,跟着清运小组运垃圾。张茂祥是个人来疯,这会儿人一多疯劲就上来了。张茂祥只穿了件竹布衫,把装满垃圾的麻袋扎好,双手一举就往三轮车摆,一共摆了四个。左右看看大伙儿正忙活,就使劲儿咳嗽一声,然后骗腿上车,屁股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地扭。柳□看了就起哄,越起哄张茂祥就越起劲儿,三轮车紧贴着人群冲出了小胡同。张大嫂看见了,又惊骇又心疼,惊骇别撞了人,心疼张茂祥累着,就朝背影喊:“你耍什么膘,就不能悠着点儿?”柳□听见了,就说:“别人都会,就他不会。”张大嫂一举笤帚疙瘩,说:“我打你个小兔崽子。”柳□抱着脑壳就窜进了大杂院,上吴永泽媳妇那组去了。

    吴永泽和仁立工厂的工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突击队,哪儿脏土多他们就往哪儿去。大杂院脏土最多,他们就到大杂院去。大杂院里院尽南头有个拐角,成了倒脏土的地方。自从有人往那儿倒脏土起,康永顺就不满意。他家里屋南墙在拐角上,朝南开了个小窗户,垃圾一多就泛味,康永顺站在院子里吵嚷了好几次也没用。康永顺没办法,把窗户一封了事。这回吴永泽带头清理这里,康永顺就乐了,递过一棵烟。吴永泽瞄了康永顺一眼,把纸烟别在耳朵上,说:“我知道,你递一棵烟跟我表示感谢,但并不希望我马上吸。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清理完垃圾再吸。”康永顺说:“吴大哥,你歪曲我了。我是想让你吸棵烟再干活。那样干起活来更有劲儿!”吴永泽说:“那我只好上当了。”就点着了烟,吸一口,然后挥动大板锹往大小车里铲土。

    大车两人,小车一人。康永顺一个人推小车,就是那种两个车轮一个方斗的小车。大门槛垫两块木板,康永顺一绷劲儿车子就越过了门槛,跳了两跳就朝胡同冲了过去。前面是张朝忠,也推一辆方斗车。康永顺嫌他慢,就喊:“你堵我的道了!”张朝忠说:“你是瞎猫,是我堵你的道吗?是柳□他们堵我的道!”

    原来,柳□和柳青推的是家里那辆大轱辘车。柳德蕃不让推,他们非要推。这辆车有两个大木轱辘,箍了铁皮,装上货死沉死沉的。大轱辘车轧在小砖头上,怎么推也过不去,车就打了横。张朝忠赶紧放下自己的车,跑过去推了一把。柳□顺嘴就说:“谢谢张叔叔,下次还帮忙。”张朝忠脸儿一沉:“调皮蛋。”

    车来车往,在小胡同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你追我赶的清运高潮。每个人的脸蛋儿都涨红了,头顶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小胡同上空就像飘浮着一层氤氲。一看到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柳淑琦就兴奋起来了,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就喊了几句顺口溜:“同志们哪加油干,你一铲哟我一锹,社会主义来到了;同志们哪加油干,你一锹哟我一铲,坚决跟着共产党;同志们哪努力干,你来追哟我来赶,清运垃圾当模范;同志们哪向前看,环境卫生人人赞,革命江山万万年,万——万——年!”喜欢作诗的柳纛站在一旁听了就发愣,没想到淑琦大姐连想都没想就创作出一首诗歌来,心里就有些嫉妒。

    突出的成绩是在忘我中创造的,高尚的境界是在不经意间升华的。就在小胡同里的人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这是一场清洁运动的时候,就在柳淑琦高声朗诵诗歌的时候,人们听见胡同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喝彩:

    “朗诵得好,社会主义来到了!”

    大伙儿齐刷刷地回头看,就看见一个英俊青年出现在胡同里,军装上横一条竖一条的全是黑泥道道。手里拎着一把铁锨,后面跟着四五个同样的人。柳淑琦眼睛一亮,这不是区长吗?就喊:“区长看我们来了,大家欢迎呀。”说罢双手呱唧一拍,在胡同里带动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柳淑琦挤到区长跟前,眉梢一颤一颤地嗔怪:“也不事先通知一声,瞧我们这一身脏样,怎么欢迎你!”

    区长还是那样地幽默:“脏样怎么了?劳动者最光荣,脏是劳动的证明,脸蛋红是辛勤劳动的结果。建设新中国需要千百万辛勤的劳动者,劳动人民最漂亮最好看。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呀?”区长转向了正在清运垃圾的群众。大伙儿一齐回答:“对!”震耳欲聋。“那么,我们就一起干活吧,把我们的城市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说罢,英俊的区长抢过一副土篮就往胡同外面担。“干哪!”柳淑琦一声呼喊,大家就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趁着担土的机会,区长看了看墙壁上的宣传画和标语,还串了几家院子。区长视察大杂院时,康永顺咧着大嘴叉跟区长说:“清运真好。脏土把我家窗户埋上了,我站在当院骂了多少回都没用,这一清运,我算是重见天日了。我得感谢共产党呢。我要做一面锦旗送到你们区政府去。”区长说:“送锦旗就不必了,今后把卫生搞好了也就等于给我送锦旗了。那么我还得感谢你呢!”

    看完了大杂院,区长一拽柳淑琦的衣袖说:“既然到这儿了,无论如何也要到家看看,我还没见过卢大娘呢。”柳淑琦眼睛一立,说:“什么大娘大娘的,进了城了,怎么还是根据地的那些语言?”区长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呵呵,十几年了,难改呀。不过难改也得改呀。当初进根据地的时候,语言就不习惯,说不到一块就难开展工作,硬是把话改了。这回进了城还得改回来。慢慢来吧。”柳淑琦说:“别慢慢来了,怕是给不了你那么多的时间。”区长说:“说的是呀,谁能想到三年就打败蒋介石了。现在建设新中国还不得骑上千里马跑呀!”柳淑琦说:“追不上就可能掉队。”区长说:“掉队倒没什么,就怕一着急把脑子烧坏了,不知道哪儿是正道哪儿是歪道就完蛋了。”柳淑琦说:“你当区长比我水平高,你说说将来能不能出现这种情况。”区长说:“如果真烧坏了脑子那就说不定了。要是出现这种情况你就打倒我,就像打倒蒋介石一样。”柳淑琦说:“我不敢,将来你一翻案,就都是我的不是了。”区长呵呵地笑,笑得黑脸就开了花。不知怎么的了,再迈出去的脚步就不像军人那样踢着腿走了,就变成了四方步。区长迈着四方步走进了柳家大院。

    卢蘘荷习惯与迈四方步的人打交道,她觉得迈四方步的人随和稳重。有一次刘樾走进柳家大门时就是踢着腿进来的,让卢蘘荷瞥了好几眼,把柳秋菱窝囊得连晚饭都没吃好,回到家就让刘樾改正踢腿的毛病。刘樾反问她:“当兵的不会踢腿怎么正步走?当兵的不会踢腿怎么操练?”

    前后院老早就打扫完了,就连那一庹宽的小院子也清理得一干二净。院子干净了,窗玻璃就显得脏,卢蘘荷招呼赵亮:“把玻璃擦一擦。”赵亮去找抹布,柳德蕃就说:“妈,您也不让我二嫂休息休息。里院全是我二嫂自己打扫的。”崇明一听就不满意了,说:“怎么全是你二嫂打扫的,我难道就没进里院干活吗?”柳德蕃说:“一边去,就会瞎掺和!”卢蘘荷看一眼柳德蕃,又看一眼崇明,说:“你们几个都甭想歇着,全都给我擦玻璃去。”说完拿起土簸箕就去了门洞,她要撮走门洞里的最后一撮土。卢蘘荷刚一迈进门洞就吓了一大跳,一个猛张飞似的人物横着走了进来。这个猛张飞不同于东汉那个猛张飞,东汉那个猛张飞雄赳赳气昂昂,左右撇着腿走路,而这个猛张飞虽然满脸魂画的,脚下迈出的步子却是八字步。满脸魂画的猛张飞老远就喊:“大娘,歇歇吧,这么多人还用得着您呀?”这是谁呀?怎么一点儿都不认生呢。他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他?卢蘘荷有些迷茫,就问:“您是……”没等区长回答,柳淑琦一侧肩膀挤到前面说:“奶奶,这就是我跟您常说的那个英雄区长,您看威武不威武?”噢?卢蘘荷一声惊愕,仔细地看了,这小伙子确实很威武,就说:“看出来了,好威武呀,比张飞还威武呢。”柳淑琦一听不对劲儿,赶忙圆场:“奶奶,您说啥呢?”卢蘘荷没搭理柳淑琦的话茬,继续对区长说:“快进屋吧,这么忙还亲自下来参加清运垃圾,共产党的干部就是好!区长你看,大伙儿的情绪这么高,让我待都待不住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哪个党为老百姓着想我心里都有数。说实话,只有共产党呀!托你们的福,我们再不用成天闻臭味喽!呵呵呵。”

    区长被卢蘘荷夸得高兴了,就说:“大娘,看您老说的,为人民谋福利不是我们共产党的责任嘛!今天我要跟您老说的就是,我们共产党永远为人民谋福利。我们清运了垃圾,消灭了困扰我们多年的敌人。这是一场人民战争。在这场人民战争中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我们要巩固这个胜利。可是怎样才能巩固胜利呢?这就需要我们群策群力,党和群众共同研究如何在当天就消灭那些新生垃圾,让我们的城市天天都干净,这才是真正地巩固了胜利呢!”区长说话又风趣又实在,道理通俗易懂。卢蘘荷听了很感动,就咯咯地笑了。院子里的人都跟着笑,连站在最后面的柳德蕃也咧着嘴巴呵呵地笑了。从大院里出来,走到大街门的时候,区长满面春风地对柳淑琦说:“这回你得给我总结一下经验了,我要在全区推广。”

    当天晚上,吴永泽收到了柳淑琦送给他的一瓶二锅头,他当着柳淑琦的面用牙咬开瓶盖,嘴对嘴地咕咚喝了一大口,不一会儿满脸就红扑扑的了。这天下晚黑,柳纛又熬了一宿。这一回他满肚子话噗噗地从脑海里往外蹦,他攥着笔唰唰地写。到了天亮,他已经完成了一篇八千多字的以清运垃圾为内容的小说——街长的一天。他细腻地刻画了一个年轻女街长的光辉形象,把他白天看到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进行了细致的描写,还加了一段议论,抒发了自己的情感。他很大胆,一出手就寄给了《人民日报》副刊,没想到只过了三天,也就是说在礼拜天就发表了。因为这篇小说,柳纛在两个月之后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从此,他的思维就更加开阔了,对什么事儿都想做一番议论。

    只要生活一充实,人们就抓不住时间了。时间仿佛是一匹脱缰的赤兔马,看着还很远呢,一忽儿就到跟前了。柳纛因为那篇小说被报社张编辑介绍到了春风杂志社。当一名文学编辑是柳纛少年时的夙愿,如今他很惬意。到杂志社上班的头一天,柳纛抑制不住激动,掏出纸和笔,低下头就沙沙地写起来,一口气完成了一首长诗——

    飞翔,

    我在蓝天上飞翔。

    假若我是一只飞鸟,

    我就抖出浑身的潇洒,

    翩翩地在半空里飞翔。

    朝着东方,

    朝着光明,

    朝着太阳,

    飞翔,飞翔,飞翔!

    那是我拟定的方向,

    那是我心中的渴求,

    追求光明是我的本质。

    飞翔,

    我在蓝天上飞翔。

    假如我是一颗种子,

    不论杨花还是柳絮,

    我都要乘风起舞,

    奋力飞翔。

    朝着平原,

    朝着河湾,

    朝着高山。

    飞翔,飞翔,飞翔!

    那是我拟定的方向,

    那是我心中的渴求,

    追赶繁华是我的本质。

    飞翔,

    我在蓝天上飞翔。

    假如我是一粒尘土,

    我就跃上云端,

    倚傍着强劲的东风狂奔。

    朝着黄河,

    朝着长江,

    朝着大海,

    飞翔,飞翔,飞翔!

    那是我拟定的方向,

    那是我心中的渴求,

    追寻大地是我的本质。

    飞翔,

    我在蓝天上飞翔。

    我来了,

    不经意的我来了。

    我扇一扇翅膀,

    给天空带来一线风景;

    我鼓一鼓腰肢,

    给大地带来一片新绿;

    我拉一拉手,

    给中华带来一寸土地。

    飞翔,飞翔,飞翔!

    柳纛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钢笔,揉一揉酸痛的手腕,看着笔迹未干的诗稿,很有成绩感,就骄傲地扭动脖颈,向左转转,向右转转。就因为向右那么一转,眼睛就瞥见了摆在书架上的一沓报纸,猛然醒悟已经三天没看报纸了,就抓过一份《人民日报》来看。先是新政协会议的新闻,很多让人心热的事儿;再往下面看,眼睛就亮了。醒目的黑体字像飞驰的子弹一个一个地射进眼睛: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征求国旗的通知。哦?征求国旗设计方案!刚洋溢出一首新诗的心还没完全平静就又激动得澎湃起来——我也设计一幅,让高举国旗的人们永远记住柳纛的大名,他们手里举的这面光辉灿烂的大旗是一个热血青年在一瞬间设计成功的。

    他俯下身,仔细地阅读《通知》要求,心脏一蹦一蹦的。国旗设计要注意三点:甲、中国特征;乙、政权特征;丙、庄严简洁。噢,这么简单,好把握。他心里想。顺手就把报纸折了折,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他下意识地摸一摸下巴,竟然摸到一根小胡须,就用手指尖捏拿了好半天,最后终于捏住了。一拔,就把小胡须拔了下来,上面还带着毛囊,像一粒蚂蚁卵。

    他等不及下班,跟小张编辑说了句主任找我就说我谈稿子去了,就偷偷地溜了出去。穿过两条胡同向右一拐就到了朝阳门街政府。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四合院。金柱大门与倒座房相比,屋面高峻,墀头墙突出,进深宏阔,至少占了一间房的面积。走进院落,很静,就有点儿发毛。厢房里走出一个男同志,穿一身蓝布中山装,头上戴的也是蓝布圆顶解放帽,有些发胖。男同志走上前,很礼貌地问:“您找谁?”两个人站到一起,柳纛不自觉地和他比较,发现自己米黄色夹克衫不如人家蓝中山装鲜亮,自己的邋遢把人家映衬得更加精神更加利落,就谦虚起来:“噢,我找柳街长。”那人盯着柳纛看了半天问:“您是……”

    “我是柳纛。”

    “啊,看出来了,柳街长的弟弟,大作家,大诗人!幸会幸会!”

    什么时候都一样,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偶像和追星族一说,但是到底是见到了大作家,也能让人兴奋一阵儿。柳纛不过发表了几篇小说和几首小诗,就让人家觉得了不起,就让人家觉得见到了大名人似的,就感到很不好意思。那人猛地一转身,喊:“柳街长,你弟弟来了,大作家来了。”这让柳纛更加不好意思,心想喊什么喊,让全院人都知道我来了,好像我是特意来显摆的。

    北房正中那间很豁亮的堂屋门帘一下子掀开了,柳淑琦就光彩地亮相在了门框里。红漆廊柱映衬下的柳淑琦很扎眼,一身深蓝色咔叽布列宁套装,大翻领,大掩襟,双排扣,斜插兜,还配了一条同质腰带,柳纛看了惊讶不已,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句来。

    柳淑琦看见柳纛大张嘴巴傻站着,就招呼说:“别看了,快进屋吧。”柳纛拿出报纸给柳淑琦看。柳淑琦看了看说:“好呀,这是你的特长,应该好好发挥。只是我太忙了,恐怕没时间搞这东西。我看你还是先找柳淑珺,设计个草图,我们一起讨论。好不好?”听了柳淑琦的话,柳纛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说:“有你支持我就不是孤军奋战了,我就有勇气搞了,剩下的事情全由我来做。”

    晚上,柳纛拽住柳淑珺。还未开口,柳淑珺就说:“我啊,正想找你呢。赶快拿出方案来,不然就会让别人抢了先了。”柳纛呵呵地笑,说:“又不是谁先寄去就用谁的,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我早就画好寄出去了。这要看谁设计得巧,谁设计得妙,只有奇思妙想的才可能被采用呢。”

    “奇思妙想?怎样个奇思妙想?”柳淑珺实在太天真了,惊讶的追问让柳纛扬扬得意起来。

    柳纛一歪头,说:“那就看我的吧!”

    两个人在小屋里叽叽喳喳地一边设计一边争论。柳淑珺说:“我不同意你这个设计,你看通知上不是说了吗?要能够反映我们中国的历史,我们中华民族的特点,还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你这个不行!”柳纛说:“一定要有蓝天,你没听歌里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吗?”柳淑珺说:“要设计一颗五角星,你没听歌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领导人民走向光明吗?”

    柳纛按照自己的思路和方案设计了一面国旗,上面一片白,下面一片蓝,中间一颗红五角星,白蓝红三色很协调,色彩也很鲜亮,让人看着十分惬意。柳淑珺一伸手把画稿抢过去,偏着脑壳瘪着嘴巴看了半天说:“色彩很鲜亮,画面也赏心悦目,可是不合乎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国人最喜欢红色!”柳纛疑惑不已,就问:“谁说中国人只喜欢红色了?”

    “你不知道?奶奶说的,大红大绿才好看呢!这是中国人的观念,一定是大红旗才成!”两个人争论不休,就听崇明在外面喊:“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你们不睡觉我们还睡呢。明天一早还得起来干活呢。你们是不叫不起,太阳晒屁股都叫不起来,我们成吗?我们要是那样你们吃谁去呀?”柳纛朝柳淑珺一吐舌头,摆了摆手。柳淑珺赶紧压低嗓门压得不能再小了,说:“不用看,一准是扯脖子扌卡腰喊呢!”柳纛瞪了柳淑珺一眼,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

    两个人不争了,柳纛就融合两个人的思路,连续画了五稿才完成一幅都认可的图案。柳纛伸了个懒腰,发现天已经大亮;柳淑珺听见作坊里传来大铁锅炒芙蓉糕条的声音——咔哧,咔哧,咔哧,就馋得吧唧了一下嘴巴,说:“这芙蓉糕的香味干吗要飘这么远哪?还有那铲子,干吗铲得那么有劲儿,铲得那么响呀?咔哧,咔哧,好像在招呼人快吃快吃,真馋死人了。”

    柳淑珺穿过作坊回里院自己屋里睡觉,柳德茂顺手从面案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她,说:“你们熬夜有功,这是特意留给你吃的,柳暠只好干瞪眼了。”柳淑珺闻了一下白纸包,清脆地说了一声:“谢谢四爹。”崇明听见了就撇了撇嘴,还斜眼瞪了柳德茂一眼。柳德茂假装没看见。

    九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的决定,公布的国旗方案是上海市曾联松设计的五星红旗。决定解释说:五星红旗的含义是,旗面的红色象征革命;旗上的五颗五角星相互关系象征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大团结;星用黄色是为着在红地上显出光明,黄色较白色明亮美丽;四颗小五角星各有一尖对着大星的中心点,表示围绕着一个中心而团结。

    柳淑珺朝柳纛举了一下报纸说:“你看,我怎么说来的?你就是不同意,让人家把设计奖拿去了吧?”柳纛说:“甭说了,你那一片红也不好,太简单,缺少内涵。我听说毛主席赞同一颗大五角星加一条黄河的那种也被否决了?”柳淑珺沉闷着脸,仔细端详这面国旗。五星红旗像一片红霞,红光灿灿,色简而庄严;五颗五角星处在旗面的左上方,咫尺之内,却感觉有千里之广。金星居高临下,光彩夺目,仿佛使人看到了星光映照的大地,灿烂辉煌。忽然她有了一种心情,要亲手缝制一面五星红旗插在自家大门口。她的决定竟然得到了柳德蕃的支持。自从被告之普通国民党员可以不登记之后,柳德蕃的压力就减轻了,干起活来就像小毛驴尥蹶子欢蹦乱跳的。他不但支持柳淑珺缝制了一面五星红旗,还亲自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幅毛主席肖像,亲手挂在了堂屋的正中。

    十月一日夜晚,繁星布满了黑魆魆天空。仁立麻纺厂门前搭建了一座大彩牌楼,左右两边是一副对联:万众一心,拥护共产党;大家努力,建设新中国。被环绕的彩灯照得一闪一闪的。

    这天晚上,柳家的晚饭特别晚,把个柳暠困得丢当的,刚吃一口饭还没嚼呢就闭上眼睛了,饭菜落了一围嘴。卢蘘荷对邹跃说:“看把孩子困的,别听他们胡咧咧了,赶快回屋睡觉去吧!”邹跃听了就抱起柳暠回自己屋睡觉去了。

    这么晚一同共进晚餐,是全家十几口人一致决定的,说是要等着柳淑琦、柳纛和柳淑珺参加完开国大典之后一起吃饭,好在饭桌上听他们讲今天的见闻。尽管柳暠并不知晓共进晚餐的意义,但是他看到大家都举手赞成就也把自己的小胖手举得高高的。他看见柳德茂的手举得比他还高,就爬上柳德茂的肩膀头又举了一次手。他已经举得最高了,却忽然觉得还不过瘾,因为他的手只比柳纛的手高了一点点儿,就哭咧咧地要柳德茂站起来。柳德茂被他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当着一家人的面猴儿摞着他站起来。柳暠斜着身子把手举得高高的,一直到卢蘘荷说我这小孙子最高了才心满意足地从柳德茂的肩膀上出溜下来。

    作坊里,大家围着面案一边扒拉饭碗,一边催促柳淑琦、柳纛和柳淑珺快点儿讲开国大典的新闻。可是他们观看同样的场面,描述出来的画面却一点儿都不一样。

    柳纛把竹筷轻巧地投向面案,又在嘴巴上胡噜一把,环顾左右之后说:“清晨时分,我们卷入欢乐的人流,热情的欢呼声和嘹亮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就好像一个人周身的脉搏都在跳动,所有的血液都流向心脏一样流向了天安门。工人、农民和学生,还有解放军,一列列队伍穿着整洁的衣裳,踏着愉快而整齐的脚步,高擎着红旗和各式各样的红灯奔向天安门。最先进入广场的是炮兵,他们头戴钢盔,身穿绿军装,腰间系着武装带,脚上穿的是清一色的长筒马靴,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他们是乘坐美国大卡车来的,浩浩荡荡。大卡车后面拖着五十四门火炮,也就是礼炮。”柳德蕃不想听谁先到的天安门,他最关心的是天安门的变化,就着急地问:“天安门布置得怎么样?天安门。嗯?”

    “天安门布置得怎样?这么说吧,整个天安门广场,南迄中华门,东西三座门,被粉刷一新的红墙环抱,形成一个纵横南北的丁字形广场。马路上铺装了柏油,横贯东西三座门。庆典主席台设在天安门,城楼上面横挂一幅巨型会标,红底黄字,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典礼十七个大字。天安门正中的门洞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两旁的霓虹灯映出两幅标语,左边一条写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右边一条写的是中央人民政府万岁。八盏硕大无比的红灯笼悬挂城门楼屋檐下,煞是好看。还有八面大红旗稳稳当当插在城墙上,迎风招展。一根银光闪闪的旗杆矗立广场中央。”

    柳纛滔滔不绝,尽其所能炫耀他的文学才华,把这一家人听得瞠目结舌,甚至忘记了吃饭。只有柳□不服气,高喊一声:“妈,给我盛饭。”崇明已经听得入了神,就不满意他打断柳纛的讲话,悻悻地站起来给他盛了一满碗饭,跟着又甩过去一句话:“你他妈的真能撑!”

    柳纛的思路被柳□这一声喊叫打乱了,嗯嗯了半天,还不知道怎样往下说,就咽了一口唾沫,说:“我饿了,先吃口饭再给你们讲。”柳淑琦知道柳纛的思路被打乱了,本想接茬往下说,可是她的思路跟柳纛不一样,就接不上茬儿。别看她是女青年,可是她的气魄很大,一说话总是和政治扯不开,总是想号召几句,哪怕是在家里。她说:“伟大的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注定要被写入人类的历史。这是中国人民追求的一天,是无数先烈用生命换来的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临了。这是光辉而灿烂的一天,这是神奇而真实的一天。在八个月前,天安门还在遭受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侮辱呢,可是今天呢?在一年半之前,天安门广场上的反对美帝国主义的运动还遭受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挠呢,可是今天呢?在十三年前,天安门前发生的那次抗日救亡运动还遭受反动军警的木棍呢,可是今天呢?在三十年之前,发生在天安门广场上的伟大的五四运动还受人非议呢,可是今天呢?今天,人们可以举着红旗敲锣打鼓地经过天安门了,劳动人民站起来了,当家做主了,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呀!”

    柳德茂不愿意听这些口号,他想听一听发生在现场的生动有趣的故事。而柳德蕃呢,当然更不想听这些话了,这些话容易勾起他的心事,让他沮丧。虽然普通国民党员可以不登记,但不登记不等于没事,他心有余悸。他不说话,皱了皱眉头,摇了摇圆脑壳,然后夹一箸炒肉片吃,肉片的味道相当醇厚。

    还是学生的柳淑珺,当然理解不了街长姐姐的思想,就打断胞姐说:“广场上只有三种颜色,红色的旗帜,蓝色的工装,草绿色的军装。”没等她把话说完,柳纛立即反驳:“谁说的?穆贞女中是一色的白衣白裤白鞋。”柳淑珺说:“你先别插嘴好不好,听我说嘛。北京参加庆典的大学生都集中在树林里等待游行。而我今天特意穿上灰色列宁服套装,梳两条短辫,戴一顶灰色八角帽,这身装束标志我是革命的大学生。我们向华北大学拉歌,他们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就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们唱《铁树开了花,哑巴说了话》,我们就唱《团结就是力量》。”

    柳旐不满意了,说:“别光讲你们,说说解放军怎么样?”

    “解放军?”柳纛来了情绪,就说,“礼炮部队的战士个个头戴钢盔,身穿崭新的草绿色军装,腰间系着宽宽的武装带,脚上蹬着擦得锃亮的长筒马靴,一脸豪情地坐着美国大卡车进入广场,真是八面威风,让人羡慕。大卡车后面还拖着五十四门火炮,那是放礼炮用的。还有军乐队,横向二十人,纵向十人,指挥的手上戴着白手套。海军战士穿的则是蓝色军装,白帽顶,白腰带,白手枪套。帽檐上写着:中国人民海军。”

    柳纛兴奋了,就站起身来朗诵他刚写好的诗作:

    十月一日,早晨

    我满怀豪情地

    迈着庄严的步伐

    向北京天安门广场走去,

    飘动的五星红旗

    让我遐想,

    多少父兄啊,

    革命了多少年啊,

    为的是

    这庄严的一天!

    为的是

    这神圣的一天!

    我手抚胸口,

    我自豪,

    我骄傲,

    开天辟地那一天,

    我在这里!

    听完柳纛的朗诵,柳德蕃略感放松,他害怕柳纛不知什么时候朗诵出一些怪道话,让柳淑琦听了去。他把憋在胸口的那股气长长地吐了出去,说:“柳纛,你先别朗诵你的臭诗了,还是让你淑琦姐给我们讲一讲游行的见闻吧。”

    柳淑琦看了看柳纛,又看了看柳德蕃,笑眯眯地说:“他的诗满怀豪情,这样的好诗,我们是写不出来的。”说罢话题一转,“天还没黑,尚有几抹流霞飘飞在半天,天安门广场上的灯光就齐刷刷地亮了,灯笼火把也点燃了,人流就变成了红流,分成东西两个方向涌出了天安门广场。上万支礼箭轰隆隆地射向天空,红的,绿的,黄的,各种各样的照明弹在天空组成了无数鲜艳的花朵。天地煌煌,下面是一片红灯闪闪的海,上面是万朵五彩缤纷的礼花,好一番瑰丽雄伟的奇景啊。群众游行时快时慢,人们翘首仰望,谁都希望能看见人民大救星毛泽东,不知不觉地就停下了脚步。这样一来,后面的人就只好推着前面的人慢慢地向前走。”

    柳纛憋了一肚子诗,让柳淑琦描绘的美景勾引得再也忍不住了,就说:“天空颤跃着红的星星、黄的星星、紫的星星,愈是向夜,广场愈是像活了一样。遍地灯笼火把颤悸跳荡,似乎人民的无边无际的欢乐和希望化身在我们面前跳跃。身穿蓝色服装的人拿着紫色的灯笼,身穿黄色服装的人擎大红色的灯笼,身穿灰色服装的人举金红色的火把,身穿浅蓝色服装的人提桃红色的灯笼,蜿蜿蜒蜒,交互环绕,宛如一幅流动的织锦。”

    柳纛刚说到这里,柳淑珺就插嘴说:“就在大学生提着灯笼游行的时候,蓦地一声洪亮的声音在高空回荡:青年同志们万岁!那是毛泽东的声音,我们立刻激动起来了,几百支火把,上万盏红灯,组成了火龙。”

    柳淑珺兴高采烈,两只手在头顶上来回比画,仿佛肢体透明的海葵在海洋深处摇摆。那个姿态像谁呢?鲜嫩的海葵吸引了卢蘘荷,她越看柳淑珺就越像柳秋菱,不光是眉眼像,就连讲话时激动的神态也像,心里就禁不住埋怨起来,十多年了这个刘樾把柳秋菱带到哪里去了呢,既不回来也不捎个话,想着想着就沉浸在思念之中了。

    柳德茂看见卢蘘荷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就说:“你们看,奶奶都困了,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儿吧,等明天有了空儿再说吧。”可是赵亮和崇明还想听,就说要不是为了挣两个臭钱怎么能不去参加开国大典呢?这么一说,两个人的嘴巴就把不住门了,就一个劲儿地怨柳德茂非扯着大伙儿干活,说什么现在芙蓉糕生意好。生意好又能怎么着?你没听见柳纛说吗,我手抚胸口,我自豪,我骄傲,开天辟地的那一天,我在这里——天安门!可是开天辟地的那一天我们在哪儿呢?

    柳德茂不敢再吱声,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这时候邹跃躺在炕上还没有睡觉,一只手轻轻地抚拍柳暠的小屁股,一只手支着脑壳,眼睛痴呆呆地盯着天棚看。让柳德茂没有想到的是,邹跃见他进屋,一张嘴也是这句话:“全都是因为你,开天辟地的那一天我们在哪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