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邻居失火,岂有不救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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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越是艰难就越觉得漫长,日子越是幸福就越觉得短暂。八年抗战仿佛过了一世,三年解放战争竟然把人的须发都熬白了。而现在呢,日子过得飞快,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一年就过去了。

    在裤裆里睁开眼睛的柳黪,终于爬出二大妈的抿裆裤。他躺在土炕一角,逐渐看见了顶棚,看见了照在墙上的阳光,小脸儿就有了些许红润。一直苦楚焦虑的卢蘘荷看见小孙子的脸蛋胖了白了,一颗悬着的心重新回落心窝。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是小孙子却不能不要。现在好了,小孙子睁开眼睛了,可以观看这个世界了。月窠里的小孙子真招人爱,见了她就咧开小嘴儿朝她笑,她仿佛在蜂房里打了个滚儿,浑身上下都甜蜜蜜的。

    不知道怎么了,这天晚上,那张爱笑的小嘴老是在她眼面前晃,扰得她睡不着觉。她望望天棚,小孙子站在天棚里朝她笑;她侧过身来看墙壁,小孙子站在墙壁里朝着她笑;她使劲儿地把头向后仰,眼睛就在枕头上看见了模糊不清的大立柜,可是一忽儿大立柜变得清新如洗,小孙子趴在立柜上面朝她咧嘴笑。她辗转反侧,就这样苦熬了半宿,终于在天傍亮时支撑不住了,眼皮一摩挲,就像撤掉了撑杆的雕花窗,吧嗒一下就合上了。

    卢蘘荷躺在被窝里只眯瞪了一小会儿,心脏就怦怦地跳起来。她把手放在心窝儿上,胆怯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已不再纤细,骨头节明显粗壮起来。就这样捂了好一会儿,心跳才逐渐平缓,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哟,明天过小年。二十三,糖瓜沾。这事怎么忘了?都是柳黪这孩子害的,让你整天担惊受怕,忙忙叨叨,连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都差点儿忘了。”想到这儿,卢蘘荷连忙起了炕,拿着铜盆到作坊里舀热水洗脸。

    作坊已经完全修缮,还在房后加盖了一间,盘了炉灶。时间到了这时候,柳德蕃和柳德茂,还有几个儿媳妇,早已干完一气活了。大冬天的,脑门挂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看见卢蘘荷端着铜盆颤颤巍巍地走进作坊,柳德茂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紧走两步,接过铜盆,到炉灶上的铁罐里舀热水。这回修葺房屋,把炉灶也改进了。炉灶两旁各砌一只铁罐,每天早起干活就用不着专门烧热水了。柳德茂一边往铜盆里舀着热水,一边嗔怪卢蘘荷:“妈,天这么冷,怎么还起的这么早!”卢蘘荷一拉落脸,说:“哼,你还怪我呢,要怪就怪你那个柳黪捣蛋,要不是他搅的,我咋会把买灶王爷的事给忘了!”捣蛋?柳德茂心里一动,幸好邹月坐月子没来干活,这话要是让媳妇听见了还不知道咋想呢。没等他说话,站在旁边的崇明插了嘴:“妈,那是请,不是买。”柳德蕃站在对过面案切芙蓉糕,听了这句话,啪地把切刀往面案上一拍,就啈叨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崇明睃了卢蘘荷一眼,连忙低下头,就把面案剁得哆哆地响。

    傍晌午卢蘘荷挎着小菜篮从外面回来,一只脚刚迈进大院,柳钢柳青还有柳就围了上来,伸长脖子往菜篮里踅摸。卢蘘荷摸一下柳钢的头说:“甭踅摸,没好吃的。”柳□缩着小肩膀,指着牛皮纸袋说:“那是啥?”卢蘘荷假装生气,拉着老脸说:“那可不是给你们这些小馋猫吃的。这么着,先帮我干活,谁干得好就赏谁一块。”说罢,从菜篮里掏出一卷纸递给柳钢。“去,给我贴在墙上。”柳钢接过纸卷,哗啦一下就打开了。几个淘气鬼抻脖子一看,是灶王爷。灶王爷端端直直地坐在画面中央,头戴发髻,五绺长髯,面容微笑,双手持一柄笏板。在他前面摆有一只铁炉,炉火烧得正旺。灶王爷左右两边是各路神仙,左边一个手举福字,右边一个手举寿字。柳钢上下看了两遍,扭过脸来问卢蘘荷:“奶奶,用得着两张灶王爷吗?都贴哪儿呀?”卢蘘荷严肃地说:“用得着,这屋贴一张,那屋贴一张。”说罢指一指作坊前后屋。柳钢忙着打糨糊贴灶王爷像去了。卢蘘荷这才转身对柳青和柳□说:“拿几个瓷盘子过来。”得到奶奶的指令,柳青和柳□一起屁颠屁颠地跑进作坊,到后屋拿瓷盘子去了。

    柳钢把两张灶王爷像分别贴在前后屋两盘炉灶右边,卢蘘荷看了又看,觉得还端正,就满意地掏出一块糖来塞进柳钢的手里。卢蘘荷看见柳钢就想起了柳德盛。儿子刚强的性格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让她觉得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多一点儿刚强,少一些柔弱,多一点儿怜悯,少一些憎恨。柳德盛不在了,卢蘘荷就觉得这个缺少父爱的孩子很可怜,无意之中就有了一些偏爱。柳青和柳□拿来瓷盘,也伸手要糖块。卢蘘荷看着两只小手,心境忽悠一下就有些慌乱,手指颤颤,在纸袋里抓了半天才抓出两块糖来,一人一块分给了两个孙子。

    给了糖块,卢蘘荷就把孙子撇在了一边,在供桌上摆放供品。小供桌是特制的,窄窄的一条,直接钉在墙上。供品摆好了,一共四样:一盘苹果,四个,不很大但很红;一盘芙蓉糕,摆得像一座小宝塔。还有两盘,供品相当奇怪,其中一盘摆放了四个金黄色带棱的小南瓜;另外一盘摆放了几根拇指粗的小棒棒,焦黄,表面上还薄薄地沾了一层细腻的白粉。其实这两样供品很普通,就是京城有名的关东糖,北京叫它糖瓜儿,用麦芽糖做的,咬一口嘎嘣脆。卢蘘荷虔诚地站在灶王爷像前面点燃一炷香,几个半大小子就看见奶奶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他们在心里画魂,不明白面对一位温文尔雅的纸上神仙,奶奶为何这般严肃。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玉皇大帝也没啥了不起的,只有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才称得上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才值得他们敬佩呢。然而,卢蘘荷与她的小孙子不一样,她太熟悉这位灶王爷了,还在夏朝时就已经成为民间尊崇的一位大神了。西汉的许慎说这位灶王爷名叫苏吉利。而庄子却说:“灶有髻。”司马彪便给予了解释:“灶神,着赤衣,状如美女。”啊,原来这位灶王爷曾经艳如美女呢,可是到了现在怎么就变成了须发冉冉的老翁呢?或许他操心操得太多了吧?这位灶王爷,最初只管人间炊饮,不知何时负责了监察人间善恶,每年岁终向玉皇大帝报告。只是灶王爷虽然谓之神仙,却没能抵御人间的糖衣炮弹的轰炸。准确地说,那不是糖衣裹着的炮弹,而是彻头彻尾的关东糖。这种糖沾嘴就化,一化就把灶王爷的嘴封住了。啊,即使神仙遭遇了人,也只能甜言蜜语,何况凡人之间呢?卢蘘荷闭上双眼,默默地祈祷:“一炷香烛一缕烟,灶王清廉德如天,幽燕人家善为乐,孰能无过知莫言。”

    卢蘘荷一连祈祷了三遍,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柳钢、柳青和柳□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宛如小土豆似的柳暠站在她的身边,扬着小脑壳,瞪着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看见卢蘘荷睁开了眼睛,柳暠就用脏了吧唧的小手指了指牙齿。原来他趁卢蘘荷闭眼祈祷的时候抓了一块关东糖塞在嘴巴里,并没有想到刚一开咬,糖瓜儿就沾在牙齿上了。卢蘘荷忘记了关东糖是敬供给灶王爷的,赶忙蹲下身来双手捧住柳暠冻得通红的小脸蛋,手一冰立刻心疼了,说:“宝贝,慢着点儿,别把小牙儿掰了。”

    这两天卢蘘荷的行踪十分诡秘,不知啥时候就不见了踪影。三十这天晚上在堂屋摆好了年夜饭,一大家子人都坐齐了,还不见卢蘘荷出来。柳德蕃就说:“请他奶奶出来吃饭吧。”崇明转身撩起东屋门帘,刚说了一句“妈,吃饭了”,就呆愣在那里了,嘴巴惊讶得不能合拢。就这么愣了一会儿,崇明回过头来惊慌地询问大家:“奶奶呢?你们谁知道奶奶上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卢蘘荷上哪儿去了,大家惊讶地坐在八仙桌的周围,宛如一群现代雕塑。柳德蕃很生气,就气哼哼地问几个孩子:“你们都哑巴啦?问你们奶奶上哪儿去了呢!”几个孩子异口同声,说:“不知道。”

    谁说没人知道?此时柳暠正蹲在堂屋门口捡拾掉在门槛旁边的芙蓉糕,听见柳德蕃的问话就抬起头来说:“我知道,奶奶上西边去了。”柳德茂闻声一看是柳暠,忙问:“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啦?”柳暠的小嘴一吧嗒,说:“没看见,我想的。”大家一听这话就泄了气。崇明说:“这孩子!”

    前年,一把焖火把弘兴寺烧得体无完肤,没有看见什么火光,就把大部分房舍烧塌了架,成为一片废墟。而那些和尚却卷了自己的袈裟一走了之,连头都没回。和尚走了,石匠来了,在剩下的几栋残垣断壁里叮叮当当地凿起了石磨。谁都没有想到,打跑国民党,连石磨生意也红火起来。在弘兴寺的废墟上,一盘盘的石磨摆了好几趟,十几个石匠整天在一起凿,叮当叮当地凿出了一场又一场的音乐会,成了朝阳门内大街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就在柳德茂父子对话的时候,卢蘘荷在两只石狮子前面摆好了芙蓉糕,宛如两座高耸的宝塔。她擦亮一根取灯,点燃一支香烛,插在东边那只石狮前面。接着,她又摸出一根取灯,想点燃另一支香烛,却刮来一阵清风把取灯吹灭了。她摇摇头,只好再划一根取灯,颤抖着去点燃香烛。就在她的取灯接触到香烛头的时候,倏地又吹来一阵清风,手中的取灯挣扎了两下还是熄灭了。一连三次,卢蘘荷方才点燃香烛。她小心翼翼地擎着香烛,慢慢地插在西边那只石狮跟前。柱头飘出一缕青烟,缓缓上升。她顺着青烟向上看,就看见西面那只石狮的眼睛里闪出一道蓝色的光芒,宛如释放闪电。她惊愕不已,却又看见石狮的头顶上也唰地一闪,迸溅出一道蓝光,飞向辽阔的夜空。她慌忙转过头来,观看东边那只石狮。不料,东边那只石狮的头顶也迸溅出一道闪亮的蓝光,飞向了夜空。卢蘘荷仰面朝天,在夜空里寻找,就看见繁星密布,似乎有两只雄狮的影像正在缓慢地重合。她揉揉眼睛,凝住眉头想看个仔细,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就有些心慌:难道石狮不接受我的祈祷了吗?难道不想再保佑我们柳家了吗,或者保佑不了我们柳家了吗?这是为什么呢?她低头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哦,一定是因为我看破了石狮的秘密。

    被人看破秘密,是最尴尬的事情了,难道神灵也有这样的感觉吗?难道无论什么伟大的思想和仁慈善举,一旦让人们看破了秘密揭露了本质,就失去了意义和光彩了吗?卢蘘荷惶恐地抬着头在夜空来回搜寻,仿佛在追寻人间的答案,可是天空一片漆黑,只有繁星闪烁。卢蘘荷无可奈何,低下了苍白的头颅,不承想闪烁的星空立即转移到地面。在繁星闪烁的缝隙里她看见了柳城的容颜,还有柳德昌柳德盛和柳德隆,似乎在向她倾诉离别之苦。她觉得耳边有人呢喃,就向四周看了看,夜色苍茫,漆黑一片,那声音似乎来自天空,又似乎来自地下。她倾听了很久方才听清楚喃喃细语。声音说:“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留给自己一个希望。倘若那样的话,你就能够渡过任何难关。”

    谁也不知道卢蘘荷到底去了哪里,这让柳德蕃和柳德茂万分焦急。兄弟俩紧张地穿上棉袍,戴好水獭皮帽,步履匆匆地走出家门,漫无目的,紧张地寻找卢蘘荷去了。崇明慌慌张张地追到门洞,问:“你们上哪儿去找啊?”柳德蕃忧心忡忡地回答:“先照柳暠说的到石狮子那儿看看,不在的话就上菱角坑。”崇明听罢马上反对:“大冬天的,妈上菱角坑干吗?”柳德茂心慌意乱,就嘀咕:“妈从来没这样过呢,大凡出门,都事先打个招呼,可今天这是怎么啦,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真是越老越糊涂,一个人这么鸟悄出去,让儿孙多着急呀!”

    柳德蕃和柳德茂两个人慌里慌张地穿过大门洞。柳德茂抢在前头,一把推开了大街门,可是他的一只脚刚刚踏过门槛就被站在大街门外面的一个鬼魅般的黑影惊呆了。那个黑影塌着腰,仰着脸,一双黑眼睛闪映着星光,宛如黑森林里的老妖婆。柳德茂已经迈出去的那只脚又迅速地收了回来,就被走在后面的匆忙而行的柳德蕃重重地撞了一下。就是这么重重的一撞,就把柳德茂撞到了黑影的跟前。柳德茂揉揉眼睛,看清楚鬼魅一般的黑影竟然是卢蘘荷,就有些气恼,拉住卢蘘荷的胳膊,不满意地问:“妈,大过年的您站在这里干吗呀?就是胆子再大也被您吓死了。”不料,性格刚烈的卢蘘荷非但没理会柳德茂的埋怨,却反问他:“龙引千江水,虎越万重山,这春联是谁写的?这春联写得好呀,是真老虎就要越过万重山呀。”柳德茂被卢蘘荷莫名其妙的话说得云山雾罩,他怀疑卢蘘荷被什么吓着了,思维混乱了,就问:“妈,您说什么呢?”往常都是有问必答,这一回卢蘘荷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回答柳德茂的问题,甚至连理都不理他,一使劲儿就挤进院子里去了。

    不论世道多么险恶,每年除夕之夜,卢蘘荷一家都要团团圆圆地吃一顿年夜饭,今年却意外地没有大团圆。刚才说所有人都到齐了,其实还差一个呢,这个人就是柳淑琦,此刻她正在沙窝村参加土改呢。匆忙坐到太师椅上的卢蘘荷捉住了竹筷,刚一接触宋嫂鱼羹,似乎想起了什么,就慢慢地环视餐桌两边举着竹筷的人。就那么迅速地撩上一眼,卢蘘荷就发现大孙女柳淑琦不在餐桌上。卢蘘荷歪过头来,找见赵亮问:“淑琦呢?怎么不上桌呀?”

    赵亮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卢蘘荷的这个递进式追问。

    听见奶奶追问大姐为什么没上桌,坐在赵亮身旁的柳淑珺把大辫子甩得扑棱扑棱的,眼睛诡秘地看着卢蘘荷,说:“奶奶呀,我大姐来信啦,说是为了伟大的土地改革,她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她要和沙窝村的贫雇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卢蘘荷睁大了眼睛,蓦地愣在了那里,已经夹起的一块宋嫂鱼,吧嗒一声掉落碗里。卢蘘荷长吁一口气,说:“啊,革命是这样的吗?革命了,连大姑娘也可以不在家过年了是吗?”赵亮听到卢蘘荷这一番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可是又说不出哪儿别扭。赵亮第一次反驳了卢蘘荷。她说:“妈,今儿个您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看样子卢蘘荷还没有从下黑时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就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赵亮的问题:“这句话听着别扭,那么就换个说法吧。可不可以说虎越万重山开始了呢?”

    这是哪儿对哪儿呀?柳纛坐在卢蘘荷身边,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怨气,他说不清这怨气从哪儿来的,到底有多大,反正心里不舒服,也驳斥了卢蘘荷。与赵亮不同的是,他这不是第一次反驳卢蘘荷。就听见柳纛说:“奶奶,虎越万重山可不是您说的那个意思,不是说离家越来越远了,而是说新生活就像老虎越过万重山那样蒸蒸日上。”卢蘘荷说:“是吗?”大家一个个唧喳唧喳地发表看法,连柳暠也参与了议论。他嘟嘟起小嘴巴说:“老虎再厉害它也越不过我的虎头鞋。我妈说了,我那虎头鞋是大老虎变的,能保佑我们全家。”这话说得吉利,卢蘘荷听着舒服,就高兴起来,说:“你们看看,你们这些人尽是一些歪歪理,还是我的小孙子讲得好,让人听了喜兴。”卢蘘荷歪头看了看柳德蕃和柳德茂,两个儿子谁也不吱声,只管低头吃饭,都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自己的饭碗里。

    不吱声不等于没有想法,两个人正从不同的经历中滋生出不一样的看法。柳德蕃十分矛盾。国民党被推翻了,他这个稀里糊涂加入国民党的党员,倒不在意国家最后由谁执政更好,他最在意的是不要像爸爸和哥哥那样执拗,凡事要看世相,把生活弄好了,这是最根本的。今后多干活,少扯淡,这才是真格的。他这样想着就夹一块红烧肉放在了嘴里,觉得今天的红烧肉烧得特别的香。柳德茂也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他和柳德蕃的想法不一样,他更像他的大哥。他有点儿小聪明,做糕点的手艺日臻高超让他有了自己的狂想曲。他惦念着,要是这样的日子再有个三年五载的,他就能把自己的糕点生意做到永星斋的水平,他想趁着好时光实现大哥的美梦。他闷头吃饭不去理会别人的争论,好像今天的争论与他无关,他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可是大家的议论,他也不是一句没听见,只是这些议论让他困惑。为什么在困难的时候大家的想法很容易一致起来?为什么日子刚有一点儿起色,大家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呢?他咬了一口红烧肉,觉得火候有点儿过,太烂,没有嚼头,醇香因此显得寡淡。

    这是一个新时代,新思想新风尚接踵而来,统治人们上千年的陈旧思想都将受到强有力的冲击,就像炽热的岩浆撕裂地壳一样,那是内部翻腾的力量。新的思想板块正逐步形成,新的思想趋势已经出现,这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在新思想的眷顾下,这个曾经被传统思想统治了几十年的大家庭,这个让人们羡慕的曾经和谐了几十年的大家庭在没有征兆和预感中开始分裂。这种带有社会性的分裂由不得个人,也由不得家庭,这种分裂来自社会的剧烈变革,来自社会结构的深处。

    今天是礼拜天,柳淑珺没上学,就在家里看柳黪。她坐在炕上,把柳黪往墙上一靠,张开双手朝着柳黪轻声呼唤:“站儿,站儿。”柳黪真的就贴住墙壁嬉笑着站了一会儿,然后晃悠着迈开小脚朝前走了一小步。柳淑珺连忙把柳黪抱在怀里。柳黪还要贴背儿,小胳膊伸着,小手指着墙壁,小眼睛盯盯地看柳淑珺。柳淑珺说:“不站了,来虫虫飞吧。”攥住柳黪的两个食指,快速地点了几下,然后双手向外一张,嘴里唤着:“虫儿虫儿飞。虫儿虫儿飞。”柳黪很高兴,只要柳淑珺一打开他的小胳膊,他就咧开嫩嫩的小嘴巴笑个不停,好像一打开胳膊他就真的飞起来了似的。在虫儿虫儿飞中,他始终没有飞起来,也没让一只小昆虫飞起来,可是在他飞呀飞的意念中却让柳淑珺展开翅膀飞走了。

    黄昏,残阳落在西山上,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霞光。倏倏的晚风带着燥热,吹遍了北京城。大姐夫顾鸤从前院劳作回来,一推开街门就看见小榆树下面已经摆好了饭桌和板凳。他坐在小板凳上伸了伸腿,又转了转脖子,包了一整天的芙蓉糕,累得他的脖颈酸痛,两腿发麻。但是他相当高兴,这芙蓉糕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拿回家的钱一次比一次多。柳春荷从屋里把一盆温水端到他跟前,他搓了搓手,洗了两把脸,接过柳春荷递来的白毛巾,仔细地把脸面擦干净。柳春荷端走了脸盆,又端上了饭菜。饭菜很简单,两只盘子一只小碟。一只盘子里放了两个黄亮亮的窝头,另一只盘子里盛的是炒茄丁,酱油很大,颜色很深,因为撒了韭菜段,酱色中带了鲜绿,让人赏心悦目。顾鸤最爱吃柳春荷做的炒茄丁了,虽然油放得很少,但是鲜韭菜却很提味。他吃得津津有味,直到打了饱嗝。吃罢晚饭,柳春荷把碗筷一捡,立刻端上了热茶,茶水里漂着茶叶末,正是京城百姓喜欢喝的满天星。顾鸤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饭后喝一口浓茶。顾鸤非常满足这种简单而温馨的生活。他想,这小日子过得舒坦,一个小老百姓,除了这种生活还追求什么呢?

    顾鸤又接过柳春荷递过来的芭蕉扇,坐在小榆树下面一边喝茶一边乘凉。他起劲儿地扇动芭蕉扇,一会儿扇扇前胸,一会儿扇扇后背,芭蕉扇打在身上,发出呱呱的响声。一不小心,他把热风里的新闻扇出来了。顾鸤向周围看看,夕阳收尽了最后一缕光芒,小院子就越发显得昏黄迷蒙。小院里没有别人,只有柳青的姥姥在屋里扫地。顾鸤一边扇芭蕉扇,一边将嘴巴伸到柳春荷的耳朵边,小声地问:“听到邻居说什么了吗?”柳春荷眨了眨眼睛,有些狐疑。顾鸤今儿个怎么了,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就反问:“听说什么了?”顾鸤平时并不注意收听广播,也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在他心里面没有什么事比包芙蓉糕更重要了。包芙蓉糕不仅仅是他的一份工作,更是他的一门手艺,里面还有他的生活、爱好和追求。顾鸤认定,只有纯熟的手艺才能让你包出漂亮的造型,就像妇女一样,只有具备高贵的气质和修养,才能打扮出让人惊艳的漂亮。可是今天,顾鸤对这条新闻很上心,他是从柳德茂的眼神里看出这条新闻的重要性的。柳德茂跟大家说这条新闻的时候好像忧心忡忡,好像这件事情已经影响了他的生意似的。而现在柳春荷的表情则是一片茫然,这让顾鸤很奇怪,就问:“难道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人说吗?”柳春荷好像被顾鸤的惊奇唤醒了似的,猛然想起了什么。她推了推顾鸤的胳膊说:“对了,宝儿他姥姥从那家回来,说大前天李承晚向北朝鲜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北朝鲜的金日成发表了广播讲话,号召朝鲜人民团结一致打倒李承晚。还说金日成说这话时语气非常严重。”

    柳青的姥姥在老段府东边钱家大院做保姆,这家人家是书香门第,老爷是大学教授,少爷是仁立麻纺厂经理。顾鸤对此非常重视,就问:“怎么说的?”柳春荷说:“宝儿他姥姥说,金日成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们不愿意重新沦为帝国主义者的奴隶,就必须一致奋起投入打倒和粉碎李承晚政权的救国斗争。”柳春荷学舌了姥姥的话之后,还特意补充了一句,“看她说的,真有这么严重吗?”顾鸤不满意柳春荷的质疑,说:“怎么不是呢?今儿个一早,大家还没干活呢,柳德蕃就说北朝鲜和南朝鲜打起来了,还不知道怎么个结果呢?弄不好很可能引起世界大战!嗐,这日子刚好过一点儿就又要打仗了!”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除了死亡和苦难之外,还能有别的吗?战争让老实人担忧。柳春荷立刻告诫顾鸤:“你不要跟着胡说,柳德蕃是给战争吓怕了。”顾鸤的犟劲儿上来了,就说:“你不怕?小日本害死了那么多人,光咱家就死了几个?”顾鸤提起小日本,把个柳春荷气得直哆嗦,说话声就高起来了:“怨就怨他妈的蒋介石,光顾着军阀混战了,哪儿顾得上打小日本?这回不一样了,是共产党当政。”顾鸤吓昏了,赶忙拽一下柳春荷的衣角,说:“姑奶奶,你小声点儿好不好,别让人听见!”

    朝鲜战争在大街小巷的低声议论中发展着变幻着。小胡同大杂院里有好几个人参加了议论,不仅相当激烈,而且惬意。康永顺光着膀子,腆着小瘪肚子,站在当院说:“这些人,真是大草包,才三天就让人家打下来了。”张茂祥穿了件小汗褟,坐着小马扎。他不赞成康永顺的说法,就狠狠地乜斜他一眼说:“不是那边大草包,是那边够厉害。这不,他跑到哪儿,人家就打到哪儿下。听说再打就得下海了。”说着,张茂祥扬起大蒲扇,使劲拍打右脚腕子,一只花脚蚊子正趴在那里吸吮他的血。“嘿,这蚊子真他妈的厉害,咬一口这么痒痒。”他恨恨地说。

    没过几天,这种轻松惬意的议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忧郁。康永顺又站在大杂院里发表他的议论,这回他穿了件白汗衫。康永顺向他的听众说:“美国人参战了。前天,就是九月十五号一大早,就看见了美国军舰,一艘艘的登陆艇沿着海峡开向了大陆,速度那个快,就像跑火车。广播里还说,炮弹多得像雹子,爆炸声轰隆轰隆地山响,比夏天的霹雳还厉害。仁川港外面横卧着一座小岛,叫月尾岛。炮弹打过去,连月尾岛都看不见了,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钱文舫住在大杂院西屋,坐在小椅子上喝茶。钱文舫喜欢坐小椅子。这种椅子比小板凳高,不用蜷腿,还可以往后靠一靠,坐着很舒服。钱文舫识字,又喜欢看报纸,就显示出了他的特长。钱文舫神秘地说:“你说的谁不知道哇。可是你知道吗?仁川这个地方很奇怪呢,大海一涨潮连航空母舰都能靠岸。可是一退潮呢,就不一样了。几公里的水路,哗啦一下子就退没了。你知道吗?美国兵正是利用涨潮登陆的,这里面有大学问呢!还有,仁川靠近汉城,南面是港口,东面是元山,听说总共才几十里路。就这距离,一旦美国兵登陆,很快就能攻下汉城。而汉城一旦被美国兵占领,就等于切断了北朝鲜的退路。唉唉,美国兵一参战,北朝鲜就够呛喽!”说完,钱文舫嗞溜喝了一口茶。茶太酽,有些苦涩。张疯子张茂祥依然坐在他的马扎上,挥舞大蒲扇。张茂祥把大蒲扇对准了康永顺,就扇出了一道黑影,吓了康永顺一大跳。康永顺赶紧说:“张大哥您说。”张茂祥张开了满是胡须的大嘴巴说:“爷儿们,这就是所谓的仁川登陆。”他的眼睛很黑也很贼,来回地踅摸。看见大伙儿都瞪眼看他,就有了那么一点儿满足感,说:“这回美国人胜利了,白宫就仰巴儿起来了,不像前几天,像死了爹似的。”康永顺顺坡下驴:“听说麦克阿瑟也仰巴儿了,说是仁川登陆就是他指挥的。”

    十月十九日黄昏,鸭绿江畔浓云低沉,细雨如丝。二十多万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分成三路从安东、长甸、辑安跨过了鸭绿江。路边有一块小黑板,用红粉笔写了一首豪气冲天的诗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后来这首诗歌被大作曲家周巍峙谱了曲,成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四十军在温井西北两水洞痛歼了南朝鲜军一部,正式揭开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序幕。

    消息传到了校园,迅速形成了一股反美的高潮。柳淑珺猛然醒悟:“噢噢,怪不得这两天热血沸腾呢,原来是这样!”前些日子,就在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越鸭绿江那一刻,柳淑珺感觉肝胆战栗,宛如胸腹刮起了一场剧烈的风暴。这种血脉贲张的冲动,很快就贯穿了她的全身。一开始,她有些莫名其妙,是什么东西在她胸膛里翻滚,让她情绪这般激动?好像是一首歌。可是,什么歌这般雄壮,这般激昂,打动她的心扉?现在她明白了,是伟大的抗美援朝,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歌。就在礼拜天晚上,她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当她侧向赵亮时忽然看见母亲的头发在跳跃,油黑的发梢唰唰地闪烁白光。她眯眼细看,那不是什么白光,而是白发,是银色的月光照在母亲的白发上了。白光不停地跳跃,宛如银盘闪烁。她的心倏地一下收紧了:什么时候母亲忽然老了?白天刚下定了一个决心,参加志愿军,到朝鲜打美国鬼子,保家卫国!这会儿她犹豫了。

    校园里振奋人心的情景在柳淑珺眼前闪过。听说美国兵越过三八线,同学们就愤怒了。在讲台桌上摊开一张大白纸,蘸了浓墨的毛笔唰唰地在上面行走,就写出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申请书,要求参加志愿军,到朝鲜前线打美国鬼子。申请书平展在柳淑珺面前,她凝目观看了许久之后,掷地有声地说:“战火已经烧到了咱们的家门口,放火者已经暴露了狼子野心,我们怎能置之不理呢?如果不能抵抗敌人,我们就永远不能消灭敌人的借口。我们必须起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现在的一切事实都彻底地打碎了美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的花言巧语,赤裸裸地暴露了美国妄想将侵略战争引向中国的阴谋。美帝国主义没什么可怕的,在两水洞我们不是已经痛歼了美军和南朝鲜军了吗?中朝两国唇齿相依,邻居失火,岂有不救之理?”说到此处,她看了看娇嫩的右手,吭哧就是一口,咬破了食指,把一个鲜血描画的名字写在申请书上,宛如盖了三枚鲜红的大印章。

    听说柳淑珺写了血书,柳纛和柳青、柳□立即表示了支持。柳□还撸了撸胳膊,说:“要是学校同意,我也去。”柳钢没有说话,他站到了赵亮身旁,肩挨着肩,手抓着手,娘儿俩的眼睛里立刻飘出了一层薄雾。柳德蕃和柳德茂则脸色忧郁,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这一回他俩想到一块去了。柳淑琦参加土改,大家谁都支持。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土改完成了,柳淑琦却留在了农村。而这一次,柳淑珺是到朝鲜打仗呀,如果再一去不回该怎么办呢?难道二哥家命里注定只能剩下二嫂和柳钢这一对孤儿寡母吗?现在他们要不要劝阻?劝阻又能怎样?柳淑珺的性格太像二哥了,他们根本阻止不了。他们把阻止的希望寄托在卢蘘荷身上。可是他们失望了。卢蘘荷的眼睛闪亮,迸溅出几颗泪花,就慷慨激昂起来,说:“想不到哇,上不了家谱的都像柳德盛,上得了家谱的却都不像柳德盛!”

    柳淑珺终于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走的时候,她气宇轩昂,并且没有忘记给家里留下一张身穿戎装的照片。然而,柳淑珺这一走,不仅成了赵亮永远的牵挂,也成了卢蘘荷永远的牵挂。就在第二天大清早,卢蘘荷刚睁开眼睛就怅然若失地问:“柳淑珺来信了没有?啊,来信了没有?”情况竟然如此突然,这让柳德茂不禁生出些许悲怆,赶忙跑过去安慰卢蘘荷,说:“妈,这才走两天嘛,来信哪儿有那么快呀?”

    就是从那天开始,卢蘘荷觉得这日子特别漫长,她拄着拐杖,一整天都站在当院,透过大枣树的枝丫仰望蔚蓝的天空。忽然头顶上飞过一行大雁,卢蘘荷就喊:“赵亮啊,快看,大雁,远飞的大雁。”赵亮没有听见卢蘘荷的呼唤,也就没有及时地回应她,可是大街门外却像迎合她似的传来了邮递员的叫喊:“赵亮——信。”卢蘘荷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迈动两条站得僵硬的腿,朝大街门扭去,嘴里不停地念叨:“孙女来信了,孙女来信了。”

    柳钢在里院做功课,耳朵尖尖地就听见了邮递员的呼唤,一撅屁股就蹿到了前面,抢过邮递员手中的信件。摸一摸很厚,就说:“奶奶,我给你念。奶奶,我给你念。”赵亮跟在儿子后面,憨憨地笑着,说:“谁念不成?非得你念。”卢蘘荷却呵呵地笑开来,说:“好呀好呀,就让我孙子念好了。”柳钢站在大枣树底下激动得两只手颤抖,费了很大劲儿才撕开牛皮纸信封。可是,他才念完抬头就犹豫了,不敢往下面念,直愣愣地看着柳德茂,好像在问念不念?柳德茂看见柳钢的脸蛋微微发红,立刻明白了,一定是发生了死人的事情,就尽量显示一副轻松的模样说:“看来柳家又要面对死亡了。”卢蘘荷狠狠地瞪了柳德茂一眼,说:“不要胡说。柳钢,往下念,一个字也不要落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柳钢低头看了看信件,又抬头看了看卢蘘荷。奶奶的脸上虽然爬满了皱纹,可是目光炯炯,丝毫不见怯弱。柳钢从奶奶的目光里得到了鼓励,就深吸一口气,宛如朗诵课文一般诵读起来。

    妈,奶奶,三爹,四爹:

    我的第一封信不应该这样跟你们说,可是不这样说,你们就会更担心。所以我想,不如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只要你们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这种语言,以后再说什么你们就都无所谓了。人的一生,和死亡紧密相连。出生伴着死亡,成长伴着死亡,生活也同样伴着死亡,几乎没有哪一件事情不与死亡相连,人生似乎就是在死亡的磨难中度过的,须臾离不开死亡的追逐与威胁。那么如何面对死亡,就是人生永恒的考验了。

    我参加志愿军以后分配到后勤部某兵站医院当护士,奉命跟随入朝部队执行救治伤员的任务。这里是边界上的一座小城,四面环山,火车道在此来回来去地打转。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大的雪,从山脚到山顶,白雪皑皑。黄昏时分,屋顶上的烟囱冒出了炊烟,夕阳把绚丽的色彩涂在圆圆的山顶上,这让我想起范仲淹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诗句。回首西望,对祖国的热爱油然而生。

    过江之前,我们全体医护人员站在鸭绿江边,高举拳头,面对白雪皑皑的高山大河,举行了庄严的誓师大会,向伟大的祖国和人民郑重宣誓。我们的誓词这样说: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残暴侵略,援助朝鲜兄弟民族的解放斗争,保卫中国人民、朝鲜人民以及亚洲人民的共同利益,我们志愿开赴朝鲜战场,与朝鲜人民并肩作战,为消灭共同的敌人,争取共同的胜利而奋斗。为了完成这一光荣的伟大的战斗任务,我们誓以英勇顽强的战斗意志,坚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上级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决不畏缩,决不动摇,充分发扬刻苦耐劳的坚诚精神,克服一切艰苦困难,发扬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在战斗中创建奇功。我们一定尊重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将军的领导,学习朝鲜人民军英勇善战的战斗作风,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爱护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朝鲜人民、朝鲜军队团结一致,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军队全部、干净、彻底消灭。

    在三浦里,我遭遇了平生第一次危险。那天刚端起饭碗,就看见三架美国飞机来了,子弹像雨点似的啪啪地打过来。护士长当场中弹,鲜血溅到菜碗里,像一朵盛开的红蜡梅。我沿着北墙跑,最后钻进房后的掩体里。敌机飞走了,我钻出掩体找饭碗。饭碗没找到,却看见敌机又转回来了。这一回美国敌机投掷了汽油弹,房屋马上燃烧起来,顷刻间大火就蔓延到了防空洞,支撑掩体的木柱被大火烧得噼啪作响。眼看掩体要倒塌了,我急中生智,脱下棉衣蒙住脑壳,冲出了防空洞,趴在一条土坎下面。美国佬的飞机真疯狂,又扔炸弹又扫射,兵站电话班的掩体被炸塌了,九名电话员全都埋在了底下。我们冲上去抢救,只有班长活着。我们不怕牺牲,我们发誓要为牺牲的战士报仇。

    此致

    敬礼

    柳淑珺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卢蘘荷一直站在大枣树底下,眯缝着眼睛,默默地聆听柳钢怯读这封惊心动魄的信件。当听到我们不怕牺牲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芒,脱口说了一句:“唯有牺牲多壮志。”卢蘘荷的话音未落,门洞里就响起了一阵呱唧呱唧的掌声。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就看见从大街门那儿蹦着跳着走进一个大姑娘。这个大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柳德蕃成天稀罕不够的胖丫头柳淑琰。

    最近几天柳淑琰特别忙碌。中国人民志愿军解放平壤的消息一传到学校,同学们就沸腾了,再也没有人怀疑中国人民志愿军打不了美国鬼子了。看到同学们的抗美援朝热情一天比一天高涨,柳淑琰胸中的一股雄心壮志也膨胀起来了。下午放学的时候,她跑到班主任面前,先是一个立正,然后五指并拢举到头顶,非常标准地向班主任敬了一个少先队礼。班主任很高兴,就问她有什么事。柳淑琰并住双腿说:“唐老师,同学们的情绪非常高涨,我们可不可以组织一个时事宣传队,下街道宣传抗美援朝的战果和意义?”唐老师眨了眨眼睛。看见唐老师眨眼睛,柳淑琰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太冲动,没考虑成熟就向唐老师提建议。看,让唐老师为难了吧?胖胖的柳淑琰虽然没能遗传崇明苗条的基因,倒也把崇明的聪明智慧全部继承下来了,尤其是那张嘴,吧吧的,一点儿空儿都不落,什么事她都能说得活灵活现的,比真的还真。

    就在柳淑琰后悔不迭的时候,唐老师采纳了她的建议,还把她的建议推荐给了学校。唐老师十分重视柳淑琰的意见,对她的时事宣传队寄予了厚望。柳淑琰也没有辜负唐老师的期望,第三天下午,老君堂的居民就送来了表扬信,热情夸赞前来宣传时事的几位学生,还说大妈大婶听说了美国侵略者在朝鲜的残忍暴行之后都很气愤,尤其是七十三岁的郭大妈,说如果不是老了,真想亲自上前线和美国佬拼刺刀去。信中还说,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英雄事迹很感人,请学校写信转告志愿军指战员,老君堂居民坚决支持他们,做他们的坚强后盾。信中还特别提到一个身体长得胖胖的女同学,主动帮助郭大妈打扫院子,特此提出表扬。

    这个身体胖胖的女同学不是别人,正是柳淑琰。校长看了表扬信当时就很高兴,不仅表扬了柳淑琰,还表扬了唐老师,说她善于抓政治活动,给全校师生树立了榜样。

    经过学校的运作,全校抗美援朝宣传活动热火朝天地掀起来了。几支宣传队还开展了竞赛,自己动手制作宣传品,张贴在校园里和附近的几条胡同里。当天下午,柳淑琰和唐老师一商量,又把几支宣传队组织到一起上街游行去了,一边举标语牌,一边高呼口号,引得街道两旁的行人无不驻足观看。柳淑琰高昂的抗美援朝情绪影响了柳家大院所有的人。尤其是柳钢,越发向往朝鲜的异国风光和志愿军战士的传奇故事,被勾引得整天抓耳挠腮,盼望柳淑珺来信。

    这天下午,柳钢终于收到了柳淑珺的第二封来信,在奶奶和母亲惶惶不安的注视下,柳钢潇洒地把两只小手指伸进牛皮纸信封一夹就夹出一沓信纸来,然后轻巧地向下一甩,就把信纸甩开了。这封信是用红格稿纸和蓝钢笔水写就的,很鲜亮。柳钢看了一会儿信件,又斜视了赵亮一眼,就朗读起来:

    妈,奶奶,三爹,四爹:

    志愿军后勤部首长命令我们迅速转移,由西线调往东线。到达东线需要渡过临津江。当我们到达江边时,临津江大桥已经被美国飞机炸毁了,我们只好蹚水而过。临津江的水可真深,没过了我的腰,多亏了张军医在水中一直拽着我,我才得以跋涉过去。

    天将破晓,院长和政委担心美国佬的飞机来轰炸我们,就催促大家赶快疏散隐蔽。附近有一个村庄,有几个防空洞。朝鲜老百姓撤离了,我们就钻进防空洞里休息。衣服裤子在过江时打湿了,所以太阳一露头,我们几个人就争先恐后地把湿衣裳晾到附近的篱笆上和树杈上。没想到美国佬的飞机来了,向地面一个劲儿地投掷汽油弹,噗噜噗噜的像下饺子,顿时一片火海。除了浓烟大火,周围景色全都看不清了。该死的大火烧进炊事班的掩体,十八名炊事员,只有炊事班长和炊事员吴老贵跑了出来,剩下的十六个人全部被烈火烧焦了,看不清面目。我们掩埋了烈士的遗体,那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藏身的防空洞距离炊事班只有几十米,我晾晒树杈上的那几件衣裳被打了两个拳头大的破洞。张军医说我身上有霸气,死神不敢光顾我。

    我们入朝时有些仓促,连高压消毒锅都有没带,所有的手术器械和敷料只能采取低压消毒法,也就是说,只能使用大蒸锅来蒸煮消毒,一锅器械和敷料要蒸煮两个多小时。院长要我负责消毒工作。蒸煮消毒倒不是很难,难的是整天蹲在灶坑前面烧火。烧柴是我和战友从附近山上捡来的,每天捡一大堆才能够用。有那么几天,捡不到干柴,就烧湿柴。湿柴不起火光冒烟,那天浓烟一滚,就招来了美国佬的飞机,嗡嗡地四下里扔炸弹和燃烧弹。对付敌人的轰炸,我们除了躲进防空洞之外,目前还没有什么好方法,大家气得鼓鼓的。

    前天又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说是已经到了零下四十度了。有一天我去柳树障那边倒水,一阵风刮来,水溅在裤腿上,瞬间就冻成了冰花。许多医护人员的手和鼻子耳朵都冻伤了。还有一天夜晚,我们上公路等待前方转运下来的伤员,虽然穿了棉袄棉裤棉大衣,戴了棉手套棉帽子,有的还穿了大头鞋,可是天实在太冷了,西北风吹在脸上就像小刀子割,不一会儿工夫,手脚就冻得猫咬似的难受。一阵一阵的寒风卷起小雪粒,唰唰地打下来,就像小钉子戳脸。我们赶紧戴上口罩,可是不一会儿嘴里呼出的哈气就在口罩上眉毛上和绒帽边缘凝结出很厚白霜,就像长了一脸的白胡子。

    天傍亮时,有两辆敞篷汽车开来,车厢里躺着几十名伤员。他们绝大多数是冻伤,一个挤一个,用棉大衣包头。护士长立刻组织我们往下背伤员,我忽然听见有人叫唤:“我的孩子不见啦。”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孩子在老家呢,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回家抱孩子了。”没想到伤员哇地一声哭了,说:“不光是孩子没得喽,连脚杆子也没得喽!”大家听了吓一大跳。我的心嘣嘣地跳个不停。我赶紧爬上车,在车厢前板看见一双冻得梆梆硬的黄胶鞋,里面还有一双脚。我吓蒙了,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后来我听说,他们部队入朝时连冬装都没来得及换就上前线了,就是这些头戴单军帽、脚穿单胶鞋的志愿军,在长津湖打败了身穿鸭绒服、行军靠汽车、打仗靠卡宾枪的美国佬。此致

    敬礼

    柳淑珺

    一九五一年一月八日

    柳钢读到这里,语速越来越缓慢,声音越来越沉重,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抑。大家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卢蘘荷的眼睛里又迸溅出了几颗泪花,说:“他们还是孩子呀,将来怎么办?而我们在干什么呢?看来我们应当为他们做点什么了,我们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柳淑琰听卢蘘荷这么一说,两只眼珠子立刻转了几转,还歪着脑壳认真地想了一番,就站在当院郑重其事地向全家人提出了一项建议:“珺姐姐在朝鲜前线英勇参战,我们身在后方的同志也应当努力工作,勤俭节约,以实际行动支援他们。我看这样吧,为了更好地开展抗美援朝活动,我们制订一个家庭公约好不好?”卢蘘荷听罢柳淑琰建议,当即眉毛一扬,连想都没想就说:“这个提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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